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任安乐入内阁后,沉闷古板的议事处通透开明了不少,于朝有益。陛下对内阁如今的现状很满意,连带着对这位搅乱死水的上将军更是看重。

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这多事之秋仍单独召她入宫了。

“哪里,将军赤子之心,在朝中那是独一份儿,咱家很是喜欢呢。”

“公公谬言,哎,不知道公公今日过府,若不然定等了公公一道去涪陵山。山上景色着实不错,我这个粗人也喜欢得紧,得空了问问陛下,多少银钱能把那山上的景给买下来,我想着把咱这个将军府搬到山上去,每日里看着,也沾些仙气。”

任安乐刚知道半座京城的地皮儿都是她家的,现在豪气得紧,活像个乡村暴发户。一旁角落里立着的苑眼一瞪,忙不迭把自己腰上的库房钥匙藏到了怀里,警惕的盯着自家牛气哄哄的小姐。

赵福先是被任安乐的土匪话逗得发笑,接着一愣,神情颇为感慨,这都多少年没听过这话了。

当年的帝家主也是个霸道张狂的主,不喜欢在京城里的帝家府邸住着。一日百官宴上,太祖知其看上了涪陵山的梅林,大笔一挥,涪陵山方圆十里都划给了那位做休憩之处。

哎,如今一晃,都二十年了。

苑琴抿紧了唇忍笑,上前接过任安乐手里的红梅。任安乐见赵福神游天外,咳嗽一声:“公公此时上门,可是陛下有吩咐?”

赵福这才想起竟忘了正事,忙行了个礼,道:“陛下召将军入上房,还请将军随我一同回宫。”

这话一出,苑琴和苑同是一怔,嘉宁帝召见,下一道旨意足矣,怎会让赵福这个大总管亲自来任府走一趟?

任安乐眼底一闪,挥手道:“公公稍等,我去换套衣袍,随公公入宫。”

赵福笑吟吟点头,看着任安乐朝内堂而去。

不一会,任安乐换了身墨绿晋士古袍出来,那叫一个风流大气。赵福心底赞叹,难怪太子硬将这么个土匪姑娘放在了心上,这般穿上将袍是将军,着上晋衣是古士,倒也稀罕。

“将军,走吧。”赵福上前,和任安乐一道出了任府朝皇宫而去。

嘉宁帝从林昭仪的汝阳殿出来,享受了半日温香软玉,有了精神去打理正事。想着赵福去任府也有一个时辰了,哼了声,这个任安乐,他都派了内廷大总管去接,也不赶紧着入宫觐见。

殿外的小太监见嘉宁帝面色和善,忙上前回禀道:“陛下,安宁公主在殿外候着,求见陛下。”

嘉宁帝一愣,随即黑了脸。被女儿堵在妃子殿外,可不是件甚有脸面的事,自从化缘山太子遇刺两人在上房大吵后,安宁还是头一次入宫求见,他舍不得撵走,摆手:“让公主去御花园里等着。”

端了端步子,嘉宁帝顶着轻快的步伐去了御花园,见到了这个一向很宝贝的女儿,刚坐上石椅,在听到安宁的请求时沉下了眼。

“父皇,儿臣想回西北为青南城守将,望父皇恩准。”

安宁比数月前刚回京时沉稳内敛了不少,却没了当初一往无前的锐气。嘉宁帝看着变化明显的长女,淡淡道:“朕不准。”

安宁皱眉,据理力争,“父皇,青南城与北秦比邻,向来是北秦觊觎之处,如今失了统帅…”

“西北的将军只有你一个不成?朕已下旨让李福年暂代钟海之职。”

李福年是施老将军座下第一大将,嘉宁帝如此安排倒也郑重,安宁如今一心想着回西北,头一抬就要反驳,“父皇,李将军要帮着守隆裕关…”

“安宁!”嘉宁帝面色不悦,“不过是说了你几句,怎么,你如今也要学着那些纨绔子弟离家出走不成,朕这个当老子的,还留不住你了!”

