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夫人称了谢,便也就唤着二女上辇。

进内坐下,窦夫人歉然地道:“我们大姑奶奶前些日子身子有点不适,请了几个大夫总也不见好。夫家又不是什么显赫人家,请不起太医,因而我今儿就趁着太子妃娘娘有召的时候捎带了她们俩进宫,求太子妃的旨意请太医帮着开了个方子,不想倒在这里遇上娘娘。”

德妃微笑道:“没什么大事吧?”

窦夫人道:“难为娘娘惦记,没什么事,就是去年掉了个孩子,损了气血,说是要调养个一两年的。”

德妃听毕,便知是子嗣上的事,也就不多问了,抬眼往窦家两个女儿打量过去。

倒是都生的一副好相貌,盘起发髻的自是姐姐窦嫦,妹妹窦婵看着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张芙蓉脸儿,两眼里透着大方劲儿,眉眼鼻唇俱都配得恰到好处,而那股少女灵动居然一点也不损她的稳重,反而替她增添了两分慧黠。

德妃看着这窦婵,心下倒是一动,窦谨是内阁里唯一一个立场持中的阁臣,既与殷昱谢琬关系极好,又与郑府郑侧妃他们时有往来,他执掌大理寺那么多年,没有一件案子办得不明不白,朝中混得最八面玲珑又让人说不出什么不是来的,可谓只有窦谨一人而已。

窦谨既然有个这么样如花似玉的女儿,如果他成了殷曜的后台……

德妃有点心潮澎湃了,如果窦谨的女儿嫁给了殷曜,以窦谨的持中态度,岂不是两边都不得罪了么?窦谨从不参与这些党争,而就算他的女儿嫁给殷曜,也不可能会像护国公那样,皇上对他放得心,太子对他也放得了心,这真是个好人选!

窦夫人应该毫不知道德妃暗地里这副心思,看见德妃盯着窦婵没说话,便就使眼色给女儿道:“婵儿快快给德妃娘娘请安。”

按说方才母女三人进来时都打过招呼了,实在已不必再多此一举,可是不这样做,德妃的神情又太奇怪。

德妃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缓下神色,微笑看着行礼的窦婵。等她起身,便就褪了手上两只镯子,递给她姐们一人一只,说道:“因着今儿去寺里,所以没有准备,一点心意给你们。”

窦婵称谢,然后说道:“娘娘厚爱,窦婵惭愧。”

说话的声音竟然也爽爽利利,惹人喜爱。

德妃看着她,愈发欢喜。

这里看了眼外头等待着通行的百姓,便就道:“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恐怕给百姓们带来不便了。”

窦夫人会意,遂起身道:“给娘娘请了安,我这里便就告退。改日再进宫给娘娘问安。”

德妃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窦婵,笑微微道:“带上婵姑娘一道来。”

窦夫人微顿,笑着称是。

谢琬全然不知分别过后德妃与窦夫人还有这么一段,殷昱回到王府的时候她正倚在月亮窗畔等着他回来用午膳,阳光下她侧身倚窗的样子看起来像极了名士笔下的仕女图。殷昱顺手在廊下花圃里折了枝并蒂的石榴花,走到榻旁插在她发髻上,说道:“你在想什么?”

谢琬顺手抚了抚鬓,看了眼镜里,然后道:“我今儿陪德妃去相国寺,遇见了好些女眷。”

殷昱点点头,“那又如何?”

谢琬摇着团扇道:“我想起了那次谢荣陷害你杀害谢棋的事。”

殷昱闻言蓦地顿住。

正文、375 撮合

“这使我忽然想到,谢荣坏了我们第一次事,也就还会坏我们第二次事。”谢琬依然倚窗望着外头的三色堇,“我们不能让他再有机会出来捣乱。”

殷昱默了下,点头站起来,“其实我也在想这件事。除了你所说的这些,我考虑的是,如果我是谢荣,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肯定会寻找一切对我有利的机会,殷曜是其一,而七先生是其二。为了达到目的,我一定会把殷曜和七先生这两股力量联合起来,变成当初的季振元。”

谢琬回过头,“七先生?”

