他觉得石暮题虽然是个贪财爱利好小便宜的人,但这人总算言而有信,肯为朋友奔走,也算尽心尽力,他可不愿意这种人也给无辜牵累,在自送了性命。

  “我听到的消息是说,”石暮题倒是兴致勃勃:“这次决审之所以会延后,是因为沈清濂觉得奇怪:平常一个人给押在车里,吃上官司,总是他的家小最急;要是江湖中人,便是他的同门最是关切。可是这龚侠怀不同。他门里的人非但不急,而且好像还巴不得他们的龙头早些给判个重刑似的:反而是江湖上的各路好汉,听说都要千方百计的来救龚头儿。到后来,居然连陆虚舟、陆倔武也来说情。沈清濂觉得有异,他不敢自作主张,便着人向史相爷呈报,你知道的啦,相爷日理万机,贵人事忙,哪有功大?这一延搁,至少也得要等到小满以后才能签批。我看,要提审最早要到端阳。龚侠怀少说也要洗净屁股在牢里多待三五十天才行。”

  叶红最先是难过。

  然后是失望。

  不过他后来往好的想,这样也好,可趁这段档儿多作些筹谋,必能寻出开释龚侠怀的办法来。

  ——反正,龚侠怀已给开了四个多月了,也不在乎再一两个月吧?

  他这样想的时候,忽然觉得心头一寒,好像是从发生不幸冤屈的那一场大雪传过来的寒意。

  可是此际天地间布满了雨……

  雨水群起而歌。黄的天、黄的地,昏黄的夕照映出天皇皇、地皇皇,竟连人心也有点惶惶起来了。地上洪洪的浸了三四寸的黄水,一点雨打出一个疙瘩,一股一股的流扭积成了一畦一畦的水,调成了稠浓混浊的水势,哗啦啦的像侵占了日庄攻下了城池夺得了河山的大军一样,轰轰发发的快刀乱麻的织就了盈眼满街的雨景。

  ……也许是因为雨。

  ……也许是因为那天的雪。

  ——想起如何配合去营救龚侠怀,叶红“终于”想起了严笑花。

  (只要严笑花不再从中作粳,为龚侠怀开脱的事就有望了。)

  所以叶红“决定”去找严笑花。

  名正言顺的去找她。

  2.也许是雨

  “石先生,我看这件事,相烦您之处已然太多了。……你手上的事情忙着哩。龚侠怀的事,不管是不是能给放出来,您已尽心尽意,请不必再费神了。”

  叶红如此相劝。

  他实不愿石暮题惹上杀身之祸。

  他觉得石暮题是个俗人。

  借世里的好人。

  ——一个俗世里的好人,远比矫饰、虚伪:故作超然、自命清高的狂徒、隐士,来得可爱一百倍!

  (听说石暮题连在家里的家具也喜欢镀上金漆,果然是个俗人!)

  (可是他也听说那年临县大水灾,难民拥进平江府的时候,石暮题大开门禁,以私宅容纳了四百多名无家可归的人,而向以清高廉正、家徒四壁的任困之,而终年如同朽木一般苦修佛家至高境界的悲欢大师,两人皆严拒这些无枝可栖的苦海难民,石暮题比起他们来可以说是以一副大庸大俗的面孔在大夫大节时做大仁大义的事。)

  (说实在的,一些标榜着“清静无为”、“没有野心”的人,常做着强把自己要求强加诸他人身上,相交之下,叶红宁取淑世的俗人,至少他们讲情面、重情义,时而小好小坏,不至于大奸大恶,至少,有人味多了!)

  “怎么?这件事……”石暮题似乎吃了一惊,“叶公子不信我呜?不容我再参与了吗?”

  “哪儿的话!”叶红忙道,“先生已帮了好大的忙了,我总不能一直相烦不休吧!”

  “那又不是公子自己的事!”石暮题嘀咕似他说,“何况,我承蒙公子相赠了‘苏子观音像’,总不能不尽尽心意啊!”

