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把陛下赏的狐狸大裘拿来,我们该去仁德殿了。”

心雨站在她身后,未依言而动,反而拿起桌上的木梳,替帝承恩细细梳弄起长发来。

“心雨!”帝承恩皱眉,就欲起身,一双手却压在了她肩上。这双手很是熟悉,平时替她梳理头发,整理衣袍,陪伴了她整整十年。但她却从不知这双柔弱无骨的手按着她时,竟能如此有力。

“小姐,您还是不去得好。”心雨轻轻解下她的头饰,一件件重新放回梳妆台上。

秋水阁外不知从何时起安静下来,空荡荡的,没有半点声音。

帝承恩兀然抬眼,镜子中映出心雨的神情,她脸上少了一贯的唯唯诺诺,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刚毅冷冽。

帝承恩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像是有什么感觉豁然开朗一般。

“公子让我给您带句话,他说和您的约定自今儿起就没了。从此以后,您便自由了。”

帝承恩手中的凤钗落在地上,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镜中的心雨,双手攥紧裙摆,指尖刺进掌心。

“心雨,你在我身边十年了,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自她被送进泰山起,身边一直只留着这个丫鬟,到如今才知道最信任的人竟是隐藏得最深的细作。

“小姐对我很好。”心雨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奴才的命是公子从晋南的死人堆里救回来的。”

“真正的帝梓元是谁?她是不是还活着?”帝承恩听见自己颤抖得冷沉的声音。

“小姐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何必再问呢?”心雨声音低低的,回。

“好一个洛铭西,好一个帝梓元!”帝承恩放声大笑,她猛地转过身,抓住心雨的手腕,眼底悲凉难当,“好、好!你们一个个都好得很,当真好得很!我做了十年傻子,十年傻子啊!”

秋水阁内,只能听见帝承恩愤恨难当的哀戚声。

与此同时,刚刚换了身衣袍准备参加太后寿宴的太医院正被华阳阁的宫娥慌慌张张拦在了御花园内。

小宫娥见着了他,像遇见了救星般连连叩首,“方大人,我家昭仪娘娘要生了,太医院的大人们都在仁德殿为太后娘娘祝寿,一个人都没有,再寻不到人,我家娘娘怕是要不行了!”

方简之一惊,原本宫里待产的后妃都会有专门的太医守着,以防误事。哪知因为忠义侯府没落,负责古昭仪的太医竟完全没当回事,在这个时候去了太后寿宴。

怎么也是皇家血脉,非同小可,方太医连连摆手:“走,快些去华阳阁。”

小宫娥有了主心骨,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领着方简之朝华阳阁而去。

华阳阁内,古昭仪面容消瘦,脸色苍白,气若游丝,手放在肚子上,床上隐有血迹逸出。她房里的太监宫娥慌得团团转,骇得只剩下半条命。

方简之走进来,一见床上古昭仪的模样,脸色立刻就白了,这、这怕是难产之象!

古昭仪看见他,眼底骤然冒出一抹希望来。

方简之急忙上前为古昭仪把脉,手一探,心沉到了谷底,“娘娘,怕是脉象不稳,要尽快禀告陛下,让陛下定夺是保…”

“不、来不及了…”古昭仪死死抓住方简之的袖袍,干瘪的手攥出青紫之色来,声音断断续续:“方老大人,保孩子,一定、一定要替本宫保住孩子!”

古昭仪尚在韶华之年,半年前还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物,荣宠至极。哪知世事难料,才过半年就落魄到这般田地。方简之听着她嘶哑的声音,也知时间紧迫,朝后摆手。

“快去烧热水,把稳婆唤来,为娘娘拿人参续命。”方简之有条不紊地安排,转头对古昭仪道:“娘娘放心,老臣现在就去熬药,定当竭尽全力为娘娘保住龙胎!”

古昭仪点头,眼底的眼泪夺眶而出,松开了方简之的袖子。

仁德殿外,太后笑得慈眉善目,端重威仪,以大寿之名赐恩三公,厚赏众臣,赢得一片恭维之声。

她笑着将话语权交给了嘉宁帝,嘉宁帝不轻不重咳嗽一声,石阶下安静下来。

众人抬首,只见嘉宁帝站起身。

“众卿。”嘉宁帝顿了顿,“朕知道月前金銮殿上青南山副将钟海为帝家军喊冤,朕亦对此事痛心疾首,今日在这寿宴上,朕便还众卿真相。大理寺卿黄浦何在?”