“不错。”殷昱点头,“谢荣如果想继续留在朝堂,只有攀住殷曜和七先生才能最快速的达到目的,而七先生隐藏的力量显然对于他和殷曜来说更为有用。于是谢荣救走殷曜之后,我近日也把注意力放在了他这边,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谢琬站起来。

殷昱笑了下,“我发现,并没出我所料,谢荣也在寻找七先生,而且,那天郑王砸过四叶胡同之后,秦方他们发现有人到过谢府。虽然只进去了片刻就出了来,而且跟踪到他进了城中酒楼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可是至少第二日郑王府就有人上谢府去了。

“虽然我们同样不知道郑王再度派人去谢府做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郑王不会无缘无故的赔银子出来,一定是有人在皇上跟前说了什么,皇上才会下这道旨。而这个人可以在皇上身边进言,那么也就可以肯定,这人是宫里或者朝中的人。”

“你的意思是,帮谢荣在皇上面前讨债的人是七先生的人甚至就是七先生,而这个人正潜伏在皇上身边?”谢琬听到这里。也不能淡定了。如果是这样,事情岂非比她想像得又更严重得多?“那么秦方可曾看到那人是谁?”

“就是没有看到,我才没有跟你说。”殷昱凝眉道。“那人乘着四面遮挡的马车,而且穿着十分普通。进出门时头上戴着帏帽。而且他十分谨慎,专挑人多的地方走,使得旁人想下手窥探也找不到机会。进入北城的醉仙楼时,在往来人流里跟丢了。

“虽然不能肯定这人是不是就是七先生,但是他想把谢荣弄起来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他为什么要挑动皇上替他出气?”

如果说先前谢琬还只是一时感触随口与殷昱说说的话,到了此时,她就再也没办法忽视它了。

不管是不是那人是不是七先生。他找上谢荣,目的绝对不会单纯到哪里去。这个时候谢荣无论搅和到哪股势力里去都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他应该是当初离七先生最近的人,虽然没有见过真人,可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什么线索找到他?

“谢荣这边,你交给我。”

她抬头看着窗外,暮色下的花圃看起来已经有些朦胧了。

德妃和淑妃两宫离得很近,二人在年轻时私底下也免不了有些明争暗斗,可是自打太子地位日渐稳固,而祈王楚王又实在没有那份经世治国的天赋,于是在他们都成亲开府之后。两人寂寞之余,也都渐渐地放下了曾经那些往事,安份地做起老姐妹来。

德妃往日去寺里上香通常都是与淑妃一起。但是这两日淑妃腰腿疼的毛病犯了,德妃才邀了谢琬同去。

夜里用了晚膳,德妃就拿着两盒茶叶到了淑妃宫中。

淑妃笑道:“看你气色这么好,是不是今日出宫遇到什么好事了?”

德妃亦笑道:“有这么明显么?倒是真遇到了桩好事,你如今管着后宫,所以来问问你的意见。”

淑妃便就洗耳恭听。

德妃道:“咱们老姐妹处境差不多,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摊下给殷曜选妃这事,一个弄不好就是两头都得罪。可是我今儿遇见了一个人,却是堪堪能让三家都欢喜的!你猜我见着了谁?”

淑妃笑道:“谁呀?”

德妃抿了口茶。才道:“你可见过窦谨家的三丫头?”

淑妃顿了顿,“你是说。撮合窦家四丫头跟殷曜?”

德妃道:“不好吗?”

淑妃沉吟了片刻,点点头。

如果是窦家的丫头,那有什么不合适的?窦家祖上也娶过一位郡主,虽然已经是数代之前的事,但是因着窦准在东海殉职,皇帝深觉亏欠了窦家,所以窦家在乾清宫说话一向都还是有份量的。如今他又入了内阁,纳他们家丫头给殷曜为妃,首先皇帝是肯定同意的。

而后窦家这么多年耿正清明,从不参与党政纷争,与朝堂各家关系都不错,以他们的家风,以及他一向清明的脑子,就是女儿嫁到了东宫,帮着殷曜夺嫡的可能性也极小,殷昱对此不会有意见。而殷曜一个庶子,能力实力都不如殷昱,却娶到了阁臣的女儿为妃,郑侧妃难道还能挑出什么理儿来?

如此两边都不得罪,将来她们俩也能欢欢喜喜地圆了这场媒,岂不是三家皆大欢喜?

