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地接受了穿越的事实,但是对于融进赤阳公主的身份,她花了有将近半年的时间。

还好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只要少说多看,没有人会太过注意她。而那个时候,她的母亲,几乎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父亲和哥哥身上。

作为一个有着成熟心智的穿越者,她并不很介意母亲对她的冷落,在她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弄清楚了她周边的人脉关系之后,她甚至有些同情起他们来。因为换成她处在霍氏的位置,她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这样做,护国公府与皇帝之间关系微妙,而她的哥哥,是霍氏与护国公府共有的未来。

宫廷,就是处在盛唐时期,也笼罩着难以抹去的悲色,何况是各方关系都相对复杂的大胤。

她与殷昱其实没有太多的兄妹之情,殷昱还在宫里当太孙的时候,每天前呼后拥威风凛凛,不管走到哪儿明里暗里都有成堆的护卫,而他每天都很忙,朝里朝外,公事私事,她就是想跟这位胞兄建立几分感情,也是很难的事情。

印象中他就是个合格的皇位继承人的标志,他冷静睿智,亲切和蔼,文治武功,博古通今,殷昭简直从他身上找不出什么值得一说的缺点。甚至有时候看见他在对待那些暗送秋波的姑娘们时亲切但是疏离的表情,她会八卦地猜测,将来他跟他的妻子相处,必然也是这么相敬如冰。

殷昭的童年在旁观中度过。

栖霞殿跟整个宫廷以及朝堂似乎是**分开的,除了朔望她必须上东宫及乾清宫请安,其余时间她都在开辟自己的小世界。之于这个大环境,她是个边缘人。

她的地位已然很尊贵,她的生活已然很无忧。她不必像别的穿越者那样苦苦地奋斗,追寻振兴之道。她的使命,似乎只要静静地呆在她的位置,填补着这一项空白就好。她无意于干下什么了不得的事业,朝堂上的事不关她的事,她不会参与,也不可能让她参与。

但是,既有着这样特殊的来历,她是不甘于让自己平白多得的这一生耗费在枯燥地宫廷生活之中的。

她也不愿意让自己。变得像后宫那些妃嫔样寂寞。

宫廷规矩森严,一开始不熟悉环境,她也只能安分守己的呆在栖霞殿,但是时间久了,她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心腹,寻找宫规之中一切可以抓住的漏洞。她幸运地通过疼爱的她的嬷嬷认识了内务府的采办太监。

她提出想出宫看看,保证不惹事。

内务府由祈王楚王二人掌管,这二人又一向唯太子之命是从,太监们知道是公主想要出宫遛遛,百般挣扎之下只好也同意了。

她花了两天时间做足了准备。确保万无一失,乘着内务府的车出了宫。

她极少上街,平日里就是出宫也都是有目的地往各宗亲府里去。或者是去相国寺。不过即使不熟,她也不怕迷路,因为她早就把京师几条主要大街以及衙门位置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她前世因着天生路痴而练就的本事。

太监们去采买时,她就带着自己的宫女鹅黄上了北城大街闲逛。

她已经十来年没曾尝到过自由自在逛街的的滋味,她很想念这些在前世十分普通的活动,老天爷应该体谅她,让她可以愉快地过一回瘾。

她上了西洋货钱子比较集中的石矶坊,石矶坊过去,便临近国子监。国子监外的小巷口,便是她与内务府的太监约好的会合之地。

她不害怕。因为人群里隐藏着两名她的侍卫,但凡她遇上点麻烦。他们都会出手的。

她在铺子里挑中了一架铜片制的小风车,她爱极了它古朴的样子,所以一面走一面看。走了两步忽然打了个踉跄,谁把她的鞋子给踩掉了。

“对不住对不住!”

面前多了个深揖到底的人,身上穿着国子监统一的装束,胁下挟着书本,很慌乱的样子。

“怎么这么不小心?”

看见他慌成这样,她倒是把吐到嘴边的责备咽下去了。她的鞋子被踩掉了跟。

“对不住,在下,在下给您穿上可成?”

听到她说话,他更慌了,不敢抬头,却是只顾着把头垂到更低。

殷昭倒觉得好笑。不敢看她,倒是敢帮她穿鞋子?亏得她的道德标准跟这个世界不在一个范畴,否则的话因着他这句话,几个耳光只怕都已经上了他的脸了。

她比了个手势让侍卫们退下去,自己弯脚把鞋穿起来。

一低头,看到他书上的署名,顾盛宗。

“你姓顾?”

