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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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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西门里96号小屋的道上,我特意绕道从石榴家门口经过,看到他家院子大门紧闭,灯黑声寂,心里才觉得有些踏实。一拐弯儿到了西门里大街,溜着大街上的墙边踯躅而前,不一会儿走到了96号。打开门进屋等着李斌,小屋里寒冷至极,根本坐不下,我自己在屋里跺着脚,活动着倍感寒冷又被火枪误伤得火辣疼痛的双腿,渐渐地困意袭来,蜷曲在墙角的一个破长椅上头枕书包就要睡去。此时已经将近夜里三点,也正是这所谓“鬼龇牙”的时候,一阵阵寒意袭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但寒意终归没有战胜困意,我逐渐地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了刀光见红,我梦见了血色漫天,梦见电光石火,梦见触目惊心的一处处伤口,梦见我被两个老爷押着戴上手铐,肩膀被二黑刺伤的伤口汩汩地流出热血,浸到手铐上一点一点地将手铐熔化了。在我正要挣脱老爷的束缚时,却发现扭着我的双臂的是二黑和他那位被六枝用火枪喷了脸的老伯,他老伯的脸上依然带着一颗颗火枪喷出的滚珠,一脸的星光灿烂,一只耳朵在腮帮子旁耷拉着,迎面一张八仙桌子,旁边的一把太师椅上端坐着二黑他爹,正对我怒目而视,而身后的二黑和他老伯用脚踢我膝弯,大声呵斥着让我跪下,我执拗地歪着头,不肯下跪,二黑爷儿俩就一脚一脚地踢着我……直到我睁开了眼,看见李斌正用脚踢着我,嘴里在嚷嚷着:“醒醒!醒醒!”这才将我从梦中惊醒!

我让噩梦吓出一身冷汗,定下神来看李斌,他已经手提一个大包,做好了外出的准备。因为提前就已经定好了,谁也不许问谁要去什么地方,所以李斌要往何处去我也不便问,只是彼此叮嘱在外面小心,不要惹是生非。之后我和李斌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一直到天光放亮,大街上有了人迹,鼻子中钻进阵阵炸果子的香气,顿时觉得饥饿难忍,于是去了西门里大合社对面的早点铺吃早点,一个糖果子、一碗老豆腐和一碗浆子,吃完喝完,觉得身上暖和多了,人也有了一丝精神。我便和李斌一起去石榴家找他,来到石榴家大院门口,就见石榴蹲在院里劈柴点炉子,不知他家有没有人,不便进屋,就在院门口远远地招呼石榴。石榴冲我们点头招手,那意思是让我们进去。石榴自己有一间自己家搭建的七八平方米的小房,几节烟囱从紧挨着他这间小屋的他家大人住的大屋里穿出,在他的小屋里拐个弯儿,再从他的小屋延伸到院里,烟囱下的地上已经被冻住的烟囱油子堆起老高,窗户上的玻璃被冻得泛起各式不规则的冰花,院子里挤挤插插地住了七八户人家。一大早起来,有刷尿桶的,有点炉子的,有做早点,有晒被窝的,一派市井生活的场景。

石榴家的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已经都出门走了。见到他家里没人,我和李斌也就放开了,坐在石榴的小房里点上一根烟。石榴已经将外面的木柴和蜂窝煤收拾妥当,进屋里洗洗手,随即从饽饽碗里抓起一块干馒头抹上一块酱豆腐,坐到床上啃了起来。我等着李斌开口和石榴讲他的计划,可李斌始终都不言语,只是闷头抽烟,看意思是想让我和石榴说。我就把昨晚和李斌商量好的事儿对石榴全盘托出。石榴一听面带难色,原来石榴也没地方可去。我说实在不行咱先找三傻子去吧,有什么事儿回头再做计议。李斌点点头表示认可,石榴也赶紧换好衣服就要动身锁门,临出门石榴还不忘问一句:“咱还带家伙吗?”

2

三傻子家就住在东门里大街老牌楼底下,东门里二中对面的两间门脸房里。我们仨人绕着胡同穿过小巷,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生怕被人发现。到了三傻子家门口,李斌先在马路对过仔细地观察了半天,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才敢上前敲门。出来开门这位,是三傻子的二哥二傻子,愣头愣脑地问李斌:“你干吗?找谁?”李斌赔小心地问道:“三哥在吗?”二傻子说:“没在,打昨天晚上就没回来,你们找他干吗?”李斌说:“没什么事儿,想找三哥喝酒去,您能告诉我往哪儿找他去吗?”二傻子说:“你们上五合商场门口找去吧,他一般没什么事儿都在那待着!”李斌说:“好嘞!那我们先走了,您回去吧。”我们又沿着东马路往北走,躲开了文庙后面的东北角派出所,眼看着就到了五合商场门口了,在一间邮局门口就路遇了三傻子,老远就看见他正拿着一沓油印的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歌词在那儿叫卖,他看见我们仨人,迎头走过来,二话没说,一把将我们拽进旁边的胡同里,找了一个朝阳的犄角旮旯停下。我们和三傻子对面站定之后,三傻子左右仔细看看,他见周围没人,才给我们爆了一个大料。我们一听之下,顿觉心惊肉跳灵魂出窍!

