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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这队官军已经过去,那少年放下了孩子,说道:“孩子们受伤了,请哪位叔伯送他们回家吧。”

  这三个孩子的家人正巧在场,急忙跑来察看,只见路边一堆稻草堆中,爬出了两个孩子,尖声叫道:“妈妈,妈妈!”正是他刚才摔出去的那两个孩子,摔在稻草堆中,虽然受了惊吓,却一点没有受伤。

  众人都抢着上来,看顾孩子,乱哄哄中,那乡下少年却已悄悄走开,待到孩子的家人想起要向恩人道谢的时候,那乡下少年已不知所在——

  史逸如在这村子里住了十几年,村子里的人个个他都认得,刚才在紧张之际,无暇辨认,这时回想这少年的面貌,方始觉出他不是本村人,史逸如大为诧异,问道:“段兄,你认得这人吗?”他怀疑自己看得不清楚,所以再问一问段珪璋,听不到回答,忽地发现段珪璋已不在他的旁边!

  史逸如吃了一惊,把眼看时,只见段珪璋正在前面低首疾行,他把老羊皮袄的领子翻过来,蒙着了头,好像害怕寒风,显得瑟瑟缩缩的样子。史家离路边不过几十步路,这时他已走到屋子外边的一棵大树底下了。

  史逸如本待大声叫他,蓦地心念一动,疑云大起:“段大哥平素好仗义扶危,绝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刚才那几个孩子险些受到马蹄践踏,以他的本领,尽可以去救,他却不去,这已是一奇;如今又悄悄地离开,连我也不告诉一声,这是什么缘故?再者,他是个练武的人,不该如此怕冷,却为何把皮袄的领子翻起来,蒙着了头,显得那般瑟缩的模样?唔,莫非他是怕有外人认得他的面目么?”史逸如是个读书人,心思周密,疑云一起,便不再叫他,匆匆忙忙的也赶回家去。

  段珪璋已进了史家的院子,待得史逸如一到,他立即把大门关上,低声问道:“官军都过去了么?”史逸如道:“都过去了。大哥,你——”段珪璋道:“进去再说吧,提防隔墙有耳,漏了风声。”

  史逸如满腹疑云,两人携手,进了厅堂,段珪璋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史逸如忍不住问道:“段兄,你莫非是以前犯过什么事么?”

  段珪璋苦笑一声,斟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悄然说道:“大哥可是疑心我犯了皇法?皇法我未曾犯,只是曾经犯过一个无赖少年!”

  史逸如越发诧异,说道:“大哥,你不是个怕事的人,即算曾经犯过一个无赖少年,你一身武艺,又所惧何来?”

  段珪璋道:“说来话长,你道这无赖少年是谁,就是你刚才所见到的那个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安禄山!”

  史逸如失声叫道:“哦,安禄山!”

  段珪璋道:“许多年来,我从未曾告诉过你我的来历,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本是幽州人,迁到贵村,为的就是避开这个安禄山!”

  段珪璋再饮了一杯,继续说道:“先祖累积军功,做到幽州的兵马使,算得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先父不幸早死,我继承祖父遗荫,不知天高地厚,结交了一班无所事事的少年,平日在里巷之间专管闲事,打抱不平,自命侠义。其实这班少年,有半数以上,就是无赖,为了索饮索食,和我结交罢了。其中有一个便是安禄山,哦,那时候,他还未姓安。”

  段珪璋顿了一顿,往下说道:“安禄山是西域胡人,本姓康,母亲是突厥人,后来再嫁胡将安延偃,他才冒姓安氏。”史逸如笑道:“不必管他本姓什么,既然大家现在都知道有个安禄山,就叫他做安禄山吧。后来你和安禄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段珪璋道:“这安禄山通晓六番语言,当时在幽州做互市郎,幽州这地方汉胡杂处,互市郎就是在市集上专责管理汉胡商务的一种小官,碰到双方言语不通的时候,兼做传译。他常常从中取利,欺诈善良的商民,外表上却是个豪爽脱略,喜欢交朋结友的好汉。我因为他懂得几路拳棒,又通晓六番语言,一时不察,认为他是个人材,和他交上了朋友。

  “渐渐我发觉他的行为不当,也曾规劝过他,他却阳奉阴违,变本加厉,有一次他伪造证券,勒索一个商民,强迫人家送闺女给他抵债,这事情给我知道,一怒之下,把他重重地打了一顿。从此绝交。安禄山在市集中众目睽睽之下,被我痛骂一场,重打一顿,无颜再混下去,第二天就失了踪,不知去向。

  “过了几年,忽然听说他做起了平卢军兵马使来,原来他靠着后父的援引,投到幽州节度使张友珪部下当‘捉生将’,边军重用胡将,他又善于钻营,兼之也立了几次功劳,所以升迁甚速,做了兵马使之后,不到两年,就升任平卢军节度副使了。而且将带兵回幽州驻屯。

