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才知道,每个人本身就具有攻击能力,只是平常隐藏得太好,可一旦发现谁入侵到自己那条泾渭分明的线,越了不该越过的领地,无论那个人是谁,都恨不得要将对方撕掉。不再怜惜地想要掩盖如剧毒般存在的秘密,反而紧抓不放,怎么让对方痛苦怎么说。

面对甘蒙的咄咄逼人,裴明珠脸上终于出现了类似慌张的神色,她身体晃了一晃,一时竟无招架之力。不过这似乎就是甘蒙想要的效果,所以见此情景,她挑了挑眉,张开能吐出珠玑字句的唇,想要再说什么,我忽地倾身过去,重重推了她一把。

滚!

像只发狂的小兽,露出尖利的牙,威胁着,想要竭尽所能地保护着自己的同类,以至于我忘记了,也许对方也是我的同类。

是用了力气的,并且力气很大。甘蒙没有防备,被我重重推坐在奶茶店的长椅上,我听到一声闷响,应该是很痛,但她也仅仅是微皱了眉,随即抬起脸不可思议地瞪着我,我不知道她是在瞪我推她的举动,还是我说的那个字。

半刻,甘蒙站起来,似乎想要对我说什么,我却大声地阻止她靠近,吞了一口唾沫道你不要过来!别想伤害她!

然后我看见她的脚步生生停顿住,微微张了口问我。

原来在你心里,我的存在是一种伤害?

我无言以对,裴明珠与我站在一起,盯着她,双方势如水火。许久,甘蒙才如最初那样展了颜,恢复到轻飘飘的样子道。

放心,我何必花力气去伤害那些,于我而言根本不相干的人。

语毕,她拉过桌子上的小提包,狼狈,却头也不回的离开。

甘蒙走后,裴明珠和我一路走回了宿舍,她什么也不说,我也就什么也不问,走到门口,她才从背后拉了拉我的手,我回头,与她的视线相对,她憋了好半晌才说了一句,夏小安,以后我再也不拿一百二十九威胁你了。

词穷的裴明珠,我不是没有见到过,却没有像现在那样感觉鲜明。很多感觉需要一种内心的默契,包括友谊。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句话不假,但是作为它的同伴,你可以不知道它具体的快乐和悲伤是什么,但你起码需要能知会和判断,它到底是快乐还是悲伤的吧。

这件事过去几天以后,裴明珠问我要不要一起搬出去,反正没多久也毕业了,到时候总会搬出去的。我说你不是想要绿叶来衬鲜花么?她淡然的点了点头答,对啊,但是本宫又突然发现绿叶这种东西,是不需要太多的,有你一片就好了。

混蛋,不拿一百二十九威胁我,开始对我人身攻击了是吧。

对于那件事,她没有解释任何,而我也不需要她的解释。因为我压根不在乎什么小三什么家庭的各种纠葛,因为我很确定,我对裴明珠的感情不是建立在其中任何一点上,虽然很多次收到她送的小奢侈品礼物我都两眼放光,虽然我们都曾经装得那么义正言辞刚正不阿。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然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朵罂粟,所以她有她的不能说,我也有我的邪恶。就好像我对陆轻舟说的,谁是你家亲戚由上天决定,但我们有选择朋友的权利,不管对方是什么样子。

而裴明珠,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和裴明珠开始找房子那天晚上,陆轻舟回了望城。已经是晚上十二点过,我被一阵强过一阵的手机铃声吵醒,迷迷糊糊接起来,听得一个熟悉清朗的声音。

我在你楼下,下来。

我半梦半醒地嘟囔着拒绝。

不要。

我以为他又要出什么杀手锏来让我乖乖出门,没成想他竟然用哄的,我将听筒贴近耳朵,听见他柔声道,下来,不是想要太阳么。

我突然想起来,他在香港的时候给我打的那个电话,我问他是不是太无聊找不到人消遣了,所以想起我来,他很配合的说是啊,你也只有供我无聊时候消遣的作用了。惹得我当即要摔电话,他却将话锋一转,我这一天都得到处逛考察市场,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这句话问得太自然,却搞得我特别不自然,于是我随口一回,我想要太阳。

彼时,我没有发现这句话更是暧昧横生,仿若我在对着他撒娇兼打情骂俏。奇怪得很,我们都很容易忽略生活中那些该在意的细节,而去在意一些原本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所以,在这个深夜,听见陆轻舟的话,我彻底清醒了。我坐起身一边换衣服一边问不是吧,你真给我带太阳回来了?他坚决不透露,说你下来就知道了。结果最后他没有给我摘星星摘月亮摘太阳,就送了我一个小雕塑,雕塑是后羿挽弓射日的姿态。

陆轻舟将盒子递给我说,帮你射太阳这种大任我就交给这位斯人了。

我喉咙生生憋了一口气,看他满脸无辜的解释。

别小看它,这可是我从一家私人精品收藏店找到的,价格不菲。

一听他那个价格不菲,我立即冒星星眼,殷勤的问那是有多不菲呢?!