“父皇,儿臣是大靖的公主。”

这句话对嘉宁帝来说那就是跟刺儿,前些时候才听韩烨那臭小子在上房嚎过,他瞅着自家闺女,怒从心中来,“你是大靖的公主,还是朕的长女。父母在,不远游,宫里的师傅没教过你!等召了驸马,朕才懒得管你是不是留在京城。”

嘉宁帝顾自起身,拍拍衣袖把安宁晾在御花园,朝上房而去。

安宁立在凉亭里,神情复杂,半晌无语。

赵福领着任安乐到了上房,才知道嘉宁帝被安宁公主绊在了御花园,遂让任安乐在上房里坐着,他退下去准备茶点。

上房内只剩任安乐一人,她眼睛四处晃,目光凝在了御桌上置放的那把剑上。

通体碧绿,墨泽深沉。如果她猜得不错,这应该是他们帝家传世的碧玺剑。

自从数日前嘉宁帝一掌劈了碧玺剑的老窝后,就把它给挪到御桌上来了。其实赵福也不是很理解嘉宁帝成日把这把属于帝盛天的剑搁在眼皮子底下膈应自己的想法。

任安乐猛地立起,不由自主朝那把剑走去,停在御桌前。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离御座只剩半米之远,早已超了一个臣子该有的位置。

取下墨石架上的碧玺剑,任安乐脸色沉下,眼缓缓眯起,握着剑身的手甚至微微颤抖。

灭了她帝家满门,怎么还敢把帝家的传世信物如此堂而皇之的摆在天子御桌上!

任安乐倏地抽出碧玺剑,剑光掠过浮影,森冷的杀气顿时在上房内弥漫。

几乎是同时,上房的门被推开,嘉宁帝一脚踏进,看着房内的场景,神情顿住,眼底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逆光下,着碧绿晋袍的女子手握碧玺剑立在御桌前,凌厉的背影,一身气势,竟恍若十六年前那个消失于世间的人。

韩烨一身布衣,一个侍卫都未带,悄悄入了城外近郊一间寒碜简朴的茶馆。茶馆的掌柜见着他,乐呵呵的打了个招呼,“哟,叶家小哥,今日又来喝茶啦!”

韩烨点头,面上露出些许憨笑,“我那老师来了?”

“哎呀,老先生早就来了,凉茶都灌了两壶啦,你快进去吧。”掌柜一个劲的把韩烨朝里面轰,想必是把他当成了上京求学的学子,只是不凑巧找了一个寒碜的老师。

角落的隔间内,右相穿着麻衣草鞋,腰上挎着个小酒壶,抱着凉茶正小口咪着。右相魏谏是当世大儒,一言一行都是天下儒生的典范,若是京师内稍有权势的人在此,见着了这般模样的魏谏,保准会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韩烨想必是早就看惯了,进来后行了半礼,坐到竹椅上,“老师送信到东宫,可是西北的事有了结果?”

右相放下凉茶,点头,“臣派去的探子在西北边陲于宁城寻到了忠义侯当年的副将刘勇,如今他们正在回京的路上。”

韩烨听完,神色既像松了口气,又像更加沉重,只回:“辛苦老师了。”

“殿下,西北的人不止带回了刘勇的消息…”右相顿了顿,“老臣还探知当年参与青南山一役的其余老将这些日子都相继过世…”

叶韩朝右相望去,见他犹带深意的点头,眉眼沉了下来。

能做此事的,唯有宫中的人,只是不知是父皇,还是祖母。

韩烨得了消息,朝右相拱了拱手,“老师再坐片刻,孤先回东宫了。”

右相却唤住韩烨,稍一迟疑,道:“殿下,若此次帝家冤屈大白于天下,殿下可是要告知温朔…他的身世?”

见右相提及温朔,韩烨沉吟片刻,问:“老师认为不妥?”

当年便是右相帮助韩烨救了温朔,否则凭他当时的力量,肯本不足以瞒住嘉宁帝和遍布京城的密探。

这些年右相尽尽心教导温朔,把他当成了入室子弟来教,没有右相,就没有如今的温朔,更没有帝家还存活于世的帝烬言。

右相颔首,“就算陛下到时被朝臣和天下百姓逼得不得不还帝家一个公道,也不会容忍帝家还有继承人存在。殿下,只要天下之主的位置还是陛下的,温朔的身份就不能公开。”

见韩烨沉默不语,右相劝了一句,“殿下,世事不能尽善尽美,殿下这些年做的…若是靖安侯还在,定会瞑目了。”

韩烨沉默良久,摇摇头,出了茶馆。

茶馆内重新恢复安静,右相独自悲伤春秋了一会儿,丢了几个铜板在竹桌上,朝外间走去。

“掌柜的,今日下山得急,出门忘带了银子,这个扳指换几杯清酒,可好?”

