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十一月二十三日晨,何安下出洞摘果,看到远方山路开着一辆军用吉普车。山中只有土路,虽然相隔遥远,仍能看出吉普车的颠簸。

当吉普车拐入一弯山坳时,何安下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十秒钟之后,他确定那不是现实的声音,而是鸣响在他的头脑中的声音。似乎是音乐,然而微小得辨不清曲调。

随着头脑中的音乐,他向西侧树林行去,顾不上荆棘,直行出七八百米,见到一棵巨大杉树下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门帘为蓝色锦缎,边沿为金线所绣,闪着一圈黄光。

车外站着一个人,红袍光头,依稀认得是罕拿活佛灌顶仪式上唱诵的小喇嘛。何安下急忙奔过去,向小喇嘛行礼。小喇嘛面无表情,深灰色的瞳孔如冻结的冰面,他手里持着一根绳索,绳索一头是铁刀。

何安下出于本能,向后退了一步,铁刀无声地擦着他的下巴飞过去。小喇嘛一抖绳索,铁刀回到手中。

铁刀尾部为钩状,这是青海牧民的餐刀,刀尾可勾出牛羊的骨髓。而在佛教密宗而言,这是降魔的刀。

当刀第二次袭来时,尾钩对着何安下的右眼。何安下在瞬间产生了五六种应对方案,此时马车内响起一声低喝,刀打了个空旋,飞回小喇嘛手中。

马车的门帘掀开,露出罕拿活佛硕大的头颅。罕拿:“你是受过我灌顶的人。”何安下惊喜道:“您还记得我!”罕拿:“不记得,但你身上有我的气息。”

罕拿作个手势,小喇嘛将钩刀系于腰际,赶过去搀扶,何安下急忙也跑了过去。两人将罕拿扶下马车,罕拿一手擒着小喇嘛脖颈一手擒着何安下脖颈,向前行出了十几步。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似乎有光,何安下感到自己的颈骨被照得雪亮。

通过树枝的缝隙,可见到远处山路上开着一辆军用吉普车。

罕拿眯起眼睛,胸腔中有了沉沉的声响,然后手掌从两人脖颈撤离,二手合掌,以头指、无名指掌中相钩,挺出小指、大指、中指。此时发生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远处山路侧面的岩石突然倒塌,将吉普车掩埋。

说倒塌,并不准确。其情景更像是从山体里横着伸出一把叉子,将吉普车叉住,然后这把石头的巨叉,将吉普车压入地下。

细辨罕拿所颂的声音,竟是“嗡-玛尼达里红-啪吐”,那是大痴教给自己的大随求咒。罕拿看到何安下惊愕的表情,浮现出慈祥笑容,道:“你记住了?以后遇到危难之事,结此手印颂此音声,护法神玛哈嘎拉便会现身相助,他的武器是一柄钢叉,可刺破障碍、诛杀邪魔。”

何安下:“汉地禅宗供奉的大随求菩萨,也是这一咒音。”罕拿双手合十,恭敬说:“玛哈嘎拉是佛教第一护法神,无处不在,汉地必会有他的化身,只是我不知他叫了大随求。”

何安下讲述了自己学大随求咒的经历,听到大痴所住山洞的情况,罕拿表示去看看,吩咐小喇嘛将马车赶到树丛深处隐藏。

何安下问:“大师在躲避什么人?”

罕拿叹道:“阿修罗。”

阿修罗是嫉妒心极盛的精怪,天神、畜牲、饿鬼都有具体区域,不会相互干扰,而阿修罗没有自己的区域和形体,在天界、地狱、野兽界都有阿修罗,人间也有阿修罗,会引发人类大规模的自相残杀。

罕拿没有继续解释,何安下认为他受到了某个军阀的迫害,至于为什么会逃到莫干山来,罕拿也未说。他原本有十多名随从,现在只剩下了一名小喇嘛,杭州不知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虽需要扶人脖颈,罕拿却行走如飞,很快到了大痴岩洞。

大痴不在洞中,洞深处响着雷鸣般的嗡响。往日三两声便停止,今日则连绵不断。罕拿看着黑暗的深处,脸色郑重,道一声:“扶我坐下,我要歇息。”

小喇嘛解下自己的红袍,铺在地上,供罕拿躺卧。罕拿倒下后,便响起了沉重的鼾声,洞深处的鸣响顿时弱了,若有若无,似乎龙也不敢干扰他的睡眠。

小喇嘛赤着上身,神色紧张地守在洞口,手中紧握着降魔的钩刀。何安下有不详的预感,周身肌腱在骨头上抻拉着,如在树枝上爬行的肉虫。

太阳落山后,洞下丛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洞内则由于角度关系,可照入月光,随月亮升高而逾来逾明。

