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慕桥走了进来。郑昭见他一脸沮丧,心中一沉,低声道:“左兄,不顺利吗?”

左慕桥行了一礼道:“先生,实是汗颜。我在渔行有个朋友,本来说好能物色个靠得住的人,谁知今天一去,他说情况有变,太守突然过江坐镇东阳,亲自下令收缴所有船只,近期片帆不得入水。”

郑昭扫了他一眼,淡淡道:“麻烦左兄了,看来他们是不将我捉回去,死不甘休啊。”

左慕桥忙道:“先生不必担心,你先在这儿住几天,我再去想办法。这几天,委屈先生不要出门,现在外面也查得越发紧了。”

等左慕桥一走,郑司楚小声道:“父亲,这左先生靠不靠得住?”

郑司楚实是有点不相信左慕桥所言。但郑昭只是微微一笑,“不用怀疑,他很可靠。”

真不知父亲哪来的信心。但这句话郑司楚没说出口,只是道:“父亲,现在我们怎么办?”

郑昭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静观其便,顺便你和你母亲两人好好养伤吧,总会有办法的。”

郑司楚暗自叹了口气。现在也的确只能如父亲说的一般,静观其变了。只是他觉得,在东阳城呆得越久,就越是危险。如果真被查出来了,是束手就擒还是大打一场?

吃过了晚饭,左慕桥又喜形于色地过来见郑昭,说找到了一个还留着船的渔民,许以重酬之下,那渔民明晚愿意送他们过江。听左慕桥这般说,郑昭却有点迟疑,道:“左兄,这人靠得住吗?”

左慕桥道:“应该靠得住。这人是个赤贫光棍,平时靠打渔为生。现在渔船被缴了,他生计都断了,才不惜铤而走险。”

郑司楚一直在边上听着,皱了皱眉道:“左先生,这人渔船被收缴了,怎么还有船?”

左慕桥笑了笑道:“郑公子放心,你见了便知道。”

郑昭突然道:“左兄,最好我去见他一面,好先付他定金。”

左慕桥道:“不劳先生费心,酬劳我会给他的。”

郑昭道:“不仅是这样,安知这会不会是个圈套?左兄回来时,可曾见到可疑之人吗?”

左慕桥摇了摇头道:“我自己不曾过去,是按先生说的让别人过去说的。只是先生,您亲自去的话,要不要紧?”

郑昭笑了笑道:“这个不必担心。”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事不宜迟,今晚就再过去一下。就算是圈套,他们今晚多半不会发动。”

左慕桥想了想,道:“也好,我马上去安排。先生,您要是发现不对,立刻出来,我让马车在拐角等你。”

郑昭道:“如果真是圈套,就算马车也逃不掉的,不如就是我独自过去吧。这样万一我不回来,还能请左兄照顾贱内和犬子。”

郑昭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郑夫人也听出意思来了。万一是圈套,郑昭显然是想牺牲自己。她张了张嘴,正待说话,郑司楚忽然道:“父亲,我随你去。”

郑昭一皱眉:“你去做什么?”

郑司楚动了动受伤的手臂,道:“我已不碍事。如果是圈套,有我在,父亲您总回得来。”

郑昭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动。他看了看郑夫人,见妻子眼里有些闪烁。他想了想,道:“也好。不过,司楚,你别跟我一块儿进去,在暗处当接应。”他又对左慕桥道,“左兄,请你为我父子准备两套你号里工友平时穿的旧衣服,要一直穿着的,不要洗过的。”

左慕桥道:“有,有,即刻就好。”

等左慕桥一走,郑夫人急道:“阿昭,你要用那一张面具了?”

进了东阳城后,郑昭就把先前那张面具洗掉了,在左慕桥面前都是以本来面目示之。虽然左慕桥绝对可靠,但这张面具已是郑昭最后的本钱,也一直没拿出来。听夫人这样说,郑昭笑了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确实还不是时候。假如真是圈套,用面具亦没用。假如不是的话,这面具可以留到上了船再用,反正凭他的秘术,那渔民不足为虑。让那渔民送自己一家过江,希望实是极为渺茫。但就是因为希望渺茫,更要不惜一切抓住这一线生机,只是这些话也不必和妻子和儿子多说。

左慕桥的行里有十几个徒工,高矮胖瘦都有,不多时就拿了两件衣服过来,郑昭和郑司楚换上了后,居然还挺合身,十足便是两个渔行伙计。左慕桥已备好了马车,好在现在东阳城只对出城的西门查得特别紧,并不曾禁夜。

