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让她回朝云殿好好思过,一个月不准出宫。传朕口谕给齐妃,让她好好管教公主,若日后韶华再如此嚣张跋扈,朕定不轻饶。”

嘉宁帝拂袖,面色微沉。

不管任安乐做的事有多出格,她有句话终归是对的。

公主干政,乃皇室大忌。

接到圣旨的第二日,安乐便穿着崭新的官袍入了大理寺报道。

近半月来任安乐在秋狩上喝问韶华公主之事传得人尽皆知,不少朝官深感这厮虽一介女子,却胆气十足,为大靖的朝官说了话,加之右相对其赞誉有加,便对新官上任的女土匪格外客气。

但也仅仅为客气,他们不比涉世未深的年轻子弟,任安乐身份敏感,左相对其颇为垢词也不是秘密,朝臣实在犯不上为了一个大理寺少卿夹在两相之间左右为难。

在大理寺当了一日的泥塑菩萨,傍晚,安乐哼着小调坐着马车回了任府。

苑书站在大门口守望,见马车出现,狗腿的跑上前替任安乐掀开布帘,露出一排牙齿笑:“小姐,您回来啦。”

任安乐斜眼瞥她,顺着苑书递上来的手走下马车入府:“今日府里如何了?”

“一群贵族子弟来递请帖,都让我给打发了。”苑书得意邀功。

任安乐又细又长的眼眯成一条缝,笑道:“那是自然,当初这群书呆子一个个都懒得理会本当家,如今想见我,自然不能容易。”

苑书奇怪的瞅了一眼自家小姐:“小姐,今日送的帖子都是宴请苑琴的,还有酸腐书生上门求画,我瞧着不喜,让长青给打了出去。”

任安乐慢走的脚步一顿,停□横竖左右打量了苑书半响,才堪堪吐出几个咬牙切齿的字:“榆木疙瘩。”

苑书被任安乐瞪得出了一身冷汗,怔怔的看着任安乐如风火轮一般闪走的身影,委屈的一撇嘴,小媳妇一般慢慢朝书房移去。

书房内,苑琴替任安乐换了一身玄衣常服,见她小心用布巾拂了一把脸,颇为无奈:“小姐,您这双手已有几日不曾沾水了。”

任安乐露出理所当然的神色,摆手:“那是自然,东宫戒备森严,下次要碰上这么个机会可是难得的很。”

任安乐一边嘀咕一边回忆那日的触感,摸着下巴寻思:“皇室中人果然娇惯得很,那手就跟小姑娘一样白嫩。”

苑琴眉一挑,实感丢脸,在任安乐满是怨念的眼神下替她洗净手,转移了话题:“小姐,今日头一次入大理寺,觉得如何?”

任安乐伸了个懒腰,大踏步朝软榻上一躺,丢了粒果仁在嘴里,嚼巴两下才道:“大理寺管京师刑狱,属官多是科举入仕的贫寒子弟,不足为虑,至于大理寺卿裴沾…圆滑世故,不是个好糊弄的主。今日他让本小姐在后堂整理了一整日卷宗,看样子和左相交情颇深。”

苑琴替任安乐沏了一杯清茶,笑问:“看小姐的神色,倒不像是受了委屈的,可是有了应对之法?”

任安乐打了个哈欠,瞳色有些深,往里瞧却看不出情绪:“就怕他们交情不深,属官多为清贵,乃右相一派,他却偏帮外戚左相,无事还好,若是触及两派底线,裴沾左右逢迎的为官之道便是他倾颓的根源。”

苑琴若有所思,抬首见任安乐一副困倦模样,想起苑书可怜兮兮的拜托,只得道:“小姐,今日是十五。”

“十五如何了?”

