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十几个汉子将这道八宝山抬到了思然可汗跟前,放下后行了一礼,退到两边。那是一个很大的木头架子,上面搁着一头烤熟了的全牛。牛要烤熟很不容易,更何况是如此巨大的一头。思然可汗走到木架边,高声道:“仆固部的子民们!”

思然可汗的嗓门倒是不小,而他一身袍服,也显得颇有威势,加上贴身侍卫的八犬环绕在他四周,越发显得气度不凡,周围登时鸦雀无声。思然可汗道:“今日,乃是五德营贵宾前来的日子,这道八宝山,敬的正是五德营的英豪们!”

他说得豪气干云,大是不凡,仆固众登时轰雷也似的一声喝彩,仿佛谁也不记得先前仆固部也曾攻打过楚都城。安多正在喝着身前一杯马奶酒,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欢呼吓了一跳。他脱克兹部一共才一千多人,哪见过这等声势,酒杯险些脱手落地。这时八犬的首领洛克什上前,将一把刀双手捧到思然可汗跟前,思然可汗接过手来,轻轻一拔,刀脱鞘而出,一道刀光如闪电般划过。司徒郁原本并不怎么在意,但这道刀光却如利刺般在他眼底刺了一下,他心中一怔,忖道:这是什么刀?

这把刀绝非凡品。固然,西原人都是些刀头舐血的汉子,每个人的佩刀都是利刃,但有如此不凡刀光的,定非寻常之物。司徒郁虽非武人,却对相刀之术颇有研究,知道因为铸炼、打磨之法有异,因此各处出产之刀有各处的特点,精通相刀之术的绝顶好手能仅仅看一眼刀口便能说出那是一把什么地方的刀留下的。司徒郁虽然还不算此道的绝顶好手,却也已经察觉这刀光与寻常的西原宝刀有异。而且,虽然隔了一段距离,看不太清楚,但望过去也觉那刀式样甚古,不太像西原通行的刀,倒似中原武人所用。不过,西原本来就不出产铁器,很多刀都是从中原运来,所以也不足为奇。

思然可汗将刀向牛头上一剜,已剜下两颗眼睛。边上有两个侍从手托金盆过来,思然可汗将牛眼睛放在了金盆里。原来西原人相信头是牲畜身上最好的,而眼睛又是头上最好的东西,所以眼睛都要奉给贵客。他将两颗牛眼睛剜出后,向司徒郁和安多走来,那两个手托金盆的侍从跟在他身后。到得跟前,思然可汗行了一礼道:“两位楚都城的贵客,这是我仆固部二十万部众的心意,请用。”

思然可汗亲自前来敬菜,又如此恭敬,安多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居然也能有这等时候,若不是身受薛庭轩密令,险些就要跪倒在地了。只是他一想起自己有对付思然可汗的任务,心中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此时思然可汗已将两只牛眼睛端上来了。虽然牛身上已经烤得甚透,但这个牛头却并不很熟,眼睛更是深陷眼窝之中,挖出来还带有血水。司徒郁见了这等半生不熟的牛眼就有点作呕,何况那牛眼珠子出奇地大,乌溜溜的仿佛还在看着人,更觉受不了。但思然可汗亲手敬来,他也不能不吃,只得接了过来,口中道:“多谢大汗厚爱,司徒郁岂敢。”

思然可汗笑道:“司徒先生是薛帅得力臂膀,将来还有多多倚仗之处。”思然可汗虽然不是能力出众之人,但这些场面话说得倒也滴水不漏。一边的安多却是又羡又妒,一来他是副使,思然可汗自然先敬司徒郁,二来思然可汗和司徒郁甚是熟络,自己却只是个生客,若不是代表了五德营,只怕在思然可汗眼里还真不如一条猎犬地位高,因此在一边忍不住暗骂,心道:你这回出风头,却不知薛帅此趟最信任的是我。他见思然可汗已要向自己敬来,当即使了一礼道:“多谢大汗。”

