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武卫大将军秦叔宝此时走出班列,进言道:“圣上明鉴,东突厥灭亡在即,自不待言。然本朝初创之时,多受突厥贼子荼毒,贫民百姓死伤无数,士兵军马每被胡人残杀。士卒将士日思夜想,无不盼望出兵复仇,若令他们这般自损而亡,焉能出我大唐子民的心头恶气。”

右武卫大将军程知节也蹿了出来,道:“叔宝说得极是,我还有个理由要攻打东突厥。”

“噢,”李世民的脸上露出好奇的笑意,道,“知节这一次也有道理要讲?还不快快说来。”这番话令在场的文武大臣都轻轻笑了起来。

程知节朝他们瞪了一眼,咳嗽一声,道:“陛下,我朝平定四方,征战十数载,战旗所至,无往而不利,其间所出的名臣悍将数不胜数,此乃大唐无上的财富。若听魏大人之言,徐图后计,那么这些老臣子到时候说不定大半都已经去世,朝廷派兵点将,定会一塌糊涂,反而不如现在发兵,胜算来得更大。”

此话一出,李世民带头笑了起来,更引得满朝大臣哄堂大笑,只听太宗皇帝道:“知节定是这些时日手痒的难受了吧?”

程知节嘿嘿傻笑了一声,挠了挠头,和秦叔宝一起回归班列,稳稳站好。

正在这时,并州都督大唐名将李绩走出班列,躬身道:“陛下,微臣认为,此时进攻东突厥不甚妥当。”

李世民的神色凝重了起来,道:“李卿尽管直言。”

李绩沉声道:“东突厥称雄大漠数十年,控甲百万,部落首脑众多,实力雄厚。如今虽然突利,郁社设降唐,带走十万民众,但是塞外一带,吉厉经营多年,断断不会如此一番周折就油尽灯枯。而且,吉厉和外族胡人合作亲密,荣宠甚重,他的真实实力绝对不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一点。如果贸然发兵,未明敌情之下,胜负实在难以预测。”

李世民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时候,代州都督张公瑾出班道:“陛下,我认为现在共有六条有利条件可以出兵东突厥。”

“噢,”李世民微笑道,“张卿请讲。”

张公瑾镇定自若地说:“吉厉此人,凶悍残暴,诛忠良,亲奸佞,背德忘义,此其一也。薛延陀诸部叛乱不服,可以令其腹背受敌,此其二也。突利,郁社设,拓设等突厥诸族尽皆不得容,奔赴本朝,此其三也。塞北霜旱,粮草不济,乃天灭突厥,此其四也。吉厉疏其族类,亲近异族,胡性反复,大军一临,必生变异,此其五也。华人入北,其众甚多,比闻所在啸聚,保据山险,大军出塞,自然响应,此其六也。”

李世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眼中却渐渐散发出炙热的光芒,他勉强抑制住心中激动的情绪,淡然道:“张卿请将此六利写成奏折,三个时辰后的中朝时呈上。”

“是!”张公瑾轰然应道。

此时,太宗皇帝的目光终于投向眉头深锁的卫国公李靖身上:“公对出兵东突厥意下如何。”

李靖出班躬身道:“陛下,请恕臣下直言,此事甚是凶险。”

李世民眉头微皱,道:“朕静候公之高论。”

李靖奋然道:“陛下,若出兵东突厥,军队士卒当过十万。本朝自高祖以来,实行府兵制,此次若是征兵,当有十万农户放弃耕田,从军入伍,如此生产荒废,百业萧条,扰民甚重。而刚才张公所言的六利也多有不妥之处。第一,吉厉残暴不仁,对待敌人残酷无情,但是对士卒却看重,子女财帛多分将士,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将领,况且此时他将兵马大权让予自己的两个儿子执掌,传闻此二子作战骁勇,大草原上无人可当,乃是了不起的人才。第二,突利,郁社设,拓设降唐,所带的士卒子民多为老弱妇孺,实在看不出有何精锐可言。若说东突厥因此实力大减,实在过于轻率。第三,塞北霜旱频繁,并非今年才有,东突厥本为游牧民族,伏冰卧雪而战乃是寻常,粮草匮乏之际自有其应对之法,而且因为粮草短缺的关系,突厥战士在杀场上只有更加勇悍疯狂,若贸然与之交锋,实属不智。胡人作风简洁干脆,有利则来,无利则去,吉厉身为胡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如今既然能和如此众多的异胡合作,自有重大利益关联,这一点我们缺乏有力的情报,不能轻率做出判断。华人北出,乃是因为关内多战祸,意图活命,如今圣天子继位已有数年,四海升平,关外汉人大半回归,残留塞外之数实可忽略不计。”

