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瞧你微笑不语,想必心里已知道,只是未便说出口来。其实你纵然说出,又有何妨?要知风流亦非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你居心未存下流,纵然对天下女子钟情又有何妨?

  “我一生之中,最最倾倒的,便是那些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女子,只因惟有她们,方是天地间灵气之所钟。你且看有些女子粗头与恶俗,有些女子却是清雅如仙,这其间差别为何如此之大,便是因为上天喜恶有所不同。苍天既将灵气钟于某些女子之身,便是要人多加爱护,这正如好花好草,灵山秀水,亦是要人欣赏之理相同。若有人对这些苍天垂爱之事物,不知欣赏,不知爱惜,此人不是俗物,便是暴殄天物的呆子。”

  他仰天大笑数声,接着道:“幸好我既非俗物,亦非呆子,从来不敢暴殄天物,只要是上天眷爱之女子,我必定爱护有加,视如无上之珍宝。更幸好我那妻子也非俗物,知道我之所为,不过是要将天下好女子好生护着,莫教她们受了恶人欺负而已。

  “更令人庆幸的是,只要是好女子,便能知我之心。其实也惟有好女子,方能知我之心。我平生最大之愿望,便是与天下的女子结为知己,更愿天下好女子,也俱都将我视为知己,则人生已庶近无憾了。”

  他显然已将铁中棠视如子侄,是以说话毫无顾忌,铁中棠却已听得呆了,惟有连连苦笑。只因他这番言语,说的无一不是铁中棠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道理,铁中棠实不知他说的是对还是错。转眼瞧去,只见少女们已将酒菜端来,悄悄坐在四周,一个个俱是面带微笑,早已听得入神。这番话她们显然已不知听过多少次了,但此刻仍听得如此入神,可见夜帝言语间,实是大有令人动情处。

  酒菜果然精致,夜帝举杯在手,突然长长叹息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自接着往后说了下去:“但天下好女子中,却有个最最好的女子,非但未将我视为知己,而且根本对我不理不睬。

  “这实是我平生最大之恨事,为了此事,我接连七日七夜,几乎全然未进饮食,几个月里,食而不知其味,睡更不能安枕,只要一想起她来,心头便有如针刺般痛了起来,不知你可想得出我那时之心境?

  “好,你还是微笑不语,我那时心境,想必你也是懂的。唉,与你这样聪明的孩子说话,也是人生一件乐事,否则与那些俗物言谈,倒不如对牛弹琴还可少生些闷气。”

  他说来说去,尽是说些似通非通,玄之又玄的道理,此刻又将话题岔开,又忽而要铁中棠饮些美酒,用些酒莱,铁中棠忍不住要将方才的话再问一次道:“不知前辈怎会来到这里?”

  夜帝这才说及正题,叹息着道:“你且莫着急,只因方才那些话,听来似乎与此事并无关系,其实却是我为何会到这里的最大的原因。

  “你可知那对我不理不睬之人是谁么?她便是……好,只怕你又猜中了,她便是常春岛之日后。她若是对我不睬,倒也罢了,我最多不过生些闷气。哪知到了后来,她竟想尽办法,将我身边的女子,俱都说动,十人倒有九人离我而去。

  “她说我用情不专,自命风流,却不过只是好色之徒。她哪里知道我之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的深意!你可见到爱花之人,家里只种一株花的么?家里惟有一株花的,那断然必非爱花之人。这道理正与我相同。我若对女子漠不关心,又何苦用尽千方百计要她们陪伴在我身旁,辛辛苦苦地维护着她们,绝不使她们受到丝毫伤害?爱花之人必常护花,将花移入温室,冬日焙火,夏日施水,好教那鲜花莫被狂蜂所戏,野鸟所欺。唉……不是爱花人,又怎知护花者的一片苦心?”