黄浦从席位上走出,行到正中间,跪下,“臣在。”

“你审案月余,此事个中原委想必已经问清,你来告诉众卿,真相到底为何。”

黄浦抬首,稍一停顿,朗声道:“回陛下,青南城将士挖开青南山,证实半数帝家军尸骨上的确有我大靖箭矢。忠义侯在堂上招出十年前他误截假信,以为北秦铁骑攻城,才会于深夜劫杀帝家军于青南山下,此罪他愿一力承担。”

“可还有其他…?”

“臣无能,除此以外,未查出隐情。”

“不怪黄卿,此事已过十年,本是陈年旧案,现帝家军之死也算水落石出,帝家之事就此落定。传朕旨意,忠义侯因一人之过累得大靖将士惨死,三日后问斩,那一万将士不知原由,误杀同袍,朕特赦其无罪。”

嘉宁帝长叹一声,神色沉重,“八万将士埋骨青山非朕所愿,晋南百姓之痛朕感同身受,即日起,朕将免晋南十年赋税,以示皇恩!”

一场石破天惊的大案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以忠义侯问斩而尘埃落定?众臣虽有疑虑,可在铁证前也无话可说,只得异口同声的三呼万岁感念皇恩浩荡。

任安乐垂眼,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起已死死握紧。

八万条人命,帝家百年荣辱,满城十年哀恸…到如今,一个区区的忠义侯,施舍一般的十年赋税便是你给晋南百姓的交代!

韩仲远,你有什么资格为天下之主,主宰万民!

嘉宁帝回到御座上,眉宇威严,“当年靖安侯做的错事朕如今想来都甚为痛心,但帝家主禅让天下之义朕一直铭记。今日,朕有一件喜事要宣布。”他朝一旁的赵福摆摆手,“让她上殿来。”

赵福心领神会,尖细的声音响彻在仁德殿外。

“宣帝小姐觐见。”

“宣帝小姐觐见。”

安宁朝石阶下望去,神情有些不安。韩烨由始至终垂着眼,没有半点动静。

众臣心底有了谱,八成帝小姐叩谢皇恩、拜完寿后陛下就要赐婚了。

哪知,赵福的声音在殿外响了个遍,也没瞅见帝小姐从石阶下上来。众臣面面相觑,这种时候,总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

太后和嘉宁帝的脸色越来越沉,赵福心底发憷,抹了抹汗,昂首再加了把劲。

“宣帝小姐觐见!!!”

百官席上,有人毫无预兆地立了起来。

这等万籁俱静之时,一点动响都会惹得人人侧目。众臣抬眼,瞥见那人有些哭笑不得。这傻姑娘不会是不愿太子赐婚,在太后寿宴上不知死活地跑出来搅局吧!

任安乐从一品王公的宴桌上走出,着绯红朝服,面容凛然,一步一步走到石阶中间的广场上。

然后,万众瞩目之下,缓缓跪下,昂首,望着嘉宁帝,朗朗之声,直冲云霄。

“臣帝梓元,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九十二章

若在一年前,让大靖朝臣选一件最匪夷所思的事儿,必是晋南土匪旮旯里的女山大王一纸婚书递到京城以三万水军求娶一国太子的荒唐事;放在半年前,是那顶着蛮夷之名的莽女子囫囵着立下了江南之功,破天荒地被封为了一品上将;回到一月之前,那自然是青南城副将钟海在金銮殿上为十年前的帝家军喊冤…

按理说,最后这事儿已经够挠心挠肺了吧,而且好不容易和那女土匪没扯上半点干系!瞧瞧,光这一点就足以鼓舞大靖上下朝臣的雄心,总不能一年上头偌大个锦绣江山全围着一个女子转不是!

但事实是残酷的,人生是逆转而荒谬的。**这世上之事真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发生不了。

他们刚才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慢慢来回想,先吸一口气,再舒一口气,别心脏跳得过快,一下子去见先帝了。到如今这位分上,谁不是折腾了好些年才有资格坐在这仁德殿外,要不就刀光剑影地打了半辈子仗,落下一身伤痛,要不就一步步劳心劳力地往上爬,到如今都在浪里沉浮。若是临到老了就这么无辜地被吓死,那多划不来!

