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庭轩小声道:“义父,现在你别说,俞明录的真实身份尚不可公开,不然他的牺牲便毫无价值了。这一线胜机,可是他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

第一次,陈忠对这个女婿和义子产生了一分惧意。这个年轻人似乎把一切人都看透了,把一切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他想起当初楚帅对曾经的南武公子、现在的共和国大统制的评价:“此人不择手段,视众生为草芥。这等人能治世,更能乱世。”而这个评价,似乎用在薛庭轩身上也恰如其份。兵不厌诈,陈忠也还记得当初五德营与共和军在坠星原的决战前夕,楚帅同样使用了苦肉计,让曹闻道的勇字营诱敌,结果有许多士卒都被派去牺牲。陈忠记得当时楚帅一直痛苦万分,觉得自己太对不起那些士兵,因此当帝都被共和军以奇兵击破的消息传来,五德营虽然有全歼丁亨利一部共和军的机会,他还是放弃了,不想再让双方士兵无谓牺牲。现在薛庭轩用的,与楚帅当初所用之计有相似处,但薛庭轩对派去送死的死间毫无内疚,反有自鸣得意之意。

楚帅,你曾经渴望着能有一个永无刀兵的世界,五德营也正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而奋战,可是现在的五德营却是在把世界拖入血海。陈忠此时又有了在讨伐阿昌部时,看到那个阿昌部妇女被杀死时的茫然了。只是现在终究不是指责他的时候,他小声道:“是,我会守口如瓶。”

薛庭轩因为计策得逞,一时口快,正自有点后悔,见陈忠答应不说,他才放下心来道:“那位俞明录是为了楚都城而牺牲的,事后我会对他的家人好好抚恤,不会对不起他这样的无名英雄的。义父,你还是快去加紧训练吧,那支奇兵也将是这一战中取胜的关键。”

陈忠道:“好吧,你好自为之。”此时他的声音已有着深深的无力。

陈忠正待要走,忽然在马上转过头道:“庭轩,虽然一切由你指挥,但有一件事还请你放在心上。”

“什么?”

“今日是你与四部最后一次议事,脱克兹部大概仍然不肯从命。虽说他们有点辜负五德营的恩义,但也情有可原,你不能杀他们。”

薛庭轩一下语塞。依附五德营的四部分明为扶兰、亦思哈、兀立麻和脱克兹,其中脱克兹部势力最小,一共才一千多人,族中战士还不满三百。此番薛庭轩要求四部与五德营共进退,与共和军决一死战,另三部还表示同意,脱克兹部族长脱克兹撒林却表示不能从命。薛庭轩不曾想到陈忠会说这话,犹豫了一下道:“现在是五德的生死存亡之际,需要万众一心,不能有任何差错。”

陈忠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是在异域谋生,四部与共和叛军无仇,帮我们是人情,不帮也无法苛责。何况他们能出的兵力不过两百来人,有了不多,没了也不碍大事,总之不能伤害他们。”他已经越来越发现这个女婿兼义子的不择手段与心狠手辣,只怕已经打好了除去脱克兹部的主意,因此即使明知脱克兹部的离心会使得五德营与四部的联盟出现裂痕,这话还是不得不说。

薛庭轩点了点道:“好的,义父,我不会杀他。”

在西原,小部只能依附大部方能生存。这四部因为信奉法统,而仆固部和阿史那部都信奉西方景教,以前日子过得相当艰难。现在得楚都城庇护,这才安定了许多。加上五德营派出农人帮助他们农耕,这一年收成看样子能不错,对五德营自是感激涕零,楚都城平时有什么差遣调派,他们也全都遵从,此番薛元帅招集诸人过来,他们更是无不从命。当陈忠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回到帅府时,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四部的随从,有个不知是哪部的胡人正拿了一管短笛在吹奏,边上几个人围着火烤肉,一边哼唱着一支歌。西原是草原和大漠,但这种短笛的声音却出奇的清丽婉转,陈忠虽然对音律一窍不通,也觉动听。那几个唱歌的胡人声音则甚是低沉,听来也大有伤感之意。陈忠在西原呆了几年了,西原话只能听懂没几句,也听不懂那些人唱些什么。只是见他过来,那几个胡人却一下站了起来,向他行了一礼道:“陈老将军。”