稍带冷氲的声音在冷清的茶馆内突然响起,右相掀开竹帘的手一顿,不可思议的朝大堂中看去。

那里,身着墨黑长袍的女子只现了个侧脸,手中把玩着一只血玉扳指。

“好类,我给您上酒,您想喝几杯都成。”许是看出了那血玉扳指的不凡,洗净了手,掌柜小心翼翼走过来,接过了那女子手中的扳指。

右相认得那只扳指,二十年前大靖建朝之初,有一人在东北大败东骞,东骞国君求和,送上了万金难求的血玉扳指。

那人,是帝盛天。

右相眼眶微涩,几乎不能相信那个懒懒坐在小茶馆里黑发尽染的女子就是当年倾尽天下的帝家家主。

可那气势,那模样,却分明就是她。

“掌柜的,多上几壶好酒,今日我遇上了故人,有恩情要谢。”帝盛天转头,朝右相看来,眸色清冷,却有淡淡的笑意。

“一别十六载,先生可还愿与我把酒言欢?”

韩烨重新换了身衣袍,骑马回东宫,刚入宫门,便看见东宫总管侯在走廊后,一见他便小跑过来。

“殿下,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把任将军召进上了。”殿下吩咐他注意任将军的动向,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回禀。

“父皇要见臣子,无甚奇怪。”

“是内宫大总管亲自到将军府请的。”

韩烨脚步顿住,拧眉,倏然转身,跃上还未被侍卫牵走的马,挥鞭朝皇宫而去。

86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房门陡然被推开的声音犹若打破了尘封的静谧,嘉宁帝一步一步朝里走,眉头紧皱,神色沉下,赵福静悄悄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姑奶奶,怎么跑到御座前,还把碧玺剑拿在手里把玩,嫌命长了不成!

在嘉宁帝迈过房正中间的时候,御桌前立着的女子突然动了动。他眯起眼,看着那人骤然转过身,一副稀罕的咋呼模样。

“陛下,这把剑真是上品,看看,这锻造,这触感,简直是夺天之造化。不知陛下是从何处寻得,能不能赐给微臣?”

嘉宁帝顿在原地,盯着任安乐晶亮亮的眼,敛了眼底的异色,摸着胡子笑了笑:“怎么,任卿是嫌朕赐到将军府的赏赐少了?”

“哟,任将军,您怎么到御桌那去了,还不赶紧着下来。”赵福连走两步,忙对任安乐招手。

任安乐朝自己站的地方瞅了瞅,骇得一跳,忙不迭从台阶上跳下来,落在嘉宁帝面前,就要叩拜,“臣见了好剑,一时迷了心窍,冒犯了圣威,请陛下责罚…”

嘉宁帝抬手,正好虚抬了她一下,“任卿真性情,朕岂会怪罪,只是这剑乃一故人相赠,朕不便相送,赵福,给朕从珍宝阁里挑两把剑送到将军府去。”

赵福响亮的应了声是,唯恐任安乐没听见。

“陛下厚待臣了,安乐愧不敢当。”任安乐顺势起身,摸了又摸手中的碧玺剑,还挽了个华丽的剑花将剑入鞘,才念念不舍不甘不愿的将剑递到赵福手中,“哎,真是把好剑啊!”

赵福嘴角抽动,瞥见嘉宁帝古怪的脸色,忙不迭将剑拿去偏殿收好。这剑在上房摆了十六年,若真被任安乐拐跑了,陛下生吃了他的心都有。

“卿坐吧。”见任安乐眼巴巴的望着赵福跑走的方向,嘉宁帝顺了口气,朝一旁指了指,然后抬步朝御座而去,还没等他坐下,任安乐已经麻利的安坐在木椅上。嘉宁帝眉头微皱,这般大咧咧又毫无尊卑的脾性,他这个决定真的没有做错?

