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在这片荒草中,有个人正绕着今天刚埋下去的那个大坟包走着。

  这人穿着一件青布的长衫,头上是一顶青布帽,一副道士打扮。在他腰里,围着一根黑腰带,腰带上则挂着一个布包。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小铃,正在一瘸一拐地绕着圈子走。

  虽然看上去是一瘸一拐的,但并不是因为这人是个瘸子,这人走的是禹步。禹步是道士行法时一种特异的步法,因为传说大禹治水时历尽千辛万苦,摩顶放踵,成了个瘸子,才传下来的这套步法。

  这个道士在这儿要做什么?孔得财胆子也够大的,看管义冢的人,胆子不大可不行,可是现在他的心头却有了一阵阵的寒意,好像背后有人正往他的脖颈里吹气一样。

  道士每走一步,小铃就“铃”的一声响。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周围死寂一片,不知为什么,连平常的草虫也一声不鸣,这铃声便显得极是突兀。

  转了五六个圈子,那道士又一下站定,手中的铃却越摇越急,铃声响起一片,直如暴雨来临。头顶的月亮圆得怕人,月色凄冷,这副景像更显得妖异之极,孔得财在屋里,身上虽然还披着被子,可是觉得身上已是冷得像要结冰了,三十六个牙齿都在捉对厮杀。他赶紧捂住嘴,防着被人听到——其实那道士在屋外相隔有几十步,根本不可能听到他牙齿打战的声音。

  那道士突然弯下腰,伸手在腰间摸出一些粉末往地上撒去,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隔得远,他念得又轻,也听不清他在念什么。

  孔得财已是大气也不敢出,他睁大了眼,盯着那道士的一举一动。道士的右手一边在撒粉,一边一上一下地扬着,好像在提着一根极细的线一样,突然,孔得财听到了另一种奇怪的声响。

  就像手里握着一块嫩豆腐用力一挤,豆腐从指缝间挤出来一样的声音。他正觉得奇怪,突然,他看见随着道士的手一扬,一个人影直直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差点惊叫出声。那个人影浑身僵直,就如同是道士用一根线绑在他身上提起来的一样。这人出现得太过突然,他根本想不到在草丛里居然还会躺着一个人。

  这个人一站起来,两只手便直直地伸着,好像要抓什么东西。那道士伸手一招,这个人随着铃声向前跳了跳,紧接着,从地上又站起了一个人影。

  一共有三个。当三个人站在一起时,后一个搭着前一个的肩,三个人站成了一排。三个男人以这样的姿势站着,自然是很古怪的,可更古怪的是那三个人却像是木偶一样动也不动,月光下,映出那三个人的脸,惨白得发青,正是今天他刚从麻家院子外搬来的那三个。

  那是行尸!孔得财只觉从心头一阵阵地冒上凉气来。他也听人说过,辰州这儿有一种赶尸术,能让死尸自己行走。只是这门法术一般是为了将那些客死异乡的人送回家乡去,他也想不通这个道士要把那三具尸首送到哪里去。

  月光下,死人直直地站着,那道士摸出了三张符纸,在尸首背后各贴了一张,又摇了摇铃。随着铃声,那三具尸首直直地一跳,跳上了半尺许。

  孔得财再也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声音刚出口,他就警觉,慌忙掩住口,但声音已溜出了口。

  那个道士转过头,看向这间破旧的房子。孔得财吓得缩了回去,靠在窗下,用被子捂住头,大气也不敢出。

  铃声越来越响。那是道士在向屋子走来吧,铃声中,还能听得到“咚咚”的声音,那是三具行尸在跳动。

  声音突然停了。孔得财等了一会,见仍然没声音,他拉开被子。

  刚露出头来,他就看到了月光。

  月光是从窗子里照进来的。孔得财家徒四壁,窗棂也早就烂光了,月光照进来时,在他的床上映着白晃晃一块。在这一块像冰一样的月光里,有三个人头的影子映在里面,那自然是有三个人站在窗外向里看了。

