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黛黛的神色,却一点也没有惊慌的样子,更无羞愧之态。

  铁中棠冷冷瞪了她一眼,沉声道:“黛黛在这里。”

  话声未了,云铮已笔直地冲了过来。

  他身上只着一套雪白的短衫,发髻不整,目光散乱,神情更是焦急悲愤,疯狂地冲到温黛黛面前。温黛黛冷冷地望着他,像是一生中从未见过他似的,冷冷道:“这是别人的地方,谁叫你进来的?”

  云铮圆睁双目,紧握双拳,道:“我来找你。”

  温黛黛冷冷道:“有何贵干?”

  云铮颤抖着摊开紧握着的手掌,掌心有一团揉皱了的纸笺,他指着这团纸,颤声道:“这……这是你写的么?”

  温黛黛道:“不是我写的,难道还会是你写的不成?”

  云铮道:“我心已有别属,难再与君共处,我去了,但望你莫来寻我,我也不愿与君再见……”他一口气念到这里,嘶声道:“这些话,真的都是你写的?”

  温黛黛拉起铁中棠的袖子,倒入铁中棠的怀抱里,道:“对了,这都是我写的,写得清清楚楚,你还不明白?”

  云铮身子一震,倒退了几步,颤抖着伸手指向铁中棠道:“你……你要离开我,跟着这……老头子?”

  温黛黛望也不望他,头倚在铁中棠的肩头,手伸入铁中棠的袖子,媚笑道:“他说你是个老头子,我却说你是个男人,真正的男人,比那些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不知要强多少倍。”

  云铮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全身都瘫软下来,道:“你……你以前和我的山誓海盟,难道都是……都是……”

  温黛黛咯咯笑道:“那都是和小孩子说着玩的话,你难道也会将它当做真的,这倒可笑得很!”

  云铮厉喝一声,嘶声道:“不不不,那都是真的,你……你绝对不会骗我,黛黛,你……你跟我回去吧!”

  温黛黛大笑道:“随你回去,随你回去做什么?”

  云铮怒喝着冲到温黛黛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目眦欲裂,紧咬牙关,悲声道:“你……你……”

  温黛黛冷笑道:“亏你算得堂堂七尺,看来也有三分像是个男人,怎的做事竟这么幼稚,这么无耻。”

  云铮怒喝道:“你说什么,你……你……”

  温黛黛道:“人家厌恶你,不喜欢你了,你却偏偏要作出这么可笑的样子,真叫人看了心里发呕。”

  云铮身子又是一震,木然怔在当地。

  温黛黛道:“放开手,出去!”

  云铮木然放开了手掌,木然后退了几步,木然望着她和铁中棠。鲜红的血丝,一丝丝自他紧闭着的嘴角流了出来。

  铁中棠满腔悲哀与怜惜,但他却只能在心中暗叹着:“三弟,我知道你此刻心里的感觉,我知道被人骗去情感的悲愤与痛苦,但是……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大旗门,为了你,你知道么?我如不这样做,你怎会知道她是个骗子,她怎会离开你?那样你暂时虽然不会痛苦,但却要背负终身都不能洗去的罪孽……他垂下头,硬起心肠,冷冷道:“这里是老夫的地方,你话若说完了,就请快出去吧!”

  温黛黛冷笑道:“主人已在赶你出去,你还呆在这里?”

  云铮伸手一抹唇边血丝,伸手指着铁中棠,厉声道:“你用钱买去了她,总有一天,她也会……”

  温黛黛咯咯笑道:“要是被人赶出去,那可真是光荣极了,你死在地下的祖宗八代,都要沾你的光。”

  云铮心如刀割,突地厉吼一声,嘶声惨叫:“好,你们记得……你们记得……总有一天……”语声突停,转身奔去。他随手扯断了珠帘,只听“叮咚”一声轻响,断线的珍珠,雨一般洒落在地上。

  温黛黛轻轻啐了口,笑骂道:“蠢才!”长长伸了个懒腰,娇慵地倒在锦榻上,媚眼如丝,荡笑着道:“我已完全是你的了!你!你还不过来……”张开双臂,挺起胸膛,荡笑着等待铁中棠。

  铁中棠缓缓回转身,冷冷地望着她……

  突地,钟声大震!