陆轻舟想了一下说,一千块吧。

我彻底熄火,很不走心地哇了一声回,果然好不菲啊。

陆轻舟应该是一下飞机就赶过来的,神色看得出来带着疲惫,虽然衣衫还是一丝不苟,但整个人就是感觉不那么精神。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某个器官柔软起来,于是我不再与他贫嘴,悠悠说了句,你快回去休息吧。

他好像也没料到我突然这么体贴起来,原本撑住车身的手,一时打滑没有掌稳,整个身体就这么悬空了一下。后来他说,当我满眼含情地要他回去休息的时候,特别像古代那些不受宠的妃子,刻意柔媚了去勾引皇帝。

我喷了他一脸唾沫。

就算我是不得宠的妃子,你也没那个能耐当上皇帝!

陆轻舟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什么,于是问他知不知道哪里有租房的,比较便宜,环境不算太差,他想了片刻回答我,有。

结果我和裴明珠循着他给的地址找去时,我差点没哭出来。不是因为简陋,而是太不简陋。我立即给陆轻舟打电话千恩万谢,我说这世上好人已经不多了啊,在望城这个地段的电梯公寓肯一个月五百就租给我们,他不是二愣子是什么啊……说完发觉不对,怎么这样损自己的恩人呢,立即改嘴,不不不他不是二愣子,他是雷锋啊。然后陆轻舟学着我的语气说话。

怎么着你也算我一名义女朋友,不让你尝一点被潜规则的甜头,怎么对得起我这身价?

我立马又感恩戴德的左一个谢谢右一个谢谢,直到交房租那天,我问陆轻舟要怎么给钱,顺便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昨天不小心将厨房里的天然气灶弄坏了,房东会不会生气的时候,他很淡定的回了我一句。

夏平安,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我说切,这么文艺范儿的话,我这个文艺女青年当然是听过的!他站在我面前,盯着厨房里的燃气灶一边点头一边道,听过就好。

所以,你快去安吧,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你若安不好……房租增半。

我当场石化。

凭什么你说增半就增半……

陆轻舟回过头来对着我妖孽的笑了笑。

凭房产证上写着我的名字。

……

忽然,我只想说一个字,擦。哪有人对自己女朋友收房租的!败心的资本家。

卫优澜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陆轻舟也在旁边,他大摇大摆的坐在我和裴明珠的公寓客厅里……好吧,是他的公寓客厅里吃着我买的紫葡萄,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我要去抢,他却借着身高的优势率先拿在手里,将其举至头顶。我冲过去仿佛要和他决斗,连作战姿势都摆好了,他却仅仅只是在我冲过去之时,伸出空着的一只手,抵着我整个脑袋,力气很大,不管我怎么挥舞手脚,就是近不了他的身。他端着葡萄笑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道。

这就是短手短脚的悲哀。

嘴里含着一颗还未咬破的葡萄,特别不注意形象。

电话铃声适时地响起,我终于舍弃掉与他一决雌雄,转而去接起电话,卫优澜的声音算不上特别好听,但绝对具有辨识性。因为我在第一刻,脑子里就出现了她的脸。

她说夏小姐,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我忽地一凛,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我预感到了,就是预感到了。

什么礼物?

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拿不稳手里那个小小的数码工具,我说话的时候,嗓音居然带着隐隐的抖动。我很紧张,却又没有时间来平复情绪,因为我怕卫优澜会在我的沉默中挂掉电话。

看我这个严肃的样子,陆轻舟放下了手里的磁碟,站起身来到我面前,想要开口说什么,我却倾过身去,捂住了他的嘴。

卫优澜在电话那头卖起了关子。

这个礼物,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准备的,希望我们的过节就此一笔勾销。我不是一个爱斤斤计较的女人,你也让我这么丢脸过了,一切都扯平了。

真好笑。她以为她对明珠造成的伤害,是仅仅她用尊严就可以持平的么?她未免对自己的脸估价太高。我试图镇定下来,不让自己的情绪被她引导,不让那些小期待被看穿。

如果你没有诚意送我礼物,那么,我挂电话了。

卫优澜却悠悠道,夏平安,原来就只有这点啊。

我下意识蹙眉,听她自言自语。

原来那个人对你的影响就这点,看来我实在高估了你的痴情。

我越来越觉得她是有病才会打这个电话,终于决定要挂的时候,卫优澜才又说话。

OK。我给你我的诚意。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再附送一个小礼物。

卫优澜说话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耳朵在嗡嗡作响,直到挂掉电话。

大概平静了一分钟,我突然推开了面前的陆轻舟,跑到门口去穿鞋。他终于开始不耐,拉住我的胳膊问怎么了,我一把甩开,表情严肃的不复寻常。

与你无关。

我打开门,留下错愕的陆轻舟,以及从卧室里走出来,莫名其妙的裴明珠,飞也似地朝楼梯奔去,哪怕电梯显示已经很快到达,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混沌的大脑,以及剧烈跳动的心。