思然可汗和司徒郁熟悉,却不认得安多。昨天虽然有介绍,但司徒郁一说有人想要谋害自己,心头一吓,早把眼前这副使姓甚名谁忘了个一干二净,而安多又抢先致谢,不回答已是不好,可要回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安多的名字。正在尴尬,边上司徒郁道:“大汗,安多大人乃是脱克兹部的好汉。”

思然可汗心道:脱克兹部?这等小部算什么东西?脱克兹部人数虽少,但因为部族中人精擅音乐,因此在西原的名声倒着实不小,否则思然可汗根本不会知道这等小部族之名。也正因为他知道脱克兹部是个与仆固部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的小部,纵然这脱克兹部背后有五德营这个不得不正视的势力,表面上不敢怠慢,眼里却已露出轻视之意。安多也不是笨蛋,思然可汗这神情自落在他眼里,他心头暗自恼怒,忖道:我当你是好人,原来也是狗眼看人低。哼哼,你可知你这条命已在薛帅算计之中了吗?薛庭轩的计策极为缜密深远,安多也觉定能实现,而且仆固部根本不会怀疑自己,更是踌躇满志,仿佛现在就已立下了大功。

他的眼神有点异样,思然可汗是一点都没察觉,可是边上的赫连突利却看得清清楚楚。这次献牛眼乃是大汗亲自动手,以示对五德营的尊崇与亲善,连他这台吉都不能近前。一见到安多的神情异样,赫连突利心头便是一紧,忖道:这这人要对大汗不利!

思然可汗的为人颇为迟钝,看不出来,但赫连突利岂是等闲之辈?先前司徒郁说有人要刺杀思然可汗,他已觉那是薛庭轩之计,定然是想挑拨仆固部和阿史那部,所以行刺之举可能会有,却多半会是如当初那个名叫俞名录般的死间。自己正是因为无法如薛庭轩一般眼都不眨一下便派出死间,所以上一回落在了后手,不过计策可一不可再,这次薛庭轩再派死间,自己已有一定之规,再不会任他摆布。但是一见安多那种一闪而过的异样眼神,他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他自负有识人之明,这个脱克兹安多不论从性情上看,还是从身份上看,都不会是个能充死间之人,所以他对安多根本没有什么防备。但安多这一刹那的眼神却让他的信心动摇起来了。

难道,这安多身为一族之尊,真有替五德营去死的觉悟吗?

这一瞬间,赫连突利发现,自己无论怎么重视薛庭轩,只怕仍有可能是小看了他。这个对手,狡滑如狐,残忍如狼,狞厉如鼠虎,也许,真的是一个连自己都无法对付的对手。他正在想着,却听安多道:“大汗,安多得蒙大汗恩赐,无以感激,只好敬大汗一杯。”

安多拍了拍手,一个人托了一个大托盘上来。这托盘上有个酒坛,边上则是个锦盒。西原用马奶酿酒,大多用的是木桶,这种坛子酿酒之法是中原所传。脱克兹部信仰中原传入的法统,因此他们部中酿马奶酒却是依中原之法。那人将托盘放到案上,安多拍开封泥,坛中忽地有一股极浓郁的酒气升腾起来,便是突利也闻到了。西原酿酒之术甚粗,思然可汗从未见过有如此浓冽之酒,一闻到酒气便食指大动,叫道:“好酒!”

安多几乎谄媚地笑道:“大汗真是神目如电。这玄玉浆是我族按秘法所制,大汗一下便闻出来了。”

西原没有中原的煮酒之术,所以酒味大多不厚。思然可汗是个好酒之人,见这酒竟有如此醇厚,已是忍耐不住,道:“不知安多大人是怎么酿出来的。”

安多道:“其实说出来也不难。大汗,这玄玉浆初酿也甚薄,但盛以中原之瓮,深埋地底,吸七载日精月华后,一坛之酒缩成一半,便成了如此。”

思然可汗听得这样一坛酒居然要七年方能酿成,更是迫不及待,叫道:“快,快拿我的金杯来!”