“任卿,朕今日召你入宫,乃有一事相商。”

这话说得有意思了,向来天子的决定臣子都只有受着的份,今日不仅让赵福亲自请她入宫,还这么一番姿态,定不是好事。

任安乐心里算着小九九,脸上倒是一片惶恐惊讶,“不管殿下有何旨意,臣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无甚大事,只是此事干系卿日后一生际遇,朕特意邀卿入宫,问问卿的意思。”

一生际遇?任安乐扬了扬眉,“请陛下明言。”

“朕想为卿做个媒…”嘉宁帝瞧着任安乐的脸色,慢腾腾道:“卿看太子如何?”

正从偏堂回来的赵福被这话惊得不浅。

此话一出,任安乐脸上的神情凝住,她郑重朝嘉宁帝看去,“陛下,听闻再过几日的太后寿宴上,帝小姐会为太后祝寿,祈我大靖繁荣延绵,有此儿媳,陛下定当欣慰,帝小姐太子妃之位稳如泰山。至于臣…当初便说过,臣不会为东宫侧妃,恳请陛□谅。”

帝承恩在太后寿宴上拜寿已经不是什么秘闻,想必是嘉宁帝将消息传了出去。数日前这则消息传出后,让朝堂上为帝家军请愿的文武百官尴尬不已。帝家唯一的孤女哭着喊着要叩谢皇室之恩,倒衬得他们的行为有些不知所谓。是以这几日朝堂清净了不少,连带着百姓对朝廷的口诛笔伐也不再理直气壮。

任安乐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嘉宁帝颇有些意外,抿了一口茶:“人生之路漫漫,一日长短争来无趣,卿是个聪明人…应能明白朕话里的意思。”

任安乐目光微凝,嘉宁帝此意再明白不过。侧妃能争过太子妃,不过子嗣一途,看来皇家从来没想过让帝承恩孕育皇子,诞下皇室血脉,不过是把她当成收揽民心的工具。

尽管她不是帝承恩,任安乐心底也不是很舒服,眼底的冷意更甚。

韩烨对帝家的重视天下皆知,让她嫁入东宫,便是为了消弱帝家对韩烨的影响,看来嘉宁帝对这桩亲事势在必得,今日召她入宫不过就是告知一声。只是…若嘉宁帝知道,他一力促成的侧妃人选才是真正的帝梓元,不知会是何般心境?

“陛下打算何时颁旨?”任安乐也不啰嗦,径直问。

嘉宁帝见任安乐不再反对,满意颔首,“朕打算在太后寿宴后为太子纳妃,正妃为帝承恩,卿为侧妃,也好让我皇室双喜临门。”

嘉宁帝话音刚落,上房外小太监的声音隐隐传进。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嘉宁帝望了一眼任安乐,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看来卿无需忧心,太子必是可以托付之人。好了,你回府吧,把太子也弄走,让朕清净些,反正他也不是来看我这个老父的。”

任安乐神态倒是坦荡,起身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见到门口神情微焦的韩烨,什么都没说,就把他给拖走了。

上房内,赵福闻得上首半晌无言,抬头朝嘉宁帝看去,微微一怔。

嘉宁帝神情莫测,目光悠长。

“赵福,你说…任安乐这性子是不是和她有些相似?”

何止是性子相似,刚才若不是任安乐转过了脸,陛下怕是真以为帝家主打破誓言,重回皇城了!

“但愿只是朕的错觉。”御座上浅浅的低吟声消散在上房。

御花园内,韩烨和任安乐沉默的朝宫外走,一路的宫娥心领神会,齐皆绕着走,一路行来,偌大的皇宫,安静得诡异。

“怎么,你急急忙忙赶来,是怕我一个想不开,砍了当今圣上。”

“你如今内劲尽散,不是父皇的对手。”

“那你是怕我被你父皇发现,英雄救美来了?”任安乐懒洋洋道。

韩烨神色微僵,没有回答。

“放心吧,你父皇只是为你说了一门亲事。”任安乐停在花圃旁,摘了一朵盛开的牡丹,拿在手里把玩。

见韩烨面色诧异,她指了指自己,“你父皇说会在太后寿宴后为你迎娶正妃和侧妃,在下不才,恬侧妃之位。”

回廊后,帝承恩出来散步,正好听见了这句话。她神情愕然,盯着不远处立着的任安乐和韩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陛下然要封任安乐为东宫侧妃!