  他猛地大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向前扑了出去。“哗”地一声,支床的砖块倒了下来,床登时翻倒在地,他也顾不得身上被磕出多少乌青块,冲到门口,拼命地拉着门闩。只是一只手也像在冰水里浸过了好久,手指都僵硬不堪,在门闩上划拉着,就是抓不住门闩。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抓到了门闩,哆哆嗦嗦地将门闩卸下,一把拉开门。随着大门洞开,月光像汹涌的潮水一样轰然而至,可是孔有德却一下僵住了。

  门口,一个人直直地站着。

  这人的两手平平向前伸出,身体僵直如一根柱子,脸上还带着点泥土,分明是具僵尸。孔得财惊叫道:“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心知这道士做的事定是要瞒着人的,若自己口风紧,保证不说出去,那便没事。他也没想到面前的并不是个活人,话音未落,那具僵尸的两臂猛地合拢,敲在他两太阳穴上。僵尸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咔”一声,孔得财的头像是落在了一把巨大的铁钳里,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头便如熟透了的西瓜一般被敲得粉碎,身体也软软地倒了下来。

  这僵尸两臂一动,道士手中的铃便又摇动,但哪里还来得及。他见孔得财已倒在地上,走了过来,僵尸还抓着孔得财的尸身似要往脖子上咬下,他伸手从腰里摸出了一道符,手指一弹,符抻得笔直,一直粘在了那僵尸脸上,僵尸也一动不动了。他蹲下身,看了看孔得财那张被挤得不成样子的脸,叹道:“可惜。”

  他的右手向袖子里一缩,再伸出来时,一道细细的粉末像线一样落到了孔得财那张破碎不堪的脸上。他的手指上指甲很长,将粉末撒出后,他的五指极快地动了动,随着他的动作,孔得财的身体也在慢慢颤动。

  像是提着一根无形的细线,这人的手很快地向上一提,孔得财突然直直地站立起来,两手也直直地伸向前。只是他好像喝醉了酒似的,站在那儿有点歪斜。这人站起身,又摇了摇铃,那三具僵尸闻声又是一跳,排成了一串,孔得财也跳着站到了后面。他一边摇着铃,一边不紧不慢向前走去。

  月光依然很亮,照得大地一片银白。道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笑意也如水面波纹,转瞬即逝,他的脸马上又变成了冷冷的样子,又摇起了手里的铃。

  才走了两步,他的手一下顿住,身后的四个僵尸听不到铃声,登时木然不动。道士向四周扫了一眼,喝道:“朋友,快出来吧。”

  周围仍是没有一丝声响,秋虫也冥然无声。道士站得笔直,在原地转了个圈,道:“朋友一定要我动手么?”

  仍然没有一丝声音。静默了半晌,道士举起右手,慢慢地道:“不要怪我无情了。”

  他的右手里什么也没有,突然间从掌心吐出了一团火焰,整只手一下子像蜡烛一样烧了起来。他猛地往地上一拍,喝道:“疾!”

  这一掌在地上拍出了一个掌印,像是打开了一个无形的水闸,周围立时升腾起一片蓝幽幽的火苗。这是尸磷火术,寻常荒坟年久失修,露出白骨时也会有磷火冒出,平时是埋在地下的,自然看不到。这道士一掌竟能将方圆数十丈的磷火尽数逼出,功力当真了得。

  磷火吞吐不息,像是无数火蛇沿着地面爬动,一时间连月色也似变成了惨碧。草丛中像开了锅了热水一样沸腾起来,那是在泥土中筑窝的野兔游蛇虫蚁之类被磷火逼得四处逃窜。这里一直都死寂一片,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活物,但那些动物只是都跳了两跳,便又翻倒在地。

  那道士的右掌仍然按在地上,两眼目光炯炯地盯着周遭,看四周有何异样。磷火并不能燃物,也不能持久,这一阵蓝火乍一升腾又渐渐歇了。随着磷火熄灭,周围又渐归平静,道士叹了口气,收回掌来,喃喃道:“自作孽,不可活。”