哦,想起来了,这姑娘刚才说了啥,她说——

臣帝梓元…臣帝梓元…臣帝梓元…

怕是活了几十年的宗室皇亲,王公大臣,此时心里最想的就是假装没听到刚才这句话。但是他们忽视不了,石阶上跪着的绯红身影笔直而坚韧,天子的一张脸早没了半点表情。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反应,或者说他们除了静默,不敢有半点儿反应。

面前这女子是谁?她真的是帝家仅剩的孤女、太祖定下的太子妃帝梓元?

那任安乐呢?那个威震晋南数年的女土匪,民心得尽的上将军任安乐又是谁?

“任卿…你这是在干什么?”安静的大殿外,嘉宁帝淡漠的声音突兀响起。他望着石阶上的女子,眼底深沉莫名,“朕宣的是帝家女。”

不知怎么,这一幕下,太后抿紧唇,坐得更威仪起来。

“没错,陛下宣昭梓元,梓元自然要领皇命,上前拜见。”任安乐坦然回。

嘉宁帝起身,行到御台前,一字一句问:“你是帝梓元?”

“是,臣是帝梓元,晋南帝家帝梓元。”

“荒唐!你说你是帝梓元,以何为证?那泰山的帝承恩又是何人?任安乐,即便你是朕的一品上将,若在百官面前信口开河,愚弄于朕,朕纵使爱才,也饶你不得!”

任安乐缓缓起身,展眉,“臣无凭证来证明臣是帝梓元。”

众臣一愣,不能证明,这是什么话?而且陛下还未叫起,任安乐怎么就自顾自的平身了。^//^哎,算了,没啥好计较的,就算今天这土匪头子把天戳出个窟窿来,他们也能泰然处之了!

嘉宁帝沉着眼,淡淡看着任安乐。

“可是陛下,帝梓元有什么可冒充的?”任安乐朝四野望去,目光在皇亲贵族和文武百官面上逡巡而过,不去管他们精彩纷呈的表情,朗声而言。

“她不过一介罪女,仰人鼻息而活,背负帝家叛国之名。而任安乐…是大靖一品上将,入主内阁,前程似锦。敢问诸位大人,帝梓元与任安乐,余生命途谁更顺遂?”

众臣想不到任安乐会问出这么一番话来,无可反驳。任安乐这个身份比之帝梓元,早已不可相提并论。靠自身实力晋位、民心得尽的上将军比只传承了一个名讳的帝家小姐要重要得多。

“陛下,我做任安乐,过一辈子,不无不可。只是终是对不住我父亲,对不住帝家。”她停了停,声音有些追忆,“十一年前靖安侯府,陛下曾与我父亲对弈一局,父亲落败,输了陛下一坛二十年陈酿的女儿红,父亲惆怅三日,辗转反侧。我曾在旁观棋,笑言父亲小气,陛下可还记得?”

广场上安静下来,众人抬首齐皆朝嘉宁帝望去。

嘉宁帝神色一变,沉默半晌,双手负于身后,缓缓回:“朕自然记得,永宁输了半子。那时帝梓元不过八岁。”他望着任安乐,眼肃了起来,“你竟知道此事?任安乐,你告诉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帝梓元,那泰山上被禁十年的帝承恩又是谁?”

“十年前陛下降旨送我去永宁寺,我不愿去,就寻了个模样相似的女童代替我入泰山,至于我自己…帝家没了,我被安乐寨老寨主收为义女,落草为寇,改名任安乐,成了晋南的女土匪。”

“臣在晋南生活十年,直到一年前以任安乐的身份入京,陛下,这便是臣十年过往。”

众臣摆好了姿势,伸长了脖子准备等任安乐说这冗长苦情的十年艰辛往事,哪知她三两句便把身份之事拨弄清,不带半点含糊。

“任…”嘉宁帝重回御座上,沉声开口:“帝梓元,你可知道,即便你是太祖钦定的太子妃,如此罔顾圣旨,违抗皇命,欺瞒朝廷百官和天下万民,亦是大罪,朕不能姑息!”