  这番话又听得铁中棠目定口呆,啼笑皆非,虽觉这道理大是不通,却又说不出他的不通之处在哪里。

  那些少女却听得如醉如痴,有的甚至已在偷偷落泪。铁中棠赶紧插口道:“是以老伯便赶去常春岛。”

  夜帝道:“不错。那时藻儿年纪已不小,你那伯母又已坐关,我忍无可忍,便赶去常春岛。日后却早巳算定我这一着,她终究不敢与我独斗,竟已集全岛百余高手之力,摆下了‘大周天绝神阵’,在岸边等候于我。我方自踏上常春岛,她便与我立下誓约,只要我能破了那‘绝神阵’,她便听凭我来处治,我若在三个时辰中破不了此阵,使得完全听凭她发落丁。那日海上风浪极大,我下船时已是疲累不堪,而且三个时辰,又嫌太少。但我虽明知这誓约立得极不公道,却又被她这条件所诱,无法拒绝,一战之下……唉,我便到了这里。”

  铁中棠也不禁为之长叹一声,沉吟着道:“不知老伯临去之际,可曾将去向说给朱大哥知道?”

  夜帝道:“未曾。但你那伯母,素来深知我心意,我纵然不说,她必也知道我要去哪里。”

  铁中棠黯然道:“她老人家的确知道的,只是……”他要说的是:“只是她老人家未及说出,便已死了。”但却将这句话又忍在心里。

  夜帝道:“只是什么?”

  铁中棠强笑道:“只是她老人家并未告诉小侄。”

  夜帝举杯在手,呆呆地出了会儿神,缓缓叹道:“我十余年未曾回去,她自也不愿藻儿来找我。”

  铁中棠暗暗叹道:“这次你却错了。”

  过了半晌,夜帝方自接着说了下去:“我到了这里,不过半年,便将这岩洞中的秘路全都摸熟了,但约莫十个月后,才发觉此地并非绝地,除了那入口外,还另有一条石隙,可通向外面,那时我若要走,便可走了。”

  铁中棠道:“老伯为何不走?”

  夜帝正色道:“男子立身处世,虽可不拘小节,但于大节,有关忠、孝、信、义处,却断不可亏。”

  铁中棠肃然道:“是。”

  夜帝道:“我只要留在此间不走,便不算失信于人;至于我在此地如何过活,便要看我是否有自求安逸之能力,只要我有此能力,纵然日日享乐,也无亏于心,非我定要在此受苦,才算守信。”

  这番话却是说得义正词严,无懈可击。

  铁中棠道:“小侄明白。”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我这伯父虽然生性风流,立论有时也不免失于偏激,但胸怀间自有一种恢宏之气,果真不失为武林第一名侠之风范。”一念至此,面上不禁露出敬重之色。

  夜帝微微一笑,道:“珊珊,下面的事,你都已知道了,不如由你接着往下说吧,也可说得动听些。”

  一个鹅蛋脸,柳叶眉,高挑身材,肤色微黑,年纪虽已二十七八,但却仍充满青春健康之活力的少女,秋波一转,嫣然笑道:“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却永远也忘记不了。”

  她笑容间满含对往事甜蜜的回忆,开始叙说她的故事,轻柔的语声,令铁中棠更是听得入神。

  她阖起眼帘,说得很慢:“那时正是暮春时节,我和翠儿每天要赶着羊群出来,找个有水有草的地方,一面读些书,一面牧羊。有一天,已是黄昏,我正要回去了,忽然听得山下面有吟诗的声音传出来,念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山下面会有人吟诗,我自然吓了一跳。

  “但那吟诗声是那么优雅,念的又是我熟悉的诗句,我听了两句,竟不知不觉间听得呆了。那时我心里想,山下面的纵然是鬼,也是个雅鬼,于是我和翠儿就壮起胆子,去找这声音是自何处发出来的。”

  她笑容更是动人,接着说:“你知道少女们的幻想总是比别人多些,所以我们才一心要找那雅鬼。若是换了现在,只怕我们就不敢了。我们找了半天,才发现乱草间,山石竟有条裂隙,有双眼睛正在这裂隙中呆呆地望着我们。这双眼睛的目光,也是那么温柔,决没有丝毫恶意,我们就壮起胆子,和他说起话来。从那天之后,我们每天都要去听他说话,只因他说的全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我们都不禁听得着了迷。我们每天挤羊奶给他喝,他也时常用石头雕些东西送给我们,到后来我和翠儿就都对他……都对他……”

  说到这里,她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霞,容光更是照人,垂下了头,嫣然一笑,才接着道:“到后来我们都觉得再也不能离开他了,就带着些纸笔、丹青和一些衣物,也住进这地洞里。那时这地洞虽还没有这样的规模,但已是很干净了。我们每天陪着他吟诗、下棋、作画。

