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查出来,我才会生疑,若不是太了解我们的暗探,又岂会瞒得天衣无缝,能做到的只有公子你。”

“你继续说。”洛铭西眉一扬,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我想起小姐曾经说过一句话,这两件事若是反过来想,不去寻找证据,直接看谁在里面最受益,谁便可能是所为之人。”苑琴瞥了洛铭西的脸色一眼,飞快的开口:“现在即将嫁入东宫的帝承恩,在我看来,嫌疑最大。她为陛下挡了一剑,言官必会为其谏言,又有太子的坚持,太祖的赐婚之旨,如今太子妃位对她而言便如探囊取物一般,本来这事我只有五分猜测,昨日在东宫见了帝承恩的侍女,便有八成是她做下的。若公子早已知道她便是幕后策划之人,替她将后患扫除,扰乱我们和皇室的探子,并非难事。”

苑琴徐徐道来,不见半点慌乱,见洛铭西沉默,她问:“我如今还查不出究竟是谁帮了帝承恩。她被禁泰山十年,不可能有如此本事将手伸到京城里来。”

见苑琴瞪着眼瞅着他,洛铭西失笑,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这些都猜得不错,但不是我帮的她。”他笑得很是欣慰,“苑琴,如今你不仅煮得一手好茶,终于还能顶点别的用处了。”

洛铭西有些感慨,八年前梓元一时兴起在南疆大山里顺手救下的小姑娘,竟然生了这么一副玲珑剔透的心肝。

苑琴没有理会他的感慨,眉一肃,“我知道不是公子,五柳街大火致使百姓死伤无数,公子不会做这种事,只是既然帝承恩身边有公子安排的人,公子可知到底是谁帮了她?”

见苑琴回的言之凿凿,洛铭西略一沉吟,才道:“苑琴,帝承恩此人比之我们所想,更能为自己谋划,帮她的人…是左相。”

苑琴整个人怔住,她猛地向前一步,抓住洛铭西的绣摆,脸色兀然沉下来,“公子,你是说帮她的人是左相姜瑜?”

洛铭西点头,像是没注意到苑琴突然的失态一般。

苑琴收回手,垂眼,“当年便是姜瑜从侯府上搜出了老爷谋反的证据,监斩刑场。”她的声音冰冷无锋,“帝承恩竟然敢和他联手。”

“人心大了,自然是敢与虎谋皮。”洛铭西懒洋洋摆手,“既然已经知道了,你回去吧。”

苑琴一动未动,摇头,固执地站在原地,“公子,我还没问完。”

洛铭西瞧了一眼黑沉沉的天色,打了个哈欠,困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你几时把苑书聒噪的毛病学得十成十了,问吧,问完了我好回府。”

“按皇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陛下最迟下个月便会赐下婚旨,帝承恩必会嫁入东宫,帝承恩的秉性,您对小姐只字未提,为的便是这桩婚事不受阻碍,对吗?”

少女询问的语气笃定而认真,洛铭西缓缓眯起眼,没有回答。

“公子,这一年我一直在小姐身边,小姐待太子殿下…”她顿了顿,才道:“我其实瞧不大明白,但也知道小姐绝不会允许如此蛇蝎之人嫁给太子。若这场婚事尘埃落定时小姐才知道帝承恩的心性,定会愧疚于太子。您这样瞒着她,真的好吗?”

洛铭西轻叹一声,突然开口:“苑琴,你在梓元身边多久了?”

“八年。”苑琴不知洛铭西为何问起此事,老老实实道。

“那我呢?”

苑琴怔住,神态瞬间恭谨起来:“我听苑书说过,小姐自出生起,公子您就在小姐身边。”

“梓元这些年在安乐寨的日子,你每日都守在她身边,可还记得?”

