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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年二十九这一天,李斌、宝杰、老三等人陆续返家了,充分证明了一点:咱天津卫的老例儿——“有父母在,孝子过年守于二老膝下”。老几位都刚刚放下行李包裹,便急急忙忙地各自通信,于当晚在李斌家的小屋聚齐。由李斌出资请客,在西门脸儿“家乐餐厅”摆桌相聚。酒席面儿上我把这些日子经历的所有一切都如实跟大家说了,但是我并没有提到二黑找我和李斌的事,这事儿大的方向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以后如何去实施却还没有具体形成计划,我想在大家走后单独再和李斌说,于是在大家觥筹交错耳酣面热之时,我就一个劲儿地给大家降降酒温,怕大伙这酒一到位后再惹出什么不可意料的事儿。最后大家谁也没喝那么多,只有平常最不可能喝多的石榴喝得不省人事了,好在这货人小体轻,几个人七手八脚地连搭带抬,将他弄到了李斌的屋里。大伙各自述说着这些日子离家在外的各种经历和奇闻逸事,我就把李斌叫出屋门,在外面开始了这次关于要不要借老猫之手办掉三傻子的议题争论。

和李斌说了一遍三傻子“爬围”,以及二黑来找我的经过。一开始李斌有些不相信三傻子会弃玩儿闹义气于不顾,将信将疑地要找三傻子当面核实此事,直到听我说出在东北角派出所里,我和石榴已经看见了三傻子从老董的屋里先我们一步出来,要不派出所的帽花那么会在西关街影院堵到我和石榴,并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这一系列的事儿无一不是和三傻子有牵扯和关系,李斌终于不再在三傻子“反水”的事情上有所存疑,但李斌从心里却始终不愿为此事出面把三傻子诓出来交给老猫处置。李斌与三傻子之间必定有那么点交情,三傻子也曾经因为当年李斌因为一条苏联时期的“板儿带”,与东门里的闫义“闫老逼”哥儿几个打架。板儿带也叫武装带,一种苏联军人所系的铜扣牛皮腰带,在那个时期相当稀缺,是只有大玩闹才会拥有的稀罕物件,为这个打出人命的太多了。当时李斌势单力孤,多亏三傻子出手相救,用自己的名声和在圈儿里的地位连打带吓唬,把闫老逼一伙人当场镇唬住,使得李斌在闫义一伙人的刀枪棍棒之下全身而退,“板儿带”也没让人抢走。自那以后,李斌便对三傻子感恩戴德,所以李斌不愿出头,也是想利用此事还三傻子一个人情。

可你李斌也是当事者迷啊,难道你不出面把三傻子诓出来,老猫就会对三傻子善罢甘休吗?何况三傻子在派出所时会因为你和他的交情,就把你抛开而不撂出你李斌吗?你李斌如果跟三傻子还有那么点交情,你就更应该出头摆平这件事儿,在老猫面前给三傻子找个台阶,让老猫和三傻子都能比较体面地全身而退,才能把这件事情化解!我是掰开了揉碎了,把这事儿的利害关系和前因后果给李斌讲了一通。李斌终于点头认可了我的想法,其实此时我还有着自己自私的想法:以我当时的身份地位,在这圈儿里还属于人微言轻的阶段,我在李斌表示不想参与此事时,不是没想过抛开李斌自己去找二黑骗出三傻子,把他诓出来交给老猫,但我深知三傻子对于我的信任度远远不如李斌,而且到了老猫那儿,李斌要是拉下脸来为三傻子求情,老猫应该会买李斌的账,对三傻子的惩罚程度也会因为李斌的说情而大幅度缩水。但对三傻子这样出卖弟兄换取自己利益的败类必须严惩。我准备在老猫与三傻子对话的现场即兴发挥,给老猫对三傻子的满腔怒火添上一把柴、浇上一桶油,借老猫之手直接将三傻子摁在泥儿里,让他为他出卖兄弟付出代价!

三傻子当时的所作所为就是到了现在我也理解不了。他自己嘴上一直标榜自己从来不怕折进去,却为了讨好官面儿出卖弟兄;打打闹闹的场面三傻子也见识不少了,却害怕老猫对付他;大伙都纷纷外漂避难之时,他却不把帽花放在眼里,照常每天出现在他每天出现的地方,如今却因为老猫的找寻而东躲西藏。由此可见,三傻子真是圈儿里的一朵奇葩,也是个不按常规出牌的主儿,我等凡人不能理解他这一系列的行为方式!

三傻子慑于老猫的淫威,一直藏身于东北角曙光楼他的姘头家,三傻子的姘头叫“吕品”,小名“三萍”,大名因她在家里行三,加上父母一共五口人,所以给最小的她取名“吕品”。三萍当年已经将近三十了,二十三四的年纪上与她爸的徒弟结婚,婚后两三年的时候,她爷们儿在单位平步青云一步登天,被调到所属局里担任了要职,后被局里负责掌管公会的一女干部看中,二人“日久生情”,发展到夜不归宿抛家舍业的地步,后被三萍捉奸在床。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闹腾,爷们儿被贬了职,两口子也闹了离婚。离婚后三萍这位原本老实巴交的规矩女人,却因为如此打击变得玩世不恭,自己美其名曰“看透红尘”,还好没在这段婚姻中留下一儿半女,三萍孑然一身倒也落个逍遥自在。离婚时曙光楼的房子是三萍以死相逼,才迫使她原来的爷们儿留给她。一开始每天按时上班,下了班到自己娘家吃饭,饭后回家独居,倒也过着安然随性的日子。直到在厂里结识了几位有那么点玩玩闹闹的姐妹,才算有了那么点儿不走正道的意思,不过本质上三萍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只是耐不住这每天两点一线的循规蹈矩的寂寞。终有一天在和厂里的姐妹们去水上公园旱冰场溜冰时,被三傻子看中,并逐步实施追求手段,半个月后被三傻子追求到手!