像帝承恩那样的女子,他尚能封为太子妃,可若任安乐才是真正的帝梓元…可笑,他自以为掌控一切,却没想到竟被区区一个帝家孤女玩弄于鼓掌之间!

“臣自然知,抗旨乃死罪。但定罪之前,臣想问一事,还请陛下允许。”任安乐立于石阶上,道。

“哦?你还有何问题?”

任安乐转身,朝礼部尚书龚季柘望去,拱手,“请问龚尚书,可记得十年前颁往帝北城的圣旨?”

龚季柘一脸严肃,起身,道:“老夫自然记得,十年前那道圣旨是老夫替陛下起草。”

“那老尚书可还记得我是因何故被禁于泰山?”

龚尚书怔了怔,其实当初那道圣旨是将帝梓元带回京城,只是太子在帝北城擅自篡改了旨意将帝家小姐送往了泰山。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他也没有点穿的必要。

“圣旨中言:帝家谋逆叛国,满门抄斩,帝小姐得太祖福荫,才会保全性命,被送至泰山。”龚老尚书年纪大了,中气依旧十足,广场上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帝梓元颔首,转头,望向嘉宁帝。

“陛下,因帝家忤逆犯上,祸及天下,臣才会被陛下下旨送往泰山。”

任安乐顿了顿,墨黑的眼深不见底。

“若我帝家并无叛国,也从未私自将八万将士调入西北;若我父亲还是功在社稷的靖安侯,我帝家忠义之名仍传天下;若陛下当年未得真相,误下了圣旨,错斩帝家百余条性命…那臣未尊圣旨、十年来隐姓埋名居于晋南,以任安乐之名安于朝堂…何罪之有?”

仁德殿外死一般静默,唯剩旌旗被冷风吹拂得沙沙作响。

这算是在质问天子误杀百姓,冤枉忠臣吗?若是把命不要了,这世上还真是什么荒唐事都有可能发生!

“帝梓元。”

嘉宁帝垂眼,帝王威压缓缓弥漫开来。

“就凭你刚才之言,朕便可赐你死罪。你口口声声说你帝家没有谋逆,那朕问你,八万帝家军为何会出现在西北,从靖安侯府又如何会搜出勾结北秦的信件?你帝家谋逆铁证如山,朕心存怜悯,看在先帝的份上留下你一条命,你便是如此回报于朕,回报于皇家?”

任安乐不言不动,只是盯着嘉宁帝,半晌,声音莫名低沉。

“陛下,帝家没有谋逆,我父亲没有叛国。”

她从袖中拿出一份卷轴,扬手展开。从一品王公到三品朝官,那卷轴一点点顺着长长的石阶铺陈下来,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雪白的卷面上,密密麻麻染满墨字,众臣凝神一看,肃穆的面容微微动容。

帝家军虎 骑营先锋,张少成,年二十八,卒于清南山。

帝家军虎 骑营千夫长,赵红海,年三十二,卒于青南山。

帝家军虎 骑营百夫长,孙兆方,年二十五,卒于青南山。

帝家军虎 骑营将士,李子青,年十八,卒于青南山。

数不尽的名字,一眼望不到头,这张薄薄的卷轴,承载着十年前埋骨西北的八万大靖将士的最后遗愿。

华阳阁内,女子的哀嚎声让人惴惴不安。方太医站在房外,让小宫娥把药端进去让古昭仪服用,浅浅地声音微弱下来,只听得稳婆惶急的嘶喊。

“娘娘、娘娘,您可千万不能睡过去,小皇子快出来了,您再加把劲啊!”

许是这声音有了点效果,古昭仪本已沉寂的声音再度大了起来,虽听着痛苦不堪,却带着一股子视死如归的希冀。

过了半息,内房里猛地响起稳婆尖利的叫唤。

“娘娘,小皇子出来了,恭喜娘娘,是个皇子…”房间里外的人还来不及高兴,这份喜悦的呐喊声便戛然而止于内室中,不闻半点声息。

方简之心底一怵,顾不得避嫌,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李嬷嬷,小皇子如何了?”

满是血污之气的产房里,筋疲力尽的婢女跪了一地,瑟瑟发抖。抱着小皇子的李嬷嬷脸色青白,呆滞地望向冲进来的方简之,牙齿打着寒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方大人,小皇子、小皇子…”

方简之望了一眼,顿在原地,一股子寒意升上了背脊。

襁褓里的小皇子全身青紫,一双眼紧紧闭着,根本没有半点声息,古昭仪诞下的居然是一个死胎!