她神情一变就要冲出去,却被身后的心雨拉住,“小姐,太子殿下也在。”

帝承恩攥紧指尖,退后两步。

韩烨瞥见任安乐说这话时眼底的嘲讽,顾自沉默。

“其中深意,殿下想必猜出来了,陛下真是一位好父皇。”

不远处的窸窸窣窣之声瞒不了二人,韩烨朝回廊后看了一眼,拉着任安乐朝御花园外走去。

待二人走远,帝承恩才从廊后走出,一脸阴沉。

出了宫门,韩烨径直将任安乐拉上马车。

“你知道帝承恩在,才会在御花园内说出父皇赐婚之事。”他立侧妃,虽不是什么需要隐藏的秘密,可是在太后寿宴前说出亦多有不妥。

“何止是我知道,恐怕现在陛下也知道帝承恩在御花园偷听了我们说话,那姑娘心肠不太好,日后难保不会为了些拈酸吃醋的小事中伤于我,我自然要先想个法子自保。”任安乐挥了挥手,看着坦诚,眼底却有一抹深意。

嘉宁帝可以利用帝承恩堵住百官和万民之言,她又为何不能利用帝承恩的嫉妒之心在宫里掀出点波浪来。

不需要帝承恩做太多,只是暂时转移一下宫里的目光就好。

“安乐,青南城昨晚已经传回消息,他们掘开了青南山,证实帝家军确有半数尸骨上插着大靖的箭矢。黄浦连夜审了忠义侯,忠义侯承认他当年收到消息,以为北秦铁骑要越过青南山攻城,才会领军拦阻。事后他派人收尸才知道自己误杀了帝家军,未免此事为天下人所知,他让人将尸骨掩埋,并将原来守城的将士秘密调往各边塞城池。”韩烨顿了顿,“安乐,忠义侯已经认罪,担起了所有罪责,太后寿宴后,此事就会落定,不会再有任何人提起。”

任安乐听完,只是挑了挑眼,“挺好的,干净利落,皇家半分也没有卷在里面,你也认为当年的真相就是如此?”

韩烨沉默不语,任安乐笑了笑,打了个哈欠,在马车内敲了敲,“停车。”

马车停下,任安乐连一眼都懒得看韩烨,掀开布帘,径直跳了下去。

车外是熙熙攘攘的百姓,韩烨看着那袭身影缓缓消失在人群中,再也难寻。

五日之后,就是太后之宴,到时帝家十年的冤屈便成定局,再难翻案。

这一日晚,左相收到了一封来自宫里的密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烦请左相彻查任安乐。

“老爷,今日听宫里传出消息,陛下有意让任安乐入东宫为侧妃,难怪帝小姐会如临大敌,让老爷去查任小姐的秘事。”

“任安乐的身世天下皆知,有什么好查的。”左相近日正为帝家之事头疼,懒得理会帝承恩这些个胡搅蛮缠的无理要求,抬手就将密信在烛火上烧了。

一旁的管家连连点头,“老爷说的是,老奴只是感慨,任安乐这么一个土匪头子,如今都能入东宫为侧妃了,不知让京里多少大家小姐心生羡慕。”

听到管家之言,左相眉一皱,心底一根弦像是豁然被拨动。

任安乐一年前还只是安乐寨的女匪首,短短时日,不仅官拜一品,还让嘉宁帝另眼相看,钦点其为东宫侧妃。这些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非数年之功不得成,她偏偏只耗一年时间,就爬到了大靖朝堂的顶端,一个边疆之地出来的乡野丫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姜东,去查查任安乐,一定有什么东西是老夫忽视了。”左相摆手,沉声吩咐。

管家愣了愣,领命退了出去。

第八十七章

帝家军的事未尘埃落定前,朝堂上实在谈不上喜乐平和。 忌惮着嘉宁帝的心情,近日金銮殿上和平得出奇,左右两相不斗了,文武派系也不扯着嗓子嚎个你长我短了。只是,最近精神头过于旺盛的右相还是让百官惊奇了一把。

谁都知道,右相这些年性子温温吞吞,有政事纷争的时候,总是头一个出来糅合,朝里大臣遇上啥事了也总爱寻他去圣上面前求情。但近半月来,右相的行事作风简直就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一般雷厉风行,严正公明。内阁之事更是极力推行上行下效,一扫朝廷上下数年来的浊气。

右相一身铮铮风骨,兼又为两朝元老、太子太傅,他在朝中的声望即使是左相也难以企及,这般折腾下来,硬是没有一个人敢言他半句不是。

只是奇怪…这些年看着像随时都能进棺材的老丞相,怎么突然就这么龙精虎猛,倍儿精神了?

