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虚空和丁三通现在都只有一个想法:

  只求速死!

  (他们都后悔刚才为何不战死?否则,至少,也可以用自己的手或对方的手来杀了自己!)

  (死,在此际而言,是最大的幸运!)

  3.皮上的毛

  外面的星光,仍是那么皎洁,大概跟一万年前、一千年前、一百年前、一年前照在西湖、天山、华清池的星色,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李白举杯邀明月的时候,也见过这月旁的星辉吧?曹阿瞒横槊展读的黑夜里,也仰首看过这些遥远的星宿吧?伍子胥出亡的时候,想必是这满天里华伴着他,勾践卧鑫尝胆之际,苍穹里仍是这一片星光。这里光渡过了山,渡过了海渡过了青史,仍然照了进来,照在冰三家姣好的裸身上。

  没有风,花却稍动了一动。

  花依然盛放。

  室内依然很香。

  苍蝇像受到了什么通知似的,开始是一只一只的飞进来,吮着瓜子上的血,仿佛是不能食饱,便直接低首去吮那一大摊的鲜血,然后是几只几只、甚至是一群一群的飞进来,嗡嗡的响着,好像在庆祝一场辉煌的胜利,为这么美丽但凄怖的死者而打一场他们自己才明白的醮。

  白大帝从来都没有看过那么高兴的苍蝇。

  他刚满足了兽欲,但冰三家的虚弱的身子已承受不住的断了气,使他一切割肠戳阴的恶刑都无用武之地,所以很是感到有些遗憾。

  他一巴掌就打下了几只苍蝇,向雷誓舞下令道:“这些鬼苍蝇是越来越多了!则人把这儿弄干净一些,我最讨厌肮脏的东西了!”

  然后他看见大不慈悲正着人用刑。

  大不慈悲正着人把王虚空的左臂绑到烧红的车钉上,然后又把丁三通逼立于烧红的犁耳上,这使白大帝看得着了迷。

  “你们现在一定是想死的了,”大不慈悲慈悲为怀地道,“可惜的是,这事你们想都不要想了。现在还只是说汗,仍未流血,你们听过‘活剥’吧?那就是把灰蠹水浸脱上皮肤,教人剥之,我包准你们给剥光了三天内仍死不去;还有‘刷洗’,我们先把你们裸绑于铁床上,沃以沸汤,再用铁刷刷去皮肉,只剩骨骼——你们不如静下心来,好好的想一想,你们要选的是哪一件?”

  “或者,你们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看了冰姑娘的下场之后,会告诉我们想听的事;”

  大不慈悲忽又大发慈悲地道:“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们刚才让你门两位好汉所看到的刑罚,远不一如野兽皮上的毛而已,还有更精彩的,尽在后头。如果你们不听活,我决不会只割掉你的睾丸,或是你那话儿.然后把它缝在额上那么简单!我绝对可以让你一辈子在这儿受苦,或活着出去,一身都是内伤,都没人能知道你已受尽了掠拷……你们信也不信?”

  然后他正义凛然的问:“那群乱党反贼,都在哪里?!”他一脸公正的两人都盯上一阵。“谁要是招,把眼睛眨三下;记住,三下。”

  丁三通眼睛立刻眨了三下。

  (不能说!)

  (决不能说!)

  (——冰姑娘的修死,不就说明一切了吗!)

  (不说,只有我们两人在这儿受苦受难!)

  (要是说了,一大群武林好汉都得要在这儿穿肠破肚!)

  (说不得啊,丁师弟,你就忍一忍吧!小事无所谓,大关节上,江湖上有种的汉子都杀就杀,死就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

  (你千万说不得!)

  (不能说!)

  ——王虚空到这一刻才知道:一个人失去了死的能力,要比失去活的能力更为可怕。

  白大帝一见了三通眨眼,眼就亮了。

  “还是你聪明。”白大帝笑逐颜开地道,“你比你的胖师兄实在聪明多了,也可爱多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做好汉没什么好处,我们绝对有办法把你拖出去斩首示众的,百姓只会凑过来看,当一场欢天喜地、紧张刺激的热闹来看!”大不慈悲觉得此时应该要加紧“攻势”,所以他还举出例证:“当年的岳飞手边大将夏从秋不是够威风了吗?才不过给判个勾结乱党、私欺良善的罪名,把他以‘磨骨钉’全身骨骼夹碎,推出去游街示众,结果,他还役等到莱市口当众剖开挖出内脏,就给民众用石头砸得头破血流,半死不活了。全忠尽义,值什么?我们就有办法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背信弃义、谋反淫掠,你妄想图痛快?没痛快的!要图壮烈?才不让你悲壮!现在我们要活人,不会让人在外边丢了我们的面!我们会干得神不知、鬼不觉;而且大义凛然——你骨头再硬,还硬得过我们的心吗!告诉你,邪不胜正,我们就是正。”

  他这才“恩准”“你好吗”上前解了丁三通的“哑穴”,说:“你要说的,我们要听的,你尽管说吧!”