  他这尸磷火术极是阴毒,但也大损真气,他杀了那看守义冢之人,仍然觉察有人窥视在侧,心头动了杀机。但尸磷火术用出,却逼不出那人,知道此人定是在强行与尸磷火术相抗。若是那人功底真个高到能与尸磷火术相抗,早就会出来了,如今仍无动静,多半已被磷火之毒蚀骨而死。他现在真气已损,得赶着将这四具行尸带走,也不愿再久留。

  他摇了摇手中的小铃,四具僵尸听得铃声又是一跳,跟着他而去。铃声凄楚,像是一个女子的哭泣,月光照在这片坟地上,仍是惨白如冰,好像要凝结。

  乍看之下,这儿全无异样。只是在孔得财的房子外面,一只野兔四足朝天地倒在地上,浑身的毛被风一吹纷纷扬起,露出身上的一片青紫。

  二、义冢

  〔那些兔子山鼠之类,全是中了尸气而死的,小保抓到的想必也是只沾到尸气的兔子。这么大的尸气,除非是将数万人的尸骨全埋在一处才会产生。〕

  “道长,他没事吧?”

  一个小道士正襟危坐在床前,正给躺在床上之人搭脉。他这副样子倒更像是个郎中大夫,高金狗有点不自在地看着他,肚里还在寻思道:“这道士成不成?都说便宜没好货,唉,谁叫我这么个庄稼人没多少钱,只望他不要乱弄一气,小保才十三岁啊。”他对这儿子爱逾珍宝,前天小保回家说是肚子疼,原先也不当一回事,结果却是一场怪病,花了二两银子请镇上最有名的大夫出了个诊,说是气血两亏,非得用大补不可。他只是个寻常农户,哪能给儿子顿顿吃人参燕窝,惶急之下,正好碰见这个小道士,说是治不好不花钱,治好了得二两银子,才死马当活马医地将他带来试试。

  小道士突然像察觉了什么,一把拉起了病人的手臂,五指像在弹琵琶一样从上至下按了一遍,突然又伸出两指在病人心口一弹,那孩子身子猛地一弓,咳了两声,呕出一股黑水。这些黑水粘稠如胶,腥臭不堪,高金狗吃了一惊,叫道:“道长,我可只有这一个儿子……”

  小道士将那个孩子扶起来,又在背上敲了两下,那孩子还在呕黑水,连鼻子里都有黑水流出。他道:“施主,令公子是中了邪,小道已将他体内邪气驱出,你采点菖蒲煎水,给他内服外沐数日,印堂无黑气即可。”

  高金狗听不懂这小道士文诌诌地说话,瞠目结舌地不知以对,小道士才省得自己说得太文了点,道:“你采点菖蒲来熬水,给你儿子喝下去,再用这水洗澡,一天一次,到他两太阳穴这儿没黑气,就成了。”

  高金狗连连点头,道:“菖蒲有,菖蒲有。”菖蒲是端午时插在门上的,山上遍野都是,并不用花钱。他见自己这儿子吐出黑水后,双眼已经睁开,人也精神得多了,不由大喜过望,一把搂在怀里,哭道:“小保,快给道长磕头。”心中却不住寻思道:“看不出这小道士的本事倒是不小,只是不知他会要多少钱。”

  小道士道:“头就不必磕了,这个银子么……”高金狗一惊,忍痛道:“二两银是吧?道长,我是庄稼人,小保又没了娘,委实难过,能不能再……那个少一点?”原先说好是二两现银,足当他数月家用了,高金狗实在舍不得。

  小道士脸一板道:“那可不行,说好的价钱,一文都不能少!”