从三傻子口中我们得知,昨天晚上红旗饭庄一战动静太大,已经惊动了市局,早上已经见报,扣上了一个“反革命聚众斗殴”的帽子,虽然至今还没有一个落网的,但老百姓之间相互传言坊间议论纷纷,大都埋怨现今社会治安的混乱,更有人说出如今在饭馆里吃顿饭都有被群殴打架误伤的危险,而六枝放的那几枪也的确为这件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有老百姓甚至传言在群殴现场有人拔出了制式手枪,并非只有一把,而是有多把枪互射,添油加醋云山雾罩赶上讲枪战片了。在那个年代信息闭塞,老百姓茶余饭后也没有那么多话题,哪儿要一旦有什么大事发生,必定要在坊间广泛流传,并且一定有人会把这事儿传得神乎其神。回过头来再说六枝打得二黑老伯那一枪,直接就把二黑他老伯的耳朵轰掉一只,而那满脸的滚珠又打进了他的一只眼睛,打掉的耳朵在混乱中连踏带踩的,即使后来又找到了,也已经没有了再次缝合上的可能性了,一只眼睛被打得视网膜损毁导致脱落,总之此人算是重残了。二黑他爸因为大腿被老猫一枪近距离喷射,有几颗滚珠嵌进太深,不得已做了外科手术,从大腿上取出了二十多颗滚珠,最后还有几颗因为深及腿骨与腿大动脉之间无法取出,只得将这几颗钢珠留在了腿上,以后再做保守治疗。而三傻子再一次提到了老猫他们几人,老猫在参与了劫刑车后之所以一直没有被拘押判刑,全仰仗着他有重度的尿毒症和肾衰竭,没有监所愿意收押他,怕他一旦发病死在里面,所以说官面也拿他这“半条命”没辙。老猫更是依靠着这随时可以要命的病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地折腾。在一次巧遇中,老猫结识了六枝和大香两人,这二位的确是在那个时期一段时间内的雌雄杀手,六枝只要是场面足够无可退身,必定拔枪,拔枪必射,射必伤人,大香也是女中豪杰,重情重义对六枝不离不弃,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亡命天涯。

要按照以往的规律来看,此时的六枝和大香恐怕早已经末路狂奔地远走他乡了。那么多参与这场事儿的人,都已经人心惶惶地躲灾避祸去了,为什么他三傻子却依然敢大模大样地出现在繁华热闹的东北角五合商场的门口,还继续做他的贩卖歌片儿的生意?其中有个缘故,三傻子属于那种每天在东北角一带显山露水的人物,在分局有名在派出所挂号,已经数次进入拘留所和两劳单位,再加上一家子哥四个全都是玩玩闹闹的主儿,所以官面对他家的所有人的行动作为都了如指掌,他跑也跑不出官面的手心,但凡他一惹事儿,那就得等着挨官面的办,数次出入分局和两劳单位的他,对自己的底子了然在心,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你来掏我我就跟你走,你不来掏我我就照样该那么招摇还那么招摇,每天上街卖卖歌片儿赚俩小钱,扎扎蛤蟆蹭顿小酒,给别人帮帮事儿换回点面子什么的,反正是凭他自己也惹不出大事儿,但你要整他也绝对能整出一箩筐的猫子狗子闲七杂八的小事儿,你说判他吧,不够罪过,不判又老是给人添堵。他倒是心安理得地等着有人来掏他走,他在外面和在里面都是一个意思。所以此时的三傻子,成了我们这帮人里除了老猫之外最踏实的一个,但在当时李斌和我已经都意识到了不能在这件事儿上让他三傻子落到官面手里,那样就对参与此事的人都有威胁,他不在乎不代表他进去后不撂别人!

我和李斌苦口婆心地力劝三傻子避避风头躲躲灾祸,谁知三傻子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越劝越来劲,满脸的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我怕什么?天塌下来有穆铁柱顶着,在哪儿我不是一天三顿饭,你们怎么想的我全明白,你们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三傻子进去过多少回了,从来没有人在我嘴里折进去过,我比你们谁都知道怎么跟穿官衣儿的打交道。我到里面是装傻充愣一分钱不少挣,装王八蛋一分钱不多赚,分局的预审科的豁罗孟怎么样,照样拿我没辙不是?你们走你们的吧,反正以后要是真有人找到我头上,我就一句话——当时喝大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最后我告诉你们啊,据说二黑他爸和他老伯够惨的,没敢在市里看伤,连夜去了大港医院找的关系才给留院治疗。可这老猫还没完了,昨天夜里知道信儿后,惦记着让六枝、大香俩人去大港医院补刀,要不是我玩命地拦着,恐怕这阵儿二黑他爹这哥儿俩都已经在重症监护室里吸氧打强心剂呢。我劝老猫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差不多就完了,此事就告一段落吧,你们大伙能跑的跑,能避的避,躲过这一阵子风头紧的时候,如果咱福大、命大、造化大,以后有什么事儿咱再讲。现在你们就走你们的吧!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在东北角老少爷们儿的视野中消失了,那可不是我三傻子的行为风格!”我心想:“去你大爷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吹着牛×屹立不倒呢?你三傻子的名号真是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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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傻子的傻劲儿一犯上来,任凭我和李斌好说歹说也不为所动,认准了“天塌下来先砸穆铁柱”的无知理论,弄得我们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之任之,让他继续在东北角官银号一带摆着玩儿闹大哥的造型,做着他赖以生存的小买卖。既然规劝三傻子没见效果,我和石榴只好与李斌就地分手各奔东西。李斌直接去了东北角长途汽车站,我带着石榴还打算去杨柳青轻机厂找狗尾巴去。我和石榴一路疾行刚到西站准备坐53路公共汽车,一到西站只见得西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正对出入西站的人严加盘查。我心里不禁一紧,顿觉有些不知所措。难道是因为昨天的事儿造成的今天风声如此紧张吗?想想李斌要在东北角长途汽车站上车,西站盘查得如此之紧,难道东北角长途车站就会平静如水没有官面儿检查盘问吗?一定会有的,心里不禁为李斌捏了一把汗,默默祈祷着李斌能逢凶化吉见机行事顺利出逃。机灵鬼小石榴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见我面色凝重,他用手拉拉我的衣角,把我从疾驶的脚步中叫停。我一回头在和石榴一对脸的同时,目光越过石榴那窄小的肩膀突然看见我和石榴身后不远处有几位全副武装的老爷正跑着步向我俩身前疾步赶来——崴了!到底还是要折这儿了!