安多道:“禀大汗,安多此次奉命而来,薛帅还命我向大汗奉上一份薄礼,乃是福寿双杯。”他说着,打开了锦匣,从里面取出两个金杯。这两个金杯做得甚是精致,更兼打磨得金光灿灿,一看便是宝物。思然可汗没想到除了正礼以外,还有这等礼物,不由乐不可支,正待过去伸手接过,一边司徒郁突然拦住他道:“大汗,且慢。”

安多突然拿出这酒和金杯来时,赫连突利并没有多心。如果有人说薛庭轩会命安多来下毒,赫连突利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计策实是愚不可及。不过,思然可汗也不能就这样当场把安多献上的酒喝下去,反正冠冕堂皇的话有得是,就说这一杯用来祭天祭地之类,先把金杯和酒都收下,这样既不缺了礼数,也能以防万一。可是他还没说话便听得司徒郁的声音,不由一怔,心道:司徒先生要做什么?哎哟,难道这安多真想下毒?登时心头一凛,也站了起来抢步上前,叫道:“大汗,且慢!”

也许,司徒郁说的都是真的,也许,真的是阿史那唆罗想要毒死思然可汗,再嫁祸给五德营。但赫连突利知道,就算阿史那唆罗真有这个主意,薛庭轩也一定知道。但薛庭轩更可能的是将计就计,故意让安多付诸实施,以之来挑拨仆固部和阿史那部,而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

听得赫连突利的声音,安多一点也不会意外,但司徒郁先行叫出来,却让他多少有点奇怪,因为这一点已在薛庭轩估计之外,薛帅没跟他交待过。不过他倒也不慌乱,只是静看着赫连突利走过来,忖道:薛帅真是神机妙算,此番赫连台吉终于上钩了。

就在仆固部设宴的当口,薛庭轩跟随阿史那钵古的增援军班师正在半途打尖。

薛庭轩走进大车中坐了下来,看着对面这人,慢慢道:“北斗兄,吃过了吧?”

这个人是在共和军撤退时被俘的。当时薛庭轩听得正在四处厮杀的四部突然惨叫连连,大感奇怪。那个时候,共和军兵败如山倒,虽然也有死战不退之人,但在五德营雷霆万钧的攻势下,已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如果有人能在这等败局下还能反击,那此人实在是个难得的将才。薛庭轩起了爱才之心,当即过去查看,谁知一看之下,却发现原来对手仅是一人而已。岂但只是一个人,而且此人并无坐骑,一条腿也已受伤,手中握的更是一把腰刀,但即使如此,四部的五六个骑兵竟然只能围着他团团打转,一直近不得,反而一不当心便有人中刀落马。

此人绝非寻常之辈,定要生擒之!薛庭轩见到这人的第一眼便有这个念头。但纵然这人已走投无路,仍是困兽犹斗,直到薛庭轩调来几辆厢车,将他四周围住,这人才无法反抗,只得束手就擒。

被擒后,一开始此人仍是一言不发,直到有个投降的共和军军官说,此人名叫北斗,并非军官,而是大统制亲自遣在胡继棠身边的密使。薛庭轩得知了北斗的身份,不由大喜过望,下令好生将养。纵然按他当初所定之计要去阿史那部入赘,仍是将北斗带在身边。就算北斗一直不肯坦白,他仍不肯放弃,也一直都以礼相待,尽管北斗身上的重镣一直不取。

北斗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的敌军大帅,沉声道:“薛元帅,我既已落入了你手中,要杀要剐,那随便你,多说无益。”

薛庭轩叹了口气道:“北斗兄,今日薛某不是来劝降的,只是偶有所见,心有所感,想向吾兄请教。”

所谓的“请教”,当然不会是真的请教。北斗却也淡淡一笑道:“薛元帅请说。”他明明身有重镣,但薛庭轩对他如同老友,他对薛庭轩也一如常人。

薛庭轩道:“那还是当初薛某初到西原。因为在朗月遭到惨败,人心惶惶,我也刚接掌五德营,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出去射猎解闷。走过一程,见前面有片树林。”北斗不卑不亢,而薛庭轩却也不急不躁,当真跟说故事一样说了起来。北斗心知薛庭轩定有深意,但见他成长于军旅之中,几乎是在征战中长大,此时说来却平缓和易,全无锋芒,说起五德营当初在朗月省惨败,只得再次西行之事,仍是语气平和,心中不觉亦有几分佩服,忖道:我只以为大统制是天下一人,不料这薛庭轩倒也有大统制三分神情。却听薛庭轩接道:“这片树林历年已久,好几株都长成了参天大树,其中有一株更是粗可合抱,高达十余丈。”

在西原的深山幽谷之中,粗可十围的巨木也不少,但平原上这么粗的大树却也少有。北斗嘿嘿一笑,道:“薛元帅可曾在这大树之上见到择木而栖之良禽?”