苑琴抬眼,“自然,小姐这十年是怎么走过来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既然如此,你便应该知道我们入京究竟是为何而来。”洛铭西的声音突然凛冽肃穆起来,“苑琴,洛家要守住的是整个帝家,我要保护的也从来不止是梓元,她知道要为帝家拿回什么。帝承恩此人,对如今的我们而言,不动会是一枚好棋。这件事你若想告诉梓元,便告诉她吧,其实…”他垂眼,眸中带着莫名的意味,“我比你更想知道她究竟会如何抉择。”

是会破坏这桩婚事,毁了一直的谋划,还是会丝毫不在意韩烨娶一个什么样品性的女子。

洛铭西说完,抬步朝院外走去。

苑琴看着他的身影缓缓消失,叹了口气,待她回了书房,任安乐抱着一本书睡得正酣,听到脚步声响,迷迷糊糊抬了抬眼皮子,“去了这么久才来,你莫不是把那个病秧子一步步送回府了?”

“我有些事要问公子,拖了些时间。”苑琴拿了薄毯出来盖在任安乐身上。

任安乐‘哦’了一声,复又闭上了眼。

“小姐,你不问问我和公子说了些什么?”苑琴看着撒哈子都快流出来的任安乐,突然生出了懒人是福的感慨来。

“不想,等你想说了再说吧。”任安乐翻了个身,继续酣睡。

苑琴拿着薄毯的手一顿,道了声‘好’,退到一旁的书桌前,抱着一本书细细翻看起来。

不一会,房间里只剩下书页偶尔翻过的声音,半晌后,书页声停止,苑琴托着下巴朝榻上睡得混熟的女子看去,突然想起,小姐其实一直浅睡,尤其是在安乐寨的时候,可自入京城后,小姐便开始嗜睡起来,或许是因为终于可以不再忍耐了吧…

不再年复一年的容忍自己去看着帝家荒芜的宗祠、败落的门庭、惨死的亲族和那个埋在万里之外的孩子而无能为力。

十年时间,她的小姐披上铠甲,手染鲜血,一步一步从晋南的土匪窝走到如今的朝堂内阁,吃了多少苦,她一点点看在眼里。

十年前的帝梓元只是一个张扬骄傲的世族小姐,十年后的任安乐才是真正可以继承帝家百年门庭的继承者。

只是,这条路,走得太苦了。

苑琴合上书,拿出案桌里早已备好的东西,起身朝外走去,步履虽缓,却极是坚定。

小姐手中的剑,从来不止洛家一把。

第二日清早,大理寺前的鸣冤鼓被敲了整整半个时辰,鼓声传遍宽阔的街道。

早闻得声音的衙差从府衙内跑出,但也只是愣愣看着敲鼓的人,不敢随意上前询问喝止。

敲鼓的是一群面黄肌瘦、邋遢脏污的人,可是他们却穿着大靖西北守将的将袍,背着厚重无锋的长刀,尽管衣衫褴褛,可满身悍死之气让人三尺生寒。

这是一群真正的浴血之徒,大靖最精锐的悍死之士。

没有人敢夺下他们手中鸣冤的利器,只能眼睁睁看着因为鸣冤的鼓声引来的百姓挤满了街道。

大理寺卿黄浦刚刚下朝便听闻有人鸣冤敲鼓,马不停蹄赶回大理寺,隔得老远看着人山人海的百姓,脸板得古板刚硬,一颗心却绕成了麻花。

今年的大理寺,各种大案已经整整一年都没有停歇过了,但愿到了寒冬,能消停点,过个安静舒坦的年。

但当他看见府衙前那站成一排的将士时,心一沉。

来人穿着西北军士的将袍,恐怕是真的出事了。

黄浦公正为民,素得百姓敬重,他一出现,围着的百姓便让了一条路出来,他行上阶梯,还来不及询问,鸣冤的鼓声戛然而止,领头之人从怀中掏出一份皱巴巴的纸,举过头顶,突然石梯上十来个面容肃穆的将士对着黄浦和满街百姓半跪于地。

“大人,我等乃西北青南城的副将,因有冤情,千里赴京,请大人收状。”

十来个人齐声大喊,气势骇人,百姓瞧得倒是稀罕。

青南城,是忠义侯所辖之城。黄浦眉一肃,连忙走上前扶起领头之人:“诸位请起,本官职责所在,定不会让大家白走一遭。”