韩烨也觉得奇怪,遂有一日拦右相于重阳门前,小声提了一下自己的疑惑。

右相抓着胡子,笑得忒爽利。他回:前些时日遇了老友,那老友约着一年赏一次红梅,但埋汰他身躯朽矣,怕不能赴约。遂他每日为自己寻些事,让自己活得长久弥坚一些。

这话传到满朝文武耳里时,让人哭笑不得,古往今来,像这样无心的一句埋汰话便改变了朝堂风气的人物,着实有些稀罕!

“小姐,后日就是太后寿宴了,咱们什么时候把寿礼送进宫?”

按规矩,太后、天子大寿的礼物提早就得入宫封库,当然品阶较高的朝廷命妇有资格将礼物送到慈安殿给太后过目,若得了太后青睐,那自然对阖府有益。

内室里,任安乐换了一身墨绿百褶裙,将头发高高束起,闻言道:“今日太后在慈安殿接见命妇?”

苑琴点头。

“把东西带上,我们进宫。”

苑取了大裘披在任安乐身上,“小姐,也带上我呗。”

“你的性子入宫不妥,留在府里看家。”说完,任安乐大踏两步出了内室,苑琴知道苑入宫那纯粹是看好戏,安慰的看了苑两眼,嘴角一抿跟着任安乐跑了出去。

苑孤零零被扔在角落里,满脸沮丧。窗户被推开,归西倒挂着出现在房外。

“哟,被丢下了?别愁,我陪你玩。”

苑抬头,神情冷冷静静的,随手从荷包里抓了一把瓜仁朝窗外地上扔去,“去,自己玩,别来招我。 ”

她拍了拍手,慢悠悠跺了出去。归西额头抽了又抽,只觉这对主仆惹得人挠心抓肺的功力倒是传承得十足十。

再过一日便是太后六十大寿,在云夏上,如此年龄也算得高寿,更何况太后身份尊贵,更是祥瑞皇家。这几日慈安殿里请安的嫔妃命妇不知凡几,送来的贺礼更是一府比一府珍贵,一家比一家稀罕。这不,未至响午,慈安殿里就坐满了人。

“祖母,这是母妃专门遣人去南海寻的珊瑚树,听说能福瑞长辈,您瞧着可喜欢?”韶华坐在太后左手边,指着宫人搬进来的铜盆大小火红珊瑚,笑吟吟为齐妃争脸面。

太后满脸笑容,“喜欢喜欢,你们送什么给我这个老太婆,哀家都高兴。”

“母后说的什么话,您身子骨硬朗着,还要为韶华挑个好夫婿呢。”齐妃捂着嘴,接过话头。

“是、是,哀家还要替韶华挑个好儿郎。”太后拍着孙女的手,朝下座的命妇投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韶华一脸娇羞,红晕从脖颈处爬到了脸上,垂着眼不肯抬头。

“哎,转眼你们都到了婚配的年纪了。”太后感慨一句,顿了顿,“只是你皇姐还未招驸马,你越过了她倒也不好。”

此话一出,满殿命妇的神情都尴尬起来。安宁大公主那一身军伍做派,谁敢把这么一尊菩萨娶进门活受罪啊。

韶华眼底隐有无奈,她已经十五了,皇姐一直不肯招驸马,连累得宫中一众公主都不敢提及此事。

齐妃正欲进言,未想殿外突然有小太监跑进殿,响亮的禀告声生生截断了她的话。

“任将军求见太后。”

“哦?宣她进来。”太后只是愣了愣,然后噙着笑容摆了摆手。齐妃的脸色微有难看,交叉相握的手紧了紧。

朝廷命妇齐聚的时候,一朝将军求见,何其不妥!慈安殿内突兀地静了一下,各命妇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才猛地回神是女将军任安乐来了。一时间,在座的嫔妃命妇皆都不由自主的整理裙摆,扶扶头上的金钗步摇,坐得端庄而又仪态后才朝大殿门口看去。