薛庭轩心道:这北斗倒真是武全才。其实他倒不知道,大统制极能识人,而北斗更是他秘密统辖的南北两天官之一,自然非寻常之人。但薛庭轩要说的,却不是良禽择木而已。他笑了笑道:“乔木自有鸟栖,那棵树因为长得高大,枝杈也多,因此上面遍布鸟巢,远远望去,几乎一树皆鸟,而边上那些树却不见有什么鸟。”

这句话倒出乎北斗意料之外。在北斗心中,只觉薛庭轩会说良禽有择木而栖之明,在西原的五德营自是一株乔木,自己这只良禽若是不栖便是不明了,没想到薛庭轩说的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不知薛庭轩还要说什么,便接不下去,而这一切都落在薛庭轩眼里,他只作不知,仍是不紧不慢地道:“见到这一树之鸟,当时我甚是欣喜,便抽箭欲射,只是想到君子不射三春之鸟,非止仁也,为其正值哺子之时,射一鸟实亦杀其数子,不如留到夏日,再来取之,如此便可生生不息,于是便回去了,还下令我军上下,不得在此射猎,让这些鸟可以生息。”

北斗又是一怔。薛庭轩说到这儿,让他更摸不着头脑,实在不明白薛庭轩想说什么,不由插嘴道:“便是如此吗?”

薛庭轩笑了笑道:“自然还没完。到了夏日,有一天我想起此事,想来幼鸟已经长大,射杀一些也无伤大雅。谁知,当我到了那里,远远地却未听得鸟鸣。我便觉奇怪,待走近了一看,却见满树仍是鸟巢,却大多破损,竟连鸟蛋都没一个了。北斗兄,你道为何?”

北斗道:“想必是候鸟南归”他这话说了半句便停住了。候鸟南归,那也是要到秋后,哪有夏天便飞光了的。他正待再说,薛庭轩却已笑道:“当时我亦百思不得其解。这时突然听得一声鸟鸣,我才算明白过来,原来,这树上来了一只苍鹘筑巢。”

北斗点了点头道:“苍鹘乃是猛禽,虽然不大,但它一来筑巢,别的鸟自然逃得一干二净。”

薛庭轩道:“正是。我见这树上有了一只苍鹘,把满树之鸟全都赶跑了,害我白等一季,当真是怒从心头起,定要将这恶鸟除去。但北斗兄,你知道,我一手已废,平时也只能用单手发的弩弓,这弩弓不比军中的射雕弓,射程不过二三十步,苍鹘却不是寻常之鸟,飞得又高又快,实不易射。而且此鸟极易记仇,一旦射之不中,它便白天黑夜想来找我报仇,那也不是件好玩的事。”

苍鹘通灵,能够记仇,这种传说北斗也听说过,但薛庭轩这么说多半也是胡扯。他顺口打了个哈哈道:“既然如此,薛远帅便放过了它吗?”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岂能放过。薛某有时也不是君子,犯我者,虽睚眦之微,十年亦必报之。”

“犯我者,虽睚眦之微,十年亦必报之。”这几句话薛庭轩看似玩笑出之,北斗却是心头一沉,忖道:他他真是这样的人,还是故意这样说的?薛庭轩说的是自己,但北斗想到的却是大统制。大统制心细如发,过目不忘,驭下又极严,不论谁有点什么过错,这过错也不论有多轻微,大统制都能明察秋毫,必有惩治。这种赏罚分明固然能得属下死力,却也使得属下终日惴惴不安。北斗地位不低,可每当他面见大统制时却是胆战心惊。现在听到薛庭轩的话,似乎话中有话,不由令他心惊。他笑了笑道:“那么,薛元帅,你可曾将这苍鹘射杀?”

