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夷这样想着。现在他作为重编冲锋弓队三百户之一,驻扎在东平城,天天训练磨合,随时听命,准备随着大军南下。只是好几次在梦里,他都对郑司楚这个夺走了邓沧澜“水战第一”称号的五羊城少年将领当面说道:“不要就这么失败了,再翻起些大浪来吧。”

薛庭轩,郑司楚。这两个年轻的敌方将领,现在都已经崭露出自己的天份来了。在他们眼里,“陆明夷”这三个字根本还排不上号,也完全不会有印象。但有朝一日,这两个人必将对自己闻风丧胆!

只是这仅是陆明夷心底的一个秘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已经迫在眉睫。

十一月三日。

雾云城。

雾云城的城制,是以当初的皇城为中心,环绕着皇城建起三个外环区。一环区居住的,基本上是各部官员。

甚至在前帝国之前,雾云城就是天下第一名城。到了共和国时期,雾云城的规模已越发庞大。在旧有的三个大城区以外,又增加了两个新的大城区。距离内城最远的乌桓区,有人戏称是“云里雾里进城,云里雾里出城”。因为从乌桓到内城,若是步行的话,足足要花一天时间。

这一天的黄昏,一辆马车进入了杉垣区的一家名为“听月居”的酒肆之中。

杉垣区是雾云城最大的一个区,聚居着工匠、商人,以及共和国各级部门的下层属吏。在这儿,歌楼酒肆也是最多。这家“听月居”名字很别致,门面也不算大,基本上是一些低级官员和各部属吏每天回家后来喝上一两杯的所在。

十一月三日的黄昏,斜阳淡淡地映在墙角。共和二十二年的尾声,似乎也带上了一点淡淡的忧伤。这辆马车在院子里停下,一个跑堂的马上过来招呼。

从车子里走下来一个穿风衣的人。这人的风衣有个大风帽,将一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虽然雾云城的十一月已经相当寒冷了,不过这样穿法还是稍嫌夸张了。只是做生意的和气生财,客人别说穿件带风帽的风衣,就是把棉被裹在身上,跑堂的也不能说个“不”字,因此根本没有在意,仍是满面堆笑地将这人迎了进去。

那是个雅座,有个人在里面等着了。这雅座特别僻静,虽然现在天还未黑下来,但那人坐在里面却已是连面目都看不清了。那人端坐在案前纹丝不动,案头只点了一盏油灯,穿风衣的那人让随从侍立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与等在里面的那人相对而坐。一坐下,本已坐着的人便拿出一个扁扁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涂了一层白漆的木板,边上则是一支笔。那人拿起笔来,在木板上写了几个字:“顾公意下如何”。

穿风衣之人抬起头,看了看这人。如果有个职位较高的官吏在此,见到此人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穿风衣的人分明便是代理国务卿、吏部司司长顾清随。

郑昭昏迷后,顾清随成为代理国务卿。数月前,他曾集结一批议府成员,上了一条对大统制的不信任案。因为大统制执意要进行西征,第一次还只是昌都省一省开支,耗费的是毕炜在西靖省的积蓄,规模也不是很大,但第二次却出动了三个军区的兵力,几乎将一年的国库收入全部耗尽了。这一次西征假如胜利了还好,结果却是劳而无功,军事上毫无成果,反倒使得毕炜这个昌都军区的军事长官也战死在西原。为了弥补这个缺口,大统制又责令顾清随想办法增加国库收入。

顾清随跟随大统制已久,向来对大统制服膺无比,从不敢有违。当郑昭身为国务卿时,顾清随心中对郑昭很有点不满,觉得他竟然有时敢违背大统制的意愿,真个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是接替郑昭成为国务卿后,终于明白了郑昭的心思。