眼看着几个帽花离我俩越来越近,我的头发根儿几乎要炸起来了,心里一个劲儿地提醒着自己“稳住了,一定稳住了”!此时如果扭头转身就跑,帽花百分之百地会追上来,你如果不跑倒会有百分之五十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在这种侥幸心理的驱动下,我稳住了神,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递给石榴,在用火给石榴点烟之际,我俩同时低头,我一边用余光瞄着渐行渐近的帽花,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对石榴说:“石榴,你只管低头点烟啊,千万别回头看更别抬头,目光一定不能游离出我周围的范围啊!”石榴多机灵,立马领会了我的意思,面无表情地低头点烟,后长长吐出一口烟并开口说道:“你这又是偷你爸的烟抽了吧?我爸的烟从来不让我看见,老头现在防着我,哈哈哈!”石榴表情自然,佯装与我打着哈哈,我也配合着他骂道:“谁偷我爸烟抽啦,你吃甜咬脆儿是吗!”说完上去一脚,踹在石榴大腿上,然后扭身便跑。石榴也装模作样地在我后面追,完全是两个坏学生放学路上打打闹闹的情节,这一系列的做戏表演当时完全蒙蔽了几位帽花,在与他们擦肩而过很远后,我俩才把“突突”乱跳的心稳定下来。来到了西北角太平街的一个商场门口,心里不禁庆幸,好悬!

定住了神儿,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市面儿上这么多的帽花是怎么回事儿?一个个荷枪实弹的如临大敌,就是昨天的红旗饭庄的事儿闹得不小,但也远远不足以让帽花如此兴师动众草木皆兵啊,这是不是要有什么大事儿发生哪?我决定再一次冒险闯一闯,观察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按照当时我和石榴的穿衣打扮走在街上也就像个学生模样,应该不太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我有一次带着石榴回到大丰路上,但没敢一直顺着大丰路走,而是穿过北大寺旁的小街向北走,一直走到了河边。无意中看到几个街道居委会的大娘在电线杆子上贴告示,一时好奇便走过去观看,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东北的王宗玮、王宗坊哥儿俩案发,当时号称“东北二王”,有情报说他二人要出逃南方途经天津,所以才弄得人心惶惶重兵警戒。电线杆子上贴着通缉令,悬赏一万元巨款捉拿,一万元——八十年代初是个什么概念?得相当于现在的几十万元哪,而且二王案件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官面儿上第一次公开发布通缉令捉拿案犯,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大爷、大娘奔走相告,市井凡人谈之色变。公安警力一时间都在忙于这场捉拿二王的行动,也就会无暇再把红旗饭庄的事儿摆在第一位去过问了。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是按原计划去西站坐公交53路去杨柳青找狗尾巴,还是原地不动玩一出所谓“灯下黑”,就在城里家门口利用熟悉的地形和人脉先潜伏下来再作打算?用了两根烟的工夫,我和石榴合计了一下,最后我们决定选择后者,暂时先回城里。

按照当时的事态,我和石榴想要回家那是太胆大妄为了,如果不回家那么只有一人可以依靠,此人就是——大伟。大伟家自己住一套独门独院,坐落在西门里的芝琴里胡同,那个年代的老城里的住房还不像现在那么紧张,大伟的爸爸以前是电力局的,在一次外地架设高压电缆的工程中被高空掉下的大电瓷瓶砸中脑袋不治身亡,因而评定为因公牺牲,后电力局为照顾他们一家分给了他家这套小独门独院,并安排了大伟的两个姐姐到电力局上班,大伟的寡妇妈妈拉扯着他们姐儿仨一直没有再嫁,可谓“含辛茹苦”,所以我在平常的时间里一直挺护着大伟。但大伟家的当时生活条件已经大为改观,老娘和两个姐姐都上班,只养活大伟一个吃闲饭的,大伟因为是家里仅有的一个儿子,又没有了父亲,所以家里对他宠爱有加。白天他家里几乎没人,妈妈和俩姐姐都上白班,只有大伟上学,当天正好是星期二,学校下午没课,在我和石榴商量定了之后,也已经是中午了,所以我俩就一路匆匆地回到了9中门口。当时没敢公开露面,学校正在放学,找了一位平时关系不错的同学把大伟叫了出来,远远地见到大伟跟着那位去喊他的同学疾步而至,看着近前大伟因为意外和激动而涨红的脸,我心里一时不是个滋味。想想以前我和石榴、大伟在学校的铁三角同窗生活,一起打打闹闹,一起上学下学,一路逍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彼此抄写作业,互相冒充家长写假条在作业回访上签字……而现如今只落得大伟一人在校求学形单影只,而我和石榴将要外漂跑路亡命天涯,这一切的一切究竟图个什么?为了什么?只是名声?面子?想到此处,我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委实不是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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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伟家的院子阳面一溜三间,一明两暗,阴面两间,东西头各有一间,作为厨房和杂物间用,他在家受尽宠爱说一不二,养成了一种特别“独”的性格,再加之正处于青春期躁动,平时蔫蔫嘎嘎的人在家里,却跟老娘和俩姐姐时不常地犯顶,所以他就要求自己住一间房子,不再和姐姐在一块住,老娘被他逼得没办法,就将阴面的那两间房收拾出来了给大伟住。大伟的岁数还小,当然还不懂得什么阳面房子比阴面房子好住暖和,反正有火炉子取暖,有了自己拥有的一块空间比什么都强,所以大伟虽然手里拿着他妈妈那三间北房的钥匙,但也从来不会或者很少开锁进他妈的屋子,这也就给我和石榴俩人在大伟家暂时待一阵提供了条件和方便。一段时间内,我和石榴白天就待在大伟家,而到了晚上就会到96号的小杂货屋里去睡觉。一天三顿饭有大伟安排,倒也不太耽误他上学,并且还能给依旧对求学之路孜孜以求的石榴同学补补课,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眼见着大伟就要参加期末考试了,就快要放寒假了,也要过年了,直到终于有一天石榴沉不住气了,非要哭着喊着参加期末考试去。石榴同学对学习的态度值得我学习一辈子,这也是我最初特别佩服他的一点,但我只能安抚他,承诺出去探探风声,只要形势不紧张,我就让他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我这一出去,几天下来打听到的消息有喜有忧,更有足以让我俩感到震惊的事情发生——六枝和大香在玉田县落网了!