  “有一天他突然要我们将画好的画拿出去卖,再换些有用的东西回来,但他却又要我答应,一定要将画卖给女孩子。但闺秀少女怎会到街上来买画,幸好我们也是女人,可以在别人闺房里走动,很容易就将七八张画全都卖了出去,而且卖得价钱很高,我们就买了些丝绸、纸笔、珊瑚、象牙一类的东西回来。

  “一次他不但画了画,还刻了一些图章和珊瑚、象牙人一类的小玩意,于是我们又拿出去卖。那时我们到了市上,先前买我们画的几个女孩子,竟派了她们使唤的丫头,天天在街上等着我们。原来她们已对那几幅画着了迷,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画儿出神。”

  第四十一回 各有奇遇

  说到这里,旁边也有三四个少女面上泛起了嫣红。珊珊含笑瞧了她们一眼,继续说了下去:“她们见了我,简直高兴得发狂,求我们一定要带她们来找这画画的人,否则就不放我们走。我被逼得没法子,也实在瞧她们可冷……”

  突听一个杏衣少女笑啐道:“谁可怜?你才可怜哩!”

  珊珊娇笑道:“你还不可怜?那时候连眼睛都哭红了,我再不带你们来,只怕你们真要活活急死。”

  那杏衫少女,瞧了另几个少女一眼,咯咯娇笑道:“就算我们着急,可总比她们要好些吧!”珊珊笑道:“这倒是真话。”

  少女们又笑又啐,闹成一团,你说我着急,我说你可怜,但瞧了铁中棠一眼,又都红着脸垂下了头。夜帝仰天笑道:“好!好!你们都不着急,着急的是我……”听到这里,铁中棠不必再听,也已猜到此中究竟。

  这些少女想必是见着夜帝画的图画后,便自心醉神痴,忍不住想要瞧瞧这作画的才子。等她们见着夜帝后,更不禁要被他这绝世之丰神,优美的谈吐所醉,留在这里,再也不肯走了。

  于是大家同心协力,再加上夜帝胸中之丘壑,经过十数年的辛苦经营,终于将这阴森的岩洞,变成了仙境。由此可见,夜帝不但武功绝世,而且文采风流,妙手丹青,亦非他人能及,否则又怎能迷得了这些少女?

  珊珊笑道:“只要是见着他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十个中倒有九个要被迷住,想尽法子,也要赶来。到后来我们真怕这样下去,连这岩洞都要被女孩子们挤塌,再也不敢将他的图画雕刻拿出去卖。”

  夜帝微笑道:“不是不敢,只怕是不愿吧!”

  珊珊粉脸微微一红,笑啐了一口,道:“我不说了。”

  夜帝大笑道:“你也该歇歇了。翠儿,你说。”

  另一个模样与珊珊生得同样标致,年纪又轻些的少女笑道:“好!我说。珊姐倒不是吃醋,她若吃醋,先前也不会将别的女孩子带来了。她只是知道,凡是要买这些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必定都是才女,才女瞧见才子的手笔,怎会不心动?但人来得太多,也不行呀!”

  珊珊笑道:“还是翠儿知道我。”

  翠儿笑道:“不但珊姐,别的姐妹们,也说莫要将图画往外卖了,留着自己看,总比让别人看好得多。”她笑容更是明媚,言语更是爽朗,比起珊珊的婉转娇柔,又另有一番动人心魄之处,令人见之神醉。只听她接着道:“我和珊姐虽是穷人家的女子,但别的姐妹们,却都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她们来的时候,就不知带来了多少珠宝,尤其是敏敏,几乎把她家全都给偷搬了来。”

  那杏衫少女笑骂道:“我可没惹你,你穷嚼什么舌头?”

  翠儿笑道:“我又没说假话。”

  珊珊娇笑道:“我证明,敏丫头来的时候,足足装了三大车东西,就只她一个带来的,已足够大家吃一辈子了。”

  翠儿道:“所以虽然不卖图画,也没关系,大家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想尽法子将这里布置起来。”

  铁中棠叹道:“小侄若非眼见,真不敢相信这故事竟会是真的……唉!若非老伯此等奇人,又怎会有此奇遇?”

  翠儿笑道:“是呀,他若不会吟诗作画,哪有这段事?”