“这个人选好,我看可以去跟皇上说。不过,人家丫头订亲了不曾?”莫要人家已然订了亲,到头落得空欢喜一场就没意思了。

“我怕人家窦夫人想到这上头去,所以没问。”德妃道,“我这不是听说祈王妃跟窦家常来往,所以来托你去问问么。这事拖久了对咱们也没好处,依我的意思,如果打听来对方未订亲,皇上就没意见的,就请旨把这婚给指了得了。”

淑妃沉吟点头,“你说的对,我明儿就让祈王妃进宫一趟。”

翌日祈王妃就进了宫,当然窦夫人和谢琬都不会去关注这个,她们在安穆王府聊窦询的病情。

“今年春天倒是好多了,脉象强了许多,夜里也不怎么咳了,说起来还得多谢胡大夫和王爷王妃,若不是你们,他哪里有如今这么舒坦?”窦夫人到王府来做客,一面送来了一堆大小礼品,“这都是我们四爷交代让我办下来酬谢王妃的,东西兴许王府都不缺,可也是我们的一番心意,你可不要嫌弃。”

话说到这份上,谢琬便就笑道:“真是不必破费,不过说起四爷的病,我这里前儿倒是得了太子殿下两瓶治咳的良药,煦儿前些日子贪凉受了寒,原是给他治咳的,没想到他体子好,吃了胡沁一剂药就没事儿了。夫人倒是可以带回去给四爷试试。便是不能治根,平平喘也是好的。”

说着让夏至去把那药拿过来。

窦夫人说道:“那敢情好。等他去了广西,正好用得上。”

谢琬听见这话,便就讶道:“四爷要去广西?”

“是啊。”窦夫人叹道:“我们老爷说,好多年都不曾回乡祭祖了,他如今官至一品,也该回去告慰告慰祖宗英灵,可是他又走不开,只好让老四代去。正好,也让他在那里呆上几个月,将养将养身子。”

谢琬点点头,说道:“那样也好,京师北地气侯干燥,南方温润,也利于调养。不过四爷的身子,能经得起舟车劳顿么?”

窦夫人笑道:“你是没见着他,除了犯病的时候,平日他竟跟没事人一样。随行肯定也是要派着家医跟随的,再有了你这两瓶良药,自然就更无虞了。”

谢琬其实对于窦询要出京是些意外的,胡沁每隔三日就定期去窦府看诊一次,与窦询也渐渐熟络,回乡祭祖这种事肯定不是突来的主意,可是胡沁竟然从没有听到他说要出远门——如果窦家有这个打算,胡沁是肯定会来回禀的,因为按两家的关系,若是去几个月,必然要送上份程仪。

这里谢琬只得跟窦夫人打听了窦询出京的日子,然后安排到时上门送程仪去。

窦夫人告辞谢琬回到府里,先是去了窦询院子里把谢琬给的咳药交代了他,然后才又查看起他出行的行李,回到正院才坐下,管家就送上祈王妃的拜贴来,说是明日要来拜访。

窦夫人拿着帖子默了会儿,才让人去了回信。

翌日下晌,德妃在宫里喂猫儿,淑妃就与祈王妃从日头底下过来了。

“回娘娘的话,已经打听来了,窦三姑娘还没订亲呢。”祈王妃进门便就笑微微地说道。“谨遵二位母妃的吩咐,我以借牡丹种子的由头去到窦府,轻轻松松就打听到了底细。窦夫人可完全没听出什么来。还说正考虑着要给三丫头找个什么样的夫婿呢。”

德妃笑着道:“那敢情好!合着这竟是桩天造的良缘!皇上这会儿午睡应该起来了,不如我们这就过去跟他回话?”

淑妃也笑道:“早回了早安心!”

一行人,这便就款款往乾清宫去。

皇帝果然已经起来了,正在庑廊下散步。

张珍引了德妃一行到了庑廊下,行了礼,德妃便就笑道:“皇上怎么站在风里?仔细回头又头疼。”

皇帝道:“朕又没老到那地步,这大热天的风,吹吹有什么打紧,总在屋里呆着岂不憋得慌。”

正文、376 疑心

淑妃道:“还是得注意点儿。”

皇帝唔了声,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臣妾们有事要禀告皇上。”说到这个,德妃便笑起来。“皇上交代让臣妾办的事,臣妾已经办好了,现在就看皇上的意思如何。”

“哦?”皇帝扬起眉,“是殷曜的婚事?怎么样了,挑中的是谁?”

德妃淑妃互视一眼,笑道:“是窦阁老的三闺女,皇上觉得如何?”

“窦谨的女儿?”

皇帝望着朱栏外,沉吟起来。

窦谨是内阁阁臣,论身份当然是配得上殷曜了,窦谨这人行事很是谨慎,他若能辅佐殷曜,是再好不过的事。就是他不愿为殷曜出力,只要成了姻亲,有些事情他也不得不为殷曜考虑一层。最起码,他总不会做出胳膊肘子往外拐的事情来吧?

殷曜成了他的女婿,那么不管怎样,殷昱也少了窦家这道帮衬,这人选,果然挑的极好!