“嗯,”李世民的脸上微微露出不豫之色,淡然道,“公所说也是道理。”

李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又道:“东突厥众多部落首脑叛逃,在大漠的地位岌岌可危,正处于生死关头。猛兽垂死之际,临死一击,最是凶猛难测,毒蛇将亡之时,回身反咬的一口,往往既狠且毒。当今形势,东突厥理应在冬季刚过之时,组织兵马强攻我朝诸郡,劫掠子女财帛,补充粮草,渡此难关。但是,最近河西雁门关以及边关诸州风平浪静,只有一些短暂的小冲突,很快就平息。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臣斗胆推测,东突厥在近期之内,将会有大规模的入侵行动。此时此刻,绝非出兵的良机。”

李世民的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微微点点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响彻长安城的六街鼓声,忽然止住。

众人这才恍然发现,离正午的中朝只剩下两个多时辰。

李世民从龙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不知不觉,已经困了诸卿一个昼夜。若非这六街鼓声,朕可能还要继续和诸卿畅所欲言。”

魏征微笑道:“启禀陛下,三千棰已息,陛下应该回去休息一下。圣上龙体安康,关系天下万民福祉,该当小心保重才是。”

太宗皇帝李世民徐徐离开御书案,来到两仪殿上的文武群臣当中,将他们逐个看了一遍,霍然朗声笑道:“我朝自开朝以来,名臣良将多如过江之鲫,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自不待言,而朝堂上的十八学士也是文采风流,满腹经纶。我中原江山从未有今日之繁荣稳固,东突厥便是如何强大,也难撼动我铜墙铁壁般的江山。”说完仰天大笑,状极欢悦。

“愿大唐江山千秋万载,永如今日。”在场诸文武大臣异口同声地轰然道。

“好好!”李世民的眼中露出迷醉的神色,“千秋万载,永如今日。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哈哈哈哈!”

文班的魏征和武班的李靖对望了一眼,心中同时泛起了一丝忧虑。

魏征想道:“皇上一向执拗好强,在国家大事上自有主张,此次虽然表面上听取了诸位大臣的意见,其实心中应该早就有所决定。看他任何人的提议都无动于衷,偏偏对张公瑾提出的那六条似是而非的论断有所偏重,令其修书上呈,看来是心中早就动了出兵东突厥的念头。这一番如果得胜自不待言,如果出师不利,圣上一世英名,当就此丧尽,实令人担忧。可惜这次我没有充分理由劝阻圣上,只好全凭上天保佑。”思罢,他瞟了李靖一眼。

李靖的脸上也有一丝担忧,他知道:皇上一生好强争胜,更把曾经对突厥称臣当作平生奇耻大辱,日夜盼望复仇之日,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无法打消他出兵东突厥的念头。但是,虽然明知不可为,我仍然要劝阻圣上放弃出兵的念头,否则祸福难测,好不容易拼出来的锦绣江山说不定一战丧尽,这又如何对得起师父的教诲。

看到李靖的神色渐趋坚定,魏征了悟于心,连忙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看到魏征的表情,李靖眉头一抬,想起了魏征曾经说过的话:使自己身获美名,使君主成为明君,子孙相继,福禄无穷,是为良臣。使自己身受杀戮,使君主沦为暴君,家国并丧,空有其名,是为忠臣。为臣者宁做良臣,而不做忠臣。

他点点头,暗道:“既然阻止不了皇上出兵的决心,那么只有引军出征,奋力求胜,总好过早早罢官问斩,一无建树。”

就在这个时候,唐太宗李世民忽然道:“听说后花园内海棠花一夜尽放,娇美异常,稍候卫国公可有兴致和朕一起欣赏。”

李靖连忙跪地道:“臣谨遵圣命。”

“好!”李世民仰天一笑,挥袖而去。

第十一卷 渤海卷

第152章 兵发渤海

大唐皇宫的后花园乃是由唐高祖李渊亲自调集隋末园林建造的名家精心设计而成。虽然李渊曾经目睹过穷奢极侈的隋炀帝挥霍无度造成的滔天恶果,但是世阀出身的高祖皇帝仍然摆脱不了家传的几根风流雅骨。口头上每天不断地强调着勤俭治国,暗地里却花去了数目不菲的金钱,整治出了这一片匠心独运的雅致园林。在一方有限的天地里,十几棵参天古树的树荫将整个园林分为明暗不同的区域,有竹林幽径,有残荷听雨,有小桥凉亭,也有池塘畔娇美艳丽的海棠花林。一条曲曲折折的潺潺流水将这些优美的景致连为一体,仿佛一根丝线串起了十数颗光华璀璨的明珠,令这大唐内苑的后花园宛若仙境一般。