领头将士推开黄浦的手,十来人突然拔出腰上缠着长鞭,黄浦瞧得一愣,府衙前的衙差瞧得不对,冲了下来。

“大人,副将离城,大罪于朝,愿以军纪自罚三十鞭以正我大靖军威之重。”领头之人话音刚落,五人跪于地,五人起身,手舞长鞭。

赶来的衙差怔在原地,破空声连番响起,短短片刻,受刑之人背后已是血肉模糊。

一鞭接着一鞭,毫无停歇,落在众人耳里,只觉惊涛骇浪,到底是什么样的冤情能让这一群边疆将士远赴万里,做到如此地步。

黄浦离这群将士最近,感受到的血腥味最强,但他却不能大理寺卿的官位阻止,这群人,铮铮铁骨,无坚不摧,拦住他们,便是侮辱了他们。

六十鞭如振聩之声完结在大理寺外的广场上,黄浦直到此时才走到这群将士面前,面带敬然,深深拱手,朗朗之声响彻四周:“诸位将士但又所冤,我这个大理寺卿办得了,办不了,都一并接下,决不推辞。”

第五十四章

府衙前鲜红的血迹滴滴溅落,安静得落针可闻,领头将士从怀中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状纸,高举于顶。

“末将钟海,一告忠义侯长子强占民女,横行乡邻。”

黄浦正欲接状,哪知钟海从怀中又掏出一张状纸,声若洪钟:“二告忠义侯包庇长子,毁灭证据,害死此女。”

黄浦怔住,倒吸一口凉气,□民女,杀人灭口,忠义侯世族门庭,竟然做出如此恶行来!

见持状将领悲愤莫名,黄浦忙问;“难得将军千里奔波,只是这女子家人何在?”

钟海垂首,即便隔着数米之距,一旁的百姓亦能看到那双举着状纸的手突然青筋毕露,颤抖起来。

“钟海父母早亡,唯有一妹钟景相依为命,三个月前,小妹与下官亲兵吴峰立下婚约…”

“将军是说…”黄浦愕然。

钟海骤然抬首,双眼赤红,“半月前下官从军中归家之时,小妹自缢于房,只留得一封遗,大人,下官之妹绝不会在下官回家之日在我这个兄长面前自缢,定是有人害他性命,末将便是苦主,请大人做主。”

钟海话音刚落,身后十来位将士中有一人磨膝上前,直直望向黄浦和满街百姓,年轻坚毅的眼底痛不欲生。

“大人,一个月后就是我和小景成亲的日子,我在沙场上奋勇杀敌,只为了能让她风风光光嫁进门,如今天人永隔,求大人接状,还我一个公道!”

几乎在这个年轻的将士哀戚的话语含泪落定的瞬间,街道上原本默然的百姓愤怒的情绪几乎让整条街沸腾起来。

领军在外的兄长,为了能让心爱之人风光大嫁的将士,待嫁而喜却含冤死去的少女,没有百姓能够容忍这样的惨事发生在保卫边疆的将士身上。

黄浦见民怨已有成势之态,他执掌京畿治安,决不能让忠义侯一府之事动荡京城,遂神情郑重走上前,“两位请起,大理寺管天下不平事,将军请跟本官入府,若证据确凿,本官绝不徇私枉法,定还死者一个公道!王虎,去请个好大夫回来。”

黄浦说完,吩咐衙差,接过钟海手中的状纸,托起二人,率先朝大理寺内走去。刚才还肃穆无比的大理寺府衙前,顷刻间只剩下暗红的血渍和围在街道上久久不愿散去的百姓。

临街的茶楼里,苑琴替任安乐泡了一杯茶,面容沉静,声音感慨:“小姐,黄大人是个好官,当初小姐选择先入大理寺,为的就是将他提携起来吧。”

任安乐抿了一口茶,望向大理寺目光清越,“以敌之矛,攻敌之盾,直到这把矛磨得尖锐无比,方得我们所用。世族权大,也不敌百姓众口铄金,皇家再贵,亦不敢挑战百姓之怨。忠义侯府的尊贵…到头了。”