要不说三傻子是一朵奇葩呢,当初水上公园旱冰场——天津几乎所有玩儿闹云集的地方。老实巴交的女孩子谁也不会去那个地方,那是相当的危险。三傻子放着那么多年纪相当有姿色的小货儿们看不上眼,唯独一眼就把三萍给盯上了。三傻子便有意无意地在三萍眼前晃晃荡荡,时不常地使出俩花样儿,什么“燕子穿云”啊,什么“冰上四步”啊,什么“快三步”啊,眼花缭乱的花样旱冰吸引了三萍的目光,俩人便开始眉来眼去——飞眼儿吊了棒槌!三萍作为旱冰的初学者,也一直想找个滑冰技术高的带一带自己,俩人一拍即合。再一看住得还都不远,就更加有了一定的亲切感,一来二去便自己私下定日子再一块来溜冰。三傻子这回倒好,旱冰场上两拨人为了争一个小货的,当初可没少打架,几乎每天都有因为争风吃醋而约架定事儿的,甚至当场就比画的,而三萍虽然远远还算不上“人老珠黄,半老徐娘”,但也那么说也是小三十的人了,所以也没人跟三傻子争,俩人相得益彰地就算开始了一段所谓“浪漫史”!二人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地发展着,三傻子当年二十四五岁的意思,为人怎么样搁在一边,论外表那绝对是一表人才,也是浓眉大眼,尤其他的身材高大挺拔,宽肩细腰窄背,由于几次三番地进去,什么力气活都干,倒落个健美的身材体型,身上穿什么衣服都是衣服架子,而且要说长相和气质,真有几分近似后来香港《古惑仔》中的张耀阳。在那个年代还不像现在这样开化,“姐弟恋”这事儿在当时绝对是为人不齿的行为,三傻子却死心塌地、矢志不渝地和三萍如胶似漆着,却因为所谓“公序良俗”的偏见,两个人在家门口一直保持着秘密的“地下恋爱”,一直到三傻子第一次登三萍自己家的家门,在一顿酒足饭饱之后,借着酒劲儿,俩人终于干柴烈火急急可可地行了一番“巫山云雨”。“颠龙倒凤”了一番之后,这两个人开始了不公开的同居生活。三萍对三傻子照顾得细致入微,本身就大三傻子几岁的三萍把三傻子照顾得别提多好了,也许这一点才是三傻子宁愿把大伙卖了也不愿再进去的原因,他有牵挂啦。但三傻子在圈里始终没和别人提过三萍这个人,所以三傻子在三萍家藏身,这一时半会儿还真就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就连二黑和他三傻子那么铁的关系,三傻子都没告诉二黑他自己的所在,一直都是三傻子主动联系二黑。所以现在要想找到他三傻子,那还真是相当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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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约定俗成的“姑爷节”,街面上一派欢乐祥和的市井景象,城里不宽的街道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大人、孩子无一例外的新衣、新貌,油头粉面,老爷们儿骑着大二八大自行车,穿着只有过年等重要场合才会穿出去的呢子大衣、呢子裤子,三接头皮鞋锃亮,二八车大梁上带着孩子,后衣架上驮着媳妇儿,一脸的幸福神色去往孩子姥姥家。姑爷心里盘算着今晚酒席面上如何跟几个“一担挑”斗酒、斗法,或如何哄老丈人、丈母娘开心。媳妇在车子后衣架上唠唠叨叨地嘱咐自己爷们儿别喝酒喝高了,别在娘家现眼给自己丢份儿、栽面儿。孩子手里举着糖堆儿棉花糖,小脸、小手冻得通红,鼻子下已经分明能看到两行鼻涕快流过嘴唇了,一使劲儿又吸回了鼻子里。小男孩们三五成群放着两毛钱一百头的小钢鞭,“喯儿啪”三响。时不时地还有不好好玩儿的,用破烂的壶盖儿、罐头盖儿盖住炮身,一旦爆炸将壶盖儿、罐头盖儿炸得老高,孩子们便纷纷大声欢呼,跟看见“神6”飞天似的。马路上年前下的一场大雪依然冻得如同冰板儿一样,不时地就有骑车驮人的“噼里啪啦”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点心飞了,水果散了,大人、孩子坐了一屁股泥,媳妇儿小脸儿臊得通红,起身埋怨着自己骑术不高的爷们儿。爷们儿不敢还口,赶紧去哄抱还在地上哇哇哭的孩子。这一派老天津卫独有的市井奇俗,你在别处还真看不到!

我自己家里一样不能免俗,一大早起来,老爷子和老娘就开始忙活着去我姥姥家的事宜,点心水果都已经在前一天买好了,老娘操持着给我妹换新衣服,我一个大秃小子对新衣服没什么兴趣,我也从心里不想跟家大人一起回姥姥家。我要是平时还可以去,一到过年这些姨姨舅舅们一聚齐了,保准有人数落我,什么头发太长了,什么身上有烟味了,弄得我老娘挺没面子。所以一般有这场合我都躲远远的,一家人除我以外都走了,我当然不会闲着,去找石榴和大伟玩去,刚要出门李斌就领着宝杰找上门来。

二黑在我这碰了个软钉子之后,在大年初一就赶忙找到李斌,再一次表达了他的意思,其实也是三傻子的意思。二黑之所以不遗余力地为三傻子出面跑动此事,也是因为他心里对这件事儿极为过意不去。原本老猫摆桌为他和我之间的纠葛说和,却让二黑他爹给搅和了。原本皆大欢喜的事儿,最后闹得打砸四起连火枪、硫酸都使上了,才导致后面一系列的事情发生,也就有了他三傻子后来的爬围。以前三傻子一直为二黑撑腰挡横儿,也可以说三傻子就是二黑在外面的靠山。如今二黑的靠山要被老猫出面铲平,二黑能不上心吗?能不舍下脸面为三傻子解围吗?怎奈急火攻心乱中出错,他俩越是急于摆平此事,越在我设计的路上义无反顾地一步一步走向我为三傻子织下的大网。而网中的老猫此时正虎视眈眈,三傻子就要为他的不义后果埋下惨重的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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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约请事宜咱从略,反正在大年初三这一天,与此事有关的人,悉数在西南角聚齐。天津第一条地铁工程从西站至新华路,因为在1970年4月7日动工,所以命名为7047工程,由于7047工程正在收尾阶段,当时仍未竣工,西北角依然还有一工地。因为过年和冬季天寒地冻无法施工,工地上已经不见人踪。当天下午三点,我、石榴、李斌、宝杰、老三已经在地铁工地等候着这场事儿的几位主角的到来。远远地就见二黑和三傻子俩人一人一辆自行车往这边来了。来到眼前,我一搭眼看上去,三傻子和二黑俩人全然不见了往日的嚣张自在,只有一脸的不安和惊恐,由此可见老猫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与威严。俩人刚刚下车,还没站定脚步,我们几人便呼啦啦一起把三傻子围住。二黑急忙上前相劝,其实我们大伙在来此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只要三傻子一露面,大伙便一起上前围住他,首先在气势上威慑一下三傻子和二黑,一个下马威能让这俩人先输一成,后面的事儿就好办了,既给老猫踢脚,又给自己提气,先把你三傻子以往的嚣张气焰灭了!