方简之艰难地转头看向床上,雪白的绵帛上满是血迹,古昭仪早已闭上了眼,只有嘴角还带着最后一抹喜悦。

方简之倒退一步,摔倒在座椅上,半晌回不过神。

太后寿宴之日,华阳阁昭仪诞子,居然母子双亡。如此不吉之事若是传了出去,大靖皇室必遭天下百姓闲言攻诘!

与此同时,仁德殿外。

任安乐一手握着卷轴,凛然立于石阶上,如虹之声响彻于苍穹之际。

“陛下,臣在陛下和百官面前坦陈身份,只为洗尽帝家冤屈,只想还这些年孤魂难回故土的八万将士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忠臣之冤,将士之愤,臣十年不得安寐,今日只请陛下给臣、给帝家、给晋南百姓一个公道!”

第九十三章

仁德殿外一丝别的声音都没有,除了任安乐清朗的女声。**

“证据呢?”御台上,太后按住嘉宁帝的手,朝任安乐望来:“任安乐,你说你是帝梓元,哀家便认你是帝梓元。但若拿不出证据,你刚才的厥词就是藐视圣威,妄言天子错判,按律当诛!”

是啊,说了这么多,任安乐是晋南女土匪也好,是帝梓元也罢,到了这地步,她的身份其实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若是拿不出证据为帝家平凡,以她今日的做法,左右不过也就这一两天活头。可她要是拿出了证据,大靖的天怕是要翻过来了…

十年前帝家究竟有没有叛国,帝家军是不是为了和北秦里应外合才奔赴西北,才是所有人最想知道的事。

“太后,臣弃了一品上将的身份,提着脑袋站在百官之前,不是这里出了毛病。”任安乐抬手指了指脑袋,然后将手中握着的卷轴一抛,那卷轴正好落在戏台上,从上而下挂着,明晃晃落在众人眼前。

她从挽袖里拿出一封书信,高高扬起,“这是我父亲十年前收到的一道谕令…”她顿了顿,“这封密信谕令我父亲麾下的秦昭将军领八万帝家军化零为整奔赴西北,与青南城守将在青南山下合击北秦大军。”

任安乐的声音响彻在仁德殿外,众臣倒吸一口凉气,灼灼盯着她手上的密信,议论声轰然而起。

天下间能命令忠义侯的屈指可数,更何况依任安乐所言,这还是御旨!大靖朝有几人能颁下御旨!

“荒谬!”太后眼底一缩,放在御椅上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抖,猛地朝任安乐指去,“哪里有什么御旨,分明就是你捏造的!”

任安乐淡淡看了太后一眼,朝右行了几步到右相面前,郑重将信递到他手边,“右相,您是两朝元老,辅佐陛下十几载,请您替下官鉴别这封密信。”任安乐顿了顿,执礼弯腰,“这本是我帝家私事,下官深知实在强人所难,但大靖朝堂上能如老丞相一般德高望重者寥寥无几,还请老丞相看在我帝家满门皆殁的份上,帮梓元做个明证。”

御台上瞥下的目光犹若实质,百官亦望向此处,头发花白的右相望着身前半弓着腰的任安乐,立起身,抬手接过她手中已经泛黄的信函,将任安乐扶起。

“老夫为大靖宰辅,还天下一个真相乃是人臣本分,帝小姐无需如此。”

任安乐隐隐动容,眼底划过一抹感激。

太后脸色一沉,左相更是神情凝了下来。当年他受太后之令寻找此信,哪知搜城三日,连个信渣滓都没找到。如今看来是靖安侯自尽之前将这封书信留给了帝梓元,他当年以为此信随靖安侯一起长埋地下,便骗了太后说此信已毁,可如今…

右相拆开信封,匆匆扫了几眼面色大变,翻来覆去将信函看了好几遍也没说出半句话来。**他朝任安乐看了一眼,拿着密信肃眉走出宴桌,行到御台前,朝着嘉宁帝跪下,一言不发。

