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这一行人都突兀地笑了起来。

  像几只狗咬死了一只猫后互相吠了几声。

  这时,传来一些声响,好像一些什么觅食的动物回到洞里一般似的。

  大家都立时噤了声。

  进来的大概也有七八个人,有的魁悟粗矿,敞着衣襟,露出满胸长满的毛——但看上去反而有点不大像是胸膛,而似是一个特大的阴羹;也有的手里捧着笔、砚和纸,似是来写文章、画画什么似的。也有的很冷、很沉、很静,以致完全不能从他们的形貌中分辨得出:他们是干什么的?个性是怎样的?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另外还有两人。

  一个非常温文、温和、温良的年轻人。

  ——他有两道柳叶似的眉毛,一张樱桃小口,除了鼻子有点勾之外,他若妆扮起来,恐怕要比许多女子(当然这受押着的女子除外)都要美丽得多了。

  另一人的年纪却是下小了——就算年纪其实不大,但看上去十分苍老,而且衰老。他脸上就像大雨后给车轮辗过的泥泞道一般,纵横交错,尽是皱纹,像打翻了的腐乳似的,一塌糊涂。

  更可怕的,是他身上还有一股味道。

  臭味。

  ——跟死了七至十一天下面浸着水上面给阳光暴晒的尸臭味。

  他是那么臭,臭得连室内的香味都掩盖不了、为之败阵。

  尽管是这样,可能因为他的皱纹实在太多之故,看去还相当的慈祥;而且,他前发在通黑中有一络是白的。

  白得光彩夺目。

  老人看了那女子,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彩。——然后他立即再看那女子一次,先得看她的盈堪一握的腰腹,再看她秀峰柔坡的胸脯,然后方看她的脸。

  她的样子美得无依,丽得无端,还有一股内蕴的媚,还有一种外色的傲,交揉在一起,使她在看来是那么疲乏那么无力的时候,看去仍是那么动人漂亮。

  老人突然地笑了起来,英声干巴巴的,“叫什么名字?”他的语音试探着,但一个农夫用锄头给一条蚯蚓猛然砸了一下,再停下来,看它死了没有。他的语音也是干干的。

  “冰三家”。

  女子回答,依然无力,柔弱得像心都碎了。

  她看来似只是疲乏,并无害怕。好信她是一只蝴蝶、因为太过倦乏,所以连飞也失去力量。

  “犯了什么事来这里?”老人好整以暇的问,他一句一句的问,像把陷阱一寸一寸的张开、收紧。

  “我也不知道。”冰三家微弱的说。

  “不知道?”苍老的人扬起了一只眉毛,“你再想一想。”

  “我平生不犯事,也不犯法,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冰三家悲哀的说。

  “哦!嘿!”苍老的人知道自己该发怒了,他便发怒了。“你再仔细想一想:让我来帮你想一想吧,来人啊,先把他请上‘仙女献桃’。”

  那几有一个木架子,上面有几条麻绳。架上、本上、绳上,都沾着凝结的赭块。

  冰三家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于,绑在来上,麻绳深深地吸着她的肌肤,几个男人把她的身子翻来覆去的绑着,像对付一只螃蟹,然后又把她这样悬挂着,像一只给剥了皮的青蛙。

  冰三家一旦上了架子,架子上黏着的两三只苍蝇,立即就飞了起来,绕绕着,有时停在冰三家白玉似的耳上,有时停在她白玉似的鼻上,好像要以它们的侵袭来试验人的耐性,冰三家索性闭上了眼睛。

  地睫毛很长,就算是那么困乏却仍那么美。

  (她仍像是一只给钉住了的蝴蝶,就算有翅膀也无力去飞。)

  然而外边还是有星光。

  在她回前不远,还有几丛花。

  可能那都不是开在野地里的花,所以拼了命不顾一切的美着,美得一阵也是美。

  7.虎头·斧头·苦头

  “冰三家?她不是叶红的女人吗”

  “正是……好像是吧?”

  “她给逮了进来,叶红知道吗?”

  “你问我我问谁?”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准备救人哪!”

  “先听听她是犯什么事进来再说吧?”

  “好呀。”

  这是王虚空和丁三通偷偷以“蚁语传音”的对话。

  “你现在有没有清醒一些了”苍老的人问她,很和气的样子,“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冰三家摇了摇头。

  “很好,”苍老的人如鹰爪般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右乳,用力一扯,嘶的一声,一片衣衫,自右乳到腰腹都给撕了下来,露出雪玉一般的身子。盛雪玉杯般的右乳,冒起了几条红纹,很快的转成了淤紫色。雪上红艳,傲慢面弱小的怒挺着。