二黑见大家把三傻子围在当中,立马惊慌失措地左拳抱右拳给大伙作着罗圈揖,嘴里不停地替三傻子说好话求情,无奈大伙谁都不买他的账。而他三傻子却依然“人死架子不倒”地和我们玩着造型,三傻子心里只服老猫,在他眼里我们还都算小他一伐儿的,所以他还在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要跟我们哥儿几个来劲。他之所以叫“三傻子”因为他确实看不出个眉眼高低,也叫不识路子,他的这种态度,彻底激怒了我们当中的一位,那就是李斌。其实李斌倒没想将他三傻子如何如何,也没想太难为他。以他们俩以前的私交,李斌还恨不能在老猫面前替他求求情呢,可他三傻子此时的表现倒让李斌一股无名之火直撞脑门子。你三傻子到了官面儿上,可没念你和李斌的往日交情,一点儿没打喯儿地将李斌交代了出来,而现在一点儿没有因为这事儿在大家面前“尿海”的意思,依旧梗着脖子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地玩着屹立不倒的造型,这就属于拱火儿了!在我们几人个里,李斌是老大,到了这会儿,他没有不出手的道理了。李斌二话不说一个大“耳雷子”照着三傻子腮帮子抡了过去。三傻子身子被这一拳的冲击力打得身子一歪,但并没倒下。李斌这一拳,如同无声的发令枪响,我们几个旋即劈头盖脸地对着三傻子一通“破鼓万人捶”,但此时有一个原则,只能限于拳打脚踢,再怎么样也不能动家伙,毕竟还得留给老猫清理门户,我们大伙也只限于出出气。二黑是拦下这个挡不住那个,拦到老三那儿,却被老三一脚踹得远远的一个滚儿。没几分钟的时间,一辆“拉达”白色小卧车停在了工地旁,小汽车后面又陆陆续续地跟过来几辆自行车,车门一开,老猫从里面钻了出来。

老猫如约而至,只不过来得晚了一点,可以理解,毕竟是当大哥的,造型要到位,脑袋顶子上顶着雷也得沉得住气,泰山崩于前也得面不改色脚步不乱。不过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心细之人便可以看出来,老猫此次来处理三傻子之事,车上车下带来了七八个人,这些人我们几个一位都不认识,这要搁以前,身边有六枝和大香俩人扶持足已,有那二位雌雄双煞在老猫身边,不论多大的阵势,不论多危难的局面,老猫心里也有把握。如今不然了,一下子弄来了七八个人来,这也就是老猫,到什么时候也有老大的风范,掐诀念咒地拘来了这几路毛神,当然这其中也可能不乏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借横的主儿。要当老大,必须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那才可以立于一地岿然不倒。我想老猫可能把六枝、大香俩人折进去的账,也算在了三傻子的名下了,因为当时六枝俩人是怎么折进去的还都不知道,谁也说不清,所以今天老猫要为三傻子掰断他老猫的左膀右臂,以及置江湖道义于不顾,给同道中人立一立规矩。同时也给三傻子在老城里的玩儿闹生涯,画上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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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三傻子被我们几人打得在地上“王八吃西瓜——连滚带爬”,老猫到了,如果说先前三傻子和二黑还心存侥幸地认为,老猫会念往日的交情对此事网开一面不深追究,此时一看到老猫到来的阵势,他们二人心存的这一丝希望,也就随着老猫带了那么多人而彻底破灭了。二黑刚刚还认为我们哥儿几个对三傻子的一顿拳打脚踢只是一时泄愤,还指望着老猫大哥背诵着“玩儿闹大纲”的第一条“敬兄爱弟”,从而略施惩处不计前嫌地放三傻子一马,然而当老猫身后的弟兄,纷纷从汽车后备厢了取出镐把儿、白蜡杆子,三傻子和二黑心里顿时就明白了,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老猫身披大衣,面如铅色的脸上一副道貌岸然,一边往这边走,嘴里一边说道:“哥儿几个太不像话了,你猫哥我还没到场,你们就动上手了是吗?太不给我老猫面子了,小不大儿的们不懂事儿!”说话到了跟前,老猫双手扒拉开人群,低下头观察着被打翻在地的三傻子。三傻子吐了一口嘴里咸腥的血沫子,抬手擦了擦嘴角,双手撑地坐在了地上,他一脸的官司,抬头看了看老猫,一句话也不说。老猫说:“哎哟,三弟,你这是怎么啦?这可不是往日威风八面的三傻子啊,怎么尿海了,这帮小不点儿这不是以下犯上吗,没规矩!”老猫虚情假意地拿三傻子找乐。三傻子自知理亏,不敢开口答言。二黑走到老猫面前给三傻子求情:“猫哥,今天我们俩都在这儿,三哥这回是不对,是打、是罚全凭猫哥你发落。只是一条,猫哥你给我们留点儿脸面,以后我俩还得在猫哥你的圈子里混……”二黑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可把老猫的火给勾上来了。老猫一扭头,狠狠将一口黏痰啐在二黑的那张离了歪斜的脸上,怒目圆睁地呵斥二黑:“去你妈的,给你脸了是吗?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这事儿从头到尾还不都是你那浑蛋的爹给搅和的,如果今天他三傻子在这儿缺须短尾儿了,那也是仰仗你爹所赐,沾了你浑蛋爹的光了!今天也就是六枝、大香没在,要是他俩今天在场,你们怎么从这儿回去都不好说,你不赶紧偷着乐去,还舔着个脸跟我讲条件是吗?”