  高金狗苦着脸,伸手到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包碎银子。这包银子是他省吃俭用,准备给小保娶媳妇用的。高金狗平时掉了一粒米都要从鸡嘴里抢回来,要他一下子拿出二两白花花的现银,实在心疼得不得了。小道士拿了银子,掂了掂,想了想,从里面摸出一块三四钱的碎银子,咬了咬牙,把银包还给他道:“给你儿子买点吃的吧。”

  高金狗喜出望外,接过银包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道长,你心肠这么好,菩萨保佑你多子多福,日进斗金。”至于道士是不是由菩萨保佑,而这小道士是不是该多子多福,他欣喜之下,也不多管了。

  小道士一怔,连忙扶起他道:“菩萨就算了,多子多福么,嘻嘻,我是火居道士,可以娶妻的,借你吉言吧。”

  高金狗道:“是是是,道长一定能生上十七八个大胖儿子,以后个个高中状元,个个做大官,娶丞相家的小姐。”

  科举之制自前朝覆亡后已废止数十年了,到仁宗时才算重开,而且分蒙古和色目人一榜、汉人和南人一榜,无心就算有儿子日后考中状元,顶多也只能做到六部尚书,而丞相却只能由蒙古人或色目人担任,绝不会招个汉人做女婿,可是在乡民心目中,仍是书生与宰相小姐后花园私订终身后中状元那一套。他被小道士扶着,磕不下去,叫道:“小保,快给道长磕头。”

  那个小保虽是乡里小儿,人生得倒很机灵,趴在床上给那小道士磕了个头。这个头磕得倒是实诚,不过他两个眼珠仍是骨碌碌乱转地看着这小道士,小道士反倒有些不安,看看手里那块碎银子,狠狠心道:“这点钱你也拿去买糖吃吧。这是我给你的,可不是不收你银子。”他这一派向来是法不空施,必要收钱,虽然实际上一文钱没收,这话还得说的,以示不忘祖训。

  这小道士一文没留,不免有点心疼,但大方也大方过来,总不能反悔。他有点不太自然地道:“小保,你是吃了什么中的邪?”

  小保道:“我在后山玩,抓了一只兔子烤着吃了,结果回来肚皮就痛起来了。”

  高金狗道:“阿弥陀佛,那儿是个坟地啊,前一阵子孔得财还拖了三个死人去埋,你这小祖宗怎么跑那儿去,嘴巴老这么馋,老子非打烂你屁股不可……”

  他也发现这小道士有些后悔,只作不知,一边喋喋不休地骂着儿子。小道没再说什么,转身向门外走去。高金狗千恩万谢地送了他出去,临出门时,那小道士忽然转过头道:“施主,你可知道毒龙潭在何处么?”

  高金狗一怔,道:“毒龙潭?没听说过了。”这辰溪县方圆有数百里,又是崇山峻岭连绵不断,到处都是深潭巨壑,他也不知这毒龙潭到底在哪儿。这小道士也没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高金狗千恩万谢,待那小道士走远了,他才一拍脑袋,高声叫道:“对了,道长,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小道士转过头,笑了笑道:“小道无心。”

  ※※※

  坟地虽然有些邪气,时常会有野鬼游荡,但是上面长的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乡民所耕的田间有时也会有一两个坟包的,可是那个小保所中邪气甚是厉害,决不会是寻常的妖邪,无心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好的办法是到那里看个究竟。

  后山因为是一片义冢,平常也少有人来,虽然是秋天了,草还是很茂盛,远远地望过去,那片山坡上像是淹没在草丛里,坡上有一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子,屋顶满是瓦松,墙上的石灰也多已剥落,露出的砖缝里长满了细草。

  他走了过去,刚到门边,不由皱起了眉。里面脏乱不堪,鬼影子也没一个。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正待退出去,在门边时一下站定了。门上原本也有朱漆,如今却尽已剥落,两个黄铜的门环都长满铜绿,只有一小块地方油光发亮,想必是常用手摸着的。在已经变成褐色的门板上,沾着几滴乌黑的渍斑。他摸出腰间的短剑在门板上刮了些下来,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取出一张纸,将短剑擦净了,又看看四周。这地方看上去也不像能住人的,桌上放着一只空酒壶和两只脏碗,看样子也有两三天没洗过了,破床板倒在地上,一床被褥也脏得冒出油光。

  住在这儿的那个孔得财多半也已经死了吧。那样一个人,活着和死了,都一样没人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