陈忠的威望,不仅在五德营中至为崇高,便是这些尊崇英雄的西原胡人亦无不景仰。陈忠点了点头,用西原话道:“你们好。”他也就会说这么句西原话,那几个胡人却面露喜色,他们见心目中的英雄跟自己说话,登时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大通,陈忠这回一字不懂了,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其中一个胡人也明白陈忠其实听不懂,结结巴巴地用中原话道:“陈老将军,我们是脱克兹部众。陈老将军的大名,我们听过很早,很尊敬。”

脱克兹部虽小,却极富才艺,部中人人都会填词作曲唱歌,所以有个绰号叫“天铃鸟部”。这胡人长了一部胡子,相貌甚是粗豪,实在更像是山羊而不是天铃鸟,但吹起笛来却如此妥帖蕴藉。他的中原话虽然说得不算太好,但陈忠也都听懂了。他见这胡人说得很是诚恳,心中不觉感动,微笑道:“多谢你们了。你的笛子吹得很好。”

这胡人见陈老将军夸奖了他,更是兴奋莫名,连连道:“这个是我们部里的一首柔巴依,意思是说,树在地上生一百年,山在地上立一万年。闪电虽只有一瞬间,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

柔巴依是西原一带流行的一种曲调。如果是以前,陈忠听到这等歌词只怕会说肉麻,将此时却突然想起了早死的妻子。他的妻子生下星楚后便去世了,陈忠以前也一直没去多想她,但此时却想起当初与妻子短短的相聚时候,尽管过了那么多年,自己也一直不想她,但想起来时,妻子的样子仍然清晰可辨,真如这胡人歌中所唱,“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他突然一阵心疼,勉强又说了一句:“你们的歌也很好听。”便匆匆进了帅府。那胡人却一阵惊异,因为这个他仰若天人的陈老将军,居然眼角突然间出现了一丝泪痕。

这时,薛庭轩与四部族长正好从帅府出来,脱克兹撒林也在其中。薛庭轩倒是春风满面,毫无不悦,反是脱克兹撒林有些内疚之色。他们迎面见陈忠带着一些亲兵过来,齐齐向他行了一礼。陈忠见四部族长都安然无恙,心里也放下了一块石头,迎上前去笑道:“诸位大人,请不必多礼。”

一边司徒郁将话传了过去,四部族长也各各向陈忠寒暄了几句,分明告辞走了,薛庭轩这才迎上来道:“义父,今天的训练完成了?”

陈忠点了点头,小声道:“他同意了吗?”

薛庭轩也小声道:“虽然说了不少歉疚的话,但他仍然不愿。”

陈忠叹了口气道:“人各有志,也不能强求,不用多想了。”

脱克兹撒林的胆怯虽然让陈忠有些意外,但他并没有什么愤怒。毕竟这一次共和军的势头实在太大了,陈忠对自己训练的这支奇兵虽然颇有信心,却也明白五德营毫无胜算,不要说脱克兹撒林了。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薛庭轩没有食言,虽然脱克兹撒林不肯随五德营与共和军玉石俱焚,薛庭轩还是没下辣手,而这也是脱克兹撒林内疚的一个原因吧。他道:“现在共和叛贼有什么最新动向?”

“已在做最后的整编,马上就会出动了。”

那么,十几天之后,楚都城下便将腥风血雨,展开一场厮杀了。这一战,会是我的最后一战吗?他想着,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茫然。此时四部已经准备回去,他们却大为殷勤,每一部走时都来向陈忠和薛庭轩告辞,脱克兹撒林虽然表示这一次不与五德营共进退,礼数却丝毫不少,一样过来了。其中那个吹笛子的脱克兹部胡人过来行礼时,看着陈忠的眼光更是满含敬意。

送走了四部,薛庭轩与陈忠在帅府又商议了一阵。虽然计议已定,但他们都知道这一次实是凶多吉少,说来说去,总觉得心头沉重。正在商议,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有个传令兵急急进来高声道:“陈老将军,薛帅。”

薛庭轩原本站着,一听这传令兵的声音,他站立起来道:“有什么事吗?”