她沉下声音,手中抛着的棋子落在桌上滴溜溜转,碰出清脆的声音。

这一日,大理寺府衙外的茶楼酒肆几乎人满为患,围观的百姓受不了热腾腾的太阳,花了几吊银子占据有利位置密切关注案子的进展,直到下午,大理寺府衙大门重新打开,众人亲眼看着一脸肃穆的大理寺卿舍了软轿,骑上快马奔向皇宫的方向时,才算放下了一半悬着的心。

东宫房内,赵岩义愤填膺回禀此事,声带愤慨:“一家子龌龊之徒,上次忠义侯府的幼子在会试里舞弊,这次轮到他父兄做出如此令人发指之事,忠义侯府枉为世族之列!”

韩烨正在翻看奏折,听闻后沉声道:“那守将敢离城千里入京告状,想来有了证据,忠义侯府气数已尽。”

赵岩点头,微微感慨,“青南城的守将倒也血性,在大理寺前自罚三十鞭,哎,这些疆场上的将士,最是受不得欺辱…”

韩烨眉头一皱,翻看折子的手顿了顿,“你说那守将来自哪里?”

“青南城,在忠义侯管辖之内,其太守便是忠义侯长子古齐辉,这次入京告御状的是青南城副将钟海,听闻此人一身好武艺,厚待将士,在西北颇有名望,他此次入京,便有十来位将士跟随他前来,殿下难道识得此人?”

韩烨摇头,“不过随便一问。”说完,复又低头批改折子,但却不如刚才专注,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赵岩正欲出去,想起一事,突然开口,神情有些迟疑。

韩烨抬首,朝赵岩看去。

“这两日臣在围场遇见过安宁公主…”

“安宁怎么了?”

“臣见公主的面色像是不大好,便问了围场管事,才知道这两日公主每日清晨入围场,日落才回,日日练习弓箭,整日不歇,臣怕长此以往,公主身体恐会堪虞。”赵岩的正妻素芬郡主和安宁公主交情不错,是以他才会多嘴一句。

韩烨眼中划过些许疑惑,对赵岩摆摆手。

见赵岩出去,他才揉了揉眉角,安宁这么大咧的性子,有什么事能让她挂在心里?

皇宫上里,赵福送走了入宫请旨的大理寺卿,回到房,见嘉宁帝神情冷沉坐于案桌前,小心宽慰道:“陛下,忠义侯自己品行不端才会惹来民怨,您只是下旨让黄大人秉公而断,而非封了侯府,已是顾虑侯府的脸面,万不可再为了侯府之事伤神。”

“忠义侯在朝里屹立十几年,还不至于随便受制于人。”嘉宁帝摩挲着指间的扳指,神情有些漫不经心,“赵福,刚才黄卿说鸣冤的守将从何而来?”

赵福一怔,回:“陛下,黄大人说此人是青南城副将钟海。”

“青南城啊…”嘉宁帝眼底意味不明,“忠义侯府今年的是非太多了些了。”

多到一年内所出的案子让这座原本权握西北十几年的侯府一步步瓦解,到如今已现颓势,若真是忠义侯府气数已尽,倒也罢了,但若是…

嘉宁帝眉峰一凛,吩咐道:“赵福,若是忠义侯求见,便给朕挡了。”

赵福上前,迟疑道:“陛下,若是古昭仪…”古昭仪到底怀有龙种,若是强闯,他只是个奴才,担不起皇家血脉的重责。

“一并拦了。”嘉宁帝声音有些沉,淡淡道。

“是。”赵福低头应诺,退了出去。

待关上房,他才长长吐出口气,青南城…北秦和大靖的交界之城,当年帝家八万大军就埋在城外的青南山,难怪陛下会对一个告御状的副将如此在意。

赵福望着皇城外大理寺的方向,神色晦暗不明。

大理寺的案子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怎的,直到黄浦入了皇宫请旨,忠义侯古云年才听说了这一消息。

大堂内,他狠狠将手中杯子朝地上砸去,对着跪倒在地的大管家怒吼,“你怎么办的事,一件小事然闹到大理寺去了!”