众臣心底一咯噔,看右相这模样,难道这密信是真的不成?议论之声一时更盛。

“魏卿,你既然看了这封书信,是真是假只管道来,朕恕你无罪。”嘉宁帝威严的声音响起,随即满场静默。

“回陛下,密信上确实谕令晋南八万帝家军接信之日起拔军去西北,上面印下的是天子玉玺,至于信上的笔迹…乃是陛下亲笔所书。”

右相一句话,让仁德殿外诡异的安静下来。天子玉玺,帝王笔迹!以右相两朝元老、朝廷柱石的身份,若无把握,绝不会轻易说出口。

嘉宁帝淡淡朝太后扫了一眼。太后身子一颤,头上的凤冠微抖,有些不敢迎上嘉宁帝的眼神。

当年靖安侯只会遵循皇帝之命,根本不会相信她下的懿旨。

王公大臣互相对视了一眼,又极快撇开头垂下,此时,御台上嘉宁帝端起瓷杯抿了一口茶,突然开口:“御林军何在?”

众臣心中一凛,齐刷刷朝石阶上的右相与任安乐看去,陛下不会是想…

御林军统领张冲身着盔甲从石阶下跑上来,“臣在。”

“此事关乎帝家谋逆与八万帝家军命丧青南山的真相,非一家之事,乃大靖举朝国事,你将后妃公主与各府命妇送回锦绣殿休憩。齐妃,朕将后宫交给你了。”

齐妃起身,脸色苍白,却很是镇定,朝嘉宁帝行了一礼,“臣妾遵旨。”

听到这话,众臣才算舒了口气,也对,现在牵扯的是国事,让后妃妇孺在此的确不妥。

后妃命妇和一干公主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唯有安宁不动如山,她身份特殊,嘉宁帝也由得她。

此时,嘉宁帝开口:“魏卿,你先起来。”

右相闻言从冰冷的石阶上起身。

“朕问你,你确定密信上的笔迹乃朕所写?”

“是,这上面的确是陛下的笔迹。”

嘉宁帝朝后靠了靠,望向百官:“朕从来没有写过这封信,更没有派人将这封密信送往帝北城的靖安侯府。”见众臣神情猜疑,他接着道:“朕听闻天下间奇人异士多有,寻出一两个来模仿朕的笔迹亦不是不可能,魏卿,你说是否?”

右相一怔,忽而想起一事,朝嘉宁帝身旁的太后望去,脸色微变,拱手答:“陛下所言,亦有可能。”

当今圣上的启蒙之师乃太后,太后确实有可能写出这封信,只是知道此事者寥寥无几,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他不能随便把太后牵扯进来。

“况且十年前冬月,玉玺曾丢失过半日,朕当时未在意,如今想来也有些蹊跷。但此事当年已在内务府记录,吴卿,你来告诉众卿。”

内务府大臣吴兆清匆匆走出,叩地回:“陛下所言未错,十年前冬月十九,玉玺曾于金銮殿丢失,半日后在上书房寻到,当时臣以为是哪位小皇子将玉玺拿去把玩,便只将此事记录于案,并未声张。”

“吴卿,你且回座。”嘉宁帝摆手,望向任安乐,“帝梓元,此信并非朕所写,你可信?”

任安乐颔首,一双眼乌黑沉静,“臣信。”说完,她将右相扶到坐席上,才转身道:“陛下,先不管这信是谁所写,臣敢问一句,天下臣子若有谁接到了这封密信,会如何去做?”

嘉宁帝被问得一滞,沉默下来。

众臣听见这话,连连点头,那封密信上乃天子笔迹,盖着皇家玉玺,连右相都没瞧出来真假。只要是大靖的臣子,都会依命行事,若抗命不遵,才是真正的乱臣逆党。这么想着,众臣皆打了个冷颤,靖安侯当年巨擎一方,帝家声望更是无人能及,亦被幕后之人构陷,若这事落到自己身上…

十年之后,这些琢磨出一丁点真相的大臣们竟在这仁德殿外生出了同仇敌忾的心境来,若是幕后之人寻不出来,帝家之事不能水落石出,那天子谕令必将成为百官恐惧的催命符,大靖上下从此以后谁还敢依皇命行事,朝政必乱,皇威更是荡然无存。

嘉宁帝一望众臣脸色,便知道他们心中所想,眉头皱了起来。任安乐不过一句话,便让满朝文武都朝帝家靠拢。一个十八岁的孤女,怎么会有这等骇人的心智?嘉宁帝盯着昂首而立的任安乐,心底竟有微微冷意。

御台之上,嘉宁帝缓缓开口:“若十年前此信送至靖安侯府后,八万帝家军才奔赴西北,此事确实不能定罪于他。”

任安乐挑眉,只是帝家军远赴西北之事无罪?