那传令兵进来,先行了一礼,道:“禀陈老将军、薛帅,脱克兹部求见。”

陈忠不觉诧道:“他们还不走吗?又来做什么?”

那传令兵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道:“是脱克兹部副族长安多,他说有要事求见。”

安多乃是脱克兹撒林的堂弟,也是脱克兹部副族长,每当撒林来楚都城议事,族中事务便是安多负责,却不曾想他也来了。陈忠怔了怔,薛庭轩已抢道:“快让他进来。”

那传令兵应声出去,很快,那脱克兹安多便带着几个人过来了。一进帅府,安多便行了个大礼道:“薛帅。”

薛庭轩道:“司徒先生,你问问安多大人,有什么事吗?”

司徒郁将话传过来,安多说了几句,司徒郁突然失声道:“什么!”陈忠也吃了一惊,在一边道:“司徒先生,怎么了?”

司徒郁转过身来道:“安多大人适才有言,撒林不识大体,辜负了薛帅期望,脱克兹一族将他废了。现在安多大人已是脱克兹族长,前来请求与五德营共进退,一切听从调遣。”

竟会出这等事!这急转直下的变化让陈忠不觉一阵茫然。薛庭轩道:“那撒林呢?”

“已被安多大人大义灭亲,当场斩杀。”

薛庭轩急道:“快带我去看看!”

等他们来到撒林来楚都城的住处,那里已围了不少人,其余三部的族长也赶过来了,只是他们不知出了什么事。见薛庭轩和陈忠过来,这些人都迎了上来,见礼已毕,一干人都走了进去。陈忠一进大厅,便闻到了一阵血腥气,却见大厅地上整整齐齐地躺了五六个人,几个脱克兹部部众面色煞白地立在一边,手无寸铁,另一些却手执兵器对着他们,一副刚火并过的模样。见陈忠和薛庭轩进来,那些人都行了一礼,连这些被看守着的脱克兹部众也行了一礼。这时安多又大声说了几句什么,司徒郁在一边随口译道:“安多大人说,五德营与脱克兹部乃是一体,脱克兹部也唯有依靠五德营庇护才有今天,撒林不识时务,竟然忘恩负义,一是大违西原好男儿的法则,二来脱克兹部若今番做出这等不义之举,必为人不齿,将来也不能独存,因此他不惜大义灭亲,将他除去。”

西原的胡人向来性直,脱克兹撒林在四部中独持离心之议,另三部对他实是颇有不齿之心,此时听安多说得慷慨,不等陈忠和薛庭轩说话,他们已先行鼓噪起来,陈忠虽听不懂,却也明白定是在赞扬安多的深明大义。

这变故虽然突然,实是大大有利于五德营,可是陈忠看着那几具死尸,心中却高兴不起来。他看到其中有一具死尸正是那个笛子吹得很好的大胡子,这人死了还是双眼圆睁,当真死不瞑目。这时薛庭轩叹道:“安多大人深明大义,实在令人敬佩。事已至此,多说亦是无益,撒林大人便安葬在楚都城外,对外间说是暴病而亡,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司徒郁刚将这话译完,便有人附和。另外三部自是觉得这样处理没什么不妥,安多也不会反对。

虽然出了这样一件意外,但对于全局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碍。脱克兹部本来就是个小部,能出之兵不过两百余人,实在微不足道。打发走了诸人,薛庭轩和陈忠、司徒郁重回帅府,又坐下商议了一阵,门外那传令兵又禀道:“苑参谋到。”

行军参谋苑可珍,现在担负的是楚都城修缮加固,以及工具、兵器制造之责。大战在即,现在他忙得焦头烂额,陈忠也已有好几天没见他了。见他匆匆进来,陈忠也站了起来道:“苑参谋。”

苑可珍面露喜色,向陈忠先行了一礼道:“陈老将军。”便转向薛庭轩道,“薛帅,成功了!”