照入洞内的月光一寸寸延伸,进展到罕拿躺卧处时,小喇嘛解下腰间绳索,轮了起来,勾刀的破空之声,犀利惨绝。

约过了半个时辰,洞口地面出现了两条影子,何安下望去,见洞外站着两个穿黑色雨衣、戴皮革礼帽的人,晴天却穿着雨衣,说不出的怪异。

小喇嘛的绳索抡了过去,两人没有任何反应。钩刀毫无阻碍地削到了一人头上,那人仍呆呆不动。

皮帽滚落,露出黄灿灿的头发。小喇嘛的钩刀第二次飞过去,那人向前迈出一步,处在阴影下的五官显现出来,瞳孔碧蓝,竟是欧洲白种人。

两人迎着小喇嘛跑来,一人身形一晃,抓住了绳索顶端的钩刀。小喇嘛不与他拉扯,从腰际抽出一把牛耳尖刀,顺着绳索刺了过去。

抓绳索的人猛然停住,吸引了小喇嘛的注意力,另一人趁机将小喇嘛抱住,然后像将孩子抱上床般,将小喇嘛轻轻放在地上。

小喇嘛平躺在地,无声无息,牛耳尖刀插在小腹肝部。

两人掸掸雨衣,并肩走向洞口。何安下站出洞口,两人缓慢走近,作手势要何安下让开,何安下摇摇头。

两人第二次作出叫他让开的手势,何安下刚要摇头,两人已欺近身来,原来手势是干扰注意力的骗招。

一人抱住何安下的左腿,一人搂住了何安下的胳膊,他们的力量大得惊人,向相反方向扭转,似要将何安下整个人撕裂。

何安下想起段远晨说过形意拳内含枪意,淡忘了两人,提起一杆意念的大枪,对着上空月亮一枪刺去。

蟒蛇般箍在身上的手臂被震开。

两个雨衣人并不惊慌,敏捷地退后数步,彼此说了两句音调怪异的语言,双双打开雨衣纽扣,伸手入内,动作整齐划一。

两人的手同时掏出,均握着一把手枪。

我没有大痴般起死回生的法力,所能做的,只是挨上几枪后冲上去,全力击拳,我的拳力起码可以打死一个人。重要的是头部不能中枪,应以曲折路线冲上去……何安下算好冲上去的曲线,静等枪响。

此时旁侧的幽暗树林中响起了一声大吼:“等等!”走出了两个人,一人穿藏蓝色西装的高大白人,一人是穿浅灰色中山装的中国人,却是段远晨。

段远晨介绍身边的白人:“这是德国人类学家贝尔格先生。”何安下拱手行礼,贝尔格也行了中国人的拱手礼。段远晨指着何安下,道:“这是我朋友。”

贝尔格向两个雨衣人摆摆手,两人垂下了枪。

段远晨:“我跟他谈。”贝尔格点了下头,段远晨走近,伸臂搂住何安下肩膀。手指刚落在肩头时,何安下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做出反击,还是任凭段远晨搂住。

段远晨露出满意笑容,搂着何安下,行出十几步,说:“一年前,党内数位高级官员访问德国,得出一致结论,德国的法西斯制度最适合中国。一年内,我们已开始推行此制度,五个月前德国党卫军派考察队到中国的青海,三天前他们去杭州拜访罕拿活佛,结果罕拿潜逃了,我的职责范围就是浙江这几座大山,前天受命协助捉捕罕拿。”

何安下:“如果伤害罕拿活佛,我便不能做你的朋友,我已决定拼命。”段远晨嘴角挂着怪异的笑,道:“不会有伤害,因为他们将罕拿视为祖先。”

青海人怎会是德国人的祖先?何安下表示难以理解,段远晨道:“我也理解不了,但他们相信神话。”

德国纳粹在崛起之初,便笼罩着神秘色彩,党魁希特勒迷恋星象术。他掌控德国后,蓄养了四千名江湖术士,作为高级智囊团。此智囊团从古代文献中发现了一个神话。

上古时代的大西洋中有一块略小于欧洲的陆地,居住著名为“亚特兰蒂”的神族,具备飞翔、透视、遥感、截肢再生等特异功能。因为地震,此大陆下沉,幸存的神族在印度登陆,流散到西藏、青海,然后向西迁移,一路与当地土着通婚,逐渐丧失了特异功能。

纯种德国人被称为“雅利安人”,雅利安是亚特兰蒂的近似音,智囊团认为这个音调证明了德国人是神族的后裔。纳粹组织招募有家谱记载的一千六百年以来未与外族通婚的雅利安人青年,经过测试,发现他们有轻微的特异功能,于是定下秘密计划,以良种选配法,逐步提纯血统,复原出亚特兰蒂人,组成神族兵团,称霸世界。

除了在德国内实施良种选配法,还要寻找当初滞留在西藏、青海的神族后裔,将其带回德国配种。党卫军考察队队长贝格尔认为,罕拿活佛地牢逃生的奇迹,证明了他便是神族后裔。

段远晨笑容诡异:“可以玩最漂亮的德国姑娘,我都希望自己是神族后裔。”何安下显出怒容,段远晨收住笑,道:“党卫军精于算计,与他们打交道,中统总是吃亏,但这次为派考察团,他们却很大方,给了中统许多优厚的交换条件,所以我受了严命,要拼死办事,直到他们满意。”