她朝左相看了一眼,朝御台径直而去,朝臣一阵紧张,赵福更是想也未想便拦在了嘉宁帝面前。

哪知任安乐停在御台下,从袖中抽出几封书信,递予赵福,“赵公公,请为我呈给陛下。”

赵福讪讪接过,轻手轻脚拿到嘉宁帝面前。

任安乐走回石阶中央,道:“陛下,这是当年左相从靖安侯府搜出来的,是我父亲勾结北秦的证据。臣从兵部偷了出来,以呈圣谕。”

殿外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顿响,这么不光彩的行径,这位帝小姐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含蓄!

兵部尘封的证据早就被他毁了,哪里来的什么书信!左相起身就要反驳,却生生抑住,瞥见任安乐望过来的眼神,想起昨晚的事,他神色一变,顿时大悔,白活了这么大把年岁。帝承恩会突然来相府提醒他,分明就是有诈,他竟着了任安乐的圈套!

“刘太傅。”任安乐朝右相身旁的太傅刘世杰看去,拱手道:“十年前刘大人您是兵部尚书,当年的谋反证据里盖着的可是北秦王印?”

刘太傅起身,点头,神情严肃,“当年这几封书信带回京城后,乃我亲自鉴定,确实是北秦王印。”

“那王印可是完整无缺?”

刘世杰一怔,点头,“自然是完整无缺。帝小姐此话何意?”

任安乐笑了笑,“诚如刚才陛下所言,世上奇人异士者众多,既然连陛下的笔迹都可以伪造,那区区北秦王印又为何不能?”

她转身朝嘉宁帝望去,“陛下,请展开书信。”

嘉宁帝闻言拆开信笺,沉声道:“帝梓元,你如何能证明这上面的北秦王印为假?”

任安乐昂首,“陛下,上面刻着的王印根本不是北秦王室所有,因为十年前北秦大公主浔阳一时错手,将王印砸破了一角,自此以后北秦王印便不再完整。北秦与我朝连连征战,邦交极少,所以我大靖上下无人知晓北秦王印早已残缺。”

她转头朝刘太傅望去,“若当年满朝上下有一人能看出破绽,那幕后之人的谋划必定功亏一篑,我父亲必不会背着冤屈,十年来受尽天下骂名!”

刘太傅面色灰暗,望着眼眶泛红的任安乐,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当年帝家谋逆之事牵连甚广,轰动朝野,本应仔细审案,小心立证才是,可偏偏此事是皇家忌讳,没人敢深掘,一旦寻到了证据,便草草结案,以致于连如此明显的破绽也没瞧出来。

刘太傅稳了稳身子,面容瞬间颓老下来,朝任安乐深深一鞠,“老夫审案不明,冤枉了侯爷和帝家,实在愧对靖安侯,愧对帝小姐。”

任安乐沉默片息,缓缓扶起刘太傅,一字一句道:“当年定下帝家谋逆之罪的不是太傅,判我帝家满门抄斩的也不是太傅,太傅不必如此。”

此话一出,众臣心有戚戚。是啊,若不是皇家雷厉风行地将帝家连根拔起,能和皇室比肩的百年世族,何至于顷刻间毁于一旦。

任安乐转身,朝嘉宁帝望去。

“陛下,当年先有谕令送到靖安侯府,我父亲才会派八万大军奔赴西北,左相搜出的北秦书信也是作假,根本没有证据定罪于帝家,帝家没有谋逆,我父亲也没有叛国。”

嘉宁帝长叹一口气,沉默良久,缓缓道:“永宁确实没有背叛大靖,是朕误信假证,判了错案,朕会择日还帝家和帝家的将士一个清白。”

“这不够。”任安乐抬首,轻轻开口:“陛下,您不想知道那八万帝家军究竟是怎么死在青南山的吗?”