东阳城虽然不是十二名城之一,但由于此城与名城东平几乎是一体,所以一样十分繁华。暮色沉沉,但街上仍是灯火通明,歌肆酒楼都还在营业。走过繁华的大街,马车转入小巷,随着路越来越偏僻,郑司楚已觉得夜风渐渐大了,风中所带的水汽也越来越重,想必已快到江边。

东阳城依江而建,南门乃是水门。说是南门,但由于这十几年来天下承平,反正有大江做天然屏障,码头越来越大,南门形同虚设,沿江的城墙都已被拆了不少,拆掉的地方便有渔民聚居,不下千户。平时这一带是东阳的鱼市,就算晚上一样有酒楼来采办鱼鲜。虽然现在下了封江令,但渔民在江边都用竹子在江中围出鱼笼,将打来的鱼养在里面,所以来买鱼的人仍然有不少。近江边时显得十分偏僻,到了江边反倒热闹起来了,不但开了好多家鱼馆,风中还偶尔传来几声琵琶的声音,想必是给吃鲜鱼的客人助兴的。

到得一个拐角处,左慕桥停下车,小声道:“先生,那渔民在最边上,那个门前挂着破网,顶上是用稻草苫着的便是。那人叫许四宝,先生您跟他说十九公想买泥步鱼便行了。”

泥步鱼是江中一种无鳞之鱼,长得很肥,但由于是食江底腐草为生,一向没人吃,买来只是喂猫的,平时也不太会有人买泥步鱼。至于说十九公,那是怕万一有人真来买泥步鱼,弄混了耽误正事。郑昭心知这是左慕桥当年当细作时与耳目接头的故伎,过了这么多年又用出来了。他微微一笑道:“多谢左兄大恩。”

左慕桥道:“先生这是什么话。万一有什么不对,您立刻和公子过来,我在这儿等您两位。”

郑昭道:“不必了。如果真出了事,请左兄带犬子回去,不用等我。”他也不让左慕桥再说,便转向郑司楚道:“司楚,走吧。”

他们提了灯下了车,向前走去。这一段已是渔市边上,极是冷僻。那些有鱼可卖的人家,都在门口竖根柱子、挂上灯笼,但这儿的渔民多半打了鱼来自己吃,只是零星出卖换点粮米油盐,所以连灯笼都没有,很多人家里连油灯都没点。他走了一阵,只见前面越来越暗,但隐约已能看到前面有间小屋,门外晾着渔网,正是左慕桥说的那个许四宝的家。郑昭小声道:“司楚,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出来时,若没事,便会用灯划两个圈。如果不见这两个圈,你便自行回去。”

郑司楚心里突然一阵痛楚,急道:“父亲”

郑昭道:“不要多说了。你我父子若缘尽于此,那也是天命,只是希望老天别对我如此苛刻。”他说出这话又觉未免太不吉利,便笑了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连那些杀手都无奈我何,不用太担心。”

看着父亲的背景消失在暮色中,郑司楚心头不禁又抽紧了,暗暗道:父亲,你一定要回来。记忆中,父亲对自己只是严厉,温情十分难得,但现在他对父亲却有种依恋之情。

春暮的大江,汤汤而流。今夜不算是好天,浓云密布,偶尔才有点星光透出云层。这时却听得有几声琵琶声传来,声音很轻,更不知哪里竟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若是闭上眼,依稀却如当初和程迪文去酒楼买醉时情景。郑司楚其实也颇喜饮上几杯,但这一路从来不曾喝过,闻到这阵酒香,更觉心痒难搔。

到了五羊城,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他正想着,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他吃了一惊,忽地一下站直,却听有人喝道:“什么人?”

被发现了!郑司楚一阵沮丧,后悔不迭。而今岂是当初在雾云城的时候,自己居然会得意忘形,全然不备。只是现在跑的话,父亲一定会被捉住的,他索性不动了,心中却已飞快地打着主意。

怎么回答?自己说话不是之江口音,一定会被听出来的,他索性“啊”了两声,向那声音迎上去。这时来人也走近了,到了近处,郑司楚又是一惊。

来的,是两个身着共和军服的士兵!

那两个士兵隐约见有个人,原本还吓了一大跳,生怕遇上了什么鬼怪,喊一声纯是壮胆,待见那人迎上来,嘴里却是“啊啊”的说着,一个哼了一声道:“是个哑巴啊。”十聋九哑,不过聋子基本上全是哑巴,哑巴却并不全是聋子,眼前这个听得到说话,显然不是聋子,倒好办一些。黑暗中,一个士兵打着火绒,照了照郑司楚,道:“你是哑巴?”