时值晚春,海棠花林里上百棵海棠树争相竟放,遥遥看去,仿佛一片若起若伏锦缎般的云朵在这梦境般的后花园漂浮不去。晨风吹过,落英如雨,飘于潺潺流过的溪流之上,闪闪烁烁,和迎着阳光闪动的流水浪花混为一处,让人分不清那一朵是浪花,那一朵是海棠,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在海棠花林的对面,独具匠心地修筑了一座跨越溪流的白玉石桥,石桥的一侧更搭建了雅致小巧的凉亭,可供历代帝王在这个绝佳之地静心欣赏溪流对岸灿烂的海棠花。

此时的后花园中,没有一个内宫侍女,更连一个内侍都没有。只有十数个金盔金甲的佩刀侍卫威风凛凛地在凉亭周围,玉桥附近昂然站立。

大唐天子李世民端端正正地站在凉亭之内,双手背在身后,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盛放的满林繁花。和他南征北战的老臣子都非常熟悉他如今的这个姿势。在镇守太原的城头,在东都洛阳的战壕,在虎牢关前的平原之上,他就是用这个姿势默默地注视着敌人的军营,观察着敌人兵马的一举一动,沉思着即将部署的各种军事计划。每当他摆出这个姿势的时候,就一定会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军事行动将要发生,而且,每一次都会将大唐的军队引入另一个辉煌的胜利。

注视着唐太宗那仿佛高山峻岭般沉稳而内敛的背影,李靖心中总有一种面对着将要下山觅食的猛虎时才有的感受。这只老虎,已经忍受了三年的饥饿,它再也忍不住了。

“参见陛下。”李靖堆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

“平身,此地不比两仪殿,公不必持君臣之礼。”李世民淡淡地说。

“谢主龙恩。”李靖沉声道。

此时的李世民紧绷的背部忽然松弛了下来,他悠然转过身,对着李靖笑道:“公看这满林海棠如何?”

“艳得很。”李靖恭声道。

“嗯,岂止艳得很,简直美若天赐,”李世民昂然道,“看着这满林的海棠,就好像看着我大唐的锦绣河山。真是有多久,就想看多久。”

李靖洪声道:“愿大唐江山万世不移。”

“万世不移?”李世民微微一笑,“朕有十足的信心,可以让大唐江山不会两代而终。但是,三世之后,四世之后又会如何?朕委实不知。”

李靖心中一动,似有所悟,默然不语。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道:“公可知自两晋之后,我中原江山有多久没有安宁了?”

李靖沉声道:“自隋建国以前,足有两百七十余年,隋亡后又是数十年战祸,到如今,已过三百年。”

“不错,足足三百年。”李世民的脸上一阵沧桑感慨,“三百年,多少代人,战乱中生,战乱中亡,一世都没有一天享受过太平日子。多少代人,祖祖辈辈都死在刀枪之下,没一个人可以安安稳稳老死于病榻。公可知为什么?”

“国家变乱不宁,纲纪败坏,官僚腐败,内无社稷栋梁之才,外无保国安邦之将。中原汉人内斗不休,有志之士报国无门,致令胡人乱华,无人可治,战祸频仍,绵延至今。”李靖思索片刻,沉声道。

“错,大错特错。”李世民转过头去,看着满林海棠,洪声道,“内斗不休,乃人之本性,哪里有人,哪里就有内斗,难道胡人之间就很团结么?他们的内斗比我们厉害百倍。纲纪腐败,祸及三代,但是没有理由三百年都如此。我们汉人三百年来一直战乱不休,就是因为我们懦弱,自卑,习惯委曲求全,小心谨慎,喜欢奴颜屈膝,讨人欢心。”说到这里,李世民语气转为激动,抬手用力一拍凉亭的雕栏,发出砰地一声。

看到天子发怒,李靖连忙单膝跪地,意示惶恐。

“今天的内朝之上,魏征,杜如晦之流反对出兵突厥,我不怪他们。他们乃不懂兵的文臣,惯了小心谨慎。但是,你李靖和李绩居然也主张不出兵。你可知道,我简直失望透了。”李世民怒道。

李靖只感到浑身冷汗直流,连忙道:“臣惶恐。”

“哼!”李世民怒道,“按照你们的论调,我大唐可以从此闭关自守,任凭胡人自己咬个你死我活。这样倒是稳妥了,太平了。但是你们难道没想到,塞上诸族即使灭了突厥,仍然会有另一个更强大的民族统一大草原。而他们一旦统合了草原诸族,第一件事就是南下入侵中原。在他们眼里,我们中原江山就是一块太大太肥的鲜肉,随随便便就可以咬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