能让陛下亲自定下的太子侧妃,实在值得好好瞅瞅。

在座的几乎是大靖品阶最高的诰命夫人,她们眼光的挑剔甚至不在那些入主朝堂的大臣之下。

小太监话音刚落,一道利落的身影就走了进来,步子不是一般贵女小姐的小碎步,不急不缓,一开始殿内的命妇们还说不上这是个什么感觉。待回过味来了才觉得这任安乐的神态和家里那些位高权重的公侯将相们着实异曲同工,甚至在太后高坐的慈安殿上要来得更加从容泰然些。

闲雅舒适的墨绿百褶裙,身上披着雪白的大裘,颜发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黑纹长靴踩在殿上,一声一声落在耳里,甚是爽利,最后众人的目光落在那双倍儿有精气神的墨黑瞳孔里时,咯噔一下,齐皆一怔。

难怪不是谁都能做那威震晋南的女土匪,官拜一品的上将军,这双眼也太有气韵了,让那张平凡的面容立时便威仪尊贵了起来。

任安乐立在殿中间,朝太后遥遥拱手一礼。

“臣见过太后。”

众人一愣,这姿态虽颜态大气,但太后面前竟敢不拜,任安乐倒也大胆!

太后第一次在慈安殿接见任安乐时,她入京时日尚短,顶着女土匪的名头,太后便未在意任安乐的无礼,这次也不好计较,遂抬手了事。但心底犹自诧异,那时的任安乐粗鲁张扬,远不是如今的温雅内敛,朝堂上一年光景,真能将人磨砺到如此地步?

但好歹…也算配得上东宫侧妃之位了。

太后有些感慨,替太子选了任安乐为侧妃,看来皇帝还想在太子身上下些功夫,不忍就这么放弃了。

“任将军政事繁忙,今日怎得空来了哀家的慈安殿?”太后手上尖细的指盖在额角上划了划,温声问。

“娘娘后日大寿,臣为娘娘备了一份儿寿礼。苑琴,呈上来。”任安乐摆了摆手,她身后立着的苑琴垂眼走上前,将手上端着的木盒呈到太后身旁的嬷嬷手里。

苑琴气质娴静,眉目轻灵,众人这才发觉任安乐身边的丫头竟如此出众,皆有些叹然,若是投生到好人家府里,这般仪态容貌,定能惹得京城子弟尽皆相争。

可惜了,只是一个丫鬟。

“让任将军亲自送来慈安殿,定是稀罕的物什吧。”齐妃捂着嘴笑道,朝嬷嬷手上那个不起眼的?竞凶悠沉似场R桓鱿缫俺隼吹呐?练耍?芩统鍪裁春枚?鳎狘br>任安乐身份不比常人,怎么也得应付一下。太后笑得和善,正准备招手让嬷嬷呈上前来一看。

任安乐却摇了摇头,诚恳道:“齐妃娘娘过言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臣闻太后甚喜佛法,便亲自抄了几本经,太后闲暇时可翻来一阅,臣一点微薄心意,祈上天庇佑太后…福禄双全。”

任安乐说这话的时候,神态语气温温和和的,眼底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深意在里面。

“哦,任将军有心了。”太后喜佛众所周知,得的经更是不少,这的确算不得什么大礼,但心意却也有点。太后歇了看佛经的心思,正待说些套话,殿外的小太监又跑了进来。

“太后,帝小姐求见。”

这一声响起后,倒真的是满殿静默了。众人瞧出太后眼底的笑意瞬时淡了下来,不由面面相觑。看来…尽管这帝家小姐甘愿在寿宴上叩拜皇恩,揭过帝家之事,也难得太后欢心。当年太祖对帝家主如此看重,也难怪太后对帝家忌惮颇深。

“让她进来。”太后随意招了招手。小太监领了命,忙不迭跑了出去。

“太后,臣在兵部还有些事儿要处理,先告退了。”殿外的脚步声徐徐响起,任安乐朝太后行了一礼,朗声道。

众人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听说任将军和帝家小姐的关系可不怎么好,如今又是这般尴尬的情形,确实不宜撞上。

“也好,你先退下吧。”在寿宴的节骨眼上,太后也不想这二人生出事端,摆摆手让任安乐退下。

任安乐转身朝殿外走去,正好帝承恩领着侍女走进来,见任安乐也在,她瞥了殿上看好戏的众人一眼,噙着笑容,姿态端庄典雅,主动朝任安乐迎去。

“任将军…”

哪知任安乐竟像是没看到她一般,步履未停,径直越过她身旁,就这么大模大样的出了殿门。

帝承恩行礼的动作顿住,脸色僵硬,整个人气得隐隐颤抖。殿内一阵静默,就连韶华和齐妃也被任安乐的妄行捣腾得面面相觑。

这也着实太无礼、太大胆了!