  嘹亮震耳的钟声,尖锐地划破了清晨的静寂。温黛黛面笆微变,跃起身来,诧声道:“清晨之中,警钟大鸣,莫非这里又出了什么事么?”

  话声未了,只见一个白衣如雪的绝代丽人,自里面的帐幕,缓步走了出来,秋波如水,冷拎地凝注着她。

  另一个粉衣艳婢,跟在这丽人身后,眼波亦是冰冰冷冷,沉声道:“你既已是这里的人,还不过来参拜我家姑娘。”

  温黛黛似乎被那白衣的绝代丽人艳光所慑,竟不敢面对,转首问铁中棠道:“她是什么人?要我拜她?”

  铁中棠心中本在为云铮的问题困扰,又被钟声所乱,此刻怔了一怔,知道水灵光必已听到这边的动静,不禁笑道:“这是舍妹,你……”

  温黛黛冷笑道:“她是你的妹妹?嘿嘿!这倒妙极了,六十岁的男人,也会有十多岁的妹妹?”

  水灵光瞪着大眼睛,动也不动。

  第十三回 狠狡贱残烈

  温黛黛冷笑着走上前去,叉腰立在她面前,道:“我年纪比你大,你该参拜参拜我才是。”

  粉衣艳婢妆儿撇了撇嘴:“你在做梦。”

  温黛黛道:“小丫头,回去,你……”话声未了,已被铁中棠一把扯了回去,反手一掌,掴在她面上。

  温黛黛跳了起来,大声道:“好,你打我!”

  铁中棠面如青铁,正反又是两拳,冷冷道:“贱人,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要狠狠地折磨于你。”他心中充满了对云铮的怜悯,对这妇人的怨恨,两掌打下,温黛黛粉白的娇靥上,已现出十条血痕。

  她泼辣凶野之气,也被这两掌打了回来,流着泪颤声道:“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我愿意拜她。”

  水灵光幽幽一叹,道:“你……你不用拜……拜了。”眼帘垂落,目中似乎也流下泪来。

  刹那间的沉寂,瞬即被一阵呼声击散。钟声余音中,一个李宅家丁,大步奔了进来。他惊疑地四下望了一眼,立刻垂下头去,躬身道:“家主有令,请各位速去前厅,有要事相商。”

  铁中棠挥手道:“知道了!”

  这家丁应声后退而出,却又忍不住要对这奇异的帐幕中,奇异的情况,偷偷看上两眼。

  铁中棠心中暗暗叹息,口中沉声道:“妆儿,你陪姑娘在这里好生歇息,我带着她到前厅去。”

  水灵光道:“你不要我……我去么?”

  铁中棠只觉心乱如麻,大声道:“你还是不要去的好。”这时温黛黛红痕未褪的面靥上,却又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晴朗的天气,金黄的朝阳。但阳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厅中,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紧张的气氛,甚至连人们的呼吸也是沉重的。座位上已参差地快坐满人,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心头忐忑,百十条目光,一齐注目着李洛阳。

  李洛阳背负着双手,深皱双眉,在人丛中往来蹀躞,不时望向厅门,垂询道:“人可来齐了么?”

  他们身与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风与海大少对面而坐,只要有谁抬头,便会接触到对方怨毒的目光。突见一个满面悲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踉跄大步奔来,目光四扫,重重坐到自己座上,与他前几日谦让从容的神情,简直判如两人。

  司徒笑双眉微皱,暗奇忖道:“这厮怎的了?”目光四转,看不到温黛黛与他同来,不禁更是奇怪。

  只听“砰”的一响,云铮将宝剑重重放到桌上,大声道:“主人可有酒喝,我想大醉一场。”

  李剑白走了过去,沉声道:“兄台稍候。”

  语声方落,突见云铮面色大变,目中似要喷出火来。李剑白呆了一呆,才发觉这白衣少年怒火并非对己而发,似要喷火的眼神,乃是望向自己的身后。他回身望去,只见那奇怪的老头,竟携着这白衣少年的伴侣,蹒跚着走入了大厅。

  司徒笑更是大惊失色,霍然站了起来。温黛黛却望也不望他,更不望云铮,携着“老人”的手,含笑坐到位上。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大厅中少有人知,只是众人见了司徒笑和云铮的失态,免不得有些惊异。立在厅门的李府家丁,对了对手中的名册,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来齐了。”