任安乐软绵绵的声音响起。苑书突然从旮旯里蹦出来,虎躯一震回答:“小姐,我都打听好了,今日街上有灯会,很是热闹。”

“出门做什么,还要耗车马,你若实在无聊,在院子里和长青过上几招便是。”任安乐闭着眼,将做土匪时练就的抠门之道贯彻到底。

苑书翻了个白眼,眼珠子一转,大声道:“听京城百姓说每月十五五皇子都会在长柳街举办诗会,说不定太子殿下也会出席哟。”

这句话忒有诱惑力,前几日才尝到了甜头的女土匪一个翻身从软榻上立起来,装模作样朝尚带余晖的天空看去。

“我也瞧着今日天色不错,长青,备马车,咱们出去遛遛。”说完朝苑书一挥手,迫不及待朝外走去。

身后两女面面相觑,叹口气跟在了任安乐身后。

每月十五的灯会在帝都成了习俗,圆月渐上,大街小巷上挤满百姓,因着五皇子每月举办的诗会,长柳街上的酒楼一早便聚满了进京科考的士子。

若是能在诗会上一鸣惊人,即便科举未能入三甲,也算是在帝都有了一席之地,更何况五殿下相邀出席之人皆非富即贵,若能攀得几个,飞黄腾达之日指日可待。

任安乐的马车缓缓驰行在熙攘的人群中,离长柳街还很有一段距离。

苑书百无聊奈掀开布帘,望向不远处轻咦一声:“小姐,你看…”

任安乐抬首望向窗外,循着苑书指的方向看过去,微一挑眉。

街道上立着个身着素青布衣的少年,他身上背着布包,逆着人流朝小巷深处里挤。

少年面如冠玉,竟是围场上站在韩烨身边的温朔。

安乐若有所思,朝马车角落里瞧了一眼,那里扔着一副弓箭,箭身上雕刻着一个端端正正的‘温’字,那是她秋狩那日在围场里顺来的。

“苑书,跟上前去。”

小姐竟舍得不先去长柳街?苑书挠头,掀开布帘朝驾车的长青吩咐了一声。

马车跟着少年,远离喧嚣的人群,行到了城西一处地界。

长青稳稳的将马车停下时,任安乐才循着微弱的灯光朝外望去。

这是一条脏乱的街道,斑驳腐蚀的石板,腐朽沉闷的空气,跪在地上乞讨的妇孺,少年抱着布包走在里面,亦步亦趋。

马车已经无法前进,苑书朝任安乐扔了个‘该怎么办’的眼神,任安乐在膝上弹了一下,一跃跳出了马车。

她确实很想知道,名震京城的温朔公子为什么会出现在乞丐窝。

少年沉默的前进,步履稳重。任安乐跟在他身后,玄色长袍泛着冷硬的光泽。

温朔停在一处小院前,借着昏暗的灯光,任安乐看见他扬起一抹笑容,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这笑容太过温煦,竟让女土匪一时有些失神。

直到小院中欢腾热闹的声音传来…

“温朔大哥,你来啦!”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而濡沫,任安乐抬脚,隔着半开的木门看着里面的光景。

温朔半蹲在地上,一群幼童将他团团围住,泛光的眼睛盯着温朔手里的布包。

温朔把布包解开,拿出里面的吃食,摆在幼童面前。从里屋走出个年长的妇人,虽衣衫普通,却甚为洁整。

“小朔。”妇人唤了一声,神情慈爱。

“钟姨。”温朔咧开嘴,摸了摸他身边小姑娘头上的小髻:“这些孩子近来可好?”

“有你平时的接济,比以前好了很多。”钟姨感慨,随即板起了脸:“听说再过几日便是科举,你怎么不好生温习功课,还回这里来了?”

“我来瞧瞧你们。”温朔起身,替妇人搬了个板凳,和妇人唠嗑起来。

“小朔,太子殿下如此看重你,你以后还是不要来这里了。”钟姨摸了摸温朔的额头,叹气:“你眼看着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若是别人知道你还和乞丐街有来往,不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任安乐挑眉,看来这里便是温朔入东宫前呆的地方,这妇人虽说位卑,却很是明理。

“钟姨,我每次都是偷偷的来,殿下不会知道的。”温朔摇头:“不来看看你们,我总是不安心。”

见妇人欲言又止,温朔笑道:“以前附庸殿下,不宜强出头。过几日科考,我定能中三甲,等我入了朝,会做个好官,绝不会再让百姓沦为乞丐,也不会再让这些孩子背井离乡,家破人亡。”