郑司楚点了点头,又“啊啊”两声,手里还胡乱比划着。另一个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话却不是轻易比划得出来的。郑司楚又胡乱比划两下,心道:做哑巴就是这点好处,反正你猜什么都成。

他比划着,那士兵已闻到了他衣服上一股咸鱼味,哦了一声道:“你是来买鱼的吧?”见郑司楚连连点头,这士兵对同伴道:“走吧,别理他,弄都弄不清的。”

另一个士兵眼里却有点狐疑,“哑巴来买什么鱼?再说,这边的渔民尽是些穷鬼,要买怎么跑这边来?”

郑司楚暗暗叫苦。这个士兵倒是颇为精细,他在军中时,最希望士兵都像这人一样,但现在却希望当兵的全都愚不可及才好。但那士兵不依不饶,竟然拔出腰刀来喝道:“阿国,你去搜搜他!”

那个阿国来摸了摸郑司楚身上,道:“没武器。阿力,别多事了,走吧,再不去酒都没得喝了。”

那阿力却仍是狐疑不定地看着郑司楚,喃喃道:“好家伙,这人的皮肤也细了点,不能错放了,带他去见宣将军!”

他已生了疑心,越发不愿放手了。郑司楚心中不住价叫苦,不过他这一副苦相倒更像是无辜了,阿国多少生了恻隐之心,道:“宣将军喝得正开心的时候,你搅了他兴致,还不会被骂啊?宣将军可不是傅将军。”

阿力道:“宣将军可不是这等人。他喝酒归喝酒,公事可不会不放心上的。哑巴,你没事的话跟我们走一趟,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现在动手吗?虽然对手是两个,自己手无寸铁,肩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但拼死一搏的话,未必就输给这两个士兵。可是当真出手,父亲便逃不掉了。他只觉心中茫然,正自打不定主意,黑暗中忽然听得有人沉声喝道:“是阿力和阿国吗?你们吵什么?”

这声音并不远,竟然有种异样的熟悉。郑司楚又是一怔,那阿力却有点害怕,低声道:“是,是,宣将军,我们发现了个可疑的人。”

“可疑吗?”

黑暗中,有个人大踏步地走了过来。直到此时郑司楚才发觉这人原来就在不远处,自己居然一直不曾发觉。那人走得近了,嘴里还在道:“叫你们过来喝酒,你们也真不识趣,要让老傅听到了,又得唠叨个没完。”

这声音越发显得熟悉了,可一时间郑司楚也想不起来。这人到底是谁?他想着,那人已到了近前,道:“这是什么人?”

阿国抢道:“是个哑巴,是来买鱼的,宣将军。”

这时一阵夜风吹过,正将浮云吹开,月光映了下来,映得满地皆白,只见有个汉子立在前面。这人长相十分粗豪,奇怪的是怀里居然抱着面琵琶。琵琶这乐器向来是女子所用,但这男子抱在怀里,却并不让人觉得异样,反倒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气概。郑司楚脑海中如闪电掠过,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不由暗暗叫苦。

宣鸣雷!

此人名叫宣鸣雷!

那是在雾云城时,有一次他和程迪文去酒楼喝酒,隔壁有个人喝醉了撒酒疯,打碎了不少东西,店家本要拖他出去,是郑司楚替他付了账。记得那店家说,此人名叫宣鸣雷。本来郑司楚听过便忘了,但这宣鸣雷酒醉时抢过歌人的琵琶喝了一曲《一萼红》,让他印像深刻,现在看到他抱着琵琶才突然想起来。这人在酒半醒时和自己朝过相,还向自己示意感谢,说不定仍然记得自己。万一他认出了自己,那一切都完了。

郑司楚心中已是绝望,宣鸣雷也借着月光看清了郑司楚的样子。一瞬间,郑司楚发现他眼里闪过一道闪电一般的光芒,但转瞬就消失了,忽然笑道:“我道是谁,小四啊,你来这么晚,鱼没带?”

一听宣将军居然认得这人,阿力松了口气道:“宣将军,您认得他?”

宣鸣雷低声道:“别喊得跟打雷一样,我们可是溜出来喝酒的。小四是鱼行里的,我去讨鱼吃,他常给我留好的,先前我就让他帮我偷带点腌鱼出来,没想到现在才来,是不是老板看得紧,你偷不出?”