大统制刚愎自用。

这种念头,顾清随从来不曾、也不敢有过。但他一做上代理国务卿还不到十天,就不由自主地这么想了。特别是第二次西征失败,顾清随并非知兵之人,但也不是完全不知兵,在他看来,胡继棠和方若水趁着粮草尚未完全耗尽,及时班师是完全正确的,这使得五万远征军有七成多都安全返回了,保证了共和国的军事实力不受大的损害,大统制却认为胡方二人延误战机,罪大恶极。因为此事,顾清随第一次向大统制的决策提出了异议,说胡上将军和方上将军虽然战术上有误,但他们保全远征军大部的安全返回,功不可没,何况现在也是宿将渐渐凋零、后起战将尚未成长起来的非常时期,对胡继棠和方若水责罚太过,有可能会打击军心。但大统制却大发雷霆,指责顾清随想卖好给胡继棠和方若水,有结党营私之弊。结果,顾清随第一次被大统制骂得汗出如浆,胡继棠和方若水两人仍然被革职。

经过此事,顾清随有点心灰意冷。他本来就自觉能力不及郑昭,做这代理国务卿已觉勉为其难,如果大统制还要这样一意孤行,到时有什么不是全是自己担着,换句话说,自己是个随时都可能被舍弃的工具罢了。他越想越觉得前途渺茫,好在共和国的律法中有议府可以提出不信任案弹劾这一条,他就以此为武器,向大统制发动了第一次攻击。

本来,在顾清随心目中,共和国的律法至高无上,包括大统制在内都必须受其制约。但大统制强行解散了议府,终于让顾清随彻底丧失了信心。

大统制已经变了。大统制完全成为了当初的帝君,而且是最暴戾的帝君。为了共和国,要消灭的不是五羊城的再造共和势力,而是大统制!

当顾清随发现自己有这么一个心思时,他一时都吓呆了。现在大统制一定对自己加倍注意,虽然顾清随不相信连自己在想什么大统制都能知道,但他还是感到害怕。要消灭神一般的大统制,顾清随几乎要认为自己已经发疯了。可是这个念头越来越坚定,那就是大统制不死,共和国必将陷入翻天覆地的内乱中去——尤其是传来郑昭抵达五羊城,五羊城揭起“再造共和”的旗帜这消息的时候。

曾经与大统制一同创立起这个共和国的,文为郑昭,武为丁亨利。只是连这两个人都一叛一死,到了这时候,顾清随怎么都觉得共和国已经出现问题了,何况,他自己就是五羊城人,在五羊城度过了数十年,就算从这方面想,他也无法认同与五羊城为敌这个事实。

一定要杀了大统制!

如果说这本来只是一个念头,现在却已经成了顾清随的信念。他看着木板上这几个字,拿过边上一块抹布来擦去了,又拿起笔写道:“其人深居浅出,如之何?”

看到顾清随写的这几个字,坐在对面的那人微微一笑,但这回他并没有在木板上写字,而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纸上写得密密麻麻,字也很小,顾清随接过来对着灯光细细看了一遍,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纸上写的,是刺杀大统制的计划。这个计划相当严密,假如行事之人有足够高强的本领,说不定还真能成功。顾清随有过目不忘之能,看一遍便都忆记得了,但他看一遍又一遍,似乎想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左手则拿着抹布将木板擦了又擦,可右手仍然捏着纸不放。坐在他对面那人耐性倒是极好,不焦不躁,一般木然坐着。两人坐了许久,顾清随这才将纸还给对面那人,那人却一下凑到油灯上烧了,看着顾清随。顾清随拿起木板上,却迟迟不在木板上写字。

又过了良久,对面那人终于有点焦躁了,拿过木板来写了两个字:“如何?”

顾清随虽然面无表情,其实心头却似有滔天巨浪。他为了这个计划已策谋许久,但真个要实现的时候却又感到事先考虑的还是太少了。不是计划本身,而是对这计划实行后的情形,估计得还很是不足。

直到现在,大统制虽然解散了议府,将自己也软禁起来,但毕竟并没有撕破面子,自己还能够自由自在地来到这听月居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一旦真个执行了这个计划,那就和大统制成为势不两立了。计划一旦失败,自己当然万劫不复,顾清随也早有准备。只是他现在犹豫的,倒是这计划成功之后,事态真个能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吗?大统制固然刚愎自用,可是有大统制的世界和没有大统制的世界,完全是两个天地。失去了大统制,也许会变得比现在的情形更糟