她问。

顾盛宗微惊,抬起头来,看到她的容颜,脸颊蓦地红了。垂眸道:“回姑娘的话,在下正是姓顾,家住麒麟坊。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声音挺好听的,长的也很端正,怎么胆子这么小?

麒麟坊一带住着好几户勋贵,姓顾的只有鲁国公府。看他衣饰虽然是制式,但鞋履做工却极之讲究,定然不是寻常人家出身了。

她忽然起了玩兴,说道:“鲁国公府家底不薄,你今日踩了我的鞋,若是就这么白白放过你那我也太吃亏了。我听说前面有家面馆做的面很不错,你请我吃面,我就饶了你。”

“庆记面馆?”

顾盛宗很快地说出所在。他点了点头,但紧接着,眼底又露出丝迟疑。“庆记面馆的面委实有名,在下很愿意答应姑娘的要求,不过,姑娘冰清玉洁,与在下同出同入,唯恐有损姑娘的闺誉。不如在下赔姑娘一双鞋如何?”

“你这个人,真奇怪。口口声声说为了我的闺誉着想,又先是说要给我穿鞋,后又要送鞋于我,你说我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呢?”殷昭双手背在身后,摇着头说。

顾盛宗结结巴巴,陷入了窘境。

这个人看起来,平日里应该是极少与女孩子打交道。

殷昭看着他,越发觉得有趣。

不过大街上人来人往,她注定不能跟他多做纠缠。她说道:“你身上有多少钱,不如你把身上的钱全都给我,当做给我的赔偿好了。”

他双眼亮起来,忙不迭地伸手解荷包,也不管有多少,一股脑儿倒在伸出手来的鹅黄手上。

“多谢姑娘。”

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殷昭看着鹅黄的手掌沉甸甸垂下,当中还夹着张小银票,深知不能再逗下去了。

“好了,你走吧。”

银子倒是也不必还回去,鲁国公府又不是寻常人家,身为朝中一等公,不差这几十两银子。若是还回去,倒容易使人误会。

回了宫,殷昭便跟她的大太监鲁庆打听顾盛宗。

鲁庆想了想,说道:“这顾盛宗,是鲁国公府的世子。”

原来还是位世子。

栖霞殿里都是她的人。她这一问,便立刻有人去关注顾盛宗。

没两日,她就从鹅黄口里听到他在国子监饿肚子的消息。

这个傻子!

她当场就嘟囔出声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

既然那是他在国子监一个月的膳银,又怎么只字不说?他又傻又笨,必然是不会跟鲁国公夫妇说他在大街上踩掉人家姑娘的鞋子,结果被人讹钱的事了。鲁国公府家教甚严,鲁国公夫人为怕儿子们在外乱来,在钱字上管儿子们又管得紧,他不说出因由来,他们怎么会再给?

她让鹅黄出宫,去国子监替他补交了膳银。

她居然对这个傻子产生了莫明的兴趣。

她又出宫了,故意在他路过的街口与他“偶遇”。鹅黄在交膳银的时候曾与他在国子监碰面,他当时百般推托不受,最后才在帐房的劝说下点了头。

他与几位同窗谈笑风生地走过来,倜傥潇洒,看不出一点拘谨。但是在看到殷昭时,他的脸又毫无意外地红了。

对于殷昭,他居然还记得。

他先是讶了讶,然后脸红红地唤她“应姑娘”。

殷昭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局促了半日,不知道嗫嚅什么。

殷昭故意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他不得已把头抬起一点,顶着猪肝色的脸说道:“你,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面。”

这一刹那,殷昭喜欢上了他。

这么容易害羞的男孩子,一句你饿不饿,就击中了她的软胁。

“饿啊,可是我的闺誉怎么办?”她背手微笑道。

“我想好了,我们分开进去,然后我买两碗面,坐在不同的桌便是。”他支支吾吾地,但总算是说清楚了。“我观察过了,面馆也经常有女孩子在那里吃面,我们分开坐,这样便不会有人说你什么。”

弄得跟偷情似的。殷昭笑望着他。

“好……么?”见她不说话,他惴惴地补问。

殷昭点点头,“那你先走吧。”