无论多太平的王朝总会有隐藏在盛世下的黑暗。譬如这些孤寡的幼童,街道上穷困的百姓,朝廷上昏暗的朝官。

温朔若未救过韩烨,一生命途亦只能止步于此。

朝廷贪官、民间恶霸又岂能轻易涤荡?任安乐轻笑,有些感慨,却在瞥见少年眼底的坚韧时微微一怔。

一往无前,干净透彻,偏生又绝顶聪明。

此间少年若长成,日后定当华冠帝都,权倾朝野。

心底这念头一出,任安乐眯起眼,瞳色微深,她似乎…对温朔太过在意了。

夜空的月满而明亮,抬首的任安乐忽而想起一事,转身大踏步朝街道外走去。

该死的,她居然把节会忘了个彻底,她的佳人啊…可别让帝都一群刁蛮小姐给糟蹋了。

第九章

圆月高挂,一个时辰后,任安乐巴巴望着人潮散去、灯火渐息的长柳街,顶着苑书哀怨的眼神,尴尬的咳嗽一声。

“听散去的百姓说太子今日并未出席诗会,倒也不是我们来迟了。”

苑书叹口气,蹲在马车角落里画圈圈,可怜得不得了。

任安乐素来是个实诚且豪爽的土匪头头,心一软,许下苑书下月节会陪她逛遍京城的诺言,几人皆大欢喜的驾车回府。

深夜空阔的京城一反节会时的热闹繁华,洗尽铅华的厚重沉淀感扑面而来。

轱辘辘作响的车轮在宁静的街道犹为清晰,突然一阵马蹄声直直朝这边而来。

任安乐睁眼,神色略微玩味,对着哈欠连天的苑书勾勾手指:“看来本当家天生福泽运厚,或许今晚倒是没有白出来一遭。”

话音刚落,马车骤停,长青的声音沉稳响起。

“前方何人拦车?”

“我家主人请任将军过府一会。”来人礼貌而客气,话语中却未带恭谨。

“小姐?”长青掀开布帘,低声询问。

外间数匹骏马上的男子皆着藏青布衣,身负长剑,眉目肃冷,观之骁勇令人生畏。

任安乐嘴角微扬,落在膝上的手轻叩:“即是贵人邀约,安乐却之不恭。”

说完一拂袖摆,布帘应声落下。

听到任安乐随意至极的应答,马上领头之人眼底浮过一抹诧异,一挥手,领着长青的马车朝街道深处而去。

马车内,苑书挠头:“小姐,您熟人啊…?”

苑琴在她额上敲了一下:“呆子,京城入夜便有宵禁,你觉得帝都里有几人有胆子敢在深夜遣护卫在大街上公然拦人!”

苑书揉揉额头,恍然大悟,明白过来后一脸坏色的朝任安乐挤眉弄眼。

任安乐懒得朝理她,眼一闭开始养神。

“请将军下车。”

马车稳稳停下,外间声音响起,任安乐伸了个懒腰,朝欲跟着的苑书苑琴丢了个‘少煞风景’的眼神,顾自下了马车。

华贵雍容的宫殿赫然出现在眼前,稍显暗沉的后门让任安乐挑了挑眉。

哎,想她名震晋南,如今竟成了个见不得人的!

侍卫领着任安乐朝宫内而去,行过曲径通幽的后园,停在了一处凉亭之外。

任安乐眨眨眼,然后懒懒靠在一旁的假山上,挪了个舒服的位置。

凉亭内的石桌上摆着一副棋局,韩烨着一身青龙鱼白常服,端坐亭中左右互奕,朦胧的灯火映在他身上,透出温润的面容,任安乐斜眼瞧去,只觉得晋南那穷山恶水地儿还真养不出这么上等的品种来。

丝毫未在意任安乐肆无忌惮的眼神,韩烨垂首望着棋盘,落下一子:“任将军请坐。”

任安乐不舍的收回目光,轻咳一声走进亭子坐在韩烨对面,端起宫娥奉上的茶抿了一口,然后一摆手挥散了众人。

任安乐气势凌人,一连串动作便带了理所应当的做派,韩烨甫一抬首,看见不由自主退出凉亭的宫娥,嘴角便带了笑意。

“将军脾性倒是一如既往。”

棋盘上的棋局渐进尾声,黑白双子陷入死局,一时无解。

韩烨放下棋子,朝任安乐望去。

“安乐以为这亦是殿下所想,殿下深夜相邀,不知所为何事?”