二黑对老猫好言相劝,到头来倒换来了老猫的一口黏痰和一顿抢白,他也就不敢再言语了。坐在地上的三傻子看明白了,老猫等于把自己的台阶给断了,这是不会再有挽回的余地了,也就不再装了。老猫接着又猫下腰对着三傻子说道:“三弟,我老猫一千个想不到,一万个想不到,倒灶的会是你!跟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你都白混了?可惜了的,连他们小不点儿的都知道‘盗亦有道’不是?有事儿你自己扛不下来,把自己的弟兄都撂进去了,你还有脸跟我在这儿唱关公调?最可恨的就是出了事儿别人都知道避讳,就你有腰,就你腰硬,还成天地在大马路上摆造型,你行啊,你比我这半条命的还牛×!今天这不都在这儿吗,既然你还承认你以前是跟我老猫混的,我就得给你这事儿做个了断,要不以后传出去也让人笑话我老猫的手下没道义没规矩,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三傻子抬头看看老猫苦笑一声:“猫哥,你今儿个要是这么说,我三傻子也没话可讲了,您立您的威,您扬您的名,我三傻子这一百来斤全交给你了,也算我没白跟猫哥你一场,也算我配合你了,来吧!哥儿几个受累赏我三傻子一顿吧,所谓——东西大道南北躺,南北大道东西卧,我三傻子现在就叠个姿势,哥儿几个卖卖力气,送我三傻子一程吧,我先谢过了!”三傻子说完一扭身,脸朝下,双手护头趴卧在地上。老猫一看三傻子要卖“死签”,等于是将了他一军。老猫稍微迟疑了一下,旋即一咬牙,把嘴里的烟狠狠地吐在地上,低头对三傻子说:“三弟,怎么的?今个儿非要在你猫哥面前卖一把是吗?好嘞!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咬住了啊!”一回身往后撤步,把他带来的那几位让到前面,双手一挥:“哥儿几个好好伺候伺候这位三爷!”他话音一落,那哥儿几个一起上前,顿时棍棒上下翻飞,纷纷落在三傻子身上。

此时的场面对于我这初出茅庐的小毛孩子来说,那是相当震撼。如果说以前打架时我可以不计后果下狠手去赢得上风,那可是你来我往,三傻子却一动不动,任凭棍棒砸在他身上,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喊着:“好棍!舒服!哥儿几个劲头不到位啊,哥儿几个受累右边再来两下,这边还差点儿意思……”我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寒意袭,这就是道儿上的所谓规矩?同时在心里暗自佩服三傻子的这把骨头够硬,然而三傻子骨头硬的场面还在后面。就在老猫带来的哥儿几个已经打三傻子打得自己气喘吁吁的时候,三傻子自己大喊一声:“哥儿几个别光伺候三爷的后身啊,来来来,三爷换个姿势你们哥儿几个也都卖卖力气,受累受累!”此话说完,三傻子一翻身,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手把自己头上戴着的羊剪绒帽子抹下来,盖在自己那张已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那哥儿几个再一次围在三傻子跟前,举起棍棒要接茬儿再打,老猫却在一边大喊一声:“都停手!”众人停下手来,扭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老猫。老猫一伸手,从另外一个小子手里接过一根镐把儿,对着地上的三傻子说道:“三弟!你得明白今天你猫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走到这一步,我也只好挥泪斩马谡了!”话落棍起,耳中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咔嚓”一声,老猫的镐把儿着着实实地落在了三傻子的迎面骨上,眼看着三傻子的小腿就往后折了过去,三傻子大吼一声:“我肏!”他蜷起膝盖,双手托着折腿,嘴里一个劲儿地喊着:“痛快!痛快!谢猫哥!”老猫砸了这一镐把儿,再不多看三傻子一眼,扭头便走。我们小哥儿几个一时不知所措,便也跟着老猫走。老猫头也不回地就要往车里钻,钻到一半又像想起了什么,又一缩身出来了,冲着我们几个招招手。我们一起围了过去,等他示下。老猫的心情,分明已经到了极点,他低头想了一想,叹口气说:“你们小哥儿几个,以后在外边多给他三傻子扬扬名,我估计他的那条腿已经废了,不管以后在哪儿遇见他,你们都抬抬手,捧着点儿他,今儿个的事儿你们把口风传出去,就说你们三哥并没服气我老猫,是我老猫尿了!”说着,老猫随手便翻口袋,翻遍所有的口袋,把自己的钱凑在一起,五块的、十块的一沓,也不知道有多钱,递给李斌:“给三傻子拿过去看腿去吧!”说完再次钻进车里,好像跟谁赌气似的大叫:“走!走哇!”汽车徐徐开动,老猫带来的几位弟兄也随着一路绝尘而去。现场只留下我们哥儿几个,以及远在身后的三傻子和二黑。我们再次回到三傻子周围,三傻子此时双肘支地,额头上全是黄豆大小的汗珠子,撒狠儿一样大口抽烟,好腿蜷着,折腿歪斜在一边。二黑傻愣愣地坐在三傻子旁边,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李斌蹲在三傻子眼前,将老猫留下的钱递给他:“猫哥留给你看腿的。”三傻子扭过脸去不接。李斌便掖在他手里,起身又对我们大伙说:“哥儿几个都给三哥凑凑!”我们便开始搜刮自己的钱包口袋,都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也不知道一共多少,一并都给了二黑。李斌又对二黑说:“你自己弄三哥走吧,有什么事儿再找我们。”大家便一起顺着西马路往西门里走去,一路上谁都不再言语,默默地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只有路边小孩子陆陆续续的放炮声,还在依稀地提醒着大伙——今天是大年初三!今天是三傻子断腿的日子!今天是老猫清理门户的日子!耳边远远地传来小孩儿的声声童谣:“滴滴芯儿,冒火星儿,烧了裤子露狗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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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猫亲手废了三傻子,他那一镐把儿,导致三傻子小腿尺骨和桡骨双双折断,连石膏带夹板地瘸了小半年。三傻子刚刚卸下腿上的夹板,轰轰烈烈的大搜捕运动就开始了。大搜捕分为两次,八月八日一批,九月十八日又一批,三傻子是九月十八那一批被东北角派出所送进南开分局收审的,后来被处劳教三年。他在大苏庄待满了三年,出来后与我还有过一段交集,且按下不提,再后来他就在城里消失了,听说去了北洋桥席场一带,又在一次群殴中折进河北席厂大街津京公路派出所。再后来,三傻子被注销了城市户口,在新疆库尔勒农三师待了几年,出来之后往西安背过布,卖过旧货,摆过台球案子,后来和北京的几位一起往俄罗斯倒腾服装,十几年下来也挣了不少钱,再后来嗜赌成性,在俄罗斯参赌欠下巨额赌债,被当地人扣下签证到处追杀,从而死于非命,落得个“客死他乡”——一辈子四十年的寿命,玩过闹过,吃过见过,曾经一呼百应,曾经劳役他乡,曾经人上为人,曾经败者为寇,辉煌过、没落过,呼风唤雨过、寄人篱下过,一切的尽头只是那远在寒冷异国的一座坟茔,孤单荒凉得杂草丛生,乌鸦鼓噪。