听到这句话,他忽然笑了笑,眼底的不安也立时变成光彩。

两个人步行往面馆去。殷昭走在他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走路的姿态,他应该十六七岁吧,个子没有殷昱高,也不如殷昱英挺,但是出身武将世家,他底子还是不错的,身子很直,各部分比例也很好,放在各个朝代,都称得上中上的美男子。

番外 殷昭(2)

没有几个男人能跟殷昱相比的,他那种美简直美得有点变态。

她有顾盛宗这样的就可以了。

他每走十来步就会回头看她一次,像是怕她跟丢了,又像是怕她一个人走着孤单。殷昭冲他咧嘴一笑,他便也红着脸笑一笑。

到了面馆,殷昭找靠窗的位子坐下,托着腮看他坐在对面桌旁。

面馆里人不少,他还是好像有些心虚。吃了几口,殷昭抱着面碗坐到了他旁边。他吓了一跳,嗫嚅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想跟你坐一块吃。”她说。

他很不安。

她往面碗里下着孜然粉,说道:“其实何必这么麻烦,你就说我是你妹妹好了。”

他立时释然。有些福至心灵的感觉。

一碗面吃了两刻钟。

并没有说什么话,殷昭也没有更主动。

她本来不是那么强势的女子,只是遇见了猎物,才幻化成神兽。

此后她隔三差五地出宫,他也已经习惯在街口多看看周边,目光聚焦到她身上时,总是会瞬间变得热烈。

她渐渐知道他还没有订亲,而且鲁国公夫人正在计划这件事。

她不想让别人捷足先登。

她去找母妃说起这件事。才知道殷昱居然被皇帝关进了大狱,他们正在为这件事发愁,自然顾不上理会她。

没关系,反正她也习惯了不被重视。

她去找顾盛宗,告诉他她的哥哥入狱了。顾盛宗要回家寻鲁国公帮忙,被她拉住了。这件事根本任何人都没办法帮忙,鲁国公出面又有何用?

当然,他还不知道她是赤阳公主。

她想等她问过母妃之后再告诉他。因为但凡有骨气的人家没有几个真心愿意尚主的,即使她根本不是那种很难侍候的人。朝中闺秀那么多,作为鲁国公世子。顾家怎么会宁愿让他来迁就屈服于她?

而她又不能让顾盛宗自己去跟父母争取,他们在外私下会面。这种事怎好让大人知道?

这一日他陪着她在相国寺后头的菩提树下坐了一整个下晌。

殷昱很快被流放。

时隔两个月,她再去找他的时候,他在给一个小姑娘买发簪。

那小姑娘十三四岁,很甜美。

他从来没有给殷昭买过发簪。

不但没有买过发簪,简直连什么东西也没买过。

殷昭走过去,伸手拿起他们挑选的一枝簪来看了看,确切地说是支华胜。做工挺精致的,款式也好看。目测价格应该不便宜。比这更好看更贵重的首饰她太多了好么?

可是再多再贵重,也比不上顾盛宗送的。

她把它轻轻放下来,冲那女孩笑了笑,问他道:“你妹妹?”

他双唇翕了下,点头,目光像胶,粘在她身上。

她就知道。“妹妹”这招,还真好使。鲁国公府的姑娘们,她个个都见过好么?

满腔的热情都冷下来了。

原来儿女情长到头来,这样没意思。

她转过头。信手指了指柜台,跟掌柜的道:“我要那对珍珠珠花。”

付了钱,她拿着珠花出了门。

她也不知道买它做什么。大约就是不想让他看出来自己是故意走进去的。

两个月没见,物是人非。

“绻绻!”

走上青石板铺成的街,顾盛宗追出来,大声喊她的小名。绻绻是她前世的小名,她只让他一个人这样喊她。

她回了头,微笑站在那里。

他走过来,不安地道:“为什么这么久没见到你?我又不知道你家住哪儿,也找不到你——”

她说道,“因为我订亲了。”

他蓦地后退了步。脸上血色退尽。

“当真?”

“当真。”她道。

她一直没跟母妃说这个。

她依然隔三差五的出门,但是出没的地方不再是石矶坊。而是除了石矶坊以外的所有地方。她不觉得哀伤,也不觉得痛苦。因为她觉得,顾盛宗应该是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的,既然没喜欢过,那就不存在亏欠,一个人的悲欢,总比两个人的纠葛来得容易了断。

直到那日在永福宫朱廊下,他们面对面遇着了。

鲁国公带他来见太子。

见到她时他的面色很白,而且身形还有些微晃。

她冲他笑了笑,端庄地越过他,要走回凤栖宫。

忽然间她的左臂一紧,被他紧握住了。有武功底子的他力气还是很大的,都把她捏疼了。

鲁国公大惊:“你这是干什么?还不放开?!”