“这窦家的三丫头,你们可曾见过?”他问。

德妃笑道:“臣妾前儿去寺里进香回来的路上,可巧就见着了。人品相貌都是上等的,窦家又素重家风,这三姑娘很是温婉大方。”

接着,德妃便使了个眼色给祈王妃,祈王妃因与窦家较熟,便就把这窦婵素日品行都与皇帝说了。皇帝已然默许德妃的提议,再听祈王妃这么一介绍,也就没了异议,当即让人去请窦谨。

窦谨正在内阁衙门,听说皇帝有召,便就正了正衣冠到了乾清宫。

进殿一见几位娘娘并祈王妃都伴着皇帝坐在殿内,面上便起了丝疑惑。德妃抿嘴笑道:“窦大人。本宫想给令嫒三小姐做桩媒,你说可好?”

窦谨讶了讶,但是连忙拱手道:“小女难得德妃娘娘做媒许婚。何等荣幸?又岂有不好之理。只不知男方是哪家才俊?也不知小女高不高攀得起?”

皇帝哼笑道:“你窦谨是当朝一品,可谓权倾朝野。这大胤还有你们家高攀不上的公子?实话告诉你,是皇次孙殷曜。朕要给令嫒与殷曜指婚!”

“这——”窦谨呆住了,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这怎么好,小女万万高攀不起——”

“什么高攀不起?”皇帝板起脸,“朕说高攀得起,就是高攀得起!朕早就下了旨让三品以上官户中适龄女子递上名册到礼部,怎么就不见你递?朕不追究你责任。但是你眼下,你给朕把这旨意接下!”

皇帝先前下的那道圣旨,许多人都不曾照办,又不只窦谨一人,可是眼下被逼得了鼻尖上,窦谨也只得跪下,半日才道:“臣接旨!”

殷曜的婚事就这样落定下来,圣旨颁下来的当日夜里,谢琬才从匆匆赶来的谢琅夫妇口中得知消息,原来这消息还是身在礼部的齐嵩得到的。谢琅闻讯便与洪连珠赶过来告诉。

谢琬听闻后足足有半日未曾说出话来。

诚然,她们十分对窦谨放得下心,站在德妃他们的立场。也确实没有比窦婵更好的人选了,可是她觉得殷曜怎么就这么好命呢?居然娶到了窦婵!

其实在这件事伊始,谢琬就想到对殷曜来说最有帮助的是从内阁里挑个人家联姻,可是在与杜家联姻失败之后,就连柳家也对此退避三舍,甚至把未订亲的女儿侄女都从速挑人家订了亲,她就认为殷曜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了。

连柳家都不肯,几代都不曾掺和党争朝斗的窦家又怎么会肯呢?

可她真没想到,窦家还留着个窦婵没定亲。更没想到的是,她们居然那么巧在路上遇见了德妃……难道真的是殷曜运气太好了。兜兜转转到最后,居然让他捡了这么个大便宜?

“我得去窦府瞧瞧。”

她站起来。说道。

那日不是说窦询要出远门吗?正好要去送程仪,索性她亲自去趟好了。

翌日一大早,因着窦谨要早朝,殷昱去了也见不着,谢琬便就带着殷煦去了窦府。

窦夫人在二门下迎的她,一脸的愁云。谢琬见状便就笑道:“夫人这是怎么了?婵妹妹订亲是好事,倒省去了夫人一桩心事,怎么这副模样?”

窦夫人拉着她进了屋里,叹道:“若是别人,我自是还要强颜欢笑一番,可是在你面前,我也没什么好装的了。也不是我拿大,这当口我们是真不愿意搅到这浑水里头来,我们家能出位阁老,这已经是佛祖面前求来的富贵了,哪里还想做什么皇亲国戚?

“皇上这事弄得,往后让我怎么跟你们见面说话?”

谢琬七窍玲珑的心肝儿,窦夫人这话里含着七分的懊悔,倒又还含着三分的试探,末尾这句看着是埋怨皇上,可换个角度看,不正是在试探安穆王府的态度么?

她今儿来其实也是为着探窦家对此事的反应,窦夫人这么一说,她便就笑了笑,“这有什么不好说话的,婵妹妹嫁给了二殿下,那就是我的妯娌。夫人便是怕我欺负妹妹,不还有个皇上给妹妹作主么?你操心这个作甚?只是我吃了亏,回头倒要叫你一声亲家母了!”

窦夫人闻言便就笑骂起来:“谁跟你说这些了?偏在这时候跟我耍不正经!”到底不如先前那般愁云惨雾了。

这一趟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收获。

在来之前谢琬是渴望能从窦家发现点什么蛛丝蚂迹的,她不是把窦谨当成那种攀龙附凤之人,或者深藏狼子野心之人,可是她仍然觉得这件事太突然,太顺利,太顺理成章,一切都正常过了头,岂不就变得不正常了?