宣鸣雷好酒如命,薪水大半是喝酒喝掉的。上半月发了饷大请其客,下半月涎着脸向下属借钱度日,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阿力阿国都是他亲随士兵,平时骗了这长官不少酒吃,也让他骗了不少钱去买酒,自是明白。听他这样说,阿力倒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小四兄弟,别在意,是我的不是。”

宣鸣雷将琵琶递给阿力,骂道:“你们两个小子,真是搅了我酒兴,快给我去看着,火上还烤着两条鱼呢,别烤糊了。快去,一个接着烤,一个去钓,不给我钓一条云鲲上来,我饶不了你两个小子。记着,酒别喝完了!”

他们今天是奉命封江,但宣鸣雷酒瘾上来,实在忍不下去,偷偷叫这两个亲兵一同溜出来烤鱼喝酒。阿力和阿国是宣鸣雷亲兵,颇有这长官之风,也是两个好酒之人,一听长官要请他们,更是乐不可支,也偷偷上岸与宣鸣雷汇合。宣鸣雷所说云鲲乃是大江特产的一种大鱼,极是肥美,烤后味道更佳。但云鲲很少见,要钓条云鲲谈何容易,好在阿力阿国也知道宣鸣雷只是顺口一说,想吃云鲲罢了,并不是真个要他们钓云鲲上来。不过宣鸣雷先前在烤鱼,那两条鱼烤糊了倒不是小事,忙不迭地应声前去。

等阿力和阿国向江边走去,宣鸣雷似笑非笑地看着郑司楚。郑司楚心中说不出的忐忑。现在再寄希望于宣鸣雷没认出自己来,那只是自欺欺人了。只是宣鸣雷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什么不当场说破?他仍然猜测不出来。

宣鸣雷立了半晌,忽然道:“今晚真是个好天啊,月黑风高,江声不断。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

他话中后几句正是郑司楚那回在酒楼上听到的宣鸣雷所唱的《一萼红》中数句。听他这般说来,郑司楚再无疑虑。宣鸣雷岂止是认出来了,分明就是告诉自己,他已知道自己就是郑司楚。只是,郑司楚仍然不知道宣鸣雷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还想再戏弄自己一番?他闭着嘴,一声不吭,双手却已暗自握紧了拳头。

宣鸣雷是个水军军官,看样子,本领亦不会太弱,却不知能不能无声无息地杀了他。只是他那两个亲随就在不远处,只要他叫一声,那两人又会过来。何况,听他们口气,还有不少士兵就在不远处。虽然郑司楚不知道在这个偏僻地方怎么会驻扎这许多士兵,难道他们就住在江边这些破屋中吗?但声张起来,肯定不会是件好事,因此他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直不曾出手。

从江上,又吹过了一阵风。两人还是面对面站着一动不动,郑司楚却觉得背上已有点湿了。那是冷汗。他觉得自己已仿佛站了许久,但也清楚这只是个错觉,其实只过了短短一刻而已。慢慢地,他终于打定了主意,一脚极慢地向地上踩去。只消再过片刻,他便能一跃而起,一拳打向宣鸣雷的面门。

就在这时,宣鸣雷忽然低声道:“现在他们已听不到我们的话了,你说轻点吧,郑兄。”

第七章 瞒天过海

到了此时,郑司楚也不能再装模作样了。他低声道:“宣将军。”

宣鸣雷的眼里闪动了两下,带着点微微的嘲弄,“郑兄真是见外。我称你为兄,你却视我为外人。”

郑司楚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好。现在自己是大统制亲自下令要捉拿的要犯,而宣鸣雷是奉命捉拿自己的军官,他却仿佛在跟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在寒暄一般。

他到底想做什么?饶是郑司楚熟读兵书,自认足智多谋,也实在想不通宣鸣雷的用意。而此时宣鸣雷又笑了笑道:“郑兄,原本该请你去一块儿吃点烤鱼,喝点酒的,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想来,令尊大人也在附近吧?”

郑司楚心头猛地一跳。宣鸣雷难道是想从自己身上找到父亲的下落吗?可是,他真有此心的话,为什么要把那两个亲兵支开?郑司楚还不曾开口,宣鸣雷已经又笑了笑道:“本应留兄一聚,不过显然不是时候,后会有期了,郑兄保重。若是有缘,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他说完,便向后走了几步。暮色沉沉,宣鸣雷就如同沉没在无边的暮色中一般,一下消失不见。郑司楚不敢相信他就这般走了,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还沉浸在一种马上会遭一群执刀仗剑之人包围的错觉中。半晌,他才回过神来。

宣鸣雷真的走了。没有声张,也没有说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