他眼里有水光,手下的力道越来越紧,浑然听不见鲁国公的喝问。“我从来没听说赤阳公主订亲了。你从头至尾隐瞒身份,就是为了愚弄我?”

他喉头滚动,连她都能经由他的手掌感觉到他的微颤。

廊下羽林军走过来。殷昭撇开头,摆了摆手。

但是她又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她也不知道会跟他在这里偶遇。

“我配不上你吗?”他望着她,眼泪落下来。

字字扎心。

殷昭看向鲁国公,鲁国公惶恐地一低头,抬起手刀一下落在他后颈上,他栽倒在地,被鲁国公扛了回去。

殷昭对着空气站了半日,转头被太子夫妇唤到了凤栖宫。

她一点儿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包括她喜欢他,又被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太子夫妇目瞪口呆坐在那里,足足有半盏茶的时候没有缓过气。

殷昭很平静地等待接下来该有的惩罚,但她等来的,是太子妃的拥抱。

“是我们错了,把你丢在栖霞殿不闻不问,是我们错了。”

殷昭忽然有些鼻酸,这辈子她还从来没有被谁这样拥抱过。她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形单影只,她从来没想过母妃会是这样的态度。

这件事她这边算是过去了,鲁国公府经月不见信息。

她估摸着他应该已经死心了。于是又去石矶坊晃荡。

才上了街,他从侧边弹出来。像劫匪似的将她两手攥住,拖到旁边石狮子后。依旧憋红了脸,却半日也没说出话来。转眼又低头从怀里摸出只眼熟的发簪,颤着手插在她髻上。

殷昭像是定在风里。这簪子就是那日在铺子里她拿上手的那只。

她笑了下,望着他瘦削了许多的脸,抬手摸着头上的簪子,“好看吗?”

他点点头,颤着唇。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殷昭脸也热了,低下头去。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到如今还看不出来他的心意。

即使她不去打听他,鲁庆和鹅黄他们也会帮她打听,当日看发簪的女孩子,是他二叔的女儿。

殷昭觉得自己的爱情就像园子里随处可见的木槿花,不声不响地就开放了。顾盛宗放在整个大胤里,倒数顺数都轮不到他进前三,可是木槿花开放不需要全部的太阳,它只需要能够照耀到它的那部份就够了。

作为一个穿越女。她没有特别大的成就,甚至也不曾利用得天独厚的条件给自己创造些什么了不得的未来,她就是守在窗子里的安静的少女。等来了她的花开。

当后宫里那些久远的肮脏的事情曝露于天下,她更是珍惜她亲手浇灌出来的这朵小花,天下间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有静如秋水的爱情,有大气果敢如谢琬的女子,也有随遇而安如她的女子。

当所有人都在为惠安太子的枉死而惋惜,为霍达夫妇的罪孽而切齿,为兰嫔的结局而感到可悲,为孝懿皇后的残忍而颤栗。她只能感慨命运的强大,让身处漩涡之中的这些人无法不随波逐流。

朝堂与后宫都是吞人的漩涡。几个人能控制住自己不受左右?

诚然,惠安太子必然是无辜的。可是在皇权为上的封建社会里,他出生在宫廷,而且又占据着如此重要的位置,那么在宣惠皇后驾崩那刻起,他的存在就注定已经成为了后来人的威胁。即使裕妃不为后,兰嫔也会争,兰嫔不争,后来的德妃淑妃她们都会争。

他占据了后来人执掌大权的道路,他就注定在太子之位上坐不稳当。

如果一定要说有错,宣惠自己也有错。她死之后,惠安的下场她应该能想象到的,在这种情况下,宣惠可曾为自己争取过什么?有无勇敢地面对病魔?裕妃在她床前照顾那么久,她可曾向她托付过惠安?