原来六枝在红旗饭庄枪喷二黑老伯,造成二黑老伯毁容并且一只耳朵残缺之后,自知后果严重,再加之东北二王的涉枪案件的突发,一时间社会面上风声吃紧。六枝和大香二人在市里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最后俩人决定还是远走他乡先避避风头。大香的老舅在上山下乡时被分到玉田县的窝洛沽镇插队,并在那结了婚落了户,于是大香便联系了她老舅,正好赶上天津运输六厂要到她老舅那儿拉鱼饲料和鱼骨粉,通过她老舅的安排她和六枝便搭上了开往玉田县的半挂解放货车,一路并无任何闪失。怎知一到了玉田县粮库,司机把他俩放在了粮库门口,距离大香的老舅家还有几里地的路程,俩人一看此时正值天时过午,已错过午饭时间,于是决定先在镇上找个饭馆好歹对付一口,再找个商场给大香老舅的孩子买些礼物,然后再去老舅家。走了不远看到有一间看上去还算干净点像点样的饭馆,俩人就进去找了一个靠墙靠窗户的位置坐了下来。已近下午两点多了,饭馆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只有一桌客人还在举杯豪饮,按照当时六枝他俩的打扮,再怎么装模作样也可以让当地人一眼看出这俩人不是他们本地的。邻桌的酒客用挑衅和下流的眼神一直瞄着六枝他俩,六枝心里便十分不爽,当时就要发作,便拿下斜挎在肩头的“粑粑桶”包,随时准备着掏家伙。他这个举动把大香惊出一身冷汗,大香太了解六枝了,她非常明白只要六枝将挎包拿下就必定是要掏枪有所动作,大香此时要比六枝冷静些,她知道在此处他们人生地不熟,只要一惹事必定要连累她老舅,一个镇子能有多大?在这儿枪一响马上全镇子人都会知道,便一把将六枝按住,用眼色制止了六枝的下一部动作。可那桌的酒客却依然仗着酒劲儿和一种欺生的心态对他俩寻衅滋事。六枝把头深深埋在酒桌上,努力控制着自己将要爆发的情绪。一直到那桌的几位终于开口了,对大香一通调戏。此时爆发的却不是六枝,而是一直想要压事儿的大香!

如果这几位当地的农民兄弟只是用眼光对大香远距离调戏,六枝、大香可能也就忍了,或者不言语,或者扭头走开找间别的饭馆吃,他俩何尝不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而就在俩人几乎就要出去再找地方吃饭的时候,那桌酒客中的其中一位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手拿一根自己卷的大烟叶卷烟凑乎到大香身边,将手里的卷烟递给大香,用一嘴浓重的接近唐山口音的玉田话说道:“大妹咂,奴莫到咱这前儿了,天儿都晌午料,咋还木吃饭捏?来抽根儿我们当地的旱烟叶子,你要赏脸就到你大哥这边凑合一口吧,大哥好酒、好菜管够!”大香抬手挡住了对方递来卷烟的手,那是只皴了皮的、扒了裂的、熏了黄的粗糙的大手,不免皱了一皱眉,抬眼看看对方。哪知这位不识趣的、不开眼的老乡不知收敛,仍要伸手过来。此时大香眼神里已经充满了杀气,她也绝非是随随便便、水性杨花之人,岂肯让这些乡下人冒犯,一只手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另一只手已经抄起来了桌子上的一个头号大玻璃烟缸,那挑事儿的老乡正在一脸坏笑地把脸往大香眼前凑乎,满嘴的酒气一口一口地喷在大香脸上。大香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没吃过这种亏,只见她柳眉竖起,猛然间站起身形,手起烟缸落,砸了对方一个“红光崩现,血溅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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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事之人肥硕的身躯,立马如软布稀面一般瘫了下去,四肢抽搐,眼往上翻。在座的除了六枝以外,谁也不会想到这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略带忧郁气质的小女子,会有如此的胆量和爆发力。一时之间,惊呆了邻桌的各位酒客。而在大香站起身的同时,六枝就已经将手伸向了背包,在大香出手的一刹那,他起身飞起一脚将饭桌踹翻,双手持枪各指一方。这帮当地的土混混儿,毕竟只是独霸乡里的一群乌合之众,何曾见过这种阵势,吓得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但这也就是几秒钟,在六枝护着大香向门外退去的时候,这些人也缓过神儿来了,纷纷起身欲拉开架势拼命豁个。试想一下,两个外乡人在自己的地面儿上将自己弟兄砸得倒地不起,更何况还是一女流之辈出手伤人,就更激起了这伙人的同仇敌忾之心,各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向上猛扑。而此时六枝大香已经退却到了饭馆大门口,那帮不依不饶的当地人,只要是手边能够着的家伙,都已经持在手中,步步紧逼,六枝一看一时间恐难以脱身了,大叫一声:“想豁命的就往枪口上顶,想回家的都站着别动!”那帮人哪能听你这个,一出大门空间开阔了,他们便从四面围拢上来,六枝两把枪已经不能顾及所有的围拢上来的人,而且一到外面这帮人的本乡本土的“父老乡亲”越聚越多,直到彻底地把六枝他俩围在了正中央,此时的大香也掏出了一把三角刮刀,和六枝背靠背地与众人对峙!

