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摩勒道:“我与段大侠也并非约好在此相会的。只是我知道他会来,所以在此等他。”

  卢夫人道:“这就糟了。但愿他越迟来越好,还有,你想留在此处,就不可随便找我。我若有事要你帮忙,会叫红线送信给你。”

  铁摩勒正想问她可能有什么事情发生,与及她又怎样准备报仇,那两个女孩子已经蹦蹦跳跳地走回来了。

  她们一回来就嚷道:“叔叔,我们等着瞧你的剑法啦!”

  铁摩勒只得应允她们,拔出剑来,笑道:“你们既然一定要看,我就只好献拙了,要是练得不对,你们也得给我指点。”她们虽是孩子,但在铁摩勒眼中,却把她们当作行家看待,认真的施展出来,一招一式,丝毫不敢含糊。

  铁摩勒施展的是八八六十四手龙形剑法,这一套剑法,走的全是阳刚路数,剑势雄劲异常,使到疾处,端的是进如猿猴窜枝,退若龙蛇疾走,起如鹰隼冲天,落如猛虎扑地,夭矫变化,不可名状,不可捉摸,剑光霍霍。剑气纵横,方圆数丈之内,沙飞石走!

  聂隐娘与薛红线的剑术是以柔克刚的路数,讲究的是轻灵翔动,自不若铁摩勒这套剑法的雄悍迫人。双方路数不同,却都是上乘剑法。在铁摩勒看来,她们的剑法是美妙之极;在她们看来,铁摩勒的剑法也是好看煞人!而且她们比不得铁摩勒,铁摩勒是多见识广,她们则是除了本身所学的这套剑法之外,还没有见过其他的上乘剑法,所以更是看得目眩神迷,如痴如醉。

  铁摩勒正自使到最后一招“神龙摆尾”,忽听得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喝彩道:“好剑法!”

  这声音熟悉非常,铁摩勒心头一震,长剑划了一道圆弧,倏的收招,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少女己站在场边,可不正是王燕羽!

  四目交投,两人相对,都感到了意外相逢的惊奇;这刹那间,双方的神情都有点尴尬,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薛、聂二女拍手赞道:“叔叔,你的剑术真行,你听,不只是我们赞你,王姐姐也赞你了。”这两个女孩子和王燕羽很亲热,一人一边,拉着王燕羽的手便走过来,边走边道:“这位王叔叔是新来的客人,本领好得不得了,可是就是有点不老实,他起初还推说不会,老是和我们客气呢。”

  王燕羽定了定神,笑道:“大人怎像你们孩子,你们懂得一点皮毛,就到处夸口,大人就不是这样了。这不是装假,这叫做谦虚。”接着装作不认识铁摩勒的模样,大大方方的裣衽一礼,道:“原来你是新来的客人,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铁摩勒只得假戏真做,还了一礼说道:“小可姓王名小黑,是从乡下出来,投靠乡亲的。乡下人不懂礼貌,小姐,你别见怪。”

  聂隐娘道:“我们这位王姐姐的武功也高明得很呢,她常常来这儿指点我们的,你们要不要比试比试?”

  卢夫人自从这两个女孩子出来之后,就一直没有与铁摩勒说过话,这时忽然插嘴说道:“这位王小姐是鲁国公讳伯通王公爷的掌珠,王公爷和薛大人、聂大人同为一殿之臣,也都是通家之好。王小姐身为公侯千金,却最是和气不过,和上下人等都不拘礼的。”

  卢夫人这几句话实在是点明王燕羽的身份,好叫铁摩勒小心在意的。铁摩勒听了,心里想道:“原来王伯通还在长安,而且受安禄山之封,做了什么‘国公’了。如此说来王燕羽还未曾劝得她的父亲金盆洗手、闭门封刀。”

  王燕羽笑道:“多谢卢妈夸赞。不过她的话也有失实之处。不错,我对人是不分上下,但也要那个人对我好,我才会对他好。”说话之时,有意无意地睨了铁摩勒一眼。

  这时,聂隐娘还在缠着铁摩勒与王燕羽,要他们二人比试,铁摩勒听了卢夫人的话,便佯装一惊,说道:“原来是一位侯门小姐,小可只是一介乡民,如何敢与小姐比试?”

  王燕羽也笑道:“你别听这两个孩子瞎说,我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和小孩子玩耍还可以,怎敢和壮士比武?”

  聂隐娘见他们两人都执意不肯,好生失望,她年纪较大,不好意思再缠,但薛红线却还不肯罢休,又拉着王燕羽说道:“你不肯比试,那也罢了,你上次答应教我们点穴功夫,现在可以教了吧?”