管家古粟四十上下,生得一副忠厚模样,但平时为人却很是毒辣。此时他颤颤兢兢跪在地上,有苦不能言。

一个月前他和老侯爷去青南城看望大公子,大公子酒后乱性动了副将的妹子,老侯爷当时也知道此事,便吩咐他将这件事处理干净,他确实处理得干干净净,知情的人全都处死了不说,甚至吩咐下人在此事过后半个月、那钟海回家之日将钟景缢死在家中,此事天衣无缝,他也早就安稳回京,哪知今日石破天惊,钟海然带着将士一状告到大理寺,喊出了真相不说,还将整个侯府都牵连了进来。

“老爷,奴才该死!”古粟瘫倒在地,知道自己怕是活到了头,钟海既然入了京,八成是有漏掉的活口。

古云年神情阴鹫,看了古粟半晌,突然淡淡道:“你对本侯素来忠心耿耿,本侯相信你。古粟,你要知道,只有忠义侯府得以保全,你才能保住想保的人。”

古粟脸色惨白,一家老小都仰仗着侯府,若是忠义侯府跨了,那一双儿女的前程…他猛地朝忠义侯叩首,“老爷,此事原就和老爷没有半点干系,所有事都是小人自作主张,自不会让侯府受了小人的拖累,只是大公子…”

忠义侯面色一僵,沉声道:“这个孽子犯了大过,日后便看他的造化了。”

古粟呼吸一滞,垂下头,应道:“小人知道了。”

大公子虽是庶子,这些年也得侯爷喜爱,想不到为了侯府,侯爷说弃便弃了。

两人话音刚落,便有小厮跑了进来,“老爷,大理寺的衙差叩府,说有件案子请大总管过府问话。”

小厮身后跟着几个神情肃穆的大理寺衙差,忠义侯面色一沉,黄浦敢如此堂皇入侯府拿人,想必已经入宫请了圣旨,他朝古粟深深看了一眼,才摆手道:“你去吧。”

古粟磕了个头,死气沉沉从地上爬起来,被大理寺衙差带走。

傍晚,忠义侯被笑意吟吟的赵福拦在上房门口时,脸色才是真正难看起来。

“老侯爷,陛下说此事已交给黄大人审理,若是那钟海说了胡话,攀咬侯府,陛下定不轻饶,自会还侯府名声…”他笑得意味深长,“若是此案属实…瞧瞧我说得什么话,侯府一向声名赫赫,怎么会出做出这种事来,陛下派了兵部侍郎去青南山请回大公子,待大公子回京,此案自是水落石出,这不是还有十天半个月,侯爷安心回府等消息便是。”

古云年一愣,神色微悟,朝赵福拱了拱手,“多谢公公点拨。”说完急急离去。

古奇辉还有半个月才会回京,忠义侯府在京城经营数年,半个月时间,可以做的事太多了。

东宫沅水阁,帝承恩端坐在桌前临摹佛经,听到脚步声,见侍女心雨走进来,神情有些急切,“如何了?”

“小姐。”心雨走进,低声回:“我遣人入洛府求见洛公子,洛公子说小姐如今身份贵重,不宜接见外臣。”

帝承恩面色一沉,“他还说了什么?”

心雨垂眼,掩下眸中情绪,“公子还说…小姐命途乃天定,幼时际遇,忘却便是。”

帝承恩握笔的手一抖,大滴的墨汁溅落在临摹好的佛经上,慢慢晕染开来。

命途天定?她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天堂地狱,你洛铭西一句话便可决定,哪里算得上天定!

第五十五章

忠义侯府案子的进展让满京城注目的百姓颇为失望,倒不是那千里奔赴而来鸣冤的副将说了假话,三堂过审后,忠义侯府的大管家见那被害女子的侍女出来作证,极爽快的承认此案是大公子犯下,只是他言之凿凿灭口的是他自己,和忠义侯没有半点关系,倒让众人哗然。