照这个局面六枝、大香二人是无论如何走不出去了,只得冒死一拼。要是按照以前六枝在市里的一贯作风,不用到饭店大门外,那指定是枪出包、火出膛,而这次他考虑得太多了,他怕在这儿放枪会给大香的老舅找来麻烦,不想刚到此处却横生事端,犹豫之间贻误了战机。如果六枝在饭店里面就将这帮人一枪定住,还有可能在对方一时的惊慌之下争取逃跑的时间,此时的被动局面正是六枝一时犹豫造成的,如何才能成功突围?六枝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两把枪,只有两响,枪响以后如果不能及时往枪膛里续火药和滚珠,那这两把枪就是两块废铁,这也是以前的火枪最要命的短板,当下已经没有时间去过多地考虑了,六枝咬咬牙发发狠,心想:愿意怎么样怎么样吧,发昏大不了死!枪响人倒,杀出一条血路,成败听天由命!念及此处,他举枪对准一个貌似是领头的人,一枪喷了出去!他抬手一枪,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那位看似领头之人顿时仰面而倒,好在两者之间的距离稍远,火枪的威力到他面门是已经不算太大,没有像二黑他老伯那样被轰掉一只耳朵,那也打得满脸流血倒地打滚。围拢的人群被彻底激怒了,有几个愣头儿青脱下大衣蒙在头上手持棍棒不要命地冲了上来,于是六枝的第二枪又响了。那个年代的乡下人,毕竟还是见识少,他们不知道这种火枪是需要一枪一充火药,但见六枝和大香再次举枪的时候,就有几个又想看热闹又想趁机打便宜人的老乡,在六枝枪口的威逼下暂时散开了一个缺口,也正是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成了六枝俩人突围的豁口。俩人跑出人群一路狂奔,身后的人群奋起直追,并将手里的砖头、瓦块、酒瓶、锅盖儿一股脑儿地飞向六枝他俩人。天气正值严冬,人们普遍都穿得厚重臃肿,奔跑不便,没跑出几百米,就再一次被当地人连追带截堵在了一条小土道上。眼见得没了退路,二人也再跑不动了,便背靠一堵墙看着聚拢过来的人群“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人群已经渐渐地越围圈越小了。大香一看这会儿是彻底穷途末路了,一万个也想不到在此穷乡僻壤落难,她生来性子就烈,一把将手里的刮刀倒过来顶在自己的脖子动脉上,大喊道:“今儿个你们谁要靠前,那就绝对是人命官司,逼急了你姑奶奶咱有今天没明天!”可你当这是在市里哪?自古道“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可不明白你这一套,但让大香这么一吓唬,一时也不见有人敢冒死上前。虽然没有一拥而上,但这不下百十来号人,纷纷手拿砖头、瓦块扔向六枝和大香,打得二人头破血流。人们依旧不依不饶,见六枝他俩已无反抗能力,就把他俩团团围住,棍棒乱抡,手打脚踢,乱拳相向,正所谓“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直打得二人趴在地上再无还手之力,只可怜这老城里的曾经风云一时两个人,远在他乡遭此厄运。

出事地点距离镇派出所不远,不一会儿便惊动了帽花,来了两位警官,分开人群,但只见地上躺着一男一女,均已昏迷不醒,周围大片血迹横流,周围的砖头、瓦块几乎将二人埋了起来。两位警官上前扶起二人,见他们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立即找来一辆警车风驰电掣一路狂奔地将他二人送到了县医院。经医院检查,六枝头皮开裂深达颅骨,脑内有积液急需开颅手术,一只胳膊被砸得粉碎性骨折,全身伴有外击性软组织挫伤。大香的腰椎第十二节爆裂性开放骨折,脾脏毁损需要摘除,三根手指骨折,严重脑震荡。那时还没有身份证这么一说,所以对这二人的来头无从查起,只能当盲流看待。派出所所长先行在医院开的手术告知书上签了字,使六枝、大香二人得以进行手术治疗,而在他俩住院昏迷期间也无法调查,只是在俩人清醒时候做一点断断续续的笔录。那位在饭馆里挑衅大香并被大香一烟缸砸躺下的当地狗烂儿也被伤得不轻,也是颅骨骨折,也住这家县医院。直到一个多月以后六枝和大香恢复得差不多了,派出所这才开始正式调查这件在当地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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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六枝和大香在玉田县医院连治疗再康复待了半年左右,身体才逐渐康复,俩人身体都已经落下了不同程度的伤残,六枝多少还算比大香好点,大香的脾脏被摘除,腰椎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打那以后就一直需要每天戴着“腰硬子”生活,值得庆幸的是没有落下瘫痪的后果已经属于奇迹。后来俩人结婚,大香怀孕生子之时,还冒了好大的风险。据说她这种腰椎损伤后遗症严格说来是不可以怀孕生子的,弄不好会再次造成孕妇瘫痪,但大香为了给六枝家留下个一男半女的后代,不惜自己冒着瘫痪的风险,毅然决然地给六枝生下个七斤七两重的大胖小子,娘儿俩安然无恙!在二人治疗期间,当地的官面儿已经将案件的经过调查清楚,由于当地的那几个人也都已经痊愈康复,但毕竟是那方面挑起的事端,而六枝持枪并在公共场所公然放枪,所以各打五十大板,对方咱们就不说了,毕竟人家都是当地本乡本土的,有所照顾也在所难免。咱单说六枝俩人,六枝被唐山市法院判决劳改四年,在邢台监狱服刑,大香因为内残严重被遣送回津监督改造,此间俩人谁也没有撂出在红旗饭庄的事儿来。现在想来我们大家都命好,托六枝和大香的福,没有把我们给撂出来,六枝和大香的命也好,在他俩的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判决完之后,长达几个月的大搜捕运动就开始了,他俩这事儿如果发生在大搜捕期间,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弄不好得把这俩人给“凿了”。

咱回过头来再说市里的我们这帮参与了“红旗饭庄”事件的人,老猫在六枝和大香还没有出逃前,不止一次地找上二黑的家门。老猫毕竟经过了太多的事儿,他有他的一套处事方法,他非常懂得处理这种事情的脉络,这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有着非常丰富的反侦察经验”。所以他就三番五次地找上二黑的家门,采取威逼利诱的手端,对二黑他爸上了足够的手段,让二黑他爸去派出所自己撤销案底,对官面儿说只是两拨人发生摩擦从而打起来的偶然事件。一开始二黑他爸当然不认头这么善罢甘休,何况要论双方的伤情局势,二黑的老伯毕竟掉了一只耳朵,属于重伤,二黑他爸心中实在不甘。好在那个年代还没有现在的人的心机,还不懂得有事儿拿钱了,原本指望官面儿能给他家一个说法,但二黑一和他爸分析这事儿的是非利弊,不由得犹豫起来,再那么说也是二黑他爸领着人去红旗饭庄闹的事儿,而且他们去的时候也都带着家伙了,所以到最后,二黑他爸也只能忍了。