任安乐神采奕奕,一派坦然大方,丝毫未有夜半相会男子的荒唐羞涩,脸上满是货真价实的好奇。

“任将军今夜想必趁兴而游,所见颇多。”

韩烨的话意有所指,任安乐略一沉吟,恍然大悟:“殿下是说…温朔公子?”

韩烨未应答,手轻叩在棋盘上,清脆的敲击声响起,他望向任安乐,眼底深沉微冷。

“任将军缘何入京孤不想过问,若将军真有心归顺大靖,孤保证日后绝不将将军困在京城,只是…孤不喜欢任将军将主意打到孤身边的人身上来。”

任安乐眯起眼,打量着这个传言中温润闲雅的太子爷,突然朗声大笑起来:“安乐若是自大些,定会以为殿下犯了那些深闺妇人拈酸吃醋的毛病。”

韩烨闻言一怔,眼底的薄怒在瞧见任安乐面上的爽朗笑意时悄然消散。

“将军妄言了。”

“殿下若平日里便是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哪会惹得帝都贵女人人倾慕,安乐肩上的担子想必会轻上不少。殿下放心,今日街头不过偶遇温朔公子,再说我心有所属,绝不会将主意打到这小公子身上去。”

以任安乐的性格,绝不是信口雌黄之人,韩烨眼底微有释怀,笑道:“以将军的才能,想必小小的京都留不住你,又何必再拿孤来做幌子。”

“哦?殿下何以如此认为?我倾慕殿下,金銮殿上求娶、万里赴京是天下所知之事。”任安乐端起瓷杯,隔着缭绕的雾气将目光落在韩烨身上。

韩烨摇头:“自围场上见得将军,孤便知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音笃定武断。任安乐微怔,沉默半响,放下瓷杯,突然坐直身子,静静望着韩烨,瞳色幽深。

“殿下为何不信?天下女子的倾慕殿下皆可轻易受之,为何不信我任安乐入京只是为你而来。”

‘你’…?韩烨荒唐得几近失笑,他几乎都要为面前女子叫一声好,普天下除了皇帝,谁有资格如此称呼一国储君?

可是,他此生也从未见过这样认真执着的眼神,望着你时,好像你便是她一生的向往追忆。

即便韩烨贵为一国太子,也不得不承认,这双眼眸里的感情太过震撼浓烈。

浓烈得…他差一点便相信了。

韩烨垂首,如刚才任安乐一般长笑起来,畅快不羁。

“任将军,晋南山高水远,有些事还未来得及传到帝都,但安乐寨投诚之际,孤派去晋南的暗卫替孤捎了些话回来?”

“哦?何话?”任安乐挑眉。

“暗卫有言,晋南千里国土的儿郎皆称将军天人之姿,竟相倾慕,奈何将军风流不羁,惹了不少桃花债,这才千里远赴京城,如今孤总算明白传言非虚,将军这般情深,钟于一人自是妙事,可若对人人皆是如此,孤着实无福消受。”

瞧见韩烨眼底一派清明,任安乐闻言,瞳中深情骤然消散,逸出几点笑意,耸肩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古人诚不欺我也!想不到晋南丹丸之地的事殿下也一清二楚,难怪今日会刻意邀约,怕是担心我祸害了温小公子吧?”

任安乐说话坦荡直率,韩烨倒是对她多了一抹好感,摆手道:“将军此话言重,孤今日请将军入东宫,还有一事。”

“殿下直说无妨。”

“如将军这般豪气云天的女子孤平生少见,将军既然心怀天下,有将帅之才,不如戍守边疆一展抱负,当年的帝家家主德仁苍生,世人皆颂,将军何不效仿?”

任安乐十四岁执掌安乐寨,北抗朝廷大军,南迎盗匪水寇,历经百战,无一败役,声名显赫,大靖立国二十载,除了十六年前隐世不知生死的帝盛天,还未有一个女子能如她一般威震云夏。

如此人物甘于平凡,实在太可惜了!

不得不说韩烨对待任安乐的态度完全继承了魏谏的心性,师徒俩有着惊人的默契。

夜色渐凉,任安乐却不知从何时起敛了笑容,头微垂,掩下的眸子瞧不出情绪,只能听到她冷静得过于淡漠的声音。

“殿下,帝盛天确实德仁苍生,可是…结果呢?”