若真如这管家所言,忠义侯府顶多也只会担上长子恶毒,下人乱权的名声,虽受世人唾骂,可忠义侯府却会得以保全。

但也因这管家只是片面之词,黄浦遂下令关押管家古粟,待忠义侯府大公子被押回京城后再当堂对峙,若是大公子亦言指使灭口者只是古粟,此案便能了结。

虽不若黄浦心中所想,但对他来说,这已是极致。毕竟古云年乃一府王侯,他就算吩咐过古粟,可一句话却不会留下凭证,若古粟一力承担,世上便无人能将忠义侯定罪。

任府后花园,任安乐抱着她那两盆稀罕的金焱花正在晒太阳,脚上的木屐被扔的老远,光滑的脚背上溅着泥土,按一句老话说,这幅做派极富南疆的乡野气息。

苑琴走进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姐,钟海想见您。”

“怎么,他求到你面前来了?”

苑琴点头,“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在翎湘楼留了一段口信。”

任安乐摆摆手,“不用去见了,见他能顶什么用。”

“小姐,咱们手中握着的忠义侯欺民霸市的证据不知凡几,且都罪证确凿,就算不用钟海,也未必不能将忠义侯逼入绝境,为何一定要选此案来打头阵?”

苑琴月前在翎湘楼收集关于忠义侯的罪证时,偶然得知了钟海妹子惨死之事,一时恻隐,便告知了任安乐,没想到任安乐竟然不惜动用西北密探,花了一月之功将此事查了个清楚明白,几日前钟海收到了她令人送去的人证物证后,便领着十来个将士一路疾奔至京城。

任安乐的声音懒洋洋的,眼底的神采却睿智而清明,“苑琴,戍守边疆的将士是一个王朝最特殊的存在,他们在百姓心中享有的声望根本不是朝堂上那些软绵绵的文士可比,钟海此案不仅仅能让民怨四起,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若大白于天下,就连一国之君也不能轻易姑息,这才能让忠义侯走进绝境。”

“可是小姐…您也猜到这件案子会陷入僵局吧!忠义侯就算亲自下了命令,没有证据,我们也奈何不了他,还不如以其他罪证…”

任安乐笑笑,“怎么会没有证据,忠义侯说出的话,最不济也过了三个人的耳。”

苑琴怔住,“小姐是说…”

任安乐比出手指头,笑眯眯的一个个掰起来,“忠义侯,古粟,古奇辉。这三个人如今都活得好好的,哪里是没有证据。”

“小姐,忠义侯老奸巨猾,早已令古粟在大理寺承担了一切罪责,古奇辉又是忠义侯的长子,更不可能指证亲父。”

任安乐眯眼,“正是因为忠义侯老奸巨猾,懂得弃卒保帅,我们才会有机会。”

苑琴听任安乐说完,细细一品,若有所思,忙道:“小姐,古奇辉正在路上,还有十天便会抵京。”她笑了起来,“难怪您同意黄大人入府借苑去西北,这丫头一身好蛮力,正好派得上用场。”

自从苑在沐天府领兵削了知府的乌纱帽后,京城上下都知道上将军府出了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混实丫头。

“黄大人真是个聪明人,看来和小姐你想到一块去了。小姐,我去给您泡杯茶,您先慢慢歇着。”苑琴边说着边跑了出去,脚步轻快了不少。

任安乐笑着摇头,垂眼望向手中抱着的金焱花时神情悠远。

为什么一定要选这件案子叩响忠义侯府倾颓的大门?…大概是因为不想这群热血洒尽的将士跟当年惨死在青南山下的八万帝家军一样,到如今魂不得所归,一身冤屈世人不知!

京城愈演愈烈的忠义侯府风波显是没波及到公主府,近日公主府上到管家,下到守门的侍卫都没心思理旁的事,他们操心的是家中那位向来喜欢插诨逗趣的公主殿下已经足有几日不曾笑过了,且日日入围场练弓,这才几日便消瘦了下来。

一大清早,安宁陡然睁开眼,唤了侍女进来更衣。

她揉了揉额角,越来越没办法睡个安稳觉了,每日一闭上眼,慈安殿的小佛堂和无名冢里孤寂冷沉的身影便会交错出现在脑海里。

安宁换上衣,天才微亮,侍女欲言又止,见她神情冰冷,退到了一旁。

安宁取了长鞭系在腰上,一把推开房门,微微怔住。

施诤言一身儒袍,端坐在院子里,身形笔直,面容沉静。安宁看多了他穿着将袍的模样,突然变成名门贵公子的友人让她颇为不适。

“你今日怎么来了?”安宁神色微缓,行上前。

“才这个时辰,你要出府?”