“承恩,任将军性子不羁,妄为惯了,你上前来。”太后适时地开口,她对帝承恩和任安乐都喜欢不起来,便揭过了此事。

帝承恩青白着脸,强颜欢笑行上前,捧过心雨手中的托盘递到嬷嬷手上,“承恩为太后绣了一副百寿图,希望太后娘娘能喜欢。”

太后笑得慈目善目,殿内的命妇使着老劲夸赞,一会便让殿内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帝承恩垂下的眼底满是嫉恨,望向殿外,划过一抹异色。

第八十八章

慈安殿外,苑琴跟在任安乐身后,憋着笑,神清气爽。 任安乐瞅了她一眼,问:“很解气?”

苑琴连连点头,任安乐哼了一声,“差点把温朔烧死在五柳街,还让我在化缘山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窝了一个月,便宜她了。”她顿了顿,“铭西不是今日入宫,他在哪?”

“公子在御花园内等您。小姐,您约公子在宫内见面,是不是不太妥当?”苑琴皱着眉问。

“不妨事。”任安乐摆手,领着苑琴朝御花园而去。

花园石亭内,洛铭西裹着墨黑的大裘,穿得比任安乐更夸张更暖和更金贵,不时咳嗽两声,俊逸的脸有几分苍白。

任安乐走近,瞥见他窝在一旁的木椅里,皱起了眉,“怎么,一下雪就耐不住了?”

洛铭西身旁的贴身侍女递了一盅热茶过来,洛铭西接住,抿了一口,“老毛病了。”他挥了挥手,递茶的侍女神色警醒,就要出去守着。

任安乐看了她一眼,“不用看得太紧。”侍女点头,退了出去。

洛铭西挑眉,“安乐,你想做什么?”

任安乐答得从善如流,“叙旧。”她坐在洛铭西对面的木椅上,朝外面湖内凋零的荷叶望去,突然道:“铭西,你活了二十几个年头,这辈子记忆最深的事是什么?”

洛铭西不知道为什么在帝家冤屈只剩一日时间的紧迫时刻,任安乐还会有心思把他约在最危险的地方问他这样一个问题。他看着倚在木栏上的女子,很用心的思索片刻,淡淡笑了起来,眉目温暖,“你出生的时候。”

任安乐愣住,洛铭西性子清冷,十年前帝家出事后她很少见到过他笑,任安乐一直以为洛铭西这辈子记得最清楚的应该是帝家满门被斩的那一日。

怎么会是她出生?她出生时洛铭西只是个萝卜头,好像才…八岁吧。

这娃最深刻的记忆保存的可真久远…

“那时大靖刚立,边疆多被北秦和东骞侵扰,我记得那年冬日,侯爷得知夫人要生的消息,从东疆马不停蹄赶回晋南。大雪落个不停,天地皆是白色,我爹领着我跟侯爷一起回府,刚跨进门,夫人生了你的喜讯就传来了。大夫说这个千金伴瑞雪而生,福瑞我晋南。侯爷那时是真的高兴,甭管什么喜庆话都打赏,我爹踹了我一脚,我上前说了句‘恭喜侯爷’,侯爷顺手把腰上一直系着的盘云玉佩赠了我,还说…”

任安乐正听得起劲,见洛铭西陡然停住,忙伸长了脖子问:“我爹说啥了?”

洛铭西看了她一眼,“侯爷说…以后你就是我妹子了,让我好好照顾你。”

“那日帝家有后,侯爷开仓放粮,晋南普天同庆,走到哪都是笑声。 安乐,我这一生,最欢喜的是那一日。”

那一日,他八岁,帝家女降生,他一世的使命也是从那一年开启。

任安乐怔了怔,眼底莫名的柔软,突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你呢,再过一个月就是你十九岁生辰,你记得最清楚的又是哪一日?”洛铭西有些好奇,这些年他和帝梓元能这样聊天的机会太少,虽然这状况和时机都不对,但他却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