  “那算得了什么!”叶红倒有点感动起来,“您千万别记在心里,!好画应为知音者得,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石暮题舔了舔上唇,有些赦然的说,“开始的时候,我只是玩物丧志,知道公子手上有这幅画,起了贪心;公子却随手相赠,我承蒙厚意,总觉得要做些事以报盛情。不料,这段日子探查不来,发现龚侠怀确是位顶天立地、满腔热血、立大功而不居的好汉子!我想,好汉落难,我这种不算好汉的凡夫俗子,也很应该为他尽尽力吧?我会想去请托沈清濂沈大人,所以便把公子相赠的画当作是礼——这是‘借花敬佛’啦,坦白说,我在送出去之前是真依依不舍呢!——赠给沈大人,可是,他画是受了,音讯儿却没捎半个。……我看,要请动他,大概要黄捕鹿黄二爷才行。我这副德行,免谈了吧!”

  叶红听得一股热血上冲,只说:“石先生……”因为过于感慨,却说不下去。

  石暮题还懵懵然的道:“若有什么差遣,公子尽管吩咐,尤其是龚大侠的事,若不嫌我老不中用,总让我跑跑腿吧!”

  叶红反而冷静了下来。人同此心,先把龚侠怀救出来再说。“如果石先生真的要帮忙……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最好能跟他们说一声,时某人想来拜会。”

  “他们?”

  “任困之和陆虚舟。”

  时红托石暮题为他设法安排见一见陆虚舟和任困之。

  他自己却直趋陆家庄。

  他事先并没有约好陆倔武。

  他本来要见的是严笑花。

  可是严笑花已迁入了陆家庄。

  要见严笑花,得要先见陆倔武。然后再向陆倔武提出跟严笑花的要求——这才是合乎礼数。

  叶红也想会一会陆倔武。

  有些话,他倒是想向陆倔武问明白的。

  如果问明白了,有些事,他倒是想请托陆倔武的。

  他知道陆倔武、陆虚舟、任困之三人,都有极深厚的武功底子。所不同的是:任困之是官宦子弟出身,习的是正宗武艺,加上阵战之法,从不涉足江湖,也瞧不起武林中人。陆虚舟则是真正的江湖中人,十年前才受引荐招揽晋身官场。陆倔武文官武将都当过,也会被贬谪放逐过好些穷乡僻壤,虽则他不能算是江湖中人,但见识广博、通情达理,深谙江湖事理。必要时,叶红觉得不妨向他求求情,说不定能放龚侠怀一条生路。

  叶红在营救龚侠怀的事件中,最感狼狈和难以措手的是:不管朝廷还是官衙,要逮一个人,至少有千百个理由、千百种方式、千百条管道,不过,一旦抓错了人,要救翻案放人,却不知向哪一人、哪一处、哪一方面进行着手是好。

  毕竟,陆倔武也是一个明显的目标。

  而且,根据各方面传来的消息:陆倔武似乎也在为龚侠怀开脱。

  他想见见陆倔武,看看是“敌”是“友”。

  他趁雨势而去。

  ——就是因为下雨,他想:陆倔武大概会留在家里吧?要是他在家里,我这样登门造访,他总不至于闭门不见吧!

  所以他就去了。

  雨大得像在天地间织出不能透视的网。

  这是立夏前后的雨。像要预告潮湿过后便是浩荡的炎热一般,连天际厚厚重重的雷声都像透不过密密麻麻的雨,才吼了半声便收回去了。

  时红拿着伞,没有骑马,独赴陆家庄。

  在雨里,他原本不好的视线更模糊了。

  因为眼前不大看得清楚,所以他不觉摸摸腰畔的剑。

  剑在。

  他的心就定了。

  雨就像一种一落下来就分裂为千万只透明的禽兽一般,在他身旁、附近,四周、左右、前后、上下,都发出唏唏丝丝的声音,更在他伞上发出暗器打落般的声音。

  ——那杀气在吗?

