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并没有表露出来,为什么?”

“她会喜欢我吗?一个整日只会背诵剑谱的呆子,每天只能傻望着她说不出一句话的蠢人。她和我会开心吗?她和我会幸福吗?数月之后,我就要去天山,她会和我一起去吗?我值得她为我抛家弃业,倾心以赴吗?三年之后,她会在哪儿?我会在哪儿?”

“对于只有十五岁的少年,你想得的确很多。”

“人总要取得平衡,说得既然不多,自然会想得很多。和我不同的是,大少是个快乐的少年,野心勃勃,信心满满,对自己对人生都充满了希望,他喜欢阿韶,而且我相信他会给她幸福。这不是很好?”

“真是傻瓜,傻瓜。我喜欢的就是你,你的傻,你的痴,你打死不放的执着,如果当日你大声说出你喜欢我,我就是你的人了。”当鱼韶终于想起这一段记忆,她不禁为十三年前的自己感到一阵惋惜。但是,她转念一想,不禁一阵痴迷,风洛阳傻,那她自己呢?为了少女的那一份矜持,她信手轻掷了十三年的光阴,她任性和痴狂又比风洛阳轻多少。

“于是你三缄其口,闭口不谈自己对鱼韶的感情?”

“这还不够,我必须把这段情感彻底忘掉,否则我会失去两个朋友,我必须这么做。”

“你怎么让自己忘掉……难道你也会……?”

“鄱阳湖畔有一座神庙,神庙前有一尊石碑,碑上刻着一些对某位古人歌功颂德的文字。我将心中终将沉淀一生的秘密刻在了石碑之上,然后定下心来,转身而去。”

“以碑铭志,好办法,这样你只需要把这块石碑忘记,你就忘记了一切,我真的有些好奇,你在石碑上写了一些什么。”

“现在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不但对自己的感情闭口不言,甚至连忘却的方法都已经计划周全。洛阳哥,你一生都为了别人活着。少年时为了父母,年长时为了兄弟,你那近乎疯狂的自律已经把你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什么时候,你能为自己活一次?”想到这里,鱼韶已经鼻尖酸楚,热泪盈眶,只想伏案大哭一场,为风洛阳,为自己,也为那十三年的时光。

就在这时,鱼韶房间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

鱼韶听到声音,连忙飞快地用手抹了抹脸,擦去挂在脸颊上的泪痕。即便是她动作迅速,此时此刻她的模样仍然落入了来人的眼中。

“阿韶姐,你哭了?”清脆动人,那是祖菁的声音。

“菁儿……,有什么事?”鱼韶咳嗽了一声,哑声问道。

“刚才你是不是看见我……我和小师叔……”祖菁扭捏了一下,忍不住问道。

“你看见我了?”听到祖菁的话,鱼韶的脸上一阵发烧,片刻之前,她的确因为目睹了祖菁和风洛阳的拥抱而患得患失,心绪不宁,以至于暴露了情思,被唐斗发现。也正因为她向唐斗坦陈了心中情愫,她的思维回复清澈,从而在一片混乱之中理清当日柳青原闯堂的回忆,明了了风洛阳深藏心底的情思。如今,她亦喜亦悲,却已经完全是另一码事。但是期间种种,却又让她如何向祖菁说明?

“阿韶姐……”祖菁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全身的勇气,“这些日子,我满脑子都是小师叔。我,我下山之时曾经遇上很多杰出的男子。我曾经痴迷过唐斗,也曾经对柳青原有一阵子的着迷。但是小师叔是不同的,我现在千回百转,就是想他,一想到他,我就又是甜蜜,又是感伤,有时想要傻笑,有时却又想号啕大哭。我想,这就是了,一定是这样了。”

“是什么?你是说……”鱼韶心头涌起一股温柔的怜悯,她深深知道祖菁现在的心情正仿佛当年她初见风洛阳一般。

“嗯,嗯!”祖菁浑身颤抖地用力点了点头,“不是迷恋,不是单纯的喜欢,而是传说中的爱恋,我,我,呼……”

说到这里,祖菁紧张得嘴唇颤抖,几乎说不出话,她闭上嘴调整了一下呼吸,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鱼韶的双眼,冲口而出:“我和阿韶姐一样,爱上了小师叔。”

鱼韶默默望着满脸通红的祖菁,缓缓站起身。

看到她的动作,祖菁紧张地闭上眼睛,大声说:“阿韶姐,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我的气。我也知道我和小师叔,年龄,辈分都有很大的差别,你要骂我就骂吧。”

鱼韶微微一笑,抬手扶住祖菁的肩头:“傻孩子,我当初不是和你说了么?你想要喜爱他,倾慕他,只管去做吧。但是千万千万记住,不要让他伤了你的心。因为就算把你的心伤透,他也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白吗?”

“阿韶姐,你不怪我?”祖菁喜出望外地问道。

鱼韶宽容自负地一笑:“菁儿,不如咱们约定,最后无论谁和他在一起,我们都要彼此祝福,好吗?”