薛庭轩猛地站了起来,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亦现出喜色:“怎么样?”

“三里之内,精度已达六尺。”

苑可珍精于计算,而这些陈忠一窍不通,他顺口道:“什么精度?”

苑可珍还没说,薛庭轩已道:“义父,你可还记得上次我们以飞行机轰炸毕炜军营之事?”

昔年帝国军风军团的飞行机能载两人上天,但自从风军团全军覆没,而发明飞行机的薛庭轩之父薛亦生前也只留下一些零碎资料,因此五德营虽然一直希望能够重新把飞行机造出来,却一直不能成功。只是虽不能成功,却也并非没有进展,现在他们造出的飞行机可以载重六十余斤。共和军的火炮比五德营造出来的射程远得多,但飞行机却可以比任何炮弹飞得更远。当几年前共和军远征朗月省,攻破了五德营的天炉关时,当时的大帅陈星楚正是将几架不能载人的飞行机装满了火药,发向毕炜的中军帐。只是因为离得太远,差了些距离,只把毕炜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西原,上一次毕炜来犯,薛庭轩派死间以犒军为名,将一些磁石送到毕炜营中,这样飞行机便能准确无误地飞到,一战见功。不过薛庭轩也知道那次一是靠不怕死的死间,二来不无侥幸,实是可一不可再,这一次共和军肯定不会再上当了,因此让苑可珍干脆放弃了飞行机载人的研究,改成了只装载火药,再就是提高精度。听苑可珍说三里之内精度已达六尺,那已相当高了,只消共和军的中军设在离楚都城三里之内,便可来个击其首脑,将他们主将击毙。

陈忠前一阵一直在全力训练奇兵,也没关心别的,听薛庭轩一番解释,他暗自咋舌。当初五德营全盛时,廉字营统领廉百策是个箭术大高手,曾经在营中选了五十个箭术好手,专门以射雕弓偷袭敌方主将。不过,这种手段在对付视力不佳的蛇人时还有点用,后来与共和军交战时便基本上没什么用处。薛庭轩现在这个想法可以说与射雕弓一般无二,但威力却比射雕弓强得太多了,说不定真能收到出奇制胜之效。他笑了笑道:“那就好,这回让毕胡子来得去不得。”

苑可珍叹了口气道:“陈老将军,话虽如此说,但实际使用时还是不容易。因为人聚集一多,便会使得风向变化也多了,实际用时的精度多半不能有那么多。而且,飞行机的速度毕竟远不及炮弹,一旦敌人知道了这种武器,到时闪避也不是太难的事。”

薛庭轩道:“天下事,没有十全十美的,苑先生也不必自谦。共和叛贼自恃战具精锐,我们要与他们正面相抗不是对手,只能出奇制胜。”

“出奇制胜”四字,也确是兵法中的不二法门。陈忠想起了当初楚帅说过,行军之道,奇计不可恃,但势不如人时,也只能行险出奇,因此五德营出兵,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即使敌人实力在己之上,也要想办法分而制之,所以五德营全盛时纵不能说百战百胜,也是胜多负少,就算偶有失利亦无损实力。不过,现在这种情形已不能对共和军分而制之了,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出奇制胜。司徒郁的计策,自己的奇兵,以及苑可珍的飞行机,无一不是围绕着这四个字。

薛庭轩这小子的兵法,已经约略有当初楚帅之风了,可是陈忠心里却怎么也不能将这个女婿兼义子和当年的楚帅重合在一起。即使兵法再像,这两人的距离依然有如天壤。如果这一次五德营能够再次获胜,实力当一举超越思然可汗,可以与定义可汗争雄了,可是这还能是当年的五德营吗?