最后老猫和二黑他爸达成口头协议,谁也不再追究此事了,一切后果两相情愿不再提及,但老猫这件事儿办得也有疏忽,就是没有及时将这个结果告诉六枝和大香,才使得他俩感觉风声太紧远走他乡,才有了后面的玉田县被抓。

老猫与二黑他爸达成协议了,但二黑他爸也不会“法盲”到自己去分局撤销案底去,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双方对立面彼此不再追究了,不代表这事儿在官面儿上也算完了,“二王”事件让官面儿足足忙活了一个来月,风头一过,缓过神儿来了,就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打击涉枪案件运动。红旗饭庄事件被市局当作了重点,同时在那个年代每年过年前都要收敛一批祸头进去,好使市面上的治安形势有所改观,都赶在一块儿了,我们这些人刚刚有点松懈的神经再一次绷紧起来。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这个年关实在是不太好过,谁心里都明白,帽花找上门来是早晚的事儿。

李斌他们一干人等还都在外地投亲靠友的避祸躲灾,因为提前就已经说好彼此之间都不留下外漂的落脚地点,所以我和石榴想要通知他们先别回津的想法一直没能实现,不得已我只能和石榴挨家告知,尽了我们自己能尽之责。我将认识的所有家都已经通知到了,不想在之后一个星期的一天下午,我和石榴终于在西关街影院门口让帽花按住了。

第二章

1

一个隐患!一颗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终于在大家的不经意中引爆了——三傻子最终还是折在东北角派出所了。官面儿以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为交换条件,诱使三傻子将我们几个一起招供出来,当然这其中他没敢撂出老猫,但他没想到的是最终他还是让老猫给办了个“体无完肤”,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那天9中在放寒假的最后一天前开了结业式,下午学校组织到西关街影院观看电影《神秘的大佛》。距离红旗饭庄的事儿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内我和石榴依然是白天在大伟家里窝着,夜里到96号的小杂货屋里睡觉,市面上风声已经不太紧了,所以我和石榴也就偶尔出去玩玩,放松了绷紧了一个多月的神经。

正好学校组织了电影,大伟踅摸来了几张富余票,于是我们几人就相约在西关街影院一起观影,平生第一次看到武打片,只看得热血贲张跃跃欲试,特别佩服电影里的反面人物“沙舵爷”,能将手里把玩的健身铁球当武器使用,还想着受到启发了以后自己也可以尝试着练练这招,再打架就能手托铁球,甩手便可制敌与几米之外而不必近身。脑子里幻想着这一系列的梦想,随着散场的人流走出影院大门不远,我发现石榴被拥挤的人流挤散,便停下脚步四处找他。

好不容易找到了石榴,我俩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电影剧情一边向西门里的方向走。就在这时,从身后传出一声打招呼的声音——“哟!这不是墨斗吗?”我一回头,却发现和我打招呼的几个人并不认识,但嘴里还是本能地应声问道:“谁啊!谁找我!”话音刚落,那几人猛扑上来,三下五除二地将我和石榴一起七手八脚地按在地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呢,铐子已经箍在手上了!

2

既然说到“铐子”,咱正好说一说怎么“戴手铐”。那个时期在公安系统内抓捕犯人,有着一系列不成文的规矩,其中抓什么人,戴什么束缚犯人的戒具,也分个三六九等。那个年代市面上或分局里管小偷扒手叫“皮子”,管在火车上顺包、偷包的叫吃“大轮儿的”,还有一种“绺窃”,就是在商场趁卖家不注意或者有打托儿的转移卖家视线,然后用钓鱼竿,竿头涂抹上黏子,趁人不备从柜台里往外沾钱票,这叫“钓鱼的”,但凡是这几种人,一般不算剧烈犯罪。那时的职业扒手有着自己的职业操守,只偷窃不动手,逮着了就认头学艺不精手艺不到位,认栽、认打、认裁决。我听说过但没见过的是有一种女偷窃者专门偷外衣上面口袋插着钢笔的,具体手法是用自己的辫子挑钢笔。那个年代的女人留着两条大辫子的满街都是,要是一见有外衣上面口袋插着一杆或者两杆钢笔的人便上前凑合,一见时机成熟,在口袋插钢笔者身前一甩自己的辫子,便可将钢笔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用自己的辫子将钢笔挂在辫子上带下来,此乃神技,但市面上也绝不少有。总之,向这种偷盗系列的案犯一般抓现行的较多,通常用不上手铐,应为这项犯罪活动不剧烈,没有什么危险性,所以都给这些人用“法绳”拘缚。前提是这种案件一般都有充裕的时间去就地审问和取证,然后就将逮着的犯人用法绳将一只胳膊从胸前上举,绕到脖子后面再往下压,另外一只胳膊从腰间往后背,去够前面的另一只手。好像现在女的练瑜伽里有这个动作,我在家看我媳妇练过这个动作,她一练这个动作,我就会想起那个年代大街上逮着小偷后被捆住的场景。所不同的是瑜伽不捆法绳,小偷的两手拇指用法绳捆吊在一起,名曰“苏秦背剑”。这要是捆得时间长了,两手拇指一定红得发紫血液梗阻,而且形象难看。大街上人潮涌动,如果见到身后俩三位官面儿老爷押着一位“苏秦背剑”者,就必将被认为是“皮子”,从而饱受别人白眼。更有甚者,有一次看到一次批斗大会,有一位偷自行车的惯犯,偷了两辆自行车,挨斗时官面儿老爷就将他偷得的赃物——两辆自行车一并挂在了他的脖子上,还得低头猫腰认罪,这两辆大加重自行车怎么说也得五十多斤吧,愣在他脖子上溜溜地挂了一上午,差点给他脖子大筋挂断了!

我在蓟县鱼山白灰厂劳教时遇上一位老偷,那会儿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一眼看上去老人家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说话慢条斯理、有章有节,像个老教授似的,但熟知内情的都知道这位可是名噪一时的公交老偷——谢老三!谢老三已经六次出入两劳单位,拘留就更甭提了,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拘留多少次了,对于他来讲小小的拘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据他自己说,这偷钱包是一种“瘾头儿”,一旦时机成熟自己管不住自己就下手了。在蓟县劳教就是因为偷了一个大娘的钱包,最后被逮着一看钱包里只有三块钱,最后被判了劳教三年,合着一块钱换一年刑期!