“一言为定,我一定会为你祝福的。”祖菁用力点了点头。

看着她阳光灿烂的笑脸,鱼韶微微摇了摇头,从心底浮起一丝笑意:“这傻孩子。”

第十六章 智开赌局

宋无痕与风洛阳剑封华山的大日子终于来临。东达瀛州,西至昆仑,南极琼岛,北穷渤海,胡汉俊杰,天下英雄,一时之间,云集华山。华山以北的西岳庙前,猛士如云,豪杰如雨,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每一位江湖豪杰来到西岳庙前,不论他善刀善枪还是善棍,腰间必携一柄宝剑。概因剑乃百兵之君,在江湖兵器历史上渊源最久,招数变化最为多端,各派钻研最为精湛,而且一个人的剑法也很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性格,武林中向来有剑由心生之说。江湖之中的天下第一人无论他是否使剑,人们总会默认他为天下第一剑。而天下第一人的选出,则往往离不开华山论剑这一千古盛事。既然论的是剑,配上一把宝剑来应景,也成了今日江湖的时尚。

当风洛阳,唐斗,鱼韶,祖菁一行人经过一日一夜的跋涉终于来到西岳庙前之时,先期到达的豪杰英雄,江湖风媒已达数千人,看到他们到来,人们纷纷拔出腰畔的宝剑,对着风洛阳高高举起,仿佛一群威武的士兵高举起属于自己的战旗。清亮亮的阳光照在这成千上万的长剑之上,闪烁生辉,宛若一片波光粼粼的钢铁海洋。

风洛阳朝周围的江湖高手们团团一揖,以此答谢他们拔剑致敬的情谊。唐斗来到他的身边,不无嫉妒地狠狠砸了他的肩膀一下:“这下你威风了。剑封华山,无论胜败,从今以后你已可以和绝代英豪比肩而立。”

“真希望家父仍在人间。”风洛阳喃喃说道。

“嗬,你还来劲儿了,别不知足啦,走吧。”唐斗笑着一推他的后背,两个人昂首并肩,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踏步朝着西岳庙走去。

看着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鱼韶心中一阵欣慰,脸上笑魇如花,格外神采飞扬。看着她的样子,祖菁又是倾慕,又是艳羡,不禁开口问道:“阿韶姐,今天你似乎特别开心,不知是为了什么?”

听到祖菁的话,鱼韶这才发现自己有一些忘形了,连忙敛了敛神色,抿嘴笑道:“菁儿,今天是你小师叔剑封华山的大日子,我当然为他高兴了。他熬了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难道你不替他开心吗?”

祖菁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终于摇了摇头:“不对,一定还有别的事情。阿韶姐你现在浑身仿佛都在发光一样,人们说荣光焕发,就是这个样子。你一定有了天大的喜事瞒着我。”

“菁儿,你太多疑了。”鱼韶思及自己这几日因为知道了风洛阳的心意而喜不自胜,确实有荣光焕发之说,不禁感到一阵羞涩,也不敢再看祖菁的眼睛,抿着嘴快走几步,走到了祖菁的前面。

“阿韶姐,太不够意思了,居然瞒着我。”虽然不知道鱼韶的心事,但是看她如此开心,祖菁也感到愉快,笑嘻嘻地紧走几步,跟到她的身后。

当四人有说有笑走进西岳庙时,气势雄伟的五凤楼前,早已经有人在等待。西岳庙始建于汉代,还是历代君王祭祀山神的要地。江湖好汉登山之前,必会到此拜祭山神少昊,以求祝福。今日乃是宋无痕和风洛阳的剑封华山之战,意义重大,江湖规矩,华山之上,今日只能由宋无痕和风洛阳涉足。其他人依理应该在西岳庙外等待,如今竟然有人等在庙内五凤楼前,此人身份必不寻常。

风洛阳一行四人紧走几步来到近前,只见五凤楼前有一赤面白须的老者,正襟危坐在一张竹椅之上,正用一双精光四射的细眼仔细打量着快步走来的风洛阳。在这位老者身后,恭恭敬敬侍立着两个相貌一模一样的英俊少年。

“来的可是天下第一剑风洛阳?”那老者忽然开口道。

“正是风某,敢问这位老丈高姓大名?”风洛阳双手一抱拳,沉声道。

“你想知道我凭什么配在西岳庙内,五凤楼前,等你到来,是吗?”那老者赤红的面颊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神色,冷冷说道。

风洛阳丝毫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不满和嘲讽,只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应道:“不错。”此话一出,别说对面那老者和他身后两个少年怒形于色,连鱼韶和祖菁身上也替他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唐斗觉得风洛阳这话够劲,抬手抖开折扇,瞅着那老者一脸坏笑。

五凤楼前的老者上上下下看了看风洛阳一番,冷笑着摇了摇头:“换了别人,我定会以为他傲慢欺人,但这话既是你风洛阳所说,我就只好当作你不识时务,也不负我给你起的剑痴之号。”