关于三傻子的结局,在此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二黑,他面部神经受损,一边脸是歪的,而且越来越歪,还有两道伤疤,一个是蛮子用雪茄烫的,一个是我用二人夺捅的,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在外边招摇了,九十年代后期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做些个小买卖,他媳妇儿是商丘的。另外咱再说一说,关于我和二黑他爸的恩怨。要说二黑他爸这个人,的确就是有勇无谋,四十多岁五十不到,比二三十岁的玩儿闹们年纪大、见识广,吃过见过,比他年纪大的通常倚老卖老,不如他有冲劲儿,他又经常聚拢了一帮四十来岁的酒肉朋友在身边,还有三个亲兄弟,所以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红旗饭庄一场大战之后,二黑他爸很久没再露面,我几乎都把这个人给忘了。直到若干年以后的一天,我走在老城里的路上,远远见到对面晃晃悠悠地走来一人。此人六十岁上下,小平头,窄脑门儿,扫帚眉下一双小眼睛,透着狡黠与猥琐,大嘴岔翻鼻孔之间,稀稀疏疏地留着一撇八字胡。这是一次不期而遇狭路相逢,来者正是我的宿敌——二黑他爸。打头碰脸走到近前,二黑他爸一把就狠狠地把我揪住了,嘴里大声地呵斥着我:“可把你小子逮着了,你还认识我吗?”我说:“哦!我还认得您,您是二黑他爸,伯父您好!”二黑他爸不屑地一撇大嘴:“我好得了吗?咱那事儿还没完呢,说吧,你今儿个打算怎么着?”我连忙给二黑他爸赔着不是:“伯父,您别生气,当初都怪我太小不懂事,您了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二黑他爸说:“不行!饶了你我在我那帮哥们儿、弟兄那儿都说不过去,今儿个你要不让我看见点儿嘛,你可走不了!”我一看今天实在是过不去了,又讨好地说:“您了想见点儿嘛?要不这样吧,我请您看节目,咱爷儿俩看钢管舞去,怎么样?”二黑他爸猥琐地一笑,对我说:“钢管舞?钢管五厂?我这岁数还看那个?”说完一笑两散。

西城风云 老哑巴篇

第一章

1

我与二黑之间的事儿,把我和李斌他们紧紧联系了起来。即便我和石榴并不想轻易入伙,但事后我细细一想,这半年所有发生的事情,几乎每件事情的过程当中都或多或少的有李斌他们参与其中,每件事的背后都隐隐约约有这几位的影子。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只靠我和石榴两个人绝对成不了大气候,一定得借助李斌的现有力量,才可在城里占有一席之地,通常管这种情形叫“借横”。李斌对我和石榴也是所谓的“求贤若渴”,我们也就心照不宣一拍即合,一天比一天走得更近。李斌也确实有当大哥的范儿,我实话实说,一点儿都不夸张,李斌长得有几分像周润发,真的,也是大高个,小圆乎脸儿,一笑透着一肚子坏主意,当初在我们那一带第一个穿日本风衣的就是他,一脑袋油丝麻花的怀卷儿头,派头十足,要不最后城里有名的漂亮姐“大公鸡”玩命追李斌呢!

不过对于投靠李斌,石榴心里始终不太情愿,怎奈我的主意已定,石榴也就顺水推舟,跟着我一起混在李斌身边。我心里有件事一直放不下,当初从李斌手里接了一顶将校呢帽子,如今天天和他混在一起,老觉得欠他一份人情。这其中也包括李斌这一段时间为我出头平事儿,不论他在其中起的作用大小,他也都到场了。于是我也想送他点儿东西报答一下,思忖再三,我决定找一顶成色好一点儿的羊剪绒军帽献给李斌,权当我和石榴加入李斌团伙的觐见礼。这也就有了咱们一开头说的,我在南项胡同抢了西头老哑巴的剪绒帽子。当时我可想不到,为了这一顶羊剪绒军帽,居然引发了“城里”同“西头”之间的一场大战!

咱们还是先说人物,被我下了帽子的叫“老哑巴”。别看外号叫老哑巴,其实此人并不在语言上存在任何障碍,只因小时开口说话较晚,才得了这么一个外号。按过去迷信的话说——“贵人语话迟”,长大之后的老哑巴非但不是哑巴,反而一张嘴生得能说会道,嘴皮子不饶人,因为这嘴欠,也没少给他身子惹祸!说到他的长相,倒也眉清目秀,清秀中又透出一股贼气,搁到如今也是一帅哥,但在八十年代,审美标准崇尚浓眉大眼,长成他这样的并不吃香。

老哑巴家住西关街上的一条小胡同,那个地方叫“南小道子”,并且认识在西关街一带赫赫有名的“小林彪”,老哑巴一直视小林彪为自己的大哥。小林彪也是外号,此人手下门徒众多,但过命的知己并没几个,大都是为了各自的生存地位提名报号,打着小林彪的旗号在外面为虎作伥。那些打着小林彪旗号的人在外面招摇,其实根本不认识小林彪。老哑巴跟他们不一样,老哑巴在小林彪跟前那是马首是瞻、唯命是从。小林彪对老哑巴也算极为爱惜,所以一段时期之内,老哑巴在西头一带终日摇旗呐喊、目中无人,再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嘴上狠劲儿十足,遇事儿那是连打带吓唬,也就很少有人敢惹他,更别说下他的羊剪绒帽子了。那个年代头上要是顶着一顶成色尚好的羊剪绒帽子,就在大街上你都甭问,那一准是称霸一方的主儿,最损也在道儿上有一号。没有一定的路数和把握,你也不敢在街面上顶着一顶成色好的羊剪绒帽子出门。在自己家门口你都不见得待得住,更别说出了家门口去一个自己势力范围之外的地方,没两下子你就最好别充那大尾巴鹰,把帽子放家里方为上策!