陈忠心里不禁茫然。同时,薛庭轩的心里也有点茫然。

风刀能够安然回来吗?

陈忠的奇兵已如利刃发硎,苑可珍的研究也大有进展,同时在楚都城附近还发现了贮量不小的硝硫矿,火药储备相当充足,上天看来也在佑护楚都城,现在只看风刀了。他从来没让自己这头爱鹰飞出那么远过。这只小小的苍鹘还是他刚到西原时驯化的,这几年与自己可谓朝夕相处,无片刻分离,简直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份。上一次与毕炜斗枪,若不是靠风刀突然间啄瞎了毕炜一只眼睛,自己只怕会落败在毕炜枪下。

风刀,你一定要回来。五德营的一切,都系在你这小鸟身上了。他想着,虽然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眼中终是露出了一丝焦虑。

在楚都城正在分派布置之时,共和远征军中军帐里的胡继棠也正在调兵遣将,开始了最后的攻击。

大统制设下的计划,共分两步。第一步是解决思然可汗,将仆固部作为前锋,这一步在他设想中远较直接攻击五德营困难,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顺利。接下来的战事,即使是从来不轻敌的胡继棠,也觉得是顺理成章,再无变化了。

五德营的彻底覆灭,已成定局。

对诸将的分派已毕,身边有个亲兵突然进来禀报道:“报胡元帅,毕将军有书前来。”

毕炜来信?胡继棠心中有些诧异。难道自己有什么未曾考虑周到的地方吗?他道:“送上来。”

亲兵将书信送上,胡继棠拆开来看了看,却见这封信中写道:“书呈胡元帅继棠公:炜按将令,已安抵商议之地,诸事无误。贼军至今尚无异动,炜恐其有奇兵突袭之举,望胡帅万不可大意。”

毕炜自己上一次大意了,结果被五德营一举击破,这次反倒来劝告自己不要大意。胡继棠心中暗笑,拿起一张信笺来便要写封回书。这次行军,辎重大多由毕炜携带,在事先的计划中,也是自己与方若水轻装突进,毕炜从另一路两路包抄,到楚都城下会合,这样如铁钳合拢,一来防止五德营逃窜,二来也正是为了稳扎稳打,不让敌军能够突袭。因为五德营若想突袭,已不可能集中力量突袭一路,不然会腹背受敌。而兵分两路,各个偷袭,却也超出了五德营的能力,所以说五德营会突袭,其实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毕炜这样提醒也是他的好意,只是毕炜向来以一往无前著称,败了一次后胆子却小成这样,恐怕是上次的败仗折尽他的锐气,自己让他担任殿后,看来也没错。这样想好,他便提起笔来写了封回信,说了这一路现今的动向,让亲兵交给毕炜来使带回去。

军情万变,随时都会有意外发生。但无论什么意外,现在都已无关紧要了。二十日之内,两万仆固部战士与五万共和军将要兵临楚都城下,要担一点心的就是阿史那部会来增援楚都城。不过在胡继棠心中,他更希望阿史那部能够增援,因为让仆固部当前锋攻打楚都城,他们战心不会太强,对阿史那部,他们才会使出全力,这样阿史那部的增援岂但不能对楚都城有什么实质性帮助,反而能让自己一举解决了西原两大部族,当初定下的五年平西原的日程表,也一定能够提前个两年。

胡继棠正在给毕炜发信时,在一座帐里,赫连突利也在昏暗的油灯下写着一封信。在他案前的衣架上,立着一只小小的苍鹘,正在吞食着一条新鲜羊肉,正是薛庭轩的爱鹰风刀。

赫连突利并不想写这封信,因为他知道,楚都城里的那个一手已残的少年元帅,并不比不远处营帐里共和军那个断腕元帅可靠多少,换句话说,这两人同样是仆固的敌人。可是局势就是如此纠结错乱,自己明明知道薛庭轩对仆固部不怀好意,却又不得不去配合他的步骤,否则自己再没有半分翻盘的可能了。