  (不要说!)

  (丁师弟你不能说!)

  (丁三通你不可以说!)

  他们只解了丁三通的“哑穴”,并令他上下颌可以移动——只可以说,不可以动作。

  了三通果然就说话了。

  说话之前,他嘴里疾射出一口唾液,冷不防吐射在正凑过脸来聆听的白大帝左眼上。

  然后他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活是对王虚空的:

  “师兄我不能看着你受刊我就先走一步了!”

  第二句话是对除了王虚空之外这密室里所有的“活人”说的。

  “我操你们祖宗十八代!今儿大爷落在你门手里只有认了,但做鬼也要把你们杀七十八块!”

  话一说完,他也想嚼舌自尽。

  但已来不及了。

  大不慈悲一直盯着他,让他把话就完,——待他有一动作,立即就出手如风,又扣住了他两颊。

  接着运指如风,再封了他口部、颌部、喉部的穴道。

  丁三通一时死不成,但他已成功地激怒室内的人。

  “你好吗”情知可能会遭白大帝恨责,气得拿一张刀就要砍落丁三通的头。

  他的目的已达到:

  ——他是想他们在愤怒中痛痛快快的把他给一刀杀了!

  “慢着。”

  白大帝尖叫了一声。

  他制止了“你好呜”正要砍落的那一刀。

  丁三通吐的那一口痰,的确是射中了他。

  不但射中,而且几乎把他射瞎。

  ——丁三通豁足全力,为冰三家雪辱的这一口痰,所蕴的力遭,自非冰三家吐那一口唾沫星子能比的!

  白大帝脸凑得近,一时大意,竟挨个正着!

  这可不好受。

  白大帝捂看左目,怪叫道:“不要给他死得那么容易!”血水,自他指间淌了下来。

  “你好吗”忙阿谀的问:“大帝,您高兴用什么玩意见,尽管吩咐……”

  白大帝咬牙切齿地道:“……我对肌肉有兴趣。”

  大不慈悲打从心里笑了:让这“相爷门下”的家伙受受挫也是美事;这一个受刑的人都伤着了他,瞧他还有什么颜面争宠邀功去!

  “我只对女人的肉感兴趣。”他嘻嘻地道。“男人还比较是骨头有意思。”

  “你好吗”一时不知该听从白大帝的活,还是大不慈悲的吩咐是好。

  他们替丁三通罩上鱼网,束紧,使之肌肉凸起,然后一寸一寸的乱割,即是“鱼鳞刮”,又名“杀千刀”,落在“你好吗”手里执行,纵令犯人给了九百九十九刀,也决不会断气。“你好吗”姓李,人又称之为“李刽子手”。他一刀一刀的切,一片片细肉,连着皮,还自眼睑上圈卷出两片连肉的皮,盖住了丁三通怒凸的双目。

  “你以为只有你好汉?”“你好吗”一面仔细而专注地做他刀口上的工作,一面冷笑着道:“龚侠怀可比你更好双呢!”这句说到这里,便没再说下去。

  丁三通求死不得。

  ——虽然死得极其痛苦。

  苍蝇又簇呼而至,俘在切下来的肉上,绕飞在一滩滩的血水上。

  白大帝一只眼睛痛得厉害,已没心情再闹下去,只着人去拿一盒灰和一包盐来,俟“你好吗”到七八十刀时,他就去给他的仇人伤口撒上一些!

  大不慈悲好像很开心的道:“哎,这凶徒忒也凶悍,眼睛不打紧吧?”