北斗的声音已隐隐有些不太自然,而这一点细微的变化薛庭轩已敏锐地捕捉到了。只是他装作浑然不察,仍是淡淡地道:“苍鹘个头虽不大,要射苍鹘,却实是大为不易。草原上的羊鹰算得凶猛了,最大的羊鹰双翼展开足有一人之长,一下便可叼走一头成羊,但羊鹰一见苍鹘便避之唯恐不及。你道为何?因为据说苍鹘通灵,而且是天下两种可以倒着飞的鸟类之一,更能直上直下。苍鹘欲捉羊鹰,往往趁羊鹰下击时突然直直飞起,趁羊鹰扑空,又马上直直扑下,将羊鹰双目抓瞎。”薛庭轩说到这儿,打了个哈哈道,“我欲射苍鹘,也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射之不中,便也只好等它来报仇了,岂可招这等无妄之灾?因此索性把马拴到一边,我便等在树下,一直不动。这一等,居然等了足足两个时辰。”

不管薛庭轩说的是不是真事,北斗已被吸引住了。他道:“这时那苍鹘来了吗?”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这苍鹘当真好耐性。那棵大树遮天蔽日,它虽有草间滚豆之眼,多半也看不清我,但仍是在空中盘旋了足足两个时辰方才落下。我一见它落到枝头,立时射出一弩箭。这一箭已是候之久矣,而这苍鹘却全无防备,结果我射个正着。”

北斗本以为薛庭轩的故事还会有什么转折,却没想到居然便这么结束了,不由一怔,道:“射中了?”

薛庭轩道:“自然。虽然这苍鹘还在地上乱扑,但箭矢已穿透它的前心,自然活不成了。我射死了这苍鹘,正觉索然无味,忽听得树上传来雏鸟鸣叫,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苍鹘是在养雏鸟,所以最后才会沉不住气。”

薛庭轩顿了顿,又道:“那天我将这苍鹘之雏捕来,正待返程,忽然看见这树林另一头有棵树上还有一个鸟巢,样子与这苍鹘的巢一般无二。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片林中也不容两只苍鹘,这里怎么还会有个巢?当时便觉奇怪,于是打马过去看了看。一看之下,才发现那是个已弃之巢,从巢中残存毛羽来看,居然是我射杀这苍鹘的。到了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初我发现这棵遍是鸟巢的大树时,那苍鹘原来也发现了。只是它居然在林边筑巢,定然打的是与我同一个主意。因为一旦直接筑到这大树上,那些先来的鸟雀便惊逃得一干二净。而它将巢筑在一棵全不起眼的林边树上,这大树上的鸟群全然不察,它便可以源源不断地捕食鸟雀了。只是育了雏鸟时,苍鹘捕的鸟越来越多,最终群鸟发觉,弃树远遁,它才将巢筑到这大树上来。”

薛庭轩说到这儿,又是淡淡一笑,道:“参天大树,本可遮风蔽雨,却也不可恃。树越大,被苍鹘这些猛禽觊觎亦在所难免。北斗兄,你以为如何?”

北斗已明白薛庭轩话中的深意了。薛庭轩又道:“良禽择木而栖,原来并非是越高大、越茂密的树木便越好。北斗兄,中原大地繁华靡丽,自不是西原这等化外之地所能匹敌。但良禽择木,为的是能活下去,而不是长得越肥越大便越好。”

北斗抬起头,忽然道:“薛元帅,英雄独尊。西原虽广,却也难容二虎,仆固部的赫连突利台吉,想必也不会同意薛元帅所论。”

薛庭轩听他说起赫连突利,不由暗笑。赫连突利的能力,北斗是到了他设计夺回思然可汗后才真正发觉,但自己早就已经设谋对付了。他道:“北斗兄,依你之见,西原英雄,我与突利相较如何?”

