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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念道:“道兄,你快走!”他中毒极深,说了一句,又呕出一口血来,却仍是一步步向前走去。无心一阵茫然,也不知该是进是退,一时怔在那里。

  无念又将右手的中指在口中咬破,左手已从背后拔出剑来,将手指往剑身上一涂。他的伤口中血流成一线,像是沿着剑脊画了一条细细红线,无念两手握着剑,手指结了个手印,一步步走上前去,慢慢道:“炽盛炎焰,其炎普照一切佛土,周遍焚烧三千大千世界。”

  他念到最后的“大千世界”四字,剑上一下涌出火焰,一柄长剑已如一支火炬一般。佛道两家虽然不同,这三昧真火却是殊途同归。无心先前所用三昧真火不过是借符纸引燃,但这支剑并非可燃之物,无念的三昧真火如此旺,是以指上之血引燃的。他每走一步,指上伤口都不断涌出血来,再走几步,便会浑身俱焚。无念此举,那是已有舍身一击之心了。他大吃一惊,叫道:“小和尚,你想死么!”

  无念这一剑高高举起,他已将周身力量都运在手上,剑端的火焰也一下伸长,那口长剑也像凭空长了半尺。他高声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话间,又踏上了一步。

  土丘此时已高达丈许,五显灵官庙成了一片瓦砾,这块地上却像化作一座巨坟。无念的长剑斩下,真有雷霆万钧之势,但剑还没碰到土丘,却听得一声巨响,土丘突然从中炸开,土块瓦砾漫天飞溅,无念的剑还没来得及斩落,被这等大力一震,长剑脱力飞出,人也一晃,便要摔倒,他脚下的土地也一下裂开。

  来不及了。

  无念的长剑一脱手,已是万念俱灰,脚下只觉一空,人便落了下去。这裂口也不知有多深,一掉下去自是万劫不复,他此时心如止水,也不觉害怕,只是想:“原来真要看看地狱是何等模样了。”

  他刚想着,却觉后领一紧,有股大力从后涌来,身体如同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他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已听得无心喝道:“秃驴,性命攸关,怎么不知好歹!”他本有必死之心,此时死里逃生,却也松了口气,无心虽在骂他,他也不以为忤,轻声道:“多谢了。”只是他油枯灯烬之下,声音已细若游丝,也不知无心有没有听见。

  方才无心见变起突然,他本在想着要不要先行逃走,见无念已危急万分,也不假思索,便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了无念的衣领,将他从裂口里硬生生拉了回来。他所学芜杂,道术虽没有无念精纯,但这一手轻身功夫却远在无念之上。一把将无念拉过来,将他扛到肩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向后逃去,那土丘中到底会冒出什么东西来也不管了。

  刚冲出两步,突然地面又是一阵颤动,望出去地上正不住起伏,便如大风浪里的船甲板。无心一晃之下,真气一浊,已不能再飞掠而出,眼前却出现了一道大沟。

  是地震么?他大骇之下,脚在地上一点,人已跃起,向前冲去。但这条沟却还在不断变大,看下去黑糊糊一片,也不知有多深,他身后背着个人,虽已是全力施为,却见对面的沟沿似在不断移开,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

  将无念抛下的话,借这一抛之力,也可以逃生了。他人还在半空中,脑子里已飞快地转了七八个转,双手却已收紧。此时无念人事不知,要抛下他的话,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他刚要发力,突然从前面的暗处有一道黑影飞来,依稀是个人影。无心心头一沉,他人在空中,躲无可躲,正待闭目受死,却觉肩头一紧,只听得有人道:“小心了!”肩上被人拍了一掌。这一掌却并不是伤人,他只觉一股大力涌来,借这力量一送,身形一轻,已落向沟沿。哪知刚落地,两腿却是一软,人已向后摔倒。

  八、入魔

  〔他看着月亮,喃喃道:“人不自救,怎能救人?”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月亮说的。〕

  身后,便是那万丈深沟。

  无心没料到居然还会栽这般一个跟斗,他努力保持平衡,但他背上背着无念,哪里还站得稳,人已倒了下去。心中正自惊慌,边上“哗”一声响,伸过一支禅杖来,他情急之下,不由分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但他背后的无念便失了扶持,一下滑了下去,他失声叫了起来,分出一只手去抓无念,但黑暗中却抓了个空,无念像一块石子一下直落下去。此时禅杖上却有一股大力传来,他被拉得跌跌撞撞向前冲出几步。此时离沟已有五六尺之遥,不会再有坠入深沟之虑,他人虽脱险,一颗心犹在不住狂跳,两腿软得站都站不直,却只是叫道:“小和尚!无念!”