  “那时我先祖所遗留的一点薄产,已经被我挥霍得干干净净,落魄不堪,往日所结交的一班朋友,也尽都散了。我知道安禄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他做了大官之后,作威作福的事情,我也听得不少。料想他回到幽州之后,一定放不过我,而我对故乡也已无可留恋,所以我便即远离故土,辗转流离了几年,方始在贵乡落脚。想不到今天仍然在这里碰到了他。史兄,只怕今日便是你我分手之期了。”

  史逸如道:“我只道你闯了什么滔天大祸,却原来不过是少年时候,曾经打过一个无赖而已。事隔多年,安禄山也未必记得吧?”

  段珪璋道:“安禄山把这件事情当作平生的奇耻大辱,只怕死了也会记得。我若不走,定然身罹奇祸,我死不足惜,只是怕连累了妻子亲朋!安禄山如今气焰滔天,他的淫威,你今日不是也曾亲眼见了吗?”

  安禄山的残暴无道,史逸如并非不知,但他却不认为事情有如此严重,他和段珪璋多年朋友,实是不舍得一旦分开,因此又劝慰他道:“今天在路边的闲人甚多,安禄山在前呼后拥之下,匆匆驰过,他未必便在人堆之中认出了你?”

  段珪璋道:“古人说得好:防患未然。事情总得往最坏处想。万一祸患突如其来,那时我要躲也躲不及了。何况自从去年安禄山巴结上杨贵妃之后,将来必定常到长安,这儿离长安甚近,总有一天会给他发觉。”

  史逸如道:“你我二人情同手足,如今又结成了儿女亲家,理该患难与共,要走,咱们两家一同走!”

  段珪璋面有难色,半晌说道:“吾兄高义,可佩之至。只是嫂夫人刚刚生产,这,这如何使得?”

  史逸如笑道:“嫂夫人不也是刚刚生产吗?”

  段珪璋道:“内子略通武艺,身体强健,事到急时,要走不难。嫂夫人乃是名门闺秀,怎过得亡命生涯,受得风霜之苦?”

  史逸如道:“依我之见,要走也不争在这时。想那安禄山前往长安,最少也得过了元宵,方回幽州。嫂夫人虽说身体强健,刚刚产后,到底不宜于远行。依我之见,不如再待过十天半月,那时两家同行,岂不是好得多?”

  段珪璋听史逸如说得甚为有理,再想到儿女的亲事上头,若然两家就在今日分手,虽说有龙凤宝钗为凭,他年能否相见,却还是只能听凭天命。安禄山到了长安,免不了有许多官场酬酢,京中富贵繁华,他又新拜了杨贵妃做干娘,也自得大大亨乐一番。即算他认出了自己,要报昔日被辱之仇,大约也得等他在长安回来,再经过这个村庄的时候。

  想了半晌,段珪璋终于接纳了史逸如的劝告,决定在元宵前一日,两家人一同远走高飞。

  史逸如本来要问他认不认得那个乡下少年的,这时方有机会提起。段珪璋听了之后,甚为惊诧,说道:“有这样一个人吗?当时我一见安禄山的旗号,就蒙头溜开了。原来闹哄哄的是这一桩事情。”

  史逸如见段珪璋神色有异,心想:“那少年的本领确是惊人,怪不得段大哥听了也觉讶异。”

  段珪璋再坐了一会,料想安禄山那队官军已过了十里之外,便向史逸如告辞,约定史逸如明日到他家相见。

  段珪璋走后,史逸如回到内房,看望他产后的妻子和初生的女儿,妻子甚为虚弱,精神尚未恢复;女儿则似粉雕玉琢一般,生得极为可爱。史逸如怕妻子忧虑,举家远走之事,准备待她调养好了,临行之时才告诉她。那股段珪璋拿来作为聘礼的凤钗,则先拿来给妻子看了。

  史逸如的妻子姓卢,乃是河东大族,富贵人家,见了这股凤钗,亦自啧啧称异,忙问他是哪儿来的。史逸如道:“是段大哥的。”卢氏道:“是那段珪璋段大哥吗?”史逸如笑道:“还有哪位段大哥?”卢氏道:“咦,这倒奇了。段大哥竟有这等价值连城的宝钗。”史逸如笑道:“还有更奇的呢,段大哥也是在昨天大年除夕的晚上得了一个孩子,不过咱们是个女的,他们是个男的。”卢氏道,“有这样巧的事情!你们是好朋友,孩子又在同一天出生!大哥,我说句笑话,这两个孩子倒像是天生的一对呢。”史逸如哈哈笑道:“不是笑话,婚事已经成了。这股凤钗就是段大哥给咱们女儿的聘礼呢。你该不会嫌他家道贫寒吧?”