他自己在队里和我们闲聊时说,他是起小就跟了一位据说偷遍大上海十里洋场、浦江两岸的高手学艺。这位高手师傅也是因为在上海把所有繁华热闹的场所偷了一个遍后,因为在上海官面儿留底儿太多,几乎所有官面儿反扒的便衣都认得他了,只要他一出现在街面上身后必有几个人跟踪观察,他的那张脸当时就如同全国粮票一样被官面儿熟知,在上海实在混不下去了,才领家带眷来到天津卫,在老十月影院门前收了谢三爷当徒弟。从一开始在一脸盆开水里用两手的食指和中指往外夹肥皂片,到最后练就了从他师傅口袋里往外掏晒干了的树叶子,且不可使树叶掉渣损坏,还不能让他师傅发觉。前前后后三年时间,谢三爷终于出道了,而这门所谓的“手艺”也贯穿了他的一生!

以上说的是束缚扒窃犯案,如果是比较爆裂的恶性伤人案件,事发现场就没有那么长时间去用法绳捆住案犯了,通常是用普通意义上的一般手铐,因为这种手铐对于突发性事件的处理运用最便捷、最实用,也最简单,只要在你手腕子上一磕铐子半环儿,那半环儿就会立马合口,只要是把人控制住了不许几秒钟时间就可让你束手就擒。但是这种手铐也有着它致命的缺陷,第一就是这种铐子只能束缚双腕,使整个双手活动范围受限,但却不足以让那些戴手铐比戴手表时间还长的人受此约束,只要一枚女人通常用的卡子,或者一枚大头针曲别针,再往损处说——一根牙签都能把锁牙拨开。遥想当年二纬路的“小年”在南窑关独拘时,关进去时戴着手铐,在以后的时间里不论他是出来打饭还是放茅,都能见他一只手戴着自己打开的半只铐子,一只手腕子水光溜滑的,所以一般的手铐对于经常进去的人来说,想打开根本不是难事儿,形同虚设。当然戴手铐也有“前铐”、“后铐”、“背铐”等多种铐法,前铐后铐都比较好开,只要是背铐一般人就无能为力了。不过戴上背铐的时间不会太长,时间太长就会造成胳膊瘀血甚至导致残废,后来在一般的手铐的基础上又发明了“铜铐”和“指铐”,铜铐与一般意义上的手铐结构和原理都是一样,只是在手铐的硬度上较比以前的手铐硬,不容易拨开锁牙。而“指铐”则更厉害,顾名思义“指铐”就是一般手铐的缩小版,这种指铐只铐双手的大拇指。这种玩意儿可太厉害了,你想,要是一般的手铐只要你不挣歪,一般不会给你铐得太紧,但也绝对不会掉下来,像两只手镯一样的在腕子上晃晃荡荡地吊着,甭管多长时间都不会受罪。而这“指铐”却不然,它是要铐在你大拇指的关节下面,还必须铐得紧,铐得松了一吞就能吞下来,但要铐得紧了,不消一会儿,你的大拇指就会发凉、发木、发麻,黑紫透亮儿,彻底瘀血!

3

关于手铐和法绳的约束方式还有很多种,咱就不在此一一介绍了,如果以后还会说到这个话题,咱再细表不迟。

话说我和石榴一起在西关街影院观影,在散场回家的路上被几个便衣摁住,手铐上腕一路押解到东北角派出所。进到东北角派出所的大院里,有几个值班的八毛,什么叫八毛啊?那个年代公安警力不够,有不少联防队员或协勤的帮忙,不是白帮忙,一天给八毛钱。那几个八毛让我和石榴在大院的围墙边上一头一个撅着,身体成90度弯曲,双手下垂,双腿闭紧,然后就没有人理会我们了。时值下午四点多,天色阴沉得厉害,不一会儿,纷纷洒洒飘下了鹅毛大雪,加之阵阵的刺骨寒风,直吹得我透心寒凉,不禁扭头望望石榴。石榴此时那瘦小的身躯,在片片雪花种已经后背堆起厚厚的雪层,一阵阵的狂风吹得他一阵阵打晃。小石榴瘦得皮包骨头,几乎没有一点儿脂肪,御寒能力自然就比较差,只见他将脖子缩到大衣领子里面,不住地瑟瑟发抖,不时地用手擦拭着不争气流淌出来的鼻涕。看得我心里更加泛起丝丝寒意,有些心疼他。时间过得太慢了,几乎要凝固了,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袅袅地不知是派出所食堂还是周围的住户家里,飘过来一股一股的炝锅味儿和炒菜味儿。我们两个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吃跑老子的年纪,这阵菜香刺激着我们的鼻腔,腹内“咕咕”直响,饿得俩眼发黑,也许是撅得时间太长所致。最刺激的场景出现了,之前在屋里暖暖活活烤火闲聊的老爷们,此时都出来到食堂去打饭,端着饭盆儿,好像炫耀似的从我俩跟前一个个过去,人已经进屋了,却将一股股饭菜的香气留在了我和石榴的周围!

貌似没人理会我俩,其实只要是我和石榴俩人一旦撅累了,上身稍微抬起来一点,就会有个八毛从屋里打开窗户大声呵斥“你们俩,撅好喽”,“往下撅,吃了草火棍儿啦”,“再不撅好了拿电棒秃噜你们俩,信吗”……我想应该等老爷们吃完饭就该提我们俩过堂了吧,看这意思今晚弄不好就得在分局过了,看看实在不行观察一下,有没有机会能成功脱逃呢?正在我脑子里浮想联翩地计划着,看看哪边的墙比较矮能跃过去的时候,耳中只听到“哎哟”一声。循声看去,只见石榴已经痛苦地坐在厚厚积雪的地上,石榴的腿可能连冻再撅地麻木了,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了。其实我也是咬牙坚持着,我怕我一旦撅不住摔那儿了,让这帮老爷看不起。没几秒钟的工夫,窗户再一次打开,又是那位八毛大吼一声:“别装洋蒜,你给我起来撅好喽听见了吗,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告诉你们俩照着一宿撅!小毛孩子!”我一听他这话顿时就火撞脑门子,反正已经落在你们手里了,爱谁谁吧!我也立马直起身来,冲他大声回应道:“这算怎么回事儿?既然把我俩弄进来了,该怎么这就怎么着,光让我们俩在这撅着,也你妈不管我们俩,算什么事儿?我今儿个还就不撅了,有辙你就想去吧!”说完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并且用不屑的眼光挑衅着他。那位八毛一听这话,火儿大了:“嘿!你个小BK的,嘴硬是吗?好嘞!我还就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你牛掰!你等我把这口饭装肚子里啊,你看我那么收拾你的!”我豁出去了:“你随便吧!我还真就不理你!”