段远晨眼中闪出冷酷之光,何安下警觉,刚要做出反应,段远晨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手已钳子般夹入肉里,扣住筋腱。何安下的右半个身体顿时失去知觉。

段远晨轻声道:“我将你视为朋友,所以给你说了事情原委,希望你能理解。我没有对不起你。”说完手一甩,像扔一个布娃娃般,将何安下扔到旁侧岩石下,向三个德国人招招手,领他们入了洞。

43、轴心物质

右臂右腿没有知觉,何安下艰难翻身,以左臂左腿爬行。

入洞后,见段远晨等四人呆站着,距离罕拿躺卧处有十几米。何安下趴在地上,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罕拿周围十几米区域的地面,竟有着水面的波澜,搞不清一地岩石,究竟是液体还是固体。

段远晨等四人正因此,入洞许久却不敢前行。罕拿侧卧,背对众人,鼾声如雷。许久,贝尔格以流利汉语对段远晨说:“不死战士。”段远晨一脸困惑,贝尔格道:“我们考证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是具有神族血统的人,他说过亚特兰蒂人是不死战士,可以形成一种生物场,抵御任何物质的伤害。”

罕拿止住鼾声,沉声道:“不死?我却要死了。”石头波涛将他的身体横转过来,面对众人,他闭上了眼睛。

十几秒后,他坚挺的鼻头忽然塌陷,皮肤登时灰暗,逐渐蜕变出一种黑红黑红的色泽,整个人犹如红铜铸就。

段远晨以颤抖声音地向贝尔格解释:“佛教管这种情况叫紫金檀体,死后有此尸变的都是大成就者。”又过了二十几秒,众人都觉得罕拿的尸体有了别的变化,究竟什么变化,却谁也说不出来。

两分钟后,贝尔格道:“他的尸体是不是缩小了一点?”众人纷纷惊叫。半个时辰后,罕拿的尸身缩成了一个成年人脚掌大小,只是两耳没有缩小,垂在胳膊旁,像是华丽的装饰。

罕拿尸身保持着这一尺寸,不再缩小,黑红的肤色开始浅淡起来。二十分钟后,红色蜕尽,变得莹白剔透。

贝尔格对一个雨衣人说了两句德语,那雨衣人走到石头波浪的边沿,伸出一条腿试探着踩下,不料落实了,与踩在固体石料上没有任何区别,于是他将另一条腿也迈了进去。

他行了二十多步,弯腰拾起罕拿的尸身。看来贝尔格要将罕拿尸身带回德国研究。

雨衣人握着罕拿,转身向回走,他刚迈出一步,下半身便陷入地面,石头波浪似乎成了液体,打了个旋涡,迅速将他淹没。

石头波浪很快凝固不动,恢复成平整的一方地面。另一个雨衣人从雨衣里掏出一个弓形器皿,折了三下,成为一把铁镐。

他奔到雨衣人消失的位置,奋力抡镐打砸地面。十分钟后,挖出了一米深的大坑,但他的同伴却不见踪影。

何安下知道,罕拿又一次化身逃生了。

贝尔格扫视洞内环境,作手势要挖地的雨衣人停下来,说了几句德语,雨衣人从雨衣内掏出一个长方形扁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副铁夹,经过折叠,成了一个状如羽毛球拍的仪器。

贝尔格以此仪器对着洞的黑暗深处,仪器中央的网格上有了“吱啦”的声响。雨衣人面露狂喜之色,高举两臂,叫道:“玛哈嘎拉!玛哈嘎拉!”

何安下奇怪德国人怎么会叫佛教护法神的名字。贝尔格作个手势,制止雨衣人的喊叫,走到段远晨跟前,说:“段先生,你不必跟我们了,我俩要到洞深处探寻。”段远晨惶恐地说:“我受命照顾你们,不能离开半步。”

贝尔格阴了脸,道:“涉及我国机密,你不便在场。”段远晨:“你国机密?可这是中国的地方,我要负责的。”

贝尔格使了个眼色,雨衣人的手枪对准了段远晨。段远晨看着雨衣人,笑道:“你是有严格家谱,一千六百年未与外族通婚的雅利安人吧?你有着轻微的特异功能?”

雨衣人点了点头,他的五官有着完美的比例,皮肤白皙,如东方人般细腻。段远晨脸色一冷,猛然扑过去,张嘴叼住了枪管。

段远晨哼道:“开枪!”雨衣人扣动扳机,枪响清脆,洞深处传出暧昧回音。段远晨的嘴仍叼着枪口。

何安下却看到,在开枪的一瞬,段远晨的嘴离开了枪口,他侧头闪过子弹,然后重新叼住枪口。

雨衣人怒吼一声,连开五枪,段远晨的嘴似乎始终含着枪管,但子弹却打到了对面的石壁上,弹眼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