  李洛阳霍然顿住脚步,沉声道:“如此清晨,便惊动各位前来,在下心中真是不安得很。”众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倾听,没有插言。只听他长叹一声,接道:“各位远道而来,在下本应尽心款待,使各位尽兴而归,但此刻在下却不得不劝各位回去了。”

  江南世家欧阳兄弟中,有一人忍不住站了起来,道:“十日会期尚未过去,主人怎的就要逐客了?”这些公子哥儿,穷追“横江一窝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听说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来。

  李洛阳沉声道:“十日会期,虽尚未满,但数日之间,此地必有风波,在下不忍令各位卷人漩涡,是以……”

  那欧阳少年双眉一挑,大声道:“此地若是将有风波,我兄弟更不能走。临危不苟,乃是我兄弟的本色。”

  他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侠义,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瞧坐在旁边的“横江一窝女王蜂”一眼。

  李洛阳突地一整面色,沉声道:“各位年纪轻轻,怎知道江湖仇杀的凶险?若是卷入漩涡,便休想再置身事外了。”他微微一叹,接道:“何况我那对头的厉害,世罕其匹,这里眼见就要扬起一片腥风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发动之后,在下自顾不暇,也无力再保护各位。那人心狠手辣,手下从来不留活口,战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时,只怕万万来不及了。”他神情凝重,言语中更充满了恐怖之意,众人俱都听得心惊色变。那欧阳少年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乖乖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敢开口。

  李洛阳抱拳道:“各位车马,俱已齐备,随时皆可束装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但望各位鉴谅。”

  众人俱都知道李洛阳言重如山,他说出的话,决不会是危言耸听,是以谁也没有出口再问。那些规矩的商贾掮客,安分的小户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户,早已匆匆离座而起,赶忙去整理行装。有的人还和李洛阳寒暄道别,有的人连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间,大厅中已走得零零落落。还有些江湖豪上,与李洛阳交情较深,碍着义气,还不肯走,但禁不得李洛阳再三相劝,终于还是走了。

  于是大厅中顿时呈现一片凄清,只剩下黑、白诸人和扶剑而坐的云铮,仍在死盯着温黛黛与铁中棠。

  李剑白一直站在云铮身旁,此刻便道:“兄弟还不走么?”

  云铮想也不想,大声道:“不走!”

  李剑白怔了一怔,道:“为什么?家父已说得清清楚楚……”

  云铮随手一指黑、白等人,大声道:“他们不走,我为何要走?”

  他口中说话,眼睛仍在瞪视着温黛黛。司徒笑与黑、白两人目光相视,交换了个眼色。

  白星武微笑道:“这位兄台居然有与我等同生死、共患难之心,当真不愧是条英雄少年,在下先谢了!”

  云铮大声道:“生死之事,本算不了什么!”

  白星武淡淡笑道:“真的?”

  云铮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铁中棠心头一阵紧张,生怕云铮冲动之下,当面喝出自己的来历,那么黑、白等人,也无法再假痴假呆下去。要知此刻情况最是微妙,双方俱是顾忌,双方俱有图谋,只有云铮自己,还不知道他行藏早已被别人看破。

  只见白星武仅是木然含笑摇了摇头。

  云铮大声道:“只要你们不走,我也决不离开此间。总有一日,你们会知道我是谁的!”手持剑鞘,大步而出。

  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换了个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铁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的还不走呢?”

  铁中棠大笑道:“老夫夺走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这里,只怕那少年便要来寻找老夫拼命了。”

  白星武道:“哦,原来如此……”忍不住回首瞧了司徒笑一眼,司徒笑面容早已大为变色。

  这时李洛阳已在传令家丁,四下布置,只听院外一阵阵呼喝传令之声,夹杂在紧张的脚步奔腾声之中。这平时看来毫无戒备的庄院,一经变乱,立刻显现出无比坚强的实力,平日谦恭有礼的家丁,也立刻都变成了精兵铁汉。大门前车声马嘶,不绝于耳,有的人早已走了。

  铁中棠负手走到厅门前,仿佛观望外面的动静,其实他身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