  他刚喊出来,背后却觉一紧,一个老僧按住他背心。这老僧的袈裟与无念一个模样,无心知道那定是无念师门一脉的,叫道:“大师,小和尚掉下去了……”

  老僧的手按着无心身上,无心只觉一股温和之极的力道传来。听得他的话,那股力道也是一震,但马上又镇定下来,双手不停,仍在无心背后推拿,一边道:“贫僧无方,无念是我师弟。”

  那是无念的师兄啊。无念从他背上滑落深沟,无心总觉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正在内疚,他正待再说,却听“哗啷”一声,一个人影落在了他们身边。这是个穿着月白袈裟的少年僧人,衣着与无念一般无二。一见这少年僧人,无方叫道:“师父,师弟他……”

  无方说得急了,无心只觉背后的力道一下乱若风絮,他胸口也一阵烦恶,心中却仍是一阵诧异。他见无方这般年纪,只道他们的师父定然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那少年僧人却脸色一变,手一抖,禅杖敲在无方背上,喝道:“定心!”

  这一杖刚敲上,无心便觉背后的力道一下又变得温和之极,周身像浸在热水中一般,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无方忙凝神静气,慢慢收力,道:“多谢师父。”他刚才给无心疗一下内伤,但心中一乱,只觉五内如焚,若非师父助了一杖之力,他与无心两人都会引燃心火而死的。无心正待说,那少年僧人一掌按在他肩上道:“贫僧宗真,多谢道友救助小徒。”

  无心刚想说,胸口却涌起一阵烦恶,几乎要吐出来。宗真的手掌按到他颈后拍了拍道:“道友,你身上已沾了邪气。”他转身对无方叫道:“无方,将三藐母驮取出来。”此时那大沟已有丈许宽了,仍在不断扩大,宗真却像根本不以为意,似乎不知道无念掉了下去。无心急不可耐,叫道:“大师,小和尚方才掉下去了!”

  宗真面不改色,只是将手伸向无方。无方答应一声,解下一个包裹来,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来,递给宗真。这东西活像小孩玩的拨浪鼓,不过是两个圆形木块叠在一起。那两个木块上用朱砂写着许多梵字,宗真拿在手里轻轻一晃,那个木块登时相向转动,上面的梵字连成了一片。

  这正是三藐母驮。此物本是西域佛门之门,也是转经轮一类,宗真将三藐母驮拿在手上,口中轻轻念着什么梵咒。宗真看上去年纪比无心也大不了几岁,身上月白袈裟一尘不染,在黑暗中大是耀眼,风度闲雅,真如不食人间烟火。

  三藐母驮转得几转,宗真忽然大喝一声,一掌猛地拍向无心的后背。无心只觉心头一空,一口污血吐了出来。这块污血黑漆漆的有如煤块,发出一股恶臭,一吐出来,方才的烦恶之感尽去。宗真轻轻让开了,低声道:“道友,你体内邪气已除,再服些清热解毒药物便可无事。”

  无心一吐出污血,叫道:“宗真大师,小和尚方才掉下去了!快去救他!”

  宗真的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他肤色白皙,脸上木无表情,便如戴着个白玉面具。他将三藐母驮递给无方收好,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白色丝巾擦了擦手道:“各有因缘,无非夙业。道者入道,魔者入魔。”他本是密宗,这话却说得有显宗的禅意。他用那块丝巾擦净了手,又放回袖中。一双手白皙柔软,与月白袈裟一般颜色,几分辨不出哪是手,哪是衣袖。他又向无心行了一礼道:“道友,好自为之,入魔入道,原本只是一念间之事。”

  他的话温和清雅,无心的心中却猛地一跳,不由忖道:“这和尚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好像他知道我的来历一般?”

  他正乱想着,身后又是一声巨响,一片砂石土块四处飞溅。绕着五显灵官庙的地基,周围已裂了一圈足有两丈许的大沟,那堆残垣断壁此时正在加速下沉,土丘本已高得小山也似,但地基下沉,土丘也随之变低,此时只露出一个尖了。无心大急,叫道:“大师,难道不救小和尚了?”

  宗真斜过头看了看,低声道:“波罗夷将临,还是走吧。”

  无心急道:“波罗夷到底是什么,难道连小和尚的命都可以不要了?”

  宗真扶着禅杖已是要走,听得无心的话,他站定了道:“佛门比丘戒五篇七聚,首罪为波罗夷,这是人心根本之恶。有人在此布咒,身外化身,波罗夷已成其形,马上就会出来,无念身入其中,已是无救了。”

  无心惊呆了,叫道:“不救他么?而且波罗夷要是出来,岂不会成天下人的浩劫?”

  宗真道:“不错。”他抬头看了看天,也不知想着什么,轻轻道:“大千世界,人人想着的都是争名逐利,权势金钱,到处都是战火烽烟,饥荒一起,人民相食。比起这等恶业,波罗夷又算得什么,一饮一啄,都是报应,不管是什么,都是人心所驱,是天下人自取。”

  “可是大师,纵然天下沉沦,这世界终不至于无可救药,又岂能袖手旁观?”

  无方正在收拾包裹,听得无心这般说,点头道:“道友说得甚是。师父,除魔卫道,是我佛门本份。”

  宗真斥道:“无方,你的于下乘般涅槃障未破,又起了邪行障!”

  他的斥声严厉之极,无方被他一声喝斥,登时浑身汗水淋漓,低头道:“师父说得是,说得是。”

  无心一把抽出长剑,厉声道:“大师,我不管你说的是什么障,我只知不论是何门派,为人处世,应当堂堂正正,大节不亏。小和尚方才救了我,我要是不救他,那我也没脸活在世上了。”

  他转身向那道大沟走去,无方虽然说他讲得有理,但见他不识厉害,急道:“道友,波罗夷成形,遇之即成齑粉,你还不快走!”