在当时来说,老哑巴目中无人有恃无恐,在外嘴欠惹祸都不忘提一句自己是“西头”人!提到“西头”,咱就得说一说老天津卫口中的西头是怎么回事儿,是一个什么概念。前面咱说了“人物”,再说一说“地缘”——天津卫老西头。顾名思义就是以前的西城门以西马路为界向西一带。泛指“西关街、西营门、西市大街、南大道、西大弯子”这一大片区域。之所以过去老有那么一批人时不常地就提自己是“西头人”,其潜在的心理是因为西头历来是英雄好汉辈出之地。

要说远的,首当其冲就是清末民初的李金鳌——人称“李二爷”,那时西头掩骨会一带“锅伙”四起,人才辈出,累累英名,无不为后世传颂。天津卫西头民风彪悍,有的是铮铮铁骨的好汉,在民间口口相传。后有津门评书艺人于枢海将这些光辉事迹编纂为评书,名曰“沽上英雄谱”,俗称“混混儿论”,另有别名叫“朋友道儿”,曾在民国时期广为流传,成为坊间民巷争相口传之茶余饭后的话语作料儿,天津卫稍微上点儿岁数的,谁没听过“李金鳌二次折腿”?正所谓“朋友有道儿,混混儿有论”,折胳膊断腿朋友道儿,三刀六洞混混儿论。这话怎么讲呢?在天津卫当玩儿闹,出去开逛是为了交朋友,为了哥们儿义气,你得舍得折胳膊断腿。流氓打架才见了面直接动手,当混混儿有文武论,一个对一个,讲究玩文的还是玩武的,玩文的是拿刀剁自己。我剁个指头,你就得剁只手。你剁了手,我再剁条胳膊下去,不敢玩那你就栽了。玩武的是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个顶个滚钉板,肩并肩下油锅,没有这个狠劲儿,不敢玩死签儿,你可成不了混混儿。所以在老时年间,混混儿又叫“耍人儿的”,耍的不是别人,耍的是他自己这一百多斤。出来开逛的都玩儿造型,可以从打扮上看出是不是耍儿。清朝大耍儿,讲究花鞋大辫子。八十年代初则是羊剪绒军帽、四个兜军褂、帆布军挎包,玩儿的就是造型。天津卫西头是个出大耍儿的地方,在我们那个年代只要是一提“我西头的”,这句话一出口,说话之人无不透出那么有自信,那么有底气,那么有优越感,那么谁都不敢惹!我惹谁不好,惹上了这么一位——西头老哑巴!

2

那天正好是老哑巴的一个哥儿们,和针市街的“嘎巴”打了起来,被嘎巴及嘎巴手下几个小兄弟一通狂扁,最后弄得是头破血流,被扔在了针市街的胡同里。老哑巴的哥儿们叫“红发”,不是红头发,打麻将的那个红发。他身上倒还好,没有致命的伤口,可是架不住时间一长,红发从针市街的东口往西口走,快走到民族文化宫那儿了,流血太多,头脑发昏,浑身乏力,往墙边一溜坐到地上了。有过路的出于好心,就问红发的地址或家人。红发告诉了人家老哑巴的电话,于是老哑巴便和“老鲶鱼”一起赶来了。二人将红发送到了二中心医院,等到红发住了院,都安置好了,已经夜里十点多了,俩人准备回家,刚一出医院门口,正好遇见我和宝杰在二中心门口等着头戴羊剪绒帽子的人,也就有了那段下帽子的情节。

前面的情节已经交代完了,再说后面的。老哑巴被我把帽子下了之后,一直在忙活红发的事儿,那跟我没关系,在这儿就不说了。只说在此期间,老哑巴始终也没放下找我寻仇的事儿,以他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丢了帽子事儿小,丢了面子事儿大。双方都在心高气傲的阶段,我在劫他帽子的时候已经给他留下了名号,所以老哑巴找我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几经三番老哑巴终于把我的情况打听清楚了,便开始谋划着怎么把我“办了”!过完年的三月份,也是冤家路窄,在城里的板桥胡同,我走单了,其实那一阵我早已经把抢帽子这事儿扔脖子后边去了,正在为自己近一段时间内的声名鹊起而沾沾自喜,心里不免轻敌,心里一膨胀便开始目中无人桀骜不驯,谁也不放在眼里。合该让倒霉催的,刚在南门脸和几位南门的哥们儿弟兄喝完酒,喝完了大酒,我一个人醉意十足地往西门里走。刚刚走到板桥胡同中间,恰与老哑巴狭路相逢。醉眼歪斜的我,根本就没认出来老哑巴。老哑巴一行四人走到跟前,把我围在当中。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脑袋后面已经挨了一板儿砖。砸得我眼前一黑,当时就两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了。板桥胡同是一趟比较宽的小街,这几位怕人多眼杂,便把我往旁边的丁家胡同架。此时我已经昏昏沉沉有些不省人事了,心里明白是遇到冤家了,可是两脚不听使唤,被他们四人连拉带拽,弄到一小胡同里的犄角旮旯处,才将我在地上放平。老哑巴一脚踩在我的脖子上,踩得我只能出来半口气,这一憋,也就把我憋清醒了,但还是认不出眼前是哪路冤家找上门来了。

老哑巴在我脸上踩了一脚,咬牙切齿地发着狠儿说:“我靠的!可你妈逮着你了,还认得我吗?啊!西头老哑巴就是我,我那顶羊剪绒帽子呢?你也不称二两棉花访访去,你也是活腻了,敢动我头顶上的帽子!今儿个你既然落我手里了,我不废了你就对不起我西头老哑巴的名号!”说完话,老哑巴把脚抬起来,又踩在我的脸上,问道,“你还有什么说的吗?我帽子呢?”老哑巴这脚一从我脖子上挪开,我终于能喘口长气了,嗓子眼儿一个劲儿地发痒,一阵咳嗽不止,咳嗽得眼泪都下来了,等到一口气喘匀了,我这脑袋才算清醒了一点儿,哦!原来是一个月前的因果报应啊,今天终于找上门来了,看这意思今天是祸躲不过了,那就没说的了,这一百来斤就交给人家吧!我把脖子一梗,说道:“老哑巴是吗?你还想要帽子是吗?你也不看看这是在哪儿,这是城里,不是西头,今儿个你要动了我,你还打算出去吗?我让你出不了西门你信吗?”我依然说着大话压着寒气儿吓唬他,企图让老哑巴按照我的思路走:一旦对上话茬子,三言两语话一递过来,弄得好了就得盘道提人儿,如此一来,境况也许会有所改观,然后我再答应还他帽子,来一个缓兵之计,只要现在放我归山,以后你老哑巴会让我弄成什么样,可就两说着了!我想得挺好,但老哑巴根本就不上套儿!