当然在洪连珠看来她有些钻牛角尖,可是朝堂之事真不是后宅里那些小伎俩可比,想想七先潜伏那么多年竟然整个朝堂都处于安逸而不自知,如今七先生未除,朝局又未曾定下来,一切可疑的都应该放在眼里不是吗?

“我不是怀疑窦家,我是怀疑七先生。”她如此跟洪连珠说。

窦婵跟殷曜的婚事定下来,郑侧妃欢喜,皇帝高兴,太子意外,太子妃心情复杂,整个朝堂除了愕然还是愕然。而这些日子窦谨都在朝堂和衙门之间勾着脑袋做人,仿佛这件事是他一个人的错,是他对不起同僚对不起百姓。

虽然魏彬他们对这样的突变也有些无语,但是这怎么能怪窦谨?从皇帝下令要给殷曜指婚时起他就能避则避,而且他也的确没有往礼部送过名册,这还不能说明他对朝斗党争之事避之不及吗?

到底是同朝为官这么久的,而且从审漕运之案开始大家就结下了深情厚谊,魏彬他们见着他这般模样,下衙门后便就邀他上府里喝酒。

并劝道:“虽然说我们都不都希望二殿下继承皇位,可也没什么私心,都是觉得他不合适坐这个位子,如今他成了你的女婿,你也不需要有什么心里包袱,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扭扭涅涅地倒不像你。往后我们还是同朝为臣,为国尽忠。”

窦谨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些?我祖上是武官出身,后来才逐渐有人从文,图的就是在朝堂里有口饭吃,能够不辱门风,如今这事弄的——唉。你们若是我,就能明白我的感受了。”

靳永笑道:“我们即便不是你,也明白你的感受。谁也没逼着你去撺掇二殿下争皇位,你不做谁还能说你什么不成?”

窦谨默了默,点头道:“那倒也是。”

这事很闹了几日才逐渐被人们接受下来,而因为窦婵订亲推迟了行程的窦询这日也一行三辆马车南下了。谢琬没有去,派了钱壮和庞白去代为送行。

她在王府跟殷昭站在后园葡萄架下摘葡萄。

“丁峻都回来十来天了,一个月时间也快到了,七先生还没有冒头吗?”殷昭剪下一嘟噜紫葡萄来,看了看放进丫鬟托着的竹篮里。

“没有。”谢琬拿起拿细布小心地擦葡萄上的白霜,“可是我一直有种感觉,七先生也许已经有动作了。我虽然不知道谁最可疑,可是我有时候的感觉又还蛮准的。我觉得,他虽然没有冒头,可也许已经出来了。”

殷昭停下来,站在小板凳上扭头望着她,“出来了?”

谢琬望着她,眸子幽深幽深地。

自打殷曜婚事落定,而且是如此完美的落定,郑侧妃的心情别提多么美妙了,相形之下,太子妃被皇帝越权撇在了一旁,就显得多了几分黯然。

下晌郑侧妃在朱睢宫里见着殷曜又在逗廊下画眉鸟儿,便就恼他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逗鸟?皇上恩赐了这么一门婚事给你,你也不知道在乾清宫加倍地表现!

“活该你老被人踩在脚底下,现成的机会也不懂得利用,今儿是窦家四爷出返乡祭祖的日子,这窦阁老将来可是你的岳父,你不趁着这时候去送份程仪讨讨他的欢心,怎么能得到窦谨青睐?没有他们帮助,你将来怎么去抢这个皇位?”

殷曜猛地被敲了头,也有些恼怒,他好不容易订了亲,也算是个大人了,可郑侧妃还是把他当小孩子般动不动就戳他敲他,这让他十分不爽。

正文、377 撞破

“母亲不是已经让人去送了程仪么?又来埋怨我作甚?”当他不知道她一早上在忙什么似的,既然事情都做了又来埋怨他,吃饱了撑的么?

郑侧妃不料他顶嘴,一语堵住在那里。

但转而她脸色就沉下来了,巴掌又更用力地拍在他后脑勺上:“还不快去乾清宫服侍皇上?太子殿下让你侍疾是让你在这里偷懒的么?这个时候你不去侍候好皇上,回头封王赐府时候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才怪!”

当然被封了太孙就更好了,不但不必出宫去,还可以风风光光地按太孙规制大婚!可是看皇帝这个样子,他能爽快定下来吗?