  冰三家闷哼一声。

  没有惊呼。

  火光照在袒裸的肤上会惊起一阵羞辱的痛。

  “怎样?有没有话说?”苍老的人说,“你是个好姑娘,所以我才要告诉你,我问你话,你就得要回答,而且还要大声,我不要看你点头,更不要看你摇头,要看,我就要看你这样冰清玉洁的一个姑娘爬着吃粪,你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冰三家的长睫毛里掉落了晶莹的泪。

  “什么?”苍老的人悠然的说:“我听不到。”

  “我明白了。”冰三家只好大声的说。

  “嗯,”苍老的人这才有点满意,“那么,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你们到底要我告诉你什么?”冰三家终于抽泣了起来。可是,她全身的肌肤都给扎在架子上,几乎没有一块肌骨能经得起就算只是哭泣那么细微的抽搐。每哭一下,就刺痛得泪如泉涌,而且,以这样的姿势裸露了半边胸脯,更是一种极点的羞耻。

  “冰三家,你又来不老实啰,”苍老的人悠闲的踱着步,忽然凑近冰三家的面颊,以跟一个小童说话的口吻道,“也好,我就帮帮你吧……你认识过一些逆党吗?”

  “不认识。”

  “你跟一些反贼可有往来?”

  “没有。”

  ——叶红这个人,你、认、识、吗——?”

  冰三家立即静了。

  连星光和她的睫毛都不再颤动。

  “你不回答,一定是因为天气太闷热了;”苍老的人说,“要不要我再给你凉快凉快?”

  “认识。”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我看是阴谋造反,以世家名目避人耳目吧!”苍老的人看着又飞来几只苍蝇,停在冰三家白玉似的脸靥上,仿佛觉得那是饶有兴味的事儿,“听说你跟他很熟?”

  “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问你跟他是不是很熟。”

  “……我认识他很久了。他一向对翩廷忠心耿耿,决不会做叛逆的事的——”

  他几乎要用他那条灰色的舌头来舔冰三家那张白玉一般的粉颊:“你还是乖乖的把什么都招了吧,有你好处的!”

  “没这样的事,”冰三家悲债的说,“你要我招什么!”

  “哦!”苍老的人脸色一变,又把一只怪手,按在冰三家的左胸上。

  冰三家咬着唇,闭上了眼,眼泪徐徐滑过皎洁的脸庞。

  就在这时,有人大吼一声。

  “狗娘养的!十七八刀我砍你!”

  言随声落,人已动手。

  出手的当然是丁三通。

  王虚空也出了手。不过他忙着叱喝,总是比丁三通稍慢了一些。

  他们已看不下去。

  他们都忍无可忍。

  ——只不过,他们一向都不习惯“暗算”人;就算对方人多,或对手是卑鄙的人,他们都不喜欢“暗算”。

  ——不暗算人,不是对敌人的尊重,而是对自己的自重!

  所以,他们是在极愤怒中出手。

  就真是在如此愤怒中出手,也先咆哮了一声。

  然后才发动了攻击。

  按照道理,这种突然的攻袭,就算在出手之前大吼一声,也不易及时躲得开去。

  用道理,以王虚空与丁三通的武功,要应付这一干在牢狱里才能作威作福的狱吏,决不是件难事。

  照理,他们两大高手一齐出手,就算数不到龚侠怀,要救一个弱女子冰三家,是不可能办不到的事。

  可惜世事变化,往往未必照理行事。

  王虚空和丁三通正要出手的刹那之间,那苍老的人突然像一支箭一般,已射到丁三通身前,在丁三通一拳出击之际他也一拳击了出去。

  丁三通一拳击了一个空他却一拳击中丁三通的鼻子。

  了三通的鼻骨马上折裂。

  丁三通不怕痛。

  但他惊疑。

  他自己击那一拳的时候,明明要击中对方的了,可是忽然一空,但击了个空。

  ——他肯定对方没有封,也没有格,没有闪,也没有躲,只是,突然“缩小”了。

  ——“缩”得像一个孩童那么小。

  所以他那一拳才徒劳无功。

  可是眼前明明是个已经苍老的人——怎么竟会突然变虚了孩童的身材?

  在震诧之中,丁三通便着了对方一拳!

  他仰天而倒,在他倒下去之际,已击倒了三个人。

  三个想趁他倒地之际制住他的人,反而自己先倒了地。

  ——受伤的虎,毕竟不是几只小老鼠就可以摆布的!

  血是腥、咸和甜的。

  ——尤其是自己的血,更是份外惊心特别红!

  许是因为血水倒冲入喉,丁三通倒了一半,但神奇地弹跃了起来。

  可是,这时际,至少有三四十人拥了进来。

  这三四十人绝不是普通的狱卒,而是武林高手。

  ——怎么竟会有一大群武林高手,伺伏在这里?!

  丁三通已不及细想。

  他只有奋战。

  他已血流披脸,但有更多的人在他拳下血流披脸。

  他就像一头怒战中的狂马,且不能退后,且要追击。

  他虽然狂怒,而且伤痛,但出手依然很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