4

还没等他搭话呢,有一个八毛从屋里“咣当”一声一摔门蹿了出来,到我跟前一把揪住我后脖领子,然后就用力在原地一转,又在脚底下使绊,一个“弹踢”把我撂倒在了雪地上。当时我的腿也已经撅得差不多麻木了,这一下脆脆生生地就摔那儿了。就在此时,屋里的窗户边已经围满了一堆脑袋,都是刚刚吃饱了晚饭没事儿干的,拿我和石榴开涮消食,一看我被摔到地上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而这位在外面摔我大马趴的八毛也是个人来疯,一见他的同事们被他的壮举逗得哈哈大笑,更加肆无忌惮了,又一次拽住我的脖领子往上提我。我借着他往起提了我的劲头就劲站住脚跟,然后双腿一岔想站住桩,上边两手便抓住他的两只胳膊,跟他较上劲了。他见我双腿岔开跟他角力,随即将他的一只腿伸到我的两腿之间,马上又将这只腿往自己怀里一钩,钩住了后再将我往外使劲一推。这招我已经看出来了,但由于冬天穿得太多加之双腿已经连冻带撅的不太灵便了,此时我想“掏腿”但已经掏不出来了,着着实实地又一次摔坐在了地上,屋里随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就这两下,再加上屋里的人们的哈哈大笑,弄得我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啊,我不顾一切地再一次从地上爬起来,拿出要和他豁命的架势,一把抱住这个八毛要跟他好好过过招。此时石榴从一边连跑带摔地奔过来又把我一把抱住,死命地拉我,怕我做出不明智的举动。而此时那位八毛却撒开了手,弹弹自己腿上的雪,告诉石榴:“你过来干吗?谁让你动的?你给我接着上那边撅着去!你们要造反是吗?你放开他,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能有多大的油水,能不能尿出一丈二的水儿!”

我再一次和他较上力,正在这儿僵持的时候,另外的一间办公室一开门走出一位岁数大的帽花,一看就是有点身份的“官帽”,大衣不穿着而是在身上披着,迈着四方步一边往我这边走,一边大声吆喝着:“行啦!差不多完了。”走到我们跟前就问那位摔我的八毛:“这俩小不点儿什么案儿?”那位八毛说:“嘿嘿,这俩小毛孩子是老董他们组弄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案儿。”看似当官的帽花说:“噢!行了行了,你跟俩小不点儿较嘛劲,进屋进屋,我跟你们说点事儿。”随后一推他,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里。我和石榴又在外面待了一个多小时,也没人再盯着我俩撅的姿势那么样了,好像所里所有的帽花都在开会,没人理我们俩了,脱逃的念头再一次涌上我心头。我冲石榴使着眼色,石榴心领神会,左右张望着,寻找脱逃的机会和路线。我俩正在八下子观察着这个大院儿,一回头忽然看见一间办公室里一开门,在两个帽花的带领下,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从屋里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傻子!这回和三傻子的不期而遇,印证了我心里这一段时间的担心,果不其然是三傻子把大家给撂出来了!一时间心里所有的怒火一起涌上心头,我和石榴不约而同地向三傻子扑了过去,送三傻子出来的两个帽花一见,立即一人弄一个,把我和石榴一人一个大掖脖儿把我俩顶在了墙上。其中一位帽花又回过头,对已经快走出大门的三傻子嘱咐了一句:“这些日子别出门啊,出门过来跟所里打个招呼!”我回头痛快地骂了一句:“三傻子你个大傻×!败类!”没等我下面的脏话骂出来,顶着我掖脖儿的老爷一个大嘴巴子就扇在我已经冻木的脸上,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看到三傻子已经出了门,这俩帽花一人押一个把我和石榴分别押往两间审讯室。一进门顿觉室内温暖如春,屋子不太大,有个十几平方米的样子,屋里中央点着一个大炉子,炉子上还坐着一壶水,已经开了“突突”地冒着热气,屋里还有一位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帽花,押我进来的帽花比较年轻。岁数大的帽花姓董,以后就叫他“老董”,年轻的姓陆,以后就叫他“小陆”。进门后小陆便开始对我进行搜身,把我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好在那天我和石榴谁身上也没带家伙,并把从我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一一交给老董查看,然后就开始又让我在屋门后撅着,嗨!好歹在屋里也比在外面撅着好受,就又撅屋门后面了。当老董打开我的钱包看到里面的那张全家福的照片时,脸上微微一怔,不禁回头打量打量我,然后摇摇头继续干他的活。老董这一系列表情的变化都被我观察到了,心里就寻思着这老家伙的怪异表情是从何而起呢?

老董在看完和检查完我的随身物品后,我看到他和小陆耳语了几句,便打开门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了我和小陆俩人。小陆就叫我站了起来,但是依然让我冲墙站着不准回头。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小陆让我坐在他对面的提把椅子上,好像要开始审讯我了。我看见小陆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笔录用的专用稿纸,以及红色的印泥等,但小陆接下来的一个举动让我顿时又一次感到后脊背沟冒出阵阵寒意——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把“高压电棒”来,威胁意味十足地摆在了桌子上,并有意无意地触动着电棒开关,电棒顶头的电极顿时“噼里啪啦”地冒出阵阵蓝火星子,我靠——这是要过热堂的节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