第九十四章

帝家军不是因忠义侯之过才会亡于青南山吗?难道还有隐情不成?众臣面面相觑,尤其是几个靠军功封荫的侯爷,他们对于帝家军之事比寻常人更加愤慨。

韩烨抬头朝任安乐望去,眼底拂过一抹叹息,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嘉宁帝神色微变,敛了面容,沉声回:“帝梓元,帝家军之事已有定论,乃忠义侯错截假信,误以为北秦铁骑攻城,才会截杀帝家军于青南城下,此事忠义侯已在大理寺招供。朕虽为这八万将士痛心,却也不能再迁怒于那一万不知情的将士,徒造杀孽。”

“那一万骑兵自然无辜,和我帝家将士一样,他们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利刃。黄大人…”任安乐朝黄浦望去,“堂审之时,忠义侯可曾说出他截获的消息是从何而来?”

黄浦起身,摇头,“下官曾反复询问,但忠义侯不肯言半句。”

任安乐扬了扬眉,“大人可想过,帝家军奔赴西北之事乃绝密,忠义侯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北,他怎么会截获帝家军的消息?以大人断案多年的经验,大人可否猜一猜,哪一种情形最为可能?”

黄浦神情微凝,想了想,面容有些惊骇,“靖安侯爷当年遭人构陷才将帝家军远调西北,那知道这件事的除了靖安侯爷…就只有那颁下假皇谕的人!”

随着黄浦话音落定,仁德殿外一阵死寂。当年那人究竟是谁,不仅害得帝家百年名声毁于一旦,连那八万将士也残忍的一个不留,简直令人发指。若帝家军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惨死西北,那也太冤枉了!

“帝梓元,朕知帝家军亡于西北是人间惨事,可这件事绝非儿戏,你如何能证明?”嘉宁帝摩挲着手上的扳指,道。

“陛下,臣有证人,能证明当年青南山之事绝不是忠义侯所说的如此简单,请陛下允许那人上殿面见圣上。”

太后眼一沉就要反对,嘉宁帝压住她的手,面容格外淡漠,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叹息声响起:“母后,现在已经动不了她了。”

太后朝下望去,只见殿上百官面上愤慨,神色凝重,手握军权的公侯更是一脸戾气,心底生出了点点寒意来。太后虚弱地朝后靠了靠,本就不济的精神更是颓散,这都多少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自从帝盛天消失,帝家被灭后,这种时时刻刻如鲠在喉、胆颤于心的日子已经十年没有出现过了。

“好,你今日要论个是非黑白,朕便允你,到底是谁,知道十年前青南山的真相?”

“陛下,草民知道十年前的青南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苍老的声音在石阶下响起,众人齐刷刷抬眼望去,只见一身着盔甲的老者从石阶下行来,他的盔甲很旧很破,却擦得干干净净。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但迈下的步子却坚定无比。

老者走到御台前的石阶上,停在任安乐身旁,朝嘉宁帝缓缓跪下。

“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一个历经了战火和生死的老将,他眼底的坚毅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所有人这一事实。当目光落在他垂老却挺直的身躯上时,所有人无法不动容。

“你先起来,告诉朕,你是何人?”御座上传来嘉宁帝威严的声音。

“草民是十年前的青南城副将张坚。”张坚起身,回。

太后脸色一凛,前往西北的杀手迟迟没有传消息回来,想不到竟然还是让此人给逃脱了,还被任安乐给寻到!

此话一出,众人一惊,不是说青南山一役的将士早就不在人世了,任安乐竟还能将当年的青南城副将给找了出来。

左相见太后和嘉宁帝脸色沉郁,起身喝道:“张坚,忠义侯已在堂上招供,他因误截假信,以致在青南山下误杀了帝家军。如今当着文武百官和陛下,你要好好答话,若是信口雌黄,你那青南山一万守将的一世声名便要付诸东流!”

张坚朝左相望去,目光沉定,“相爷,草民从西北边陲万里赴京,难道就是为了说假话不成。”

不愧是上过战场抗过刀的硬汉子,这些年憋屈在京城时不时被满口文邹的左相膈应的老公侯们,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看着张坚格外对胃口。

左相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愤愤一甩袖袍,回到了席上。

张坚转头望向嘉宁帝,声音微哑:“陛下,草民正是为了我青南城一万兄弟而来,我不能让他们背上误杀同袍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