韩烨顿住,皱眉抬首。

“帝家禅让天下巨擘一方,帝盛天得百姓称颂又如何?胜者王侯败者寇,如今的盛世江山,还有谁记得帝家和帝盛天当初所为的一切?樯橹灰飞烟灭不过帝王一句话罢了。”

“任将军!”

明明是毫无情绪的眼神,却偏生让人生出冬九腊月的寒冷来,这斥诉来得太过堂皇。韩烨低声呵斥,握着棋子的手猛的握紧。

任安乐抬首,眼底云淡风轻,像是没有看见韩烨的失态一般感慨而论:“所以啊…做帝盛天那样的人太累了,殿下可知为何我从未败过,我天生一副贪生怕死的胆子,为了保住这条娇贵命,自然不能败于战场之上。如今朝廷招安,我一介妇人,在京师候个散官混日子,再寻得好夫婿嫁人了便是,要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做什么,怕是不能承殿下美意。”

韩烨安静的听着任安乐以无比正经的神色一骨碌倒出任谁听都是扯淡的理由,半响没有言语。

任安乐喝完瓷杯里最后一口茶,伸了个懒腰,起身朝韩烨行了一礼朝石亭下走去,行了几步,背对着韩烨缓缓停下,她手里不知从何时起握了一粒黑色棋子,在她指尖安静的旋转。

“今日得殿下相邀,荣幸之至,这便算是我的谢礼。”

任安乐随手一抛,黑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印记,稳稳落在石桌棋盘之上。

韩烨朝棋盘看去,抬首望向任安乐消失的方向,神色复杂深沉。

他刚才奕的一局已成死棋,任安乐落子的地方虽不能让黑子获胜,却能解局,只一子围城不破而解。

传闻晋南任安乐粗鄙蛮横,不通文墨,可…韩烨敢断言,天下间能在一盏茶时间内化解此死局者,寥寥无几。

已近深夜,东宫仍灯火通明,任安乐步子迈得洒脱凌厉,只可怜了前面领路的宫娥,像是觉着任安乐不像传闻一般可怖,宫娥不时回头偷偷一瞥,眼底满是好奇。

“小姑娘,你瞅什么?难道我还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宫娥脸庞羞得通红,头猛地缩回,三步踩成两步直朝外冲,待她一股脑行到回廊口时才发现身后没有脚步声,只得无奈的回头张望。

在她身后不远处,任安乐静静站在回廊中间,一身玄衣融进夜色,女子望向东宫深处的一处楼阁,隐隐绰绰的月影落在她身上,恍惚望去,有种化不开的肃冷。

宫娥回走几步,朝任安乐一福:“任大人。”见她未答,宫娥循着任安乐的目光望去,微微一怔,随即以一种感慨的声音道:“大人瞧的是北阙阁。”

任安乐回首,神色莫名:“北阙阁?”

“听说当年陛下为了迎那位入京,特意招岑北大师在东宫修建的,北阙阁可眺望整个京都的景色,与涪陵山对望,华贵精致,在帝都很是有名,不少朝官曾向殿下请求入北阙阁观赏,就连入东宫的几位主子,也没有人不念着此处的。可是咱们殿下是个长情的人,自那位小姐后,北阙阁到如今还没有别人踏足过。”

宫娥话语中对那位能住进北阙阁的女子有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向往。

十四年前,帝家权势堪比皇家时,嘉宁帝曾下旨以帝姬之礼迎帝梓元入京,将其安置在东宫北阙阁。

传闻那一年光景,即便是天家公主,都无法比拟帝家幼女在京都的华贵。

帝梓元自降生起注定的命运,曾是所有大靖女子一生的向往。

“长情?你很羡慕帝梓元?”任安乐望着隐入月色的北阙阁,似笑非笑,轻轻道。

任安乐的话一出口,宫娥才发现自己刚才犯了皇室大忌,面色一白,吓得浑身轻颤。

任安乐看了宫娥一眼,转身朝回廊外走去,这一次再也没有回过头。

世上哪桩事不需要付出代价。

若是帝梓元知道帝家满门有一日会烟消云散,血脉尽毁,可还会愿意拥有那荣宠至极的八年岁月?