殷曜见她动了真恼,只得不作声了,勾头出了门去。

郑侧妃望着他背影,心头却也涌出深深地无力感,她不明白同样是皇孙,为什么殷昱就能从小受到那么好的栽培教育,而殷曜就只能按照宫规例行教养?如果殷曜也有殷昱那样受到成班的大学士讲学授书的机会,他能被殷昱比下去吗?

难道就因为她是侧妃,殷曜是庶子吗?

她在娘家是颐指气使的嫡长女,若不是指着有朝一日也能斗倒霍世婷,取而代之当上正妃,她怎么会进宫来当这个侧妃?可是没想到,霍世婷虽然高傲,却不缺脑子,她明里暗里争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撼动她在太子心中半分地位。

而这场斗争居然还没有随着她的失败告终,而是又延续到了殷昱和殷曜二人身上,而让她吐血的是,殷昱也同样把殷曜压在脚底下不能动弹!

她不知道这样的斗争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拖得太久,她担心自己会失去耐性。

殷曜即使回到了乾清宫。脸上也是一脸的晦气。

每天见到他就知道骂骂骂,活似他不是个身份高贵的皇孙,而是寻常人家的儿子。他如今也是要娶亲要开府住的人了,若是娶了妻后她还这么对他。他哪有脸去对自己的妻子?还有窦府上下那么多人?这门婚事窦家本就不热衷,再让他们看了笑话,以后他在窦家人面前哪里说得起话来?

他恼恨郑侧妃在后宫呆了这么多年,却居然连这点都不懂!

“殿下,您早上要的卤鹅肝奴才给您办来了!”

太监杨勇涎着脸将一包鹅肝递到他面前。

看到这个他又添了两分郁闷,乾清宫侍疾这些日子,他时刻呆在皇帝眼皮底下,简直连打个哈欠都都要藏着掖着。成天不是看书就是作文章想国策,连点做私事儿的时间都没有。

就连想吃点小零嘴儿都得让太监偷偷去宫外头弄,生怕御膳房的人背地里告状,若不是这样,他又怎么会跑到朱睢宫去透气儿?又怎么会被郑侧妃逮个正着?

“到我殿里来。”

他咳嗽了声,负着手走到西侧一座偏殿。

这几日他本该歇在乾清宫,可因着皇帝并不时时需要他在身旁,所以就把西侧这一处空着的殿宇收拾了给他暂住。

殷曜进了殿,往炕上大喇喇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由杨勇拿银签儿戳着鹅肝送到他嘴里。

“今儿怎么就你一个人?明月她们呢?”

殷曜扭头看了眼门外,不见平日里侍候的宫女们。这地儿本是没有安排宫女侍候他的,可是总有那么些不安份的小娘们儿会借故往这里来转悠转悠。这或许是他过来之后唯一的一点乐趣。想到眼下连这点乐趣居然都不在,便就不由叹起今儿该是个多么倒霉的日子来。

杨勇道:“先头儿还在呢,这会儿许是被李尚宫派去东边薰衣裳了。奴才去瞧瞧!”

殷曜接过他手上的纸包和银签,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还不快去?”

乾清宫里,皇帝正在跟魏彬和段仲明议事。

“二殿下的婚聘已经在进行了,现在得想着拟个什么封号给他。如今太孙的封号也没定下来,你们对此有什么想法?”

魏彬跟段仲明对视了眼,段仲明便就说道:“既然太孙封号这事不急。等太子殿下登基再立太子也不迟。如今既然皇长孙已经被封了安穆王,自然次孙殿下也该按这个规矩来。而且按照长幼嫡庶之序。二殿下的王府规模不能超过安穆王府,婚聘事上。也不宜太过铺张。”

皇帝听到这里就有些愠怒了,他们避重就轻不顺着他的话来议封太孙的事也就罢了,殷昱娶谢琬的时候那时还不是郡王,虽然说在民间算起来十分盛大,可是对于宫制而言,就不够看了。难道要让殷曜殷昌他们的婚礼都按殷昱他们规模的来操办吗?

他知道段仲明是故意如此,可是他掌着礼部,这事还真越不过他去。

“安穆王的婚礼不能拿来做比较,宫中有规制,就按规制办理。”皇帝口吻淡漠地说道,然后看着前方,“退下吧,此事改日再议。”

再议下去恐怕他都要拍桌子了,自打乱党劫持了人质之事发生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而距离对方下勒索书的时间到如今,也已经有二十余日。这二十余日的时间里,他咬牙顶住了不受胁迫,可是随着丁峻的安然无恙归来,以及殷磊依旧生死未卜,群臣和百姓对于他的议论声也就更大。

当然这些话不可能当面传到他耳里,可是他有耳目,他想听的话,都能听得到。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挺过这一个月去,他要看看,对方是不是真有这个胆子杀了宗亲子弟,来挑衅他的皇威!