裕妃当时作为位份最高的妃子,本来册封为后的希望就非常大,如果惠安过继到她名下,裕妃就算有想为自己亲儿子谋前途的打算,为避嫌疑,也必然不敢杀惠安。以裕妃的冷静隐忍,别的人要想冲惠安下手,难度也会更大几分。

所以,宣惠皇后本身,就是个不适合于宫廷的性子。

如果殷昭是她,她是肯定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的,即使她活命无望,她也会在临死前恳求皇帝不要立惠安为太子,甚至,再顺手做个人情,提出让皇帝册立裕妃为后。相比起皇位,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如何让失去生母庇护的惠安平安地长大,去过他自己的人生,应该才是最重要的。

在若干年后,继任的皇后和太子也许还是不会放心惠安,可如果当母亲的做到这种地步仍不能保全他,他也仍然还是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下来,那么也只能说明他不适合宫斗生存。

所以在殷昭看来,整个故事里除除了霍达夫妇,孝懿和兰嫔的作为都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责备的地方,后宫女子,谁不希望自己的道路坦荡?兰嫔不幸在于输了段数,孝懿则只不过是把对手以及障碍一次性去除了而已,而过份的是,她竟然还一举成功了。

但是即使如此,霍达夫妇却仍然难以使人原谅。

而殷昭庆幸,她是从宫里走出来的人,而非走入宫中的那些人之一。

感谢命运,让她能做个随遇而安的女子。感谢命运,让她遇见顾盛宗。

番外 殷煦(1)

大胤隆盛九年,国中又有人凯旋回朝。

这一次大军回朝代表着大胤朝至少五十年无仗可打,因为人们心目中敬爱的太子殿下率兵亲征,于五年前平定东海之后,又在这次将背信弃义的蒙古鞑子重创之后赶去了关外数百里。蒙军主帅被歼,可汗所有后嗣被捉,整个部落想要恢复元气,没有个四五十年的时间是做不到的。

“这下京师又该热闹了!听说明日就到京,皇后娘娘都让骆大人带着锦衣司的人去京外迎接了!”

“太子殿下真英武!……”

许敏秋默不作声地听姐妹们议论了半晌,起身回了房。

他这一去就是两年,皇后娘娘当然会想念他。就连她,也有点想念。

只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她。

许敏秋的脸红了,像桌上摆的红苹果。

**

殷煦归心似箭。

这一仗居然打了两年,这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原本是打算最多一年半时间把他搞掂收工的,谁料鞑子狡猾,居然联合别的部落反扑,弄得他只好再多留几个月,直将他们驱赶到天山底下才算数。这一来,他就没赶上她的生日。

好吧,他从来也没有因为哪个女人弄得这么着急忙火,就算是他的母后,他也没这么时刻惦记过,当然,这也是因为母后根本就不稀罕他惦记,她哪年的寿辰不是等他和弟妹们磕头拜过寿后就把父皇一个人留下,而把他们支楞开的?

他记得他十岁那年,他们俩还偷偷地出宫去戏社看戏呢!打量他不知道。

不过,既然他们喜欢瞒着,他也就厚道地没捅破就是了。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尾随在父皇的便辇后头。看着他们俩作寻常打扮进了戏社,骆师父还暗地里给他们开路。他本来从来没进过那种地方,见着他们俩进去。于是也就递了钱给小二,拿折扇挡脸进了门。

谁知道转弯就跟人撞了个满怀。那是个有着水汪汪无辜大眼睛的小姑娘,身子纤弱地很,居然被他这么一撞就倒在了地上,张大眼看着他。

他连忙拉她起来,以背对着父母的方向拉她到一旁:“撞疼了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着他,连话都不敢说出来。

他就不高兴了。他有这么可怕吗?“你要是疼就说,干嘛这么窝窝囊囊地?”

谁知道她听了这话,倒像是被伤害到,立即鼓起两腮来说道:“我才不窝囊,我不说是因为我知道你是谁。难道就因为被撞了一下,我就要跟皇太子为着这个事纠缠不休吗?!”

他愣在那里。她居然认识他?

“你是谁?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

他一把拖了她扣在墙上,恶狠狠地说。她看起来顶多*岁,居然认识他,而且居然还能这么样理直气壮地跟他说话,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嚷嚷。要是让母后看见,他一顿板子又逃不掉了!

她被扣住肩膀,不得已道:“我是参知政事许晋的长孙女。”

许晋的长孙女?他怀疑地上下打量她。她气质虽然不差。可是衣着却显普通,拜他那万能的姑姑所赐,他如今对于京中女眷们的衣裳流行款式也有着大致了解,眼前的她衣服样子还是前几年的样式,色泽也显旧了。许晋好歹是当朝二品,怎么面前的她看起来一副小门小户出身的样子?