第十章

京都发生了一件大事,开启了嘉宁十七年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争。

说得通俗易懂点,便是这件事大得足以解救水深火热的活在京城百姓注目洗礼之下的任安乐。

两日前秋闱落定的深夜,数名醉酒的儒生在翎湘楼为夺花魁琳琅的头筹发生争斗,失手之间一名儒生自二楼跌落,当场丧命,差卫闻讯将聚众闹事的儒生带回大理寺审问。

因在天子脚下,且涉案的大多是会考考生,加之大理寺卿裴沾正好去了户部左侍郎钱广进家参加宴席,只得由留守的大理寺少卿黄浦连夜审理,却未想,宫禁的最后一刻,黄浦竟深夜入宫,求见圣颜,这在嘉宁帝执掌天下的十六年里,极少有过。

上书阁的灯火燃了半宿,得知消息的朝臣绞尽脑汁也猜不透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缘何敢为区区儒生斗殴案半夜入宫惊圣。

难道远道而来的任安乐不仅扰乱了京城的死水,还把不知死活的匪气也一并带入了大理寺不成?

第二日朝会,待勃然大怒的嘉宁帝将黄浦呈上的奏折砸到主管科举的礼部尚书头顶时,众臣才知晓发生了何事。

大理寺连夜审问斗殴案,却不想仵作竟在失足跌死的考生褶袖中找到了一张写满科考试题答案的小抄,想是这考生科举完毕,便去花楼消遣,忘了销毁舞弊的证据。仵作惊慌之下向黄浦呈上证据,黄浦对一众带回的考生重新搜身,竟在另外三名考生身上亦搜出了小抄,其中一名竟是户部右侍郎之子,他这才感觉事态严重,遂一边请回裴沾,一边连夜入宫禀告。

此事一出,举朝哗然,科举三年一次,乃大靖举贤取才的根本,科考舞弊不仅动荡朝堂,更会让举国士子口诛笔伐,大宁立国二十载,从未出过这等丑闻。

是以早朝上嘉宁帝大怒,着大理寺卿裴沾在三日内破解此案,封会试试卷,严禁所有考生离京,将户部右侍郎吴垣罢官,并下令将主考的两位内阁大学士禁足在府。

每三年一次的科举涵盖天下学子,清流寒门,世家勋贵皆有之。嘉宁帝的一道圣旨,直接将大理寺推向了满朝瞩目的风尖浪口。

第二日正午,任安乐难得的被恭恭敬敬的请到了大理寺内堂,平时八面玲珑官威十足的大理寺卿裴沾此时只一个劲的在堂里踱步,反而是揭发了此事的少卿黄浦坐在一旁更加沉稳。

见到任安乐前来,裴沾也懒得应酬,只随意摆摆手请她坐下。

“瑜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件事闹得如此大,你说该怎么收场!”

显然这句话裴沾已经嘀咕了一上午,他眉头紧皱,神色不虞。

黄浦咳了一声,见任安乐坐在一旁,刚硬的脸上浮现些许尴尬,但仍朝裴沾道:“大人,科举舞弊事关重大,根本掩不住,若不上奏陛下,只怕我大理寺上下都得受牵连。”

裴沾嘴张了一下,哑口无言,他当然知道黄浦做得没错,可是…可是这么个烂事怎么就摊在了他头上,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只是去参加了一场宴席,一夜之间他怎么就成了大靖开国以来最倒霉的炮灰。

彻查科举舞弊之权,听起来风光,说白了还不是在大靖权贵的手指缝里找活路?

“查,本官要怎么查?温朔公子,左相嫡子,忠义侯府的小公子,还有齐南侯家的…都是这次会试的考生,朝堂上下有哪一派没和这次科举扯上边,你难道让本官把他们一个个锁进大理寺问询?”

不管牵连出了谁,他的仕途都走到了尽头,所以嘉宁帝昨日虽颁下了圣旨,但他到今日也还只是走走过场,并未严加审讯那几个携带小抄的考生。

“大人,这是我们大理寺的职责,只有查清科举舞弊才能让陛下息怒,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黄浦沉声道,神色严肃。

任安乐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黄浦出生寒门,不过三十岁便爬到四品大理少卿之位必是历经艰辛,想不到他赌上仕途查明真相,只是为了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

“裴大人。”任安乐听了半响,算是明白这二人的立场完全不同,导致审案僵持,估计唤她前来也只是因为现在的大理寺只有她才有资格掺合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