  在的。

  叶红本来因为霏霏霪雨里感到些倦意,还有因倦意带来的寒意,可是,因为那刹气仍然存在,使他一切疲意微凉都扫荡一空了。

  有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受到那杀气的鼓舞而活下去。

  而且,为有杀气而活得激动。

  在伞下,他的手背微微发绿。

  一种像一首刚写成的词一般的微青。

  可能是因为他视野不清之故吧,心中的视野却是一片清明:

  仿佛在二十年前,自己也曾在伞下雨里,赶着路……

  现在在雨里伞下赶路的,也是自己……

  二十年过去了,人都不知断了几次肠了,忘却了多少事了,但依然匆匆的在茫茫里赶路……仿佛那赶路的,仍是二十年前的自己!此际,他忽然想起冰三家。

  (冰三家在家里吗?雨那么大,她在看雨吗?)

  他当然不知道,他忽而忆起冰三家的地方,正是在小雪的那一天,龚侠怀被捕之前,忽而想起亡妻的所在地。

  然后,叶红想起了严笑花。

  那女子的音容,在茫茫烟雨里,反而清晰了些……

  (她会在陆家庄吗?我这样湿着衣衫去见她,她会介意那天我骂她的话吗?)

  叶红忽然想不去陆家庄了。

  他想去喝酒。

  一杯暖的酒。

  ——江湖烟雨、少年人老,只有一杯烈酒,才能想起已冷却了的心!

  这酒,他没喝。

  这伞,他没撑着。

  他仍然去了“陆家庄”。

  ——可是,陆倔武不在。

  “他和严姑娘出去了。”

  没错,叶红心忖,这场雨确是像一场曲折的悲歌。他看见雨同一排排的来,一排排的去,好像那不是雨而是浪一般。雨水群起而歌,群起而喧,似要预示一场盛夏的威皇。浪淘尽。鱼龙舞。阳光似乎在很远的天边仍亮着,这场雨大概是下不久了吧,所以越发以一种夺艳来凶狠着,雨粒斜打在伞沿,溅了开来,射到叶红颊上,像一颗颗突如其来的泪。

  也许是因为这一场无头无尾、无边无际的雨……

  叶红决定去找“新四大名捕”。

  3.也许是雪

  到了衙门班房,叶红一问,才知道难得“谈何容易”四人都在。

  听说他们正在见客。

  来客是贵宾。

  一个孔目过来请叶红先行坐坐,可是,时红却在外头雨声中仍听到里头有人提到:“龚侠怀……”由于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一直与这个名字生活在一起,所以不暇思索的便掀帘走了进去。

  然后他便看到六个人。

  六个他都认识的人。

  六个他都见过但都不熟悉的人。

  六个人中,其中四人,是“新四大名捕”:易关西、容敌亲、何九烈、谈说说。

  这四个人,叶红一向都不喜欢:一、他本来他就不喜欢“六扇门”的“狗腿子”;二、何况他们还是“相爷门下”的“狗腿子”;三、这四个人的风评一向不大好,除暴安良,与之无缘:欺民敛财,时有所闻;四、叶红不喜欢他们的绰号竟跟当年侠气义风、锄强扶弱的”四大名捕”扯在一起。

  他对他不喜欢的人一向很少理睬。

  另一个人是陆倔武。

  他知道此人很“倔”:听说不管手段、脑袋、功夫都很“倔”。

  他与之也无深交。

  另一个是女子。

  他见了差点认不得,可是又一眼便知道她就是严笑花。

  说也奇怪,他在脑里想了她千百度,样貌儿次次不同,现在一见,却跟他每一次心里想的都有些不一样。好像心里那些才是真的,而现在眼前这个才是假的严笑花一般。

  可是这个“假的”严笑花,却如许真实,美得像一株盛极桃花,像一个梦中女子的样貌忽然走到眼前来。

  叶红还没说话,严笑花就笑了。

  她笑着跟五个男人说:

  “就是他骂我娼妇。”

  她的柳情好像是在说:“外面下着雨”一样。

  陆倔武只看了叶红一眼,就好像看到仙人掌上有刺一样正常。

  他拿着杯子,仰脖子一口干尽。

  叶红不知道杯里是酒是茶。

  但在这一眼中,他却发现陆倔武受了伤。

  伤得还不轻。

  ——是谁伤了陆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