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尔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低声道:“无心王子,西面有人。”

  无心正吃得高兴,听得勃尔登这话不由一怔,道:“有人?”

  勃尔登点了点头,道:“方才抓鱼时我就看到岸上有足迹,但一直不见人影。无心王子,恐怕我们遇到强盗了。”

  无心眼里一亮,小声道:“这里的人戴不戴金银首饰?”

  勃尔登不由一呆。他也知道无心手段高强,又镇定自若,就算强盗杀上门来也不会惊慌失措,可看他这副样子,未免也太过镇定了,岂但毫无惧意,反倒有点求之不得。而且这个问题也问得太古怪,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好,莎琳娜在一边轻声道:“无心,他们也是被逼无奈,等一下把他们赶走就是了。”

  原来无心一听得有强盗要来,倒是跃跃欲试。黑吃黑的勾当,无心当初行走江湖时干了不少。他武功精强,道术也不弱,那些强人只消人数不是真个太多,只不过十几二十个的话,想要劫他往往反被无心劫了个浑身精光。无心一听得这里也有强盗,想起在阿克苏姆见当地人不论贫富,身上总有些金银首饰,登时打起了重操旧业的主意。听得莎琳娜这般说,他干笑了一下,道:“莎姑娘你说的是。”暗自忖道:“莎姑娘说得也有道理。再说这等乡下地方,强人身上多半没什么油水,放他们一马也算我的阴德……要是他们真个很穷的话。”他本想听莎琳娜的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万一来劫道之人穿金戴银,这等撞上门来的肥羊要不顺手牵一把,才叫天理难容。拿定了主意,他笑了笑,道:“莎姑娘,你在这儿慢慢吃,我和八蛋兄去巡察一番。”

  此时他的拉丁语已说得甚是流利,与勃尔登交谈不成问题了。经过路上一番经历,他对勃尔登的看法已颇有改观,觉得此人虽然要向莎琳娜献殷勤不好,为人倒大有骑士风度,不过“杨八蛋”这个汉名却是改不了的,反正勃尔登也听不出来。

  他和勃尔登两人向西边走去。所有人都在歇息打尖,见无心和勃尔登过来,纷纷向他们打了个招呼。无心招呼了两声,小声道:“八蛋兄,你说的脚印在哪里?”

  勃尔登也小声道:“就在那边。”

  无心顺着勃尔登所指望去,只见河畔果然有几个脚印。这脚印多半已经干了,只怕踩过有一阵子,但从那脚印来看该是光着脚的。无心大为丧气,此间土人虽然很多都不穿鞋,但那些都不会是什么有钱人。他一见油水不大,登时没了兴致,道:“随他们去吧。八蛋兄放心,他们要是敢来,都在小道身上。”

  勃尔登走南闯北,向来小心谨慎。只是这一趟连船都丢了,一直都在担心回去后会受什么责罚,早已方寸大乱。听无心说得嘴响,忙道:“无心王子本事非凡,自然不会有事。不过努比亚人也不太好惹,不能太大意了。”

  无心一怔,道:“努比亚人有什么本事么?是不是那个拉利贝拉三世那种邪法?”他们经过埃塞俄比亚时与拉利贝拉三世一战,无心在拉利贝拉三世的伏都术下吃了不少苦头,他实在有些担心又碰到会这种异术之人。

  勃尔登抓了抓头皮道:“会那种魔法的人说不定也有,不过努比亚人最厉害的还是弓箭。”

  无心听得是弓箭,松了口气,笑道:“那也不算什么。八蛋兄,你也未免太长他人志气了。”