  夜帝笑道:“但我也不愿那日后知道此事,是以每日算准时间,知道有人送饭来了,我便打扮个落魄模样出去。”

  铁中棠也不禁失笑道:“却连小侄也被骗了。”

  洞中无昼夜,众人谈谈笑笑,也不知过了多久。珊珊忽然笑道:“他们男人,想必总有许多不愿被咱们女孩听到的话要说的,咱们何必留着惹厌,走吧!”

  翠儿笑道:“累了一天,也该睡了。”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少女们俱都嫣然一笑,陆续走了出去。

  夜帝瞧着她们身影,微笑道:“你瞧这些女子,是否天地间灵气所钟?不用你说话,她们先已知道了你的心意。”

  铁中棠道:“果然善体人意……”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接道:“小侄委实有句不愿被人听到的话,要求老伯回答。”

  夜帝道:“有什么话?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沉吟半晌,似乎甚是为难,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来。转眼四望,只见几上纸笔犹在,他方自走了过去,提笔写了几个字,双手送到夜帝面前。

  夜帝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改变。但他默然良久,也终于说出一番话来,铁中棠听了这番话,神情竟也大变,也不知是惊是喜。只见他刹那间便已热泪盈眶,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灵光……朱大哥……你们……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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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中棠究竟写的是什么?夜帝究竟说了什么?铁中棠又为何突然提出水灵光与朱藻两人的名字?

  但这时朱藻与水灵光已远在千里外的王屋山下,耳边但闻得山林松涛,又怎会听得到铁中棠的呼声。王屋山并不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宁古五来,故老相传,王屋山正是颇多仙人灵迹。朱藻与水灵光到了王屋山示,但见灵山佳木,果似带着几分仙气,却寻不着那“再生草庐”在哪里。,两人一前一后,将山麓四周,都寻找了一遍,朱藻微微皱眉,道:“这里哪有什么再生草庐?莫非……莫非……”

  水灵光道:“莫非什么?”

  朱藻叹道:“莫非你铁大哥只是骗我们的?”

  水灵光仰首望天,幽幽出了一会儿神,缓缓道:“我和中棠相识以来,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是骗我的。”

  她离开沼泽虽然已有许久,但只有自崂山至王屋山这一段路途之中,方自真正深入红尘。这一路上,她看见了许多以前没有见过的事,也看见了各色各样的世人。她虽然未曾对任何一人抱有轻视之心,但无论是谁,早要到了她面前,都已不知不觉被她那种飘逸灵秀之气所慑,而自愧形秽起来。这使得心如赤子的水灵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培养出一种尊贵高华之气。

  她昔日若是天上仙子,此刻便已是仙子中的公主,教人一心想亲近于她,却又不敢亲近。这种绝俗的风姿,竟已有几分与朱藻非凡的气概相似。两人走在人群中,当真有如鹤立鸡群,迥异流俗。这种气质自是与生俱来,不是装作得来的。

  只是童年的不幸,使得水灵光变得有些羞怯,有些自怜,对别人有些畏惧,对自己也无信心。但泥污中的明珠,终有露出光华之一日。水灵光此时正如泥中之明珠,已洗清了泥污,放出了逼人的光华,只因她童年不幸的阴影,已逐渐消失,她对别人不再畏惧,对自己有了信心。她的口吃之病,也在不知不觉间好了。此刻,她言语中更充满自信,不但深信铁中棠绝对不会骗她,也深信那“再生草庐”必定在这里。

  朱藻叹道:“铁二弟自然不会恶意来骗我们,他只是……”

  水灵光幽幽道:“你不用说了,中棠的心意我知道。”

  朱藻怔了一怔,笑道:“你该称他大哥才是。”

  水灵光道:“我偏要叫他中棠……中棠,中棠……”

  朱藻仰天笑道:“好个刁蛮的女孩子,二弟有了你这样的妹子,这一生中只怕难免要多吃些苦头了。”

  水灵光嫣然一笑道:“我总觉得只有你才像我的大哥。朱大哥,你做我的大哥吧,我不要中棠这哥哥。”

  朱藻苦笑道:“唉!唉!今天天气不错。”

  水灵光笑道:“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你就是不认我这妹子,我还是要认你做大哥的。”

  朱藻摇头叹道:“十余日前你还是个温温柔柔的女孩子,不想此刻竟变得又淘气,又调皮了。”

  水灵光道:“大哥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朱藻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