“你给他起的剑痴之号?”鱼韶和唐斗齐声惊道。

风洛阳也是惊讶非常,一时之间不知是喜是忧,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怔了良久才缓缓抬手一揖,沉声道:“原来是江湖笔官郭重九,郭先生。”

原来这位郭重九竟然是武林中风靡一时的天下第一录的作者。二十多年前,天书群魔大闹中原,各门各派锋锐尽销,英才难出,洛阳论剑大会成为昨日黄花,唯剩中原魔头们风头矫健,武功高强一时无量,整个江湖面临重新洗牌的命运。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豪杰对于武名的执着,是凡人无法想象的。当时的江湖,门派的权威荡然无存,洛阳论剑成为笑谈,无数高手破出派门,独辟蹊径,参研天书群魔的成功之路,练就了一身前无古人的神功,也创立出了许多新的门派,而这些新的武林宗主如何在一片混乱的武林中排定座次,就需要一个权威来评定。就在这个时候,新一代天下第一录作者郭重九崭露头角,凭借他对于各门派武功鞭辟入里的评价,对江湖新武功敏锐无双的触觉,以及对于江湖豪杰公正无私的评判,在几年之内奠定了他江湖笔官的莫大声名。他撰写的新天下第一录受欢迎程度甚至超过了隋末唐初方百通所书的旧录。

正因为新天下第一录的产生,润洲梧桐岭顿时热闹起来,争强斗胜的高手层出不穷。天下第一枪,天下第一棍,天下第一鞭,天下第一刀,一众高手你方唱罢我登场,为了在天下第一录上抢一个好位置,打得不亦乐乎,武林之中,平添无数恩怨情仇,江湖史诗。

天下第一剑本应该是争夺最激烈的一项排名。但是前二十年,这个位置被郑东霆稳稳坐着,天下英雄无不望而止步。郭重九对于郑东霆的评价之高,江湖之中无人能及。直到风洛阳出世,一举打破了郑东霆的不败神话,莫名其妙以十八岁之身登顶天下第一剑,令身为天下第一录作者的郭重九万分郁闷。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郑风之战,但是以他对于郑东霆和风洛阳剑法的了解,郑东霆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败北的可能,这个不能置信的结果令他几乎一度放弃了天下第一录的创作。在风洛阳成名之后,他曾经在天下第一录中作下预言,以风洛阳的剑法,身担天下第一剑之名,便如猢狲骑虎,仓鼠舞蛇,迟早死于盛名之下。也正是郭重九对于风洛阳的不屑导致了江湖中人对于风洛阳天下第一剑之名的轻视,令风洛阳十年之间饱受质疑,大战小战四百余场,困守梧桐岭不得脱身。可以说风洛阳在江湖之中所受的苦,大部分出自这位郭大先生之手。

而同样的,风洛阳力守天下第一剑之位,十年论剑,未输一场,锋芒尽显,全然出乎郭重九的意料,令他本来百试百灵的预言接连出错,连累他在江湖武学评定中的权威地位也受到了一定的打击。

有了这一番因缘际会,风洛阳和郭重九之间可谓是恩怨重重。

风洛阳和郭重九默默互视良久,彼此心中都有满腹怨言,但是却又不欲诉之于口,一时之间俱都怔在当场。

“原来你就是郭重九啊。”站在风洛阳身后的祖菁看着两人都不说话,忍不住开口道。

郭重九转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眼,发现是个陌生少女,也没有将她放在心上,双眼一翻,对她不理不睬。

“喂,我觉得你写作天下第一录很不应该!”祖菁瞪大了眼睛,双手插腰,大声道。

“嗯?”此话一出,郭重九还不觉怎样,他身后的那一对英俊少年同时勃然大怒,二人手扶腰畔利剑,齐声怒喝:“哪里来的野丫头,在这里胡说八道?”

“不得无礼!”郭重九轻轻一抬手,制止了两少年。他缓缓抬起头来,双眼泛青地看了祖菁一眼,冷冷道,“这么看来这位姑娘是有一番大道理要讲了?”

“当然。”祖菁得意地一仰头,“天下江湖本来太平无事,天下第一录一出,挑动江湖豪杰争强斗胜,争名逐利,几十年间死伤枕藉,为了天下第一之名,兄弟反目,骨肉间离,路人拔刀相向,动辄成仇,中原武林精英丧尽,实在过大于功。所以我朝初年,智仙子废除天下第一录,还天下一个太平人间。你既然号称江湖笔官,自然对此清楚的很,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重新编纂什么天下第一录,难道是嫌天下人死的不够多吗?”

听着祖菁侃侃而谈,一旁的唐斗听的亲切,不禁偏头凑到她耳边问道:“小祖,说得解气,还一套一套的,哪里听来的?”

“嘻嘻,我的师叔师伯们整天拿天下第一录说事儿,我都快背下来了。”祖菁抿着嘴,用传音入密说道。

听完祖菁的一番话,郭重九抽了抽鼻子,脸上露出一丝轻蔑:“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纪,说出的话来却有冲天的酸腐气。如果我猜的不错,姑娘该是来自天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