  无心却不知道努比亚人的弓箭大大有名。数百年前阿拉伯人西进征服了埃及,当真势如破竹,便由大将乌格巴·纳菲麾师南下,准备一举攻占努比亚地区。当时努比亚境内三国鼎立,由北至南为诺巴西亚、马库里亚和阿勒瓦三国,其中马库里亚国势最强。乌格巴·纳菲踌躇满志,只道必能一战成功,孰料途中遭努比亚人弓队奇袭,损失惨重,只得撤回。努比亚人素有“九弓之族”的称号,极言他们弓术之强,乌格巴·纳菲的南征军本是一支身经百战的精兵,但在努比亚奇袭队的箭雨之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让当时的阿拉伯人引为奇耻大辱。后来阿拉伯人再次南征,终于攻到了马库里亚国都栋古拉,迫使马库里亚王夸里德罗特订立城下之盟,但也畏惧努比亚人的强弓硬弩,终于未能吞并努比亚。如今六百年过去,马库里亚已不复昔日鼎盛,谢坎达登基做了马库里亚王后,马库里亚更是国力日下,一蹶不振,到了现在国中诸王林立,王都栋古拉几成一片废墟。勃尔登领教过努比亚人强弓硬弩的滋味,无心本事虽大,在箭雨之下也一般无用武之地。他见无心不以为意,急道:“无心王子,努比亚人的弓可是很厉害的,不比我们苏格兰长弓逊色,万万不能轻敌啊。”

  无心道:“你们苏格兰长弓很厉害?有几个力?”

  勃尔登也不知无心说的“几个力”是什么意思,道:“反正有很多力,大概,”他站起身向前边两百步远的一株大树比划了一下,道:“能从那边射过来。”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一声啸响,一支箭正从那边射来。这箭来势极强,又快又准,正对着勃尔登的前心。勃尔登呆了呆,做梦也想不到一语成谶,肚里还在寻思道:“对,就是这样子的。”无心眼尖,见勃尔登还呆呆地站着,一个箭步跃起,向那箭抓去。那箭来势虽快,终究是从两百多步以外射来,到得勃尔登跟前去势已竭。饶是如此,无心也觉得掌心一热,那箭的箭杆擦得他手掌有点生疼。他大为吃惊,心道:“好厉害的箭术!八蛋兄真没骗人。”恰在这时,只听得一声呐喊,从林中冲出了一大群人来,足有三四十人。

  一见有这许多人,无心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声,心道:“糟了,八蛋兄真长了张乌鸦嘴!”他见这箭如此之远还有这等劲道和准头,不消说万箭齐发,敌人若有二三十个,这般远远射来,自己无法靠近,什么道术都使不出来,登时生了惧意。现在那些强人冲了出来,数目还足尺加码地有这么多,若是齐齐放箭,自己自保都难说,勃尔登岂不是要成个刺猬?他一扯勃尔登,急道:“八蛋兄,快跑吧!”

  他却不知这一箭是埋伏在林中的强人首领所射。那首领见勃尔登向这边比比划划,只道已被他们发现,立时出手。那首领是努比亚有名的箭手,所用之弓亦远超侪辈,旁人远远不及。这一箭突如其来,原本觉得十拿九稳,谁知被边上这异样白人一把抓下,心中惊骇实是远在无心之上。二百余步已是弓箭威力的极限,除了他,旁人射出的箭多半威胁不了这两人。他们本想等天黑下来再打个措手不及,现在已被对方发现,那就只能提前发动了。

  无心跑得虽快,勃尔登却也不慢,前脚后脚已回到打尖的地方。无心大叫道:“祸事了祸事了,大家快跑吧!”他冲到莎琳娜身边,也来不及多说,抽出腰间摩睺罗迦剑,一把割断了拴在树上的驼缰,叫道:“莎姑娘,快跑吧,我护着你。”

  无心和勃尔登两人气急败坏地逃过来,那些水手也心知不妙,上马的上马,上骆驼的上骆驼。无心手脚伶俐,他们逃出一程,却听得身后惨叫连连,却是有些骑术不佳的水手落在后面,被强盗的箭射了下来。莎琳娜扭头看去,大声道:“无心,快去帮帮他们吧!”

  无心心生惧意,只盼早点逃走,但和这些水手相濡以沫这些日,要他撒手不管也着实不忍,听莎琳娜这般说,他心中不禁有些羞愧,心道:“好吧,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他身边的符箓本来都在沉船时浸透了水,再没用处,好在这是吃饭家生,在阿克苏姆时又裁了些纸画得了一部份。阿克苏姆所造之纸远远比不得中原所产,最好的纸也与他画符用的黄裱纸相去无几,好在丹砂倒也好弄,现在他怀里已经有十几道符了。他带转骆驼,右手反手抽出长剑,左手一弹,指间已夹着一张符纸,迎风一晃,符纸立时燃起,口中喝道:“天火彻光,地火烈光。神明一召,普遍万方。光明朗照,追运五方。角佩列宿,上接天罡。急急如雷祖大帝敕。南方蛮雷使者毕机速至!”