  王燕羽道:“我今天只是走来看看你们练剑练得如何了的,我上次不是说过了么,要学点穴,先得指头有劲,也就是要懂得怎样运用内劲才成。这要待你们的剑术练得有些火候了,才能够再学点穴的。好在你们已经有了这位叔叔,你们先叫他多指点一些运劲使剑的法门吧。”卢夫人也道:“红线,你不要再缠王小姐了。你看,天也快将黑了,你再不回去,我可没法子在你妈跟前交代啦。”

  王燕羽跟着说道:“对啦,你还是听卢妈的话回家去吧。我今天也还有事情,不能够和你们再磨下去啦。”

  聂隐娘忙道:“王姐姐,你什么时候再来?”王燕羽道:“我要来的时候自然会来,只要是我喜欢的人,我自然会来见他的。说不定明天就来看你。”说话之时,又有意无意地睨了铁摩勒一眼。

  铁摩勒心头一震,一时呆了,竟忘记给王燕羽送行。王燕羽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似笑非笑他说道:“这个年头,只见人们从长安逃出去,少见有人到长安来。王相公,难得你这个时候却到长安来。外面乱糟糟的,你可得当心些才好啊。可惜我现在就要走了,我倒很想向你打听打听长安外面的情形呢。”

  卢夫人暗暗吃惊,心道:“莫非她已看出了破绽?”聂隐娘抢着说道:“王叔叔已对我说过,他不会这样快走的。王姐姐,你明天就来吧。”铁摩勒只得和她客套几句,请她约个日期,王燕羽笑道:“我要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说罢,就自己打开园门走了。看来她是薛聂二家的常客,已到了熟不拘礼的地步。

  王燕羽走后,卢夫人也带了红线回家,他们二家比邻而居,有角门相通,甚为方便,卢夫人不便再与铁摩勒说话,但她委实放心不下,走出角门之时,故意大声说道:“快点走吧!”似是在催促孩子,但铁摩勒当然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

  铁摩勒心乱如麻,琢磨王燕羽临走时对他说的那番话,心里想道:“她已说过不愿见我的了,怎的她又说要来?还有,她要我当心,这又是什么意思?看来,这并不是寻常的嘱咐。”

  聂家的老管家殷勤招待,当晚给铁摩勒备办了丰盛的接风酒,以下人的身份伺候他,铁摩勒好生过意不去,拉他坐了下来,一同喝酒,口口声声尊他“老伯”,这管家起先侷促不安,但见铁摩勒甚是随和,丝毫不拿架子,喝了几杯,也就渐渐惯了。

  铁摩勒瞧他已有了几分酒意,说话也渐渐多了,便问他道:“你家小姐真是将门虎女,巾帼英雄,难为她小小年纪,这套剑法也不知是怎么练出来的?聂将军南征北讨,想必在家的日子不多吧?”那管家道:“说来这倒是一件奇事,我家小姐的剑术不是她父亲教的。她三岁那年,在门前戏耍,有个尼姑路过,便进来求见夫人,夫人以为她是化缘,哪知她却说道:‘这位小姑娘根骨甚好,我想收她做徒弟。’夫人当然不肯,那尼姑说道:‘你不肯我也要把她带走的。’果然那天晚上,门户紧闭,小姐还是和夫人同一床睡的,半夜里却失了踪。夫人哭得死去活来。过了几天,老爷回来,听得夫人诉说,他问明了那尼姑的相貌,反而安慰她道:‘这位尼姑是世外高人,求也求不到的,她肯收隐娘为徒,那是隐娘的造化,你哭什么?’”

  听到这里,铁摩勒连忙问道:“你可知道那尼姑的法讳?”老管家道:“我家主人没有说,但听他的口气,想必是知道这尼姑的来历的,不过我不敢打听。过了五年,小姐八岁,那尼姑方始将她送回。据说那老尼姑已将她脱胎换骨,打好了根基,可以自己练武了。这以后,那老尼姑大约每年来一次,夫人对她的态度亦已大大不同,每次到来,都接她到内室亲自款待,我虽是管家,等闲也见不到她。”

  铁摩勒问道:“那么薛姑娘的剑术是否也是那老尼姑教的?”那管家道:“我也曾听得薛姑娘叫那老尼姑做师傅,不过,薛姑娘从小在薛家长大,未听说她失过踪,也许她是跟着我家小姐叫的。我们这两家也是近几年才作邻居的。”铁摩勒道:“这两个小姑娘倒像是亲姐妹一般。”那管家道:“是呀,红线姑娘聪明伶俐,薛将军夫妇也很疼爱她的。”铁摩勒笑道:“父母当然疼爱子女,这何须说?”那管家已有了几分酒意,低声说道:“王相公,你不是外人,说给你听无防,那小姑娘不是薛将军的亲生女儿,听说她的父亲本来是唐朝的官儿,给当今皇上暗地里害了的,那时皇上还是三镇节度使,薛将军在他麾下,那小姑娘还是未满一岁的婴儿呢。薛将军见这孤女可怜,向皇上求情,将她收养下来的。哎呀,这些话本来不应该讲的,你知道了可别向外人说。”铁摩勒道:“老伯放心,我守口如瓶,绝不会泄露半点。”这管家哪里知道,铁摩勒对这原名史若梅、今名薛红线的小姑娘的身世和遭遇,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更详细。铁摩勒看到卢夫人对薛红线的态度,早已怀疑是她的女儿,现在更是得到了证实了。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铁摩勒想要知道的薛、聂二家情形,也差不多都已打听得一清二楚,不过他为了免使卢夫人受嫌疑。却从未问过她的事情。晚饭过后,已是将近二更时分,那老管家带铁摩勒回房安歇。