手机里滴滴响着短信铃音,我打开来看,上面只有三个字:望岛路。

我火速地奔到路边,招了一辆出租车,报出地名。

望岛路。竟然是望岛路。我在那个地段生活了四年,却不知那个几乎让我形神俱灭的人,原来与我如此贴近。如果有人告诉我,他去了赤道,或者他在北极,那么我想,我的情绪起伏也不会如此之大,我也不会在这一秒觉得,世界都要颠倒。

一下车,我给卫优澜打了电话,她接起来,我噼里啪啦就问。

在哪里。

我知道卫优澜在附近观察着我,因为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往西一直走。我自小就特别没有方向感,急得冲她吼我不知道哪边是西,卫优澜依然是慢悠悠地回。

看见那一排凤凰木了么,朝着那个方向走到底,往右,有座旧式居民楼。

闻言,我来不及挂掉电话,拔腿就开跑,以至于我忽略了在我背后呼啸着停下来,又迅速启动的卡宴,以及几乎与他并行的BMW。

我跟着卫优澜的指示走,不敢差池分毫。我在奔跑的时候,感觉是在奔向世界剧终的点。但是我亦害怕,我怕她骗了我,也怕我见到了那个人,会说不出话,哪怕只是一句你好吗。

毕竟,事隔经年,我要以怎样的姿态和心情,来面对他才算得体?沉默,还是眼泪。

我跑到卫优澜口中的那个旧式居民楼,气喘吁吁,却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影子,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被耍了一圈。我弯腰,手撑着腹部难过得要死,体育一直是我的硬伤,而我现在跑的路程,哪仅是八百米。

其实,我更多的是在难过,原来哪怕我站成一棵树,对他不离不弃的等待,却始终错过就是错过,结局离索就是离索。

我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没有起身,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是陆轻舟惯有的语调。我没有理,我怕见他,我此刻怕见任何人,他们都会窥探到我最深的脆弱。我感觉眼睛出了很多汗,并且抑制不住地朝着地面的方向,直直坠落下去,形成几个椭圆形,混合着地面的灰尘,晕开。

最终,我支撑不了地蹲在地上,脑子里想起的,是之前卫优澜在电话里说的那些字句。

她说夏平安,许灼会去坐牢,是因为你。

卫优澜没有很仔细的去重复发生的那些,我不知道的事,甚至刻意留白。而我也清楚,她不说,我问了也没用。可我就是那么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陆轻舟就这么看着我莫名其妙的行为,却始终没有走近,似乎要静默成一幅恬静的山水画,而我也在画中。

就在往事的碎片,如锋利镰刀般在切割我皮肤的时刻,我听见一个明快的女声很清脆地叫了句。

许灼!

我抬眼,仰望的姿态,看向站在我不远处,与我面对面的人。

眼前的男孩子,舍弃了曾经引以为傲的短碎流海,理了很利落的短寸,皮肤比记忆里的人更黑了许多,高高的,瘦瘦的,好像光是我的力量就能将之推倒。他没有一如既往的对我微笑,所以我看不出他究底改变了多少,我只能确定唯一没变的,是依旧那么爱穿衬衣,我钟爱的白色。像最初我们的相逢,他站在校门口,因为我的一字一句笑得肩膀抖动,衬衣一角随着他的动作儿翩翩起舞。

他右手提着垃圾袋,左手被一个短发的女孩子挽在胳膊里,两人并肩停留下来。我就这么狼狈的蹲在地上仰望着他,仿佛仰望一个我永远不能与之并行的天神,我甚至屏息静气,不敢有丝毫的惊扰。

许灼没有再走一步,夏日的阳光在头顶编织,我能清晰的看见他胸膛在微微起伏,一下一下,节奏缓慢,似一个婴儿正在安眠。我的心也跟着它一下一下的平静下来,消磨掉我之前的之前的燥豫。我们就这样两两相望,仿若一个梦境般虚无。

陆轻舟终于有所动作,他几步上前来,单手将我从地上拉起,力度传达到皮下骨头,疼,我却觉得无所谓。他拉着我往车的方向走,我没有反抗,一路走,一路盯着许灼不转眼。

他也看着我,我们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在做一场无声的告别。我不知道他的眼神里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告别,我只是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决心要以正常的姿态和平稳的情绪出现在他面前,我想要告诉他的是。

许灼,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