北斗道:“薛元帅神机妙算,固是今世豪杰,但突利台吉虽是胡人,有些人在,薛元帅想必不能高枕无忧。”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正是,北斗兄与我所见略同。所以,赫连突利现在想必已经要告别这个世界了。”

这话才让北斗真正地大吃一惊。赫连突利在共和军营中和薛庭轩暗通款曲,他是直到赫连突利夺回思然可汗后才发觉。眼下,五德营刚刚苦战得胜,仆固部则经共和军一役,实力颇损,这个时候如果双方再起冲突,得利的只是阿史那部,因此北斗觉得目前五德营和仆固部加深和睦关系方为上策。只是他实在有点不忿薛庭轩这种事事都了若指掌的模样,忍不住出口提了赫连突利一句,却没想到薛庭轩竟然已经在对付赫连突利了,而且看样子已经付诸行动。他也不再拐弯抹角,道:“薛元帅,眼下若杀了赫连突利,你们岂不是又要和仆固部征战不休,最终两败俱伤?”

薛庭轩道:“若是直接杀了他,那么楚都城与仆固部自然便势不两立,马上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了。但若杀他的是大统制所遣之人,而我军却是保住了思然可汗之命,你觉得仆固部会和谁势不两立?”

这个答案不言而喻,但北斗却还是莫名其妙。当初共和军出奇计拿下思然可汗,曾有两套计划,一套是当初真正实行的以思然可汗为人质、胁迫仆固部听命,另一套则是杀了思然可汗、嫁祸于五德营,所以一开始就埋了个伏笔,说五德营派了刺客前来行刺思然可汗。大统制最初定计,觉得后者更好,但必须见机行事,不可强求。后来发现五德营抢了先手,用死间先行指认共和军来西原散播瘟疫。这虽是事实,但大统制派出的行事之人极为精细,根本没有露出破绽,可五德营居然牺牲了自己的死间,使这条计策无法实施,所以最终选用了另一套计划。不过现在共和远征军已经撤退,五德营再想嫁祸给共和军实在没有什么理由了,仆固部难道真会相信吗?

他的眼神里开始有一丝不安,薛庭轩尽收眼底,只作不知,仍然淡淡地说道:“北斗兄,你觉得,刺杀最难的是哪一点?”

北斗沉吟了片刻,道:“理由。”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不错,刺杀一个人,甘辞厚币,遣发死士,买通内间,其实并不是太难,但行刺容易,寻找理由却难。因此兵法中有用间之道,却无用刺客之道,非圣贤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北斗武双全,也读过兵法,一听便知薛庭轩引的乃是兵法《行军七要》中的话。行刺只是用间的一项旁门左道,如果敌人并不是独木一支,那么行刺不论成败,都会让敌人同仇敌忾,士气高涨,以后不论正面相抗还是暗中行刺,都会加倍艰难,因此在实战中用得并不多。他身为南北两部天官之一,虽然有一身高强武艺,但仍是多在刺探军情而非刺杀敌手。待听得薛庭轩引《行军七要》,更觉心有同感,点了点头道:“薛元帅说得极是。”

薛庭轩微微一笑道:“用刺客,乃是行险之计,因此一般无用。不过仆固部眼下除了赫连突利之外,并无明察秋毫之人,杀他必能使全部大乱。而行刺时,务必要趁对方军心混乱、军容不整之时,眼下仆固部连大汗都被共和军劫持过,刚夺还不久,此时部族上下正是人心惶惶、众说纷纭之时,也正是行刺的大好时机。”

北斗又默然半晌,道:“薛元帅,眼下刺杀他固然很有可能,但刺杀他之后,又怎么让仆固部相信刺客非你所遣?”

薛庭轩道:“这便要用死间了。”

《行军七要》用间一章有谓:“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北斗抬头看着薛庭轩道:“愿恭听薛元帅妙计。”

薛庭轩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得意。这条计策深远缜密,就算赫连突利,多半要被刺之后才能想明白,事前自己连一个人都不能说,连在此计中担当重任的司徒郁和脱克兹安多都只能得知他们自己所知道的一部份。现在与北斗谈论自己这条得意之计,能够畅所欲言,实在有种说不出的快意。他道:“此计的关键,便是要用死间。当初我军与仆固部说好,只要共和军撤退,便派人向仆固部献俘。而派出之人,便正是所用之间。”他顿了顿,接道,“我向仆固部派出的使者,正使是我军中参谋司徒郁,副使则是归附我军的四部之一脱克兹部族长安多。”

北斗道:“脱克兹部?族长不是叫撒林吗?”