  无心也不回头,高声道:“道可道,非常道。天下大道,不是只靠修行便能得来的,人无伦理,谈何大道。”他走到沟边,弯了弯腰,人已如一支利矢般跃过长沟。此时那土丘已经陷到了地面以下,要跳过去并不太难。无方见他跃下,惊叫道:“道友!”但无心的身影已一闪即没。他心中一急,朝宗真道:“师父……”

  宗真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喝道:“无方,你苦修数十年,却喜怒形于色,难道这苦行都白做了?”

  无方嘴动了动,道:“可是……”可是了半天,却没说出什么来。宗真道:“走吧。”他禅杖往地上一插,已向前走去。无方不敢再说,只得跟了上去,刚走了一步,却觉脚步下一空,定睛一看,却见乱石碎砖中,是两个深深的足印。

  这是方才宗真站的地方。宗真站着时神定气闲,无方只道他心境空明,纤尘不染,却不知宗真心底已如惊涛骇浪,以至于劲力外泄,将地上的砖瓦也踏成碎末。

  原来,师父也依然不曾修到无相之地啊。

  无方吸了口凉气,却也隐隐有些欣慰。他一直以为宗真几非凡人,此时才知道,宗真和自己一样仍然是人,纵然他不曾勘破于下乘般涅槃障,宗真也没有勘破细相现行障。

  这时身后又是一声响,那土丘已经深入地下,原先的五显灵官庙已成了一个方圆十余丈的大洞。无方被这声音一震,眼前像走马灯一般闪过了当初的情景。那时无念还是个襁褓中的弃婴,宗真将他收养下来,自己又如何去化粥水来将他养大。虽说出家人要断情绝欲,但无方心中,仍是将这个小师弟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他将禅杖往地上一顿,道:“师父,当年释迦在菩提树下得道,悟得四圣谛,八正道……”

  原来佛经有云,世间种种苦恼称为“苦谛”,苦恼的缘由称为“集谛”。若要解脱这些苦恼,便当断绝苦恼之因,这便称为“灭谛”。而断绝苦恼,则需修行正道,称为“道谛”。正道的内容,共有八项,所以名为八正道。佛祖所悟四圣谛八正道便是如此,后来佛家又分为小乘与大乘,小乘自求解脱,大乘则求渡人。密宗本属大乘,但亦有许多偏于小乘,无方念了许多年的经书,其间种种疑义总难释明。他也知道若一味寻求文义,那又堕入了知觉障,故一向不以为意,但此时却突然想到,以前读经时的种种想法纷至沓来,都在脑中盘旋,不禁一下站定。

  宗真一下站定,道:“怎么了?”

  他呆呆地站着,突然深施一礼道:“师父,无方无能,今生定破不了于下乘般涅槃障了,望师父成全。”

  宗真的脸仍是木无表情:“你要回去救那道士?”

  无方道:“正是,师父。”

  宗真抬起头看着天空,慢慢道:“波罗夷幻形,全凭施咒人心思,千变万化,绝难抵敌。那小道士身上有正法,也有邪术,如果他要全身而退不是难事,但你所行全是正道,只怕反不如他能支持良久。”

  无方将禅杖一顿,高声道:“师父,您常说入魔入道,只在一念之间,魔与道本是阴与阳,由道入魔易,那由魔入道又怎是不可能?您要责罚师弟,只因他偷学了外道破魔八剑,您说他堕入小术,已是离经叛道。但师弟若以邪术行正道,那邪术还是邪术么?”

  宗真没有说话,两道眉毛却拧在了一处。无方越说越响亮,大声道:“师父,《法华》中有谓:愍念安乐无量众生利益天人度脱一切,是名大乘。合菩提心、大悲心、方便心则为大乘心。人世纵然罪孽滔天,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论何人,只消一生向善之心,即可成佛,若妄动无明,执著一念,这岂非也是入魔?”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一嘴白须也在飘动。话说完,却觉得说得未免太过分,心中不免惴惴,不知师父会如何作答。宗真的脸仍然木无表情,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半晌,他脸上慢慢浮起一丝笑意:“无方,一障已破,你精进了。”

  无方没想到师父会说这话,他又惊又喜,正想说什么,却听得黑暗中无心发出了一声惨呼。他吃了一惊,叫道:“师父,我去了!”

  他身形一闪,又沿来路冲去。宗真看着他的身影,低声道:“无方,修行原非一路,多亏你帮我破了这细相现行障。”

  他的脸上像是闪过一丝欣慰,但马上又木无表情。此时月亮已圆了一半,周围也重新亮了起来。他看着月亮,喃喃道:“人不自救,怎能救人?”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月亮说的。

  九、明王不动

  〔那是一只左手,上面沾满了泥土血迹。他大喜过望,伸手一拉,叫道:“小和尚!”哪知一拉之下,这只手一下被拉了过来,借着暗淡的月色,却见那是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