老哑巴根本不理会我说什么,他踩着我的脸,恶狠狠地说:“都到了这会儿了,你还嘴硬是吗?你可真是你妈不知死了,你不是吹牛×吗?你现在倒给我亮出点玩意儿来,让我也看看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说话,小BK的我今天弄你个心服口服!哥儿几个别留情面,给我招呼吧!”老哑巴话一撂音儿,哥儿四个跟上足了弦赛的,拳打——那是掏心拳,脚踢——那是绝户脚,耳光——那是双峰贯耳!这就是打臭贼的面儿,我在地上卷曲着双手护住脑袋,胳膊肘紧紧夹住脸部,就这样搂头盖脸也没少挨踢。打了得有那么四五分钟,哥儿几个打累了,一个个气喘吁吁。老哑巴从腰里一拽,掏出一把剔骨刀来。此时我侧身躺在地上,老哑巴让他们一块儿来的一个大胖子压着我,大胖子一屁股就坐在我腰上了。我肏,这大胖子二百来斤,这一屁股坐得我的腰差点没折了。我这口气喘不出来,拼命挣扎,好让自己把气喘出来。起身是甭想了,能喘气就不错了。我俩眼紧紧盯着老哑巴手里那把剔骨刀,那小刀不大,却透着那么锋利,那么寒光逼人,那么摄人魂魄,要尖儿有尖儿,要刃儿有刃儿,刀刃瓦蓝瓦蓝的,横过来都能刮胡子了!一脸狠毒相的老哑巴,一低身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顿时就彻底醒酒了,魂儿差点从脑袋后面飞出去,心说不好,老哑巴真要玩儿狠的了——他要挑断我的大筋。

3

这老哑巴还真是心狠手毒的货,“挑大筋”这事儿以前我就有所耳闻,脚后跟上的一条大筋据说连着颈椎,只要大筋一断,这人的头以后就算彻底抬不起来了。想象一下老哑巴这一刀下去以后,从此我的脑袋只能在胸口耷拉着,只见地不见天地过上一辈子,豁出命去也不能挨他这一刀,那也太“尿气”了。一闪念的想法,充斥着我的神经中枢,肾上腺素急速分泌,可别小看人在关键时刻激发出来的潜能,你平常也许搬不起你自己体重相当的或一倍于你体重的东西,但在危急关头你是绝对可以一鼓作气地抬起来这个重量。在这个绝对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必须先把身上的胖子掀掉!求生的本能使我在一瞬之间,看准了胖子肥嘟嘟熊掌一般的双手。他的双手摁在我的胸前,我一只胳膊从他两手之间穿过,胳膊肘一打弯,圈住胖子的一只手,我的另一只有残的胳膊拉住自己的另一只手腕,使劲往外一带。胖子的全身力量都集中在他的两只胳膊上了,我这一角力,胖子一只胳膊摁空了,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就前扑在我上身了。我连头带脸地被胖子这一堆赘肉盖在底下,那一瞬间我仿佛“苏亚雷斯”附体,一张嘴咬住了胖子的肩膀,上下颌一使劲儿,只听胖子大叫一声,他一胳膊肘撞在了我的脸上,一股咸腥的血液从我鼻子和嘴里流出。我一抬手,用两只手指头一下戳在胖子的双眼上,狠命往里抠。这下胖子算彻底忍不住了,嘴里大叫着骂着脏话,同时抬手去捂双眼。这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使出浑身的力气,身子连扭带翻,终于把大胖子从身上掀了下去。

大胖子歪歪斜斜地倒在我身边,我上半身算是解放出来了。此时老哑巴和那俩人的注意力,还都集中在我的双脚上。胖子的一声大叫,转移了他们仨人的目光。老哑巴一看我要翻身了,急忙用剔骨刀往我脚踝上扎。我连忙摆动两条小腿,可是想躲也躲不开,眼看那明晃晃的尖刀,一下一下捅在我脚上。好在我脚上是一双“校官靴”,那时军工产品的质量真说得过去,厚厚的牛皮阻隔着老哑巴的刀刃,一刀一刀地攮下去,连小腿带脚踝接连被攮了十几刀。腿上的刀伤很深,但是校官靴厚厚的牛皮,以及我拼命地挣扎,使老哑巴的剔骨刀没能穿透我的脚踝。那两位一看这阵势,一下子又扑了过来,他俩要是真的再一次压住我,我也就再没力气挣脱了。我急中生智,使出吃奶的力气在老哑巴身下一扭身,双手着了地,用力一撑,这算行了!我双膀用力,上半身抬起,任凭对方连踢带踹的打击,我也顾不得护住脸部和双眼,终于从老哑巴身下挣脱出来,乱战之中顾不得脚上的伤痛,我一咬牙站了起来,急忙往身后倒退几步用力倚住墙。老哑巴一看挑大筋这招使不成了,那他也不会放过我,手里的刀子上下翻飞,在我身上乱捅起来,屁股、大腿、胳膊一刀一刀地捅下去,只捅得他们自己的人都已经害怕了,围住我的那几位,都在一步一步往后退。我挨了那么多刀,一时间脑子还算清楚,冒出一个念头:我得装死。这个想法一出现,我立即顺着墙往下溜,就在溜下去的同时,老哑巴的剔骨刀在我的腰部停住了。我坐在了地上,老哑巴最后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我的脸上,随后还不忘往我身上啐了口唾沫,骂道:“你个不知死的玩意儿,敢下我的帽子?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我是西头老哑巴。”他带来的那三位赶紧往后拉着他。老哑巴嘴里依然不依不饶地骂着脏活,抬头往左右看了看,迅速收起刀子,骂骂咧咧地往胡同外走去。

第二章

1

这回真的把我给整惨了,曹县人过年——要了我狗命了!长那么大这是第一次挨这么重的办。当时的感觉,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开始我没太感觉特别严重,只是心里一直庆幸,没让老哑巴挑断我的大筋。老哑巴一行四人走远后,我抬头看看他们远去的方向,才发现周围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指手画脚地互相介绍着过程,说话的人是眉飞色舞、唾沫乱飞,听的人是俯首帖耳、聚精会神,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还有一位大嫂子指着我教育自己的孩子:“宝贝儿,看见了吗,看见了吗,这就是不学好的下场,小小的年纪不学好,你看都让人给捅成蜂窝煤啦,谁家摊上这么个孩子算完啦,还能指望着他得继?不惹来杀身之祸就算烧高香啦!”