安宁摸了摸鼻子,点头,“去围场练练弓箭,要不,一起?”

施诤言的眼神着实有些渗得人慌,安宁只得委婉提议。

施诤言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眼,没有回她,反而朝一旁低着头的侍女吩咐,“去取些膏药来。”侍女忙不迭挪着小脚朝后院跑去。

“安宁,坐吧。”施诤言朝石椅上指了指,安宁挑了挑眉,大踏一步坐在石椅上,“你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出什么事了?”施诤言问得单刀直入,丝毫不给安宁留搪塞的时间。

安宁身子一僵,笑道:“什么意思?京城里安逸得很,我每日好吃好睡的被供着,哪里有什么事?”

施诤言叹了口气,“安宁,我倒情愿你在西北,至少会活得轻松些。”

安宁不喜欢京城,他早就知道,可以前再怎么不喜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眉眼里全是沉寂,不见一点笑容。

侍女从院外跑进,将膏药放在石桌上,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安宁垂眼看向地面,神情有些茫然,指尖一暖,她猛地一惊,带着厚茧的手突然出现将她握得死紧的手指一点点掰开,手掌因为日夜练弓早已磨破了皮,隐有暗红血块凝固。

青年眉眼沉下,神情微肃,“你的命还要留着上疆场杀敌,这般平白糟蹋了干什么!”

安宁沉默,一语不发。

见她如此,施诤言长叹了一口气,“安宁,太子说你有些不妥,让我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施诤言提及太子,安宁眸中微微动了动,突然开口:“诤言,如果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安宁,你会怎么办?”

施诤言的手顿了顿,抬眼朝她望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旁人没资格说你,你自己说的我也不信,我只相信我的眼睛看到的。”

安宁怔住,嘴角带出一抹苦笑,“真是实诚的性子,你也只适合呆在西北了。诤言…”安宁沉默半晌,突然起身,背对着施诤言,“如果有一日要你在真相和亲人之间取舍,你会如何去做?”

安宁的声音太过萧索,施诤言难以回答,他有些不忍,缓缓道:“安宁,我们向陛下请旨,回西北吧。”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安宁心中有什么结,他自会在西北这一方天地内,保得她平安喜乐。

安宁沉默半晌,缓缓合上眼,“不用了。”

太迟了,梓元已经回来,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留下来,不再如十年前一般逃开。

深夜,从西北入京城的官道上远远行来一队人马,一看便是大理寺衙差,中间护卫着一辆马车,这群人日夜兼程,眉间可见疲态。

毫无预兆间,铺天盖地的长箭从林中射出,不少衙差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一群黑衣人从林中冲出,领队的兵部侍郎急忙率领衙差抗敌,但终究敌不寡众,半柱香时间便现了颓势。

马车中被关押的人听见外间杀喊声,掀开马车布帘一角,见黑衣人前仆后继朝马车涌来,哆哆嗦嗦朝车内一角睡得踏实自在的人大声喊:“喂,臭丫头,你不是成天嚷嚷着是来保护我的,本官每日的吃食都被你抢了去,你现在装死做什么!”

刀剑铿锵声愈来愈近,马车木板不时会被钝器敲中,苑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看这个成日里作威作福的大少爷惊恐难安的模样,不屑的抬了抬眉。

害死那么年轻的姑娘,本姑奶奶恨不得补上两刀,不让你吓破狗胆,怎么对得起那些冤屈上京的将士!