他斜眼看着她。

她站起身,挺直胸脯扯了扯衣摆,说道:“我知道你在怀疑我。不过这跟太子殿下没关系。”

说完,她就扬着下巴走了。

殷煦也没有看戏的心思了。

回到宫里。他就开始调查许家的事。

隔日打听到许晋正在府里,便就与谢匡一道上门拜访。

舅舅谢琅与许晋关系挺不错的。谢匡也常在许家来往,但是谢匡对于许家的内宅的事情也不清楚。只知道许家大姑娘叫做许敏秋。生母早亡,继母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过门后连生了两个儿子,在许家地位不低。

谢匡熟知谢家家史,所以对于这些有关后宅的关键词把握得较到位。

殷煦开始相信那倔强的丫头就是许敏秋,于是拉上谢匡登门拜访。

太子殿下亲临,许家原该亲自出迎。只是谢匡常在府上来往,而许家同龄的子弟们又没想到殷煦也会跟着来,于是此行低调得很。

谢匡委婉地跟许家少爷们打听姑娘们,大家年岁都不大,常在一处见面。少爷们不疑有它,便就请了姑娘们出来说话。

这之中并没有许敏秋。

殷煦问:“你们谁是府里的大姑娘?”

姑娘们个个摇头争着道:“大姑娘前日偷偷出府,被祖父罚去了田庄。”

就因为出个府,所以被罚去了田庄?

殷煦回想起她在戏社里的寒酸,开始明白她在许家的处境。

他到了许家田庄,看见她在跟庄子上的老妈妈一起学纺棉花。春日底下她的笑容那样欢畅,竟跟阳光一样耀眼。

同纺纱的村妇发现了他,她也睁着那双大眼睛站起来。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下了马,拖着小板凳在旁坐下,“也给我织双袜子呗!”他又不缺袜子,只是觉得这样的阳光下看她做事很开心。

而她竟然拒绝他:“男女授受不亲,我为什么要给你织袜子。”

“因为我是太子啊。”他恶劣地道。他从来没有这样不要脸过,但是为了欺负她,他一点儿也不介意让自己变得那么无耻可恶。

她果然抿唇望着他,大约是想瞪他,但是又不敢。

他哈哈大笑,翻身上马,扬蹄上了大道。

他无意去插手别人的家事,来田庄的路上的确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毕竟以那丫头的磨叽,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城来。不过看到她笑的那么平静开心,他又觉得也许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手,她也能搞定这些的。

上了大道好远他才在侍卫的提醒下发现,她居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过来了。

从庄子到这里那么远的路,她居然都是一路跑过来的。

他皱了眉掉头跑回去,看着累趴在马下苍白着小脸的她,心里的气竟不打一处来:“没用的女人!”

她气喘嘘嘘地抬起头,眼里露出深切的企求:“我给你织袜子,但是你不要跟别人说你见过我好不好?就是刚才有人看见你来见过我,也请你在有人问起你时不要承认!我会说是不认识的人。你是太子殿下,我招惹不起……”

就因为他是太子,所以她就要把自己往死里整?就因为要护着闺誉,所以不惜奔路五六里路追赶?

“上马!”他说道。

她抬起头来,似有些茫然。

“上马来!”他伸出只手,脸色沉凝如水。“别让我说第三次!”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才颤着把手伸出来。

他拿披风盖住她,径直带着她去了许家。

许家人看见自家被放逐的大姑娘竟与他一道回来,个个嘴里都能塞得下鸡蛋来。

“本宫路过许爱卿家的田庄,看见个被人欺负的姑娘,打听得是贵府的大小姐,所以顺手替许大人送了回来。”

他拿着马鞭站在许家正堂里说话,态度不比在面对东瀛使臣时要好,“皇上常教导臣子们要‘内外兼修’,既然管好公中差事,又好管住内宅家声。放着偌大的府邸不让府上大姑娘住,却把她送到田庄上去当下人惩罚,今日若不是本宫恰巧路过救下大姑娘,回头失的是谁的体统?”

许家人悉数跪下,个个噤声。

他看了眼跪在下方的她,负手出了门。

此后一连几个月都没上许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