人们围着我,叽叽喳喳不停地议论着。我当时是觉得别在这现眼了,都是住得不远的家门口子,再待下去太栽面儿了,就想起身回家,我手往后背,撑着墙根儿缓缓站起身来。人群不自主地往后撤了一步,我试了试迈开脚步,每走一步就有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真可以说是痛彻心扉,走出没几步,渐渐地开始双腿发飘,软面条一般的两条腿已经不足以支撑身体,扶着墙的手也开始颤抖,止不住哆嗦,身不由己地再一次坐倒在地。

三月底的津城,春风已渐和煦,暖暖地在人脸上如鹅毛一般拂过,而我此时却感觉到从心里往外的寒冷,冷得我直打寒战,嗓子眼儿里黏黏的、干干的,渴得无法忍受。我无力地瘫在地上,望着离我十几步以外的人群,影像一点点由清楚变重影,最后变模糊,心里一阵阵的恐惧袭来。我心想我可能够呛了,说不定今天就要死在这儿了,脑袋昏昏沉沉仿佛困意渐浓,我使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向人群伸出手,张了张口,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旋即失去了意识,恍恍惚惚感觉到了有人在推我的肩膀,还有人冲我喊着:“别闭眼啊,清醒点儿,千万不能睡过去啊!”

仿佛好好地睡了一大觉,我醒了,睁开眼看见了雪白的天花板,看见了头上的吊瓶,随后又看见了自己的亲属家人,以及一顶顶蓝色的大檐帽。我的意识霎时又回来了,我靠!我得救了!依旧是口干舌燥,我舔舔嘴唇,说不出来话,但我示意着想要喝水。老娘眼里噙着泪摇摇头,俯下身子对着我的耳边说:“大夫说了先不能喝水,再忍会儿吧!”我无奈地点了点头,有人出门去找来了大夫。大夫过来查看我的情况,从床头拿下病例开始记录着什么,然后就开始往外轰围在我病床周围的人们。大伙一个个都无奈地出去了,老娘也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病房里除了仪器里传出微弱的“嘀嘀”声以外,不再有任何动静。我努力回想事情的经过,一想到刚才清醒时见到的大檐帽,心里又不由得一沉:我靠,我怎么和他们说呢?

呛人的来苏水味儿,一阵阵地刺激着我的嗅觉神经,因为涉及了刑事案件我被“幸运”关照,从重症病房转入一个单间治疗。两天后除了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之外,“元神”已经恢复如初。一次大难不死换来了暂时的平静,被捅在板桥胡同里昏死过去后的一切经过,也在家人的叙述中渐渐地在我心里清晰起来。

那天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后,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胆大的爷们儿上前观察一番,发觉我并没有彻底咽气,还有微弱的生命体征,便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到西门里大街上,截了一辆刚从东门里垃圾装运站卸载完的大解放汽车,直接就把我拉到了公安医院。还有几人去了派出所报警。您瞧我这命,都濒临死亡了才混上坐垃圾的专车,不过咱老天津卫自古就不乏古道热肠之人,如果不是在那个时代,如果不是那些平日在街面胡同里家不长里不短地说东道西传老婆舌头、自己利益受损时撒泼打滚儿坐地炮的大娘们,和一贯贫嘴呱舌胡骂乱卷的大老爷们儿们在关键时刻的仗义出手,我肯定会在那个初春的下午血尽人亡早早地上阎王殿报到了。真的,那个时候在咱老天津卫的市井中生活的人们,貌是世俗,下里巴人,成天仨饱俩倒混日子,可是关键时刻一到,真没有几个孬种尿海,一个个嘴里数落着你骂着你,手里却帮你办着可挽回你一条命的事儿,绝没人含糊,这就是咱们身边的,也许你都没正眼看过的街坊四邻——家门口子!

2

说说伤情吧,由脚脖子往上,脚踝、腿肚子、大腿根儿、屁股蛋子到腰,有深有浅、有大有小,一共二十一处伤口,也就是说捅在身上的有二十一刀,全集中在腰部以下,万幸没有伤及筋骨,都是皮肉之伤,也搭着前一阵子我身上一直断断续续有伤,这次又差点儿被捅成筛子,造成创伤性贫血,需要输血、输蛋白,也就这样治疗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帽花不断地来调查,我一直以自己当天喝大了后路遇这几人,是我挑衅后被打、被捅,打我的人我一概谁都不认识为由,将调查对付过去,再后来派出所也就不来医院调查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天的情形时不时地一幕幕还在眼前晃悠,每当伤口隐隐作痛,我心里不禁地要骂:“靠!老哑巴我还真就看不起你了,嘴里口口声声地报号西头老哑巴,堵我走单儿,四个打我一个,还在我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我不佩服你,你老哑巴要是真‘够杠儿’,咱俩可以定事儿,要么一个对一个单挑,你趁我不备出黑手是吗?你等着,等我缓过来的,你不捅了我二十一刀吗?我必定以一倍的数目奉还于你,四十二刀!绝对一刀不多一刀不少地还给你,你没挑了我的大筋,弄不好你老哑巴的大筋得让我给你断了,我就认识一句话,那就是一人投命,万夫足惧……”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闷到了晚上的探视时间,家里来送饭了。我心里有事儿,有一口没一口地风卷残云般吃下去家里送来的排骨汤和排骨。等我吃碗饭,老娘出去刷碗了,就在这阵儿,病房门口有人扒头,不大点儿的小脑袋,顺顺溜溜的三齐头,叽里咕噜乱转的眼神——小石榴来了。

我也知道他差不多该到了,见他在门口扒头,冲他一招手,让他过来说话。石榴还是没敢进来,小声在病房门口问我:“有帽花吗?”我说:“帽花好几天没来了,你快进来吧!”石榴这才小心翼翼地进来,走到床边告诉我:“我过来探探道,后面还有一批人呢,我喊他们去。”扭身又出去了,一眨眼的工夫,老几位悉数到齐了。李斌、宝杰、老三、国栋、小义子、亮子、司令,秃神瞎鬼地聚了一屋。哥儿几个手里提着水果罐头、麦乳精、香烟、点心之类一应俱全的慰问品,足足堆了一床头柜。只有宝杰不靠谱,给我拎了两瓶直沽高粱!

病房里人一多,叽叽喳喳的可就热闹了。我老娘回来一看都是一帮神头鬼脸的主儿,不禁有些不放心。宝杰和石榴都和我老娘比较熟络,便在一边劝我妈先回家。老娘一看离探视结束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我也吃完饭了,在我再三的催促下,老娘才不放心地走了。

老娘一走这帮人的话匣子算打开了,屋里一乱,楼道里的一位小护士进来吆喝:“你们都小声点儿,别的病号还得休息哪!”宝杰一回头,对着小护士凶神恶煞般地一立眼眉,瞪着俩牛眼大声喊道:“干吗?出去!”小护士才红着脸扭头出去,不再理我们了,我们几人放肆地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