  白大帝知道大不慈悲的语音起是慈悲之时,下手行事就超虽阴毒,真正是猫哭耗子再加黄鼠狼给鸡拜年,此人虽然年轻,但弟子满门,都自称为“孙子”,引以为傲,实在是个极难惹的人物。他忍着痛,心里提防着。

  他跟大不慈悲虽同是“上面”派下来办“敕乱诛逆”的事,但彼此“派系”不同:他是史相爷的心腹,大不慈悲则是圣上身边的红人,说是互为臭援,但也彼此节制、监视、争功。——自己一时大意,竟几这悍汉毁掉一目,在这家伙前摔了一个筋斗,想着也觉气忿。

  左目的痛,更激发了他的兽性。

  他决心要好好整治这胆敢伤他的人。

  ——而且,他想不心狠手辣都不可以。

  不论是他,还是大不慈悲,甚或是雷誓舞、“你好吗”,他们之间的每一个人,都在互相监视,互不信任,谁都会在今天笑笑闹闹成了一党,难保明日就你死我活的成了敌我。“上头”总在怀疑谁不尽忠、谁没尽力?下手不狠,招人疑窦。他就见过自己几名同僚,因行事有妇人之仁,结果反落在狠脚色手里,就像他今天整治人一般的给人整治着:还有两个,丢去给犯人尽情“报仇”——连他这种人回想起那两人的“下场”,也有些不寒而栗。

  为了要表示自己早已丧尽天良,全心全意。就得要味良心、不留情、灭绝人性才行。否则,一个密报呈上去。自己很可能成了下一个给人试刀的犯人!

  他自己还有亲人,家人在京师,他可不想连累亲友;要对亲人好,只有狠下心来,除了对主人要忠得像一条狗之外,对任何人,都狠得不当对方是人。

  ——这样才可以在此时此境,安然的活下去!

  “先把那胖子用钩穿过背肌开肌括,吊起来再说,”他忍痛忿忿的下令,“要他睁开眼睛,看他的伙伴是怎样死法,他才会想清楚他一时忘了告诉咱们的话。”

  大不慈悲见白大帝没有反驳,也没的动怒,心中反而又惊又防:

  ——相爷派来的人,果然沉得住气、不好对付:自己得要提防着点,以免有什么把柄落在这糟老头子的手里!

  他心里盘算着,口里却很悠闲、悠游、悠然地用手指一点一算计的说:“一,二、三……你们今回是三个人。一个已死、一个快死,一个呢?就看想不想死了。三个人,流了三滴血……喂,你是第三滴吧?”他向失去说话能力给钩穿背高挂的王虚空。

  “第三滴血?嘿!血,还多着呢!这只是开始……”白大帝突然爆出一声喝骂:“这些脏死了的苍蝇!”

 

 

第十二章 八尺门风波

 

  1.我还爱你吗?

  在五月初五之前,立夏之后,叶红七次找过冰三家。

  冰三家原本是嘉兴人,国家道中落,十四岁来投平江府舅家,因为她冰雪聪明,甚得人缘,且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不但舅家的人都喜欢她,对她倾倒的公子王孙,也不知凡几。

  仙却只意属叶红。

  可是,叶红再找她的时侯,她已不在了。

  舅象的人只说:“三儿回嘉兴去了。”叶红自是觉得有疑。回嘉兴也不告诉他一声吗?三家真的伤透心了?他虽见舅家的人言词闪烁,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舅家的人自不敢说,他们一早已受到威吓:要是这件不张扬,祸害仅在冰三家一身;要在传出去了,一旦定罪可能还会闹个株连九族哩!舅家的人再疼冰三家,待她,究竟也仍是个外人。

  到了五月初四那一晚,叶红睡着的时候,突然被一声尖叫声惊醒。叶红一惊而翻身坐起,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噩梦能使他那么心悸,那明明是一个梦,但那尖叫声都是真的,他乍醒的一刹那还确确的听见,那尖叫声有无尽的哀怨,仿佛自亘古的郁暗里传来:

  那是冰三家的叫声。

  他翻身坐起,发觉自己全身是汗。衣服全教汗水湿透。

  他分明感觉到、刚才他曾做梦怀抱着冰三家,可是,她那种凄怨是那么的远,仿佛并不是在同一座城里。

  在这一刻里,他忽然很想念冰三言。

  (冰儿.你好吗?)

  (你还好吗?)

  (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明天我就联合“诡丽八尺门”的人,为龚大侠脱罪,俟这件事情改去了之后,龚侠怀便和严笑花团聚了,我再来找你。)

  (就算你生气了,不睬我了,天涯海角,我都会找你的。)

  (我要在我这一生里至少做好一件事:“龚侠怀”对我而言,也许就是这件事。)

  (其他的事,都得先完成了这件事再说。)

  (你是世间最明自我的女子,你会明白我何以要这样做的。)

  (俗世横流,已无可为——这红尘不值得再作留恋。)

  (完成了这件事,我就解散“红叶书舍”,离开这里,和你到只有我和你的地方去。)

  (一切得先过了今夜再说。)

  (人生有太多的时候是等待和忍耐。)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你时,你瘦了。你一身衣衫松宽得像要从身子上掉下来似的——世上没有比你更柔弱的女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