真是小看了天下英雄啊。赫连突利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心里却已后悔得似要流血。自己自恃足智多谋,自以为能够看破敌人的用心,而这一点小小的自大却让仆固部陷入了如此惨痛的境地。思然可汗落在了共和军手里,族中勇士大半已成为共和军手中的武器,灭亡了楚都城,下一步自然就会直接与阿史那部对阵。那些五明王、六长老,包括思然可汗,还在认为这是个消灭世仇的契机而兴奋不已,唯有自己洞若观火。可是明明已经看破了共和军的用心,偏生又有口难言,这等滋味实在难以忍受。

好在,共和军并没有太注意自己,而这也是自己的机会。只要能抓住这个机会,仆固部就能涉险而过,而且还能借此机会迎来发展壮大的契机。

他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

信写完了。他将这片帛布卷成小小的一卷,向风刀招了招手,风刀吞下了肉条,飞到案头来,向他举起一只爪子。他将帛卷小心地缠在风刀足上,又轻轻一挥手,风刀立时飞了起来,从他这帐房上的天窗里钻了出去。

西原上鹰隼很多,又是晚上,风刀这样一只小小的苍鹘飞走自然根本没有人注意。赫连突利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除了不远处一个营帐里的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瘦小,几乎不像个士卒,但一双眼睛却极其明亮。他一直坐在营帐边,动也不动,仿佛身躯都化成了一块顽石。风刀飞出天窗时声音极轻,但同样不曾注意,但当冲天直上时,夜风中传来的轻微声音却还是引起了这个人的注意。他猛地抬起头向上望去,看见了暮色中那小小的一点。

从哪里飞出来的?他并没有看清楚,但下意识地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弹弓,搭上一颗石子,一下射了出去。

石子飞行极速,甚至带着轻微的破空之声。风刀此时正在向上飞,虽然这小鸟已能通灵,毕竟只是只小鸟,石子飞来时觉得有异,身子一侧,还是晚了。

“啪”一下,空中落下了一茎断羽,但风刀只是侧了侧身子,又盘旋直上,消失在夜空中了。那发射弹弓之人眼里闪过一丝懊恼,知道再没有机会了。

会是赫连台吉吗?也许只是多心?

他想着,心中只是不住地反覆。在草原上,这种鹰隼之属相当多,不少人还豢养鹰隼,用来捕捉狐兔,也许并不足为奇。他思量了片刻,终于收好了弹弓。

这人正是王如柏去见过的北斗。这北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险些就揭破了楚都城唯一一个取胜的机会。正因为这机会实在太微乎其微了,连他也根本没去在意,所以也没多想,而现在,风刀就带着这唯一一个机会向楚都城飞去。

行军需要二十日的路程,风刀这样的苍鹘飞起来也需要好几天,何况这只小小的苍鹘左边翅膀受了伤。只是这只小鸟仍然在夜空中疾飞,仿佛并没有伤口。这只小鸟自然不知道下面这些人类的想法,它只知道主人让自己飞到这里来,必须马上飞回去。

飞到楚都城,已是它从赫连突利营帐出发后的第三日的黄昏了。平时一天多的路程,这一次它足足飞了三天。

将风刀放走的三日里,薛庭轩当真坐立不安。草原上鹰隼很多,有种鹰双翅展开足有一人的长度,可以一下将一只小羊叼走。风刀虽然凶猛,但与那些大鹰相比,依然不是对手。难道会被那些大鹰截下了?他向来镇定自若,但这三天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焦躁。眼看着这已是出发后的第四天了,他坐在城头,心里翻来覆去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庭轩。”

陈忠的声音响了起来。薛庭轩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却见陈忠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边。薛庭轩向来警惕万分,旁人走到他身边一丈以内他就能察觉,这次却魂不守舍,居然陈忠到了他身边还没发觉。他忙站了起来,干笑道:“义父。”

陈忠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坐下吧。”他自己也在雉堞上坐下了,两人同时望向东边。

半晌,陈忠轻声道:“庭轩,脱克兹撒林的死,也是你的计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