薛庭轩的嘴角微微一抽,微笑道:“北斗兄果然知彼知己。只不过你也有所不知,在你们来之前,那脱克兹撒林不愿服从我的安排,已被堂弟安多铲除。”

北斗点了点头道:“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除之。当时军情紧急,如此确是上上之计。只是不知薛元帅是让哪个人下手?”

薛庭轩道:“司徒郁是我参谋。他擅长西原各族方言,却非武人,不惯舞刀弄剑。”

北斗道:“那个安多为了一个族长之位便不惜杀了堂兄,这等人不太像是能充当死士的。如果是司徒郁的话,倒可以出其不意。不惯舞刀弄剑,其实并不是什么问题,只是薛元帅肯牺牲一个这般得力助手吗?”

薛庭轩道:“然也。安多眼高而手低,让他不惜一死刺杀赫连突利,他当然不肯。我对他说的是,行刺者另有其人,他只是吸引旁人注意,好让那人下手。”

北斗叹道:“果然。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安多这般应该能够胜任。只是,这条计恐怕仍然瞒不过赫连突利。”

薛庭轩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他低声道:“不错。北斗兄以为如何才能成功?”

北斗道:“行刺的,定然另有其人。但此人要接近赫连突利实非易事,更难的是行刺成功后,有谁会相信这刺客是中原所遣?就算那刺客不惜一死,薛元帅在他身上放些物证,恐怕也难以让人相信。”

薛庭轩道:“若是用物证之类东西,只怕连思然可汗都骗不过。这条计策,方才所言只有过是第一层,其实还有第二层。赫连突利也一定如北斗兄这般想,一眼便看得出安多不是个行刺的料,更有可能下手的是司徒郁。但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所以假如不可能当刺客的安多偏生就是刺客,那又如何?”

北斗想了想,迷惘地摇了摇头道:“薛元帅,恕我愚鲁,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要骗过赫连突利这等人,唯有比他多看一层。这第一层计策,在他眼里不值一哂,而他也明白我是不会想出这等下策来,所以他肯定认为还会有第二层,也就是表面上是安多行刺,实际却是司徒郁行刺。我要设的,便是将层次与他错开,在这一层里,再布一层。事先,让司徒郁先行向思然可汗告密,说安多有刺杀可汗之心。这般一来,在赫连突利心中,就有了个成见,觉得司徒郁和安多定然不是一路之人,安多只不过是用来牺牲掉的小角色而已。”

北斗越发茫然。本来只是与薛庭轩一问一答,但此时不知不觉就已经成为一个侧耳倾听的提问者了。他道:“就算那赫连突利有了这样一个成见,难道就能刺杀他了?”

薛庭轩又是淡淡一笑道:“北斗兄乃是此道高手。要刺杀一个人,什么时候是最佳时机?”

“那自然是趁其不备之时。”

薛庭轩眼中一亮,道:“正是。赫连突利不是等闲之辈,他对旁人的戒心从来不会少,但假如你从悬崖上摔下去,有两根树枝可抓,一根上面尽是锋利的倒刺,另一根却坚韧平滑,你抓哪一根?”

北斗似乎有点明白了,他道:“薛元帅之意,是说让赫连突利在慌乱中乱了阵脚?”

薛庭轩点了点头:“安多是一根尽是倒刺的树枝,而司徒郁则是一根坚韧平滑的树枝。假如在仆固部招待我军献俘的大会之上,司徒郁突然指认安多要以毒酒鸩杀思然可汗,这时赫连突利会怎么想?”

北斗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想,以赫连突利之能,他哪个也不会信,而是要看个究竟。”

薛庭轩道:“正是。赫连突利对思然可汗忠心耿耿,而且此人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但这一点也是他最大的破绽,他不容易相信任何人,不管什么事都要眼见为实,宁信其有,勿信其无,所以一定会上前将思然可汗拦在一边,自己看个究竟,而此时,就是刺杀的最佳机会。”

北斗道:“让安多动手吗?也许是司徒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