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红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严笑花在放下轿帘前还说了一句:“你刚才的问题就是它的答案。”

  叶红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记忆里仿似曾有这一幕。

  可是他从未历过这一幕,严笑花也不过是第三次见面……

  (怎么会在陌生里如许熟悉?)

  (怎么竟在苍寒里如此温馨?)

  (怎么这一幕竟似在前生历遍,来世还会再会一次?)

  在雨里,每一点的雨都像一句话。

  叶红却觉得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扩撒在地上的积水面,漾成一张张如花的脸……

  龙心中的话也成了点点点点……

  正当叶红撑着伞,心乱如雨,往严笑花所去的相反方向独行深思之际,班房偏厅里那四个脸色如雨幕般阴沉不定的人,也开始了低声的检讨、定计:

  “有没有看到严笑花的神情?”

  “怎么?”

  “我看她是矢志要救龚侠怀的了。”

  “没想到她对龚侠怀竟是那么深情!”

  奇怪,婊子也有情义?”

  “不止婊子,陆倔武也一样对她深情厚义,这才糟呢!”

  “陆倔武插手这件事,使我们很为难,他真是——”

  “他要管这件事,是他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我看,这件事扯开来、闹上去,姓陆的算老几!他惹得起!”

  “问题是:这件事要真是闹得不可收拾,上头也不一定会出面收拾残局。”

  “那么,陆倔武岂不可以左右这件案子的判决了?!”

  “不过,沈大人一定会支持我们,整治龚侠怀的。““就是嘛,当日,就是沈大人传下来的意思:‘相爷听到消息,说平江府里有些人无聊生事,抨击朝政,要拿下个特别抢眼的来镇一镇场面,让那些有血气没见识的江湖人平息平息。’……这不是指龚侠怀是指谁?平江府里,不当官不从商,只爱惹是生非的,除龚侠怀之外,还有谁!”

  “可是,沈大人也没指明是他,只叫我们把个‘猢狲王’揪出来。他说就算是没相爷之命,也早想把这种人剥一层皮煎一煎了。就这几句话而已……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掀起大事来,沈大人撒手不认,咱们也没奈他何。”

  “怎会!我们在缉拿之前,还向沈大人一再请示过,沈大人还说会着人着禀报相爷呢!这还不是他授意的么!”

  “岂止是他授意,简直就是他下的令啊!不过,他当的官,比咱们大:他要是不认起来。咱们又能如何!”

  “咱们那可以给人当作是阵前卒子的!我们也可以上报相爷啊!”

  “唏!”

  “你冷笑什么!”

  “上报相爷?上报相爷!沈大人是相爷的干儿子,咱们只不过是相爷从前的几名侍卫,他会跟咱们撑腰?开天眼哪!”

  “我都说了,这件事,似乎做得,太……太那个一些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龚侠怀在地方上名声相当的好,咱们这样拿他,后果不堪收拾!”

  “是咱们拿他的么!咱们拿得起么!还不是上头的意旨!”

  “可是,要不是我们呈上去的报告,说龚侠怀私结朋党,意图造反,我看,也不会引起动上头下这一道命令吧!”

  “你这算什么?!后悔了?反悔也没用,你可也跟我们一块儿动手哦!再说,姓龚的的确刻意结纳各部人马,招兵买马,野心不小,咱们在公在私,都该严办他的!”

  “有什么好后悔的!只不过咱们公报私仇,一上来,就把龚侠怀弄得半残不废的,在牢里又给他吃了那么大的苦头,现在,可不好下场子了哟!”

  “你以为是我和老三的意思吗!还不是沈大人在签公文时说下的话:‘拿这种凶悍之徒,务民要他翻不得身!否则,他一旦纠众闹事,咱门又得多费周章了!你们要警省着点来办,必要时,不妨也眼看点。办大事仁慈不得!’你当时也亲耳听到的。”

  “但他并没有叫咱们给龚侠怀断筋绝脉啊!咱们下手,也太重了一些吧?”

  “这有什么好争辩的!反正,已下了手,结了仇,现在,麻烦也来了。听说,不只陆倔武、严笑花闹救人,连江湖上一干亡命之徒,也蠢蠢欲动。这些人还不打紧,你有没有注意到……”

  “叶红?”

  “对!这贵胄公子,情面大、人面广,听说他动用了不少官道上、黑道上、白道上的角色,来替龚侠怀打点开脱,这才教人头疼!”

  “我刚才看他的神情,分明跟严笑花已连成一气!”

  “嘻!我看陆倔武迟早要戴绿帽了!”

  “我看这顶绿纱帽,是龚侠怀先戴上的。”

  “反正是个婊子嘛,习以为常了!”

  “不过她也实在长得标致。”

  “对呀!刚才她问咱们,有什么代价才肯放龚侠怀,我真想说:“我想跟你……

  “开什么玩笑!你说放就放的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大家都作不得主,要杀的要放的,都在厮斗着,谁也被槁在局里,漩在涡里!你们也不想想:龚侠怀要是真的放了出来,一旦能够复原,他这身武功这般声势,咱们还有活路的吗!”

  “我都说了,咱们不该向他下重手的!这一来,咱们也没了退路,失了余地了!”