  铁摩勒所住的客房靠近花园,官家规矩,内外有别,客房和聂家内眷所住的内房有儿道隔开,距离颇远。老管家将他当作贵客招待,怕他要人使唤,亲自来伺候他,铁摩勒住在楼上,他就住在楼下。

  铁摩勒心绪不宁,哪里睡得着觉。心里在想:“卢夫人不肯离开,又不许我去找她。我该不该再住下去呢?想不到王燕羽竟是常常来这两家串门的客人,我在这儿,已经给她知道,只怕住下去会有麻烦。”铁摩勒是早已相信王燕羽不会害他了的,他倒不是怕她告密,而是怕她纠缠。“空空儿托我向段姑丈报信,段姑丈迟早会寻到这里,我若离开这儿,更不易见着他了。”又想:“卢夫人说日内将有大事发生,却不知是什么事?我不如多住几天,她若要人帮忙,我可以给她尽力。”

  铁摩勒正在东思西想,迟疑莫决的时候,忽听得窗外“卜”的一声,那两扇窗门开了,露出一个少女的面孔,正是王燕羽在向他窥视,比他预料的来得更早!

  铁摩勒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怎么三更半夜,到这里来?”王燕羽笑道:“你放心,没人瞧见的。那老管家已是烂醉如泥,我还不放心,又点了他的昏睡穴,不到红日高升,他是绝不会醒来的了。”

  铁摩勒道:“你有什么事情,明天来不行吗?哎呀,你,你不懂我的意思。”王燕羽呆了一呆,脸上忽地泛起一片晕红,嗔道:“原来你是避男女之嫌么?哼,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我虽出身绿林,却还不是下贱的女子!”

  王燕羽这么一说,铁摩勒也臊得满面通红。不好意思不开门让她进来了。王燕羽坐了下来,余怒未息,许久许久,都未说话。

  铁摩勒赔罪道:“王姑娘,我是直心眼儿,不会说话,你别见怪。我只怕我们若是往来过密。给展大哥知道,可又要引起误会了。嗯,展大哥到处找你。你可知道么?”

  王燕羽柳眉倒竖,说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倒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可要当心些。哼,我若不是不忍见你遭祸,我才不会来呢。你以为我是想见你吗?你放心,过了今晚,我是绝不会再来找你的了。”

  铁摩勒道:“我有什么危险?难道是有人知道我到了长安,向安贼告密了么?”

  王燕羽道:“安禄山现在正在大过皇帝瘾,在宫里胡天胡地,什么事情也不管。但只怕还有别人,要加害于你!我先问你,你到长安来干什么?”

  铁摩勒道:“来看看长安城里的群魔乱舞!”王燕羽道:“我知道你不会与我说实话,但我也猜到一二,是不是唐皇派你来行刺安禄山的?”王燕羽自负聪明,但这回她却是猜错了。

  铁摩勒道:“哦,原来你是怕我自不量力。灯蛾扑火,自投罗网么?”王燕羽说道:“有一个人,不知你可识得,他就是在三十年前,与我师公展飞龙齐名的大魔头——七步追魂手羊牧劳!”

  此言一出,只见铁摩勒的面色陡然大变,双眼就似要喷出火来,怒声问道:“羊牧劳?这魔头居然还活在人世么?”

  王燕羽也吃了一惊,道:“敢情你是他的仇家?怪不得他屡次向我父亲打听你。”铁摩勒定了定神,连忙问道:“这魔头现在哪儿?”

  王燕羽道:“他就在安禄山的身边,安禄山已礼聘他为大内总管了。前日他还和我父亲说起你。”铁摩勒道:“哦,他说什么?是否想要我的性命?”

  王燕羽道:“听他的口气,他当真是要取你性命。他说,他说……哎,总之没好话,你可真得当心。他已经知道你离开唐王了,他也正在猜度你会到长安来呢。”原来前两日当羊牧劳与王伯通谈及铁摩勒时,正巧王燕羽也在旁边,当王伯通说到大破飞虎山的往事,羊牧劳就拍案叫道:“可惜,可惜,你杀了窦家五虎,怎的斩草却不除根,让铁崑仑那小杂种走了?”王伯通道:“当时是为了卖空空儿的面子,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小子已跟磨镜老人学了一身武艺,事事与我作对呢!”羊牧劳说道:“王兄不必烦忧,这小子我也容他不得。听说他已给唐王驱逐了,我怀疑这是苦肉之计。”王伯通道:“苦肉之计?难道他敢来投降咱们的皇上?”羊牧劳道:“或者不敢假意投降,但可能混入长安,图谋行刺。”王伯通道:“我的手下许多人认得他,我叫他们留心侦察便是。只是若然查到了他的行踪,还得我兄亲自出手才成。”王燕羽因为怕提起飞虎山的往事,又怕铁摩勒对她的父亲仇恨更深,故此没有详细描述他们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