而他也不得不挺下去,如果他不挺下去,那么太子就要登基,殷昱就会被大家推到最前沿,来继承太子之位!

到那时,他所有的心血就都白费了,霍达会成为朝中最大的权臣,护国公府会成为举朝最难撼动的势力,殷家会成为霍家的傀儡——一定是这样的!霍达早就存了将殷家取而代之执掌江山之心……他知道这种理由和猜测在旁人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担忧和痛苦。

而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下旨册封殷曜,如果旨意下发在这个时候,魏彬一定会竭力反对!

若是在从前,他还会犹豫要不要出其不意地跟内阁玩玩权术把戏,把这事骤然定下来,可是在殷曜有了窦谨这个岳父之后,他就不着急了,魏彬他们方才会回避他的话是在他意料之中的,而他没有再坚持,是因为来日方长。

殿里已经空了,皇帝扶着御案站起来,“殷曜呢?”

张珍迟疑了下,说道:“方才回了趟东宫,这会儿应该回到西偏殿,在温书了。”

皇帝唔了声。如果殷曜天赋不及殷昱,那么他能够踏实勤奋也是好的。

殷曜歪在西侧殿炕上,明月坐在他大腿上喂他吃茶。殷曜温香软玉在侧,这才觉得心情好了些,一面去啜她的樱桃小嘴儿,一面在明月身上上下其手。

杨勇连忙招手让人都退出去,只是才到了门口,杨勇就连滚带爬地倒了回来,指着外头说道:“皇,皇上来了!”

殷曜见着他这丧气样儿就不高兴,正想踹他,听得他嘴里的皇上两个字,心下便咯噔一跳,忙不迭推开明月下了炕,“在哪儿呢?”

“在这儿呢!”

殷曜话音刚落,皇帝的声音就带着三分怒意从门槛外传进来,紧接着门口一黯,皇帝率着张珍等人已大步走了进来!

殷曜两膝一软趴倒在地下,而衣衫不整的明月则早就吓得脸色青白,紧跟着也扑通跪倒在地上。

皇帝到了殷曜跟前,打量着满目狼籍的室内,而后弯腰拿起还盛着半杯酒的杯子,噗一下砸在殷曜头上!怒道:“这就是你们跟朕说的他在温书?!他温的就是这样的书?!”

“皇上息怒!”

一屋子人全部跪下来,张珍叩着头说道。

“把这奴才拖下去乱棍打死!殷曜——打入冷宫幽闭!”

皇帝说完,掉头出了大门。

明月两眼一翻晕厥在地,而殷曜则面如死灰,一路跪爬着出去,口里唤道:“皇祖父饶命!皇上饶命!……”

皇帝头也不回一路回到正殿,抓起案旁一只半人高的景泰蓝细颈胖肚瓶摔到地上,吓得一屋宫人立时远远退开不敢出声。张珍随后进来,见着皇帝仍气得面色铁青,上气不接下气,于是也顾不上请罪,先上来替他抚了背,然后再唤人彻了茶奉上。

“那殷曜,竟然是这等酒色之徒!你们竟然还都瞒着我!”

皇帝将茶盏又掷到地上,咆哮道。

张珍连忙跪下:“皇上明鉴,奴才日日呆在乾清宫,并不知道二殿下本性如何。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看着面前跪成一大片的人,沉哼着撇过头去。

这事要怪张珍还真怪不上,不过,殷曜怎么会是这样一副德性呢?而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如果方才他不是兴之所至想要过去瞧瞧他,也许他还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起来吧!”他退坐在身后大龙椅里。

张珍叩谢起身,垂首立在旁侧。

皇帝瞪着他:“你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

正文、378 择师

张珍才又站过来,躬身道:“虽然奴才知道皇上正在盛怒之中,不过奴才还是想恳请皇上,收回将二殿下打入冷宫幽闭的决定。如今殿下刚刚与窦家联了姻,如果殿下打入冷宫,那么不管将来出不出来成亲,这对窦阁老来说都是颜面大伤的事,这也容易引起群臣们的非议。”

皇帝一怔,大声道:“照你这么说,朕还不能罚他?”