  卢氏想了一想,道:“段大哥、大嫂都是百中无一的好人,段大哥且是文武全材,我看目下的世道,只怕将来难免大乱,女儿嫁到他家,比嫁到什么书香门第、官宦人家更可靠得多。只是我却有点担心……”史逸如忙问道:“你担心什么?”卢氏道:“段大哥家道贫寒,却有这等宝……”史逸如笑道:“你莫非疑心他的宝钗来路不正?”卢氏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以段大哥的为人,纵使是再值钱的东西,我也不会疑心他是不义之财。但从他有宝钗这件事情看来,他定非常人,若非先代曾作高官,他本身就必是荆轲、聂政这流人物。而他甘心在这小村子里默默无闻,依我看来,只怕他多半是惹了什么灾祸,避难而来的!”

  史逸如暗暗佩服妻子的见识,心中想道:“我初见这股宝钗之时,也曾暗暗疑心,却没有她这样思虑周详,一猜便破。”但他为了怕妻子产后过份担心,对段珪璋与安禄山结怨之事,还是瞒过不提。只是说道:“你猜得不错,他确是将门之后,这股凤钗是他先祖随李靖李大总管西征时候得的。段大哥为人好义,也许得罪过一些小人,想不至于有什么大灾大祸。”卢氏道:“但愿没有就好。”

  史逸如将宝钗交给妻子收好,出外给几个本家长辈拜年,又到村头村尾走了一转,村人都在纷纷谈论今早的事情,痛骂安禄山草菅人命,称赞那无名少年本领不凡,史逸如在他的谈话中,知道事情过后,并没有陌生人到村子来过,放下了心。想道:“要是安禄山认得他,一定会派人打听的。既然无人来过,大可不必忧虑。”

  他晚上回家,因为妻子在坐蓐期中,照习俗请有产婆陪她过夜,他吃过晚饭,看了妻子一趟,便到书房歇宿。那时已是将近二更,他踏入书房,点燃蜡烛,忽见一个陌生人坐在里面。

  史逸如骤然见着一个陌生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面,这一惊非同小可,烛光摇曳之中,但见此人乃是个满面虬髯,全身披挂的军官,这军官未待他开口,便即起立相迎,抱拳笑道:“不速之客,深夜造访,冒昧之至!好在段先生乃是江湖豪士,此类事情,当已司空见惯,想不会见怪吧!”

  史逸如虽是个文弱书生,但胆气素豪,虽然由于意外,大吃一惊,待到看清楚来客是个军官,心中已明白了一半,这时又听得那军官称呼自己做“段先生”,事情更是完全明白,心想道:“段大哥今早躲入我家,不问可知,这厮是把我当作段大哥了!”

  史逸如定了定神,他心内虽然明白,却佯作不知,装出惊诧的神情问道:“尊驾何人,此来何意,尚请示知。”

  那军官望了史逸如一眼,史逸如虽说心神稍定,惊慌的神色,到底不能完全掩盖,那军官心里想道:“安大帅说他精通武艺,本领非凡,却怎的是个书生模样,一见我就吓得发抖呢?莫非他是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身怀绝技,却故意装出这般模样?”

  那军官坐了下来,说道:“小可在平卢节度使安大帅麾下当个骠骑将军,小姓田,名承嗣。田土的田,奉承的承,嗣位的嗣。”他一口浓浊的山东口音,似是怕史逸如听不懂似的。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书桌上划,书桌上现出了“田承嗣”三字,好像木工用凿子凿出来似的,入木三分。

  这田承嗣本是江湖大盗出身,以前在黑道上可说是无人不知,他自报姓名,并显露这手本领,用意就在要慑服“段珪璋”,使“段珪璋”不敢抗拒。

  史逸如根本不懂武功,这时他心中已有了主意,也就不再恐惧,对田承嗣的装腔作势,只觉得可笑,当下淡淡说道:“原来是田将军,久仰,久仰了!有何见教,请明白说吧。”

  田承嗣露了这手武功,见史逸如反而神色如常,毫无怯态,心道:“果然他是真人不露相,我几乎走了眼了。”越发认定史逸如便是段珪璋,因为摸不清他的深浅,心里反而有些发慌,当下又显露了一手“金钢手”的功夫,轻轻一抹,将书桌上这“田承嗣”三字抹去,强笑说道:“原来段先生早已知道小可贱名,咱们现在的身份虽有不同,但却都是在江湖上混过来的,红花绿叶,同出一源,田某绝不能得罪段先生,请段先生也不要令我难为,给我一点面子,和我一道走吧!”

  史逸如仍然佯作不知,淡淡说道:“田将军,这可奇了,你我素不相识,你可要我跟你去哪儿啊?再说,我也没有见过三更半夜来请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