一念间,黑衣人已经欺近马车门边,一道剑光闪过,直直朝古奇辉命门挥来。

“救命啊!”惊恐的声音被生生卡在喉咙里,古奇辉瞪大眼,骇得差点昏厥。突然一道长鞭挥过,将长剑卷开,苑夺了黑衣人手中的长剑,一脚将古奇辉踢进马车角落里,跃下马车和四周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半柱香后,杀喊声渐止,直到微不可闻,古奇辉听见外头兵部侍郎连连道谢的声音:“苑姑娘,果然不出黄大人所料,确有杀手来灭口,今日多谢姑娘了,改日本官定上将军府亲自向任将军道谢。”

古奇辉没听见那女子回答,只感觉到有人逼近马车,突然马车布帘被掀开,红彤彤的火把印着一张满脸是血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

见识过了苑刚才的煞神模样,他只是畏缩的躲在角落里,脸上努力挤出僵硬的笑容来。

“大公子!”苑突然开口,咧嘴一笑,带出几分阴森恐怖的意味,“京城的案子您也清楚,今日刺杀的人是谁派来的,您恐怕比咱们都明白吧。”

古奇辉神情一滞,不肯吭声。

苑低下头,声带嘲讽,“在咱们晋南大山里,虎毒尚且不食子,啧啧,您真是有个好父亲啊!”

说完,扬长一笑,放下布帘,陡然间,黑暗的马车里只剩下古奇辉粗重的呼吸声和满是愤恨的面容。

 

第五十六章

忠义侯在书房里左右踱步,脸色罕有的阴沉,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新提拔上来的大总管古忠推开房门匆匆走进,额上沁着薄薄的冷汗。.

“老爷。”

忠义侯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摆手道:“如何了?”

“大理寺内戒备森严,派去打点的人一个都进不去,黄大人闭府于后堂,也不肯相见。”古忠擦了一把汗,神情小心翼翼。前任大总管锒铛下狱,他这个临时被提拔上来的,自然希冀忠义侯府不受动荡,自己的富贵能长久。

“区区一个寒门进士,还真把自己当东西了,若不是…”忠义侯咆哮的声音戛然而止,阴鹫的扫了古忠一眼,手上握着的玛瑙玉石转了转,“古粟的家眷安置好了?”

古忠连忙点头,“已经送到近郊的庄子里严加看守了。”

“等堂过完了,好好处理掉,免得古粟说漏过嘴,给侯府平生事端。”忠义侯淡淡吩咐,神情漫不经心得丝毫不像一句话便夺了几条性命一般。

想起那两个尚还稚嫩的孩童,古忠打了个冷颤,藏起眼底的胆寒,低声应了声‘是’。

“派往西北的人还没传信回来?”忠义侯皱着眉,问。

古忠点头,迟疑道:“老爷,西北官道山高路远,又有大理寺的衙差护卫一旁,或许他们还没寻到机会接触大公子。”

“不过是带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话,能有多难!黄浦素来善于审问,若是让他察觉了那逆子在说谎,忠义侯府便难以轻易从这件事里摘除出去。去了十天,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最多再过五日,这个逆子便会被押回京城,万一出了纰漏…

“老爷,我派一批人去城外官道上等着,待一见到大公子的车马,便寻住机会交代一番。”古忠急忙出谋划策。

忠义侯不耐烦的摆手,心不在焉道:“宫里还是没有消息?”

古忠一愣,“陛下这几日和太子殿下商量江南事宜,听说不怎么重视大理寺的案子,老爷,大小姐如今身份贵重,陛下看在小姐份上,定会将此时大事化小。”

想到女儿肚子里怀着的龙种和那日赵福模糊的建议,忠义侯摆手让古忠退了下去。

院子里有些冷清,比起一年前热闹繁盛的府邸,忠义侯府如今已败落不少。忠义侯眯着眼,总觉得有些不安。

大理寺戒备森严,派往西北的人了无音信,就连宫里的昭仪也传不出一点有利的话出来…难道这些真的只是巧合?

又过两日,任安乐起了个大早,着了一身简单的儒袍,唤了长青和苑琴一起出去溜大街,这对于任府来说可是件稀罕事,苑琴将整理到一半的忠义侯罪证放下,陪着任安乐出行。

马车行过长柳街,任安乐买了一盒新鲜出炉的叠云膏,一笼狗不理包子,十来串冰糖葫芦,乐和的吃着观赏京城早街的风景,苑琴一夜未睡,面上有些倦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