  “你以为抓龚侠怀是好玩的事吗?上头既然签下了海捕公文,由咱们来缉拿,这就是件卖命的恶事!说实在话,他要是反抗。咱们四人联手起来,够得上他手下十招吗?如果不一上来就废了他,如何能安心保命?再说,犯这种滔天大罪的,一旦给逮起来,从没有活出生天的,谁都会在牢里一辈子发霉,或在刑场吃上一刀……没想到,现在既不斩又不决,闹出这么多亭体来,最这,不但陆倔武因贪严笑花之色出了头,连陆虚舟也意在结纳道上的人而帮龚侠怀说了话……”

  “幸好,任困之是要办龚侠怀的。”

  “任困之一向瞧不起江湖上的亡命汉。”

  “这件事怎么下去,咱们得要留意,但更得要留意的是……”

  “什么事?”

  “‘诡丽八尺门’”

  “‘八尺门’?!”

  “‘诡丽八尺门’不是名存实亡了吗?没有了龚侠怀,那还成得了什么气候?”

  “不可轻忽啊!龚侠怀还在狱中,八尺门当然尔虞我诈、乱作一团、可是,他一旦放了出来,八尺门就成了他复兴之地,你想咱们先前散播的话,一旦让姓龚的一一澄清,那一干门徒门生,岂不是把矛头,都指向咱们了吗?!”

  “嘿,那时候,咱们这口饭也不心吃了!还敢巡场上街么!八尺门下的弟子,可都是要命的!咱们还是回京当相爷那小祖宗的侍从算了!”

  “所以……”

  “所以?”

  “八尺门还是留不得。”

  “不过,朱垦五和高赞魁还是很听咱们的话啊!”

  “他们之间也斗碍你死我活,怕不会结成一气吧?”

  “他们不是听咱们的话,而是听相爷的意旨。一旦龚侠怀放了出来,或是沈大人不认账了,朱星五和高赞魁这等人一定会对龚侠怀表尽忠心、戴罪立功,难免就要——”

  “对,他们出卖得了龚侠怀,对咱们又怎会例外!”

  “‘八尺门’仍有不可轻视的实力。所以,不管龚侠怀是不是会给放出来,‘诡丽八尺门’还是留不得的!”

  “要除掉他们?”

  “抓?”

  “不……还有更好的法子。”

  “什么法子?”

  “他们有的人爱做官,有的爱发财……他们都很贪婪。”

  “大凡是贪欲多的人,弱点必多,所以,要除掉他们,并不是难事。”

  “要下手就得要快了。最好在龚侠怀判决之前就先下手。”

  “先下手为强!”

  “后下手遭殃!”

  “现在,先要做的一件事还是——”

  “通知沈大人。”

  “还有……”

  “任困之?”

  “我们这位任大官人,只要告诉他,有人刻意维护、不惜行贿,要为龚侠怀脱罪,他就一定勃然大怒,更要严决龚侠怀了。”

  “哈哈,所以说,这位任大官人,倒好应付……”

  “唔……”

  “怎么?”

  “也不见得。”

  “什么也不见得?”

  “任困之当怒就怒,该严即严;不该说的,他不多说;不该看的,他没看见,可是一旦该做应办的,上头没开口他就处理妥当、干净利落——我看这种人,大智若愚,面懵心聪,恻不可小觑了!”

  “哦……”

  “我们还是分派人到‘诡丽八尺门’,分别去找朱星五和高赞魁吧——”

  “好。我看,老四和我去见朱二:老三带老四去我高三。何老二和易老四,这件事,咱们都是浸湿了身子,不如索性痛痛快快,洗个澡,不然,一时三刻也干不来的了。你们要是懦怯、退缩,只怕免不了祸而害了自己!”谈说说这样语重心长的说。

  易关西想了想,肃然道:“是!”

  何九烈还有一脸不豫之色:“可是……”

  “可是什么!”容敌亲不耐烦地叱道,“别忘了,那次大雪,你也捅了龚侠怀一刀!”

  何九烈心里不禁有一声长叹:

  那天的雪……

  今天的雨……

  5.滴滴滴滴……

  今天的雨特别大。先是像一个爆炸,雨变成了碎片,剧烈地不住的打落下来。后来成了雪泥一样的绵密,下得漫天漫地都是江湖。

  是这样一场夏日的雨。

  叶红在雨中走过。

  他想去试试看找不我得到陆虚舟和任困之,只要这而人也肯轻判龚侠怀,那也许就可以保住龚侠怀一条命了。

  ——只要能活下去总是有办法可想的,就像只要走下去就总该有路一样。

  可是,叶红的心神和步伐,却似是背道而驰。

  他心里想着去东大街,但神志仿佛跟那一抹幽香飘去了,关在那一顶精致的轿舆里。那一抹冷香……

  叶红想大骂自己,怎么心神恍惚。他正要运功来温暖自己已冰寒的指尖时,忽然,他闻到一种气味。

  很正常的气味。

  菜肴的味道。

  ——那大概是咸鱼煎肉饼的味道吧?

  这时已近黄昏。

  百姓家里正在炒菜烧饭,正是正常不过的事,就算下雨,也总得要吃饭的呀。

  可是叶红却跳了起来。

  跳起来后还一时忘了放轻身子,所以给泥水溅了一身一衣。

  因为炒菜的味道,袭入他的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