“并不是不能罚,奴才只是觉得,二殿下受罚事小,到底也不便伤了窦家的脸面。”张珍躬着身子,温声细语地说。

“如果二殿下私行不检的名声传出去,那么窦家是跟宫里退婚还是不退婚呢?如果不退婚,窦家必然觉得十分委屈,由此落下心结也是有可能的,若是退婚,那人家闺女婚事白白腾折了一回,不是同样委屈?而且关键是,如此闹腾来闹腾去,最终丢的还是皇家颜面。”

气头上的皇帝听得这么一番分析,倒是不由得冷静下来,这么说来竟是有几分道理,可是那殷曜着实可气,他简直就是把扶不上墙的烂泥!而且他如此阳奉阴违,这样的人怎堪大用?

“那就罚他直至大婚之前,绝不放出宫一步!更不许再有宫女近身侍候!”

他气恼地道。

他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那么着急替他给窦婵指婚呢?如今这桩婚事反倒成了缚住他手脚的一条绳索,令他想要再收回成命也来不及了。如果早知殷曜是这样的底子,他又怎么会优先栽培他?他宁愿去栽培殷昌!

“明日起,让殷昌来乾清宫侍疾!殷曜滚回东宫去!”

张珍顿了下,称了声是。

片刻,他又出声道:“皇上恕奴才直言。奴才以为,此事的责任并非全部都在二殿下身上,安穆王自幼身边良师成群。所以造就了他优良端方的品性,可是二殿下身边并没有专门的教习师父。尤其如今年纪大了,许多事情上只能靠宫人指点,难免会犯错。”

皇帝身子微顿,片刻望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朕该给他请个良师?”

张珍道:“就是朝堂大臣们尚且也养谋士请幕僚,堂堂皇孙殿下的身边,怎么可以没有一两位明师?何况皇上不是正栽培着二殿下将来继承皇位么?此时此刻,更是应该替他物色一位沉稳睿智的良师才对。如此殿下方能够知廉耻而明道理。”

“唔。”

皇帝捋须站起身。张珍这席话虽有些多,可是却句句在理。

殷曜终究是个才及舞象之年的少年,偶尔有些冲动也是难免,殷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被废黜出宫,所以根本没曾出现这样的烦恼。而且他就算不被废,身边也有着许多谋臣良士,的确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机会犯错。

再者太子以及祈王楚王他们年少时,因为是皇子,宫中自然又有教导皇子的一套惯例,而皇孙毕竟隔了一代。按理该由太子管束,可是太子身子不好,而他不是早两年就下旨接手了殷曜殷昌的教养之事么?

他错就错在竟然没有考虑到这层!

“这么说。朕该上翰林院找个得用的清流来给他正正品行。”皇帝沉吟着道。

“皇上,”张珍上前一步,说道:“与其上翰林院指派,您为什么不找个现成的人呢?”

“现成的人?”皇帝眯起眼来,“谁?”

“谢荣啊。”张珍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谢荣的才华和学识皇上是有数的,此人胸有丘壑,而且私德很靠得住,更巧的是,他如今没有官职。谢荣本来就是二殿下的授业先生。皇上如果起复他,他回到二殿下身边。一定能够更加尽心地辅佐殿下。皇上想想,还有比他再适合的人么?”

皇帝听到谢荣这个名字。就立时顿住了。

谢荣么?让谢荣来辅佐殷曜……谢荣才智兼备,而且至今没曾有过什么私德败坏的传闻,就是“宿妓”那次,反倒佐证出他是个真正清正的君子,他为官十数载,连贪墨这种事都未曾听闻,如果不是季振元那桩案子,他如今必然还在朝堂混得风生水起!

这是个有能力的人,让他来辅佐殷曜,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皇帝想到这里,便把刚才那点后悔的意思又给抹灭了去,如果有谢荣在殷曜身边,他还担心什么?谢荣那人不甘于人下,一定会尽心把殷曜推上太孙之位!而即使他将来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想法,殷曜身后不是还有个窦谨么!

“不错!你这提议极好,朕要下旨起复谢荣,任翰林院学士,专任殷曜侍讲之职。”

张珍含笑俯身:“皇上圣明!”

殷昱这些日子因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搜查七先生的行踪上,所以早出晚归极少在家。而经过了几日的搜查,终于也找到了一些痕迹。

比如说上次被武魁发现的那几名看似装扮普通但是却透着诡异劲儿的男子,后来廖卓也在东华寺附近发现了同样的人,而据布下的暗梢回禀,那人去了东华寺附近的茶庄,仿佛是那里的伙计。而据店掌柜说,此人上工还不久,只是看他身材健壮,雇来当护院的。至于家底,自称是个单身走江湖的。

谢琬听到走江湖三字就嗤笑看向殷昱,看来走江湖这种身份还真是惯常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