  这是五方蛮雷符中的南方蛮雷符。若是五方蛮雷使者齐召,当能风雷大至,不过要将五方蛮雷符用全了,一时半会也来不及。这南方蛮雷符虽然威力并不算大,却能以此布成天罡咒,虽然未必挡得住那些贼人万箭齐发,多少也可以顶一顶。无心虽然被莎琳娜说转回来,心中惧意仍然未去,还是先求自保再求救人。

  无心念得虽快,这当口却又有几个水手被射中。他心知单凭自己这北方蛮雷咒也抵不住那些贼人的强弓硬弩,见勃尔登骑着一匹骆驼扶持着几个水手逃过来,叫道:“八蛋兄,你们快跑!”

  勃尔登见无心回来接应,感动得双泪齐流,若是苏格兰有磕头之礼,只怕他早已头如捣蒜了。他叫道:“无心王子,你小心啊。”

  逃过来的水手连勃尔登在内也只有八个,另外几个定然已被那些努比亚贼人杀了。好在那些强盗要的是钱财,因此只射人,不射驼马,总算大半人都逃了出来。见了这副惨状,无心心头怒起,忖道:“这些黑贼,居然这等凶狠。”但他刚咬牙发狠,见身后黑压压一片人直奔过来,心里亦是一沉。

  若是单打独斗,无心自然不怕他们。就算以一敌众,以他的剑术也足以自保。可是这些强盗用弓的比用刀的还多,箭如雨下,无心却是惹不起的。不过受伤的人有不少,若是一味抱头鼠窜,仍然逃不脱追杀。他心一横,手在驼背一按,人已翻身跳下,长剑在地上划了长长一条,牙齿也已咬破舌尖,一口血沫喷出。

  这是血咒。血咒颇伤元气,无心向来不敢多用,可这时不用也已不成。随着他这口血沫喷出,他手中长剑舞了个圈,喝道:“赦!”划下的剑痕里忽地有烈火喷出。

  火势极盛,窜起来足有丈把高。那些强盗虽然打家劫舍惯了,却不曾见过这等术法,一时间都惊得不敢上前。他们却不知无心用的其实是障眼法,看来烈火熊熊,其实这些都是虚火,若是敢冲上前来,便会发现全然无碍。可是他们自出世以来还是头一遭见到这等异术,眼见火舌乱吐,又有谁敢以身试火?

  障眼法虽然看上去声势骇人,却也不能持久。无心心知那些虚火转眼全消,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现在勃尔登他们已经逃出一程了,那些强盗都是步行,隔得远了便再追不上。他不等火势消灭,右手一甩,长剑已归入背后剑鞘,一把抓住了驼鞍,将身一纵,又跳上了驼背,左手张在嘴边回头一吹。如果真有这般大的野火,他这样吹一口气实是毫无效用,但他这一吹,却如平地起了一阵大风,那一道火墙直向那些强盗卷去。那些强盗虽然都悍不畏死,可要是活活烧死,那是谁都怕的,忙不迭向后躲避,一时间乱作一团。

  无心大为得意,正待转身,耳边忽然又是一声啸响。他吃了一惊,头一缩,只觉头顶一疼,脑袋上多了个东西,鲜血直流下来,糊得双眼都看不清了。他吓得魂不魄散,心知中了一箭,好在气力不减,双腿一夹,重重在骆驼背后拍了一掌,那骆驼立时撒蹄狂奔而去。一边跑,无心心里不住价叫苦,心道:“苦也苦也,我脑门上被穿了个透明洞眼。”他越想越怕,虽然头顶血还在不住流出来,却不敢去额头摸一摸,脑海中勾划出的却是脑袋上一个大洞,豆腐渣般的脑浆涌出来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