想到这里,顾清随心里又是一震。这一点他一直没有想过。一开始见到大统制时,他对这个年轻人颇存轻视,随后却渐渐生了崇敬之心,直到敬若天人。当共和国真的成立了,自己也成为共和国有数的高官时,却觉得这共和国实在并不见得比帝国好多少,特别是当大统制的权威比过去的帝君有过之而无不及时,顾清随终于也开始怀疑,推翻帝国,建立共和国,究竟有什么意义。牺牲了那么多性命,换来了这个新生的国家,无论如何也应该比过去更好。可是,顾清随却甚至觉得,现在有些地方还不如过去。

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就在于两次失败的远征吧。不论哪个时代,穷兵黩武都是一个贬义词。共和国本来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国力正在不断恢复,但毕竟还只是恢复时期,那场几乎毁天灭地的大灾难过去了也没多少年,大统制却在这个时候一意孤行,发重兵远征西原,这已不能用“不智”一词来形容了。当初郑昭公然反对向西原用兵,顾清随虽然不敢附和,心中却极为赞同,盼着大统制能从善若流,不要做出这最错误的决断。

只是,大统制仍然走出了最错的一步。

现在郑昭已经到了五羊城,而且五羊城已经取得了第一个胜利,毫无疑问,共和国内战已经无法避免了。但是,假如大统制死了,内战真的能够消弭于无形吗?本来顾清随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突然想到,似乎自己的估计太过乐观了。至少,坐在对面的这个人所代表的势力,就更希望战争会延续下去,虽然他们嘴上说的是“咸与共和”。

他看了看对面的这个人。虽然明知对方是狄人,但看起来却完全没有异样。一般人总觉得狄人样貌和中原人大大不同,其实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狄人中有一些相貌与中原人有异,有一些却完全就是中原人的样子,眼前这个人,就根本和雾云城的普通市民没什么不同。他想了想,在木板上写道:“大事若成,狄复组当如何?”

这个问题,其实顾清随在与他们这批人接上头时,就已问过了。果然,这人想都不想,就抹去了木板上的字,写上了“咸与共和”四字。这个答案冠冕堂皇,可顾清随实在无法相信。因为大统制虽然一意孤行,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却当真已经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帝国时期,狄人进入中原,中原人都视其为蛮夷,所以他们也经常前来边境抢掠。可是进入共和国后,狄人不论在哪方面,都与中原人一般待遇,很多狄人开荒种地,转为农耕,生活安定,更是和中原农人一般无二了。对这些人来说,要他们再自成一国,上马抢掠为生,他们自己首先不愿意。这从方面来看,顾清随都不相信这狄复组还能再掀起什么浪来。

狄复组就算不死心,终究大势已去。所以就算他们想利用自己,但自己何尝不可以利用他们?想到此处,顾清随终于拿过木板,抹去了那人写的字,写上了:“二月三日。”

这四个字一写下,那人一言不发,收起了木板,向顾清随行了一礼,起身走了出去。他们两人在屋内至始至终都不发一言,此时仍是一言不发。待此人一走出去,顾清随长舒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仿佛身上卸下了千钧重担。

三个月后的今日,就是大统制的死期了。此后,事态将会如何变化,现在谁也不知道,自己也只能希望会转向好的一面。

也许,我才是再造共和的第一功臣。顾清随想着,但心里却仍然无可奈何地想到,也有可能,不论事成事败,自己都将骂名千载,遗臭万年。只是自己已经踏上了这条路,那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只能一步步向前走去。

与顾清随密谈的那人出了听月居,跳上一辆马车。这马车里已经坐了一个人,见他进来,这人向边上让了让。等车驶出一段,才低声道:“谈成了?”

“成了。”

这人也长长舒了口气,微笑道:“果然如大师公所言。屈木出,你可立下了不世之功。”

这屈木出脸上仍是十分凝重,低低道:“还不见得。任重而道远啊。”

这人叹了口气。他们这狄复组以“狄人复国”为宗旨,但就算他们这些铁杆信徒也知道这口号现在越来越没有号召力。他顿了顿,又低声道:“不要多想了,中原人有句话,叫尽力而为,我们便尽力而为吧。希望,”说到这儿,他脸上又浮起了一丝笑意,“鸣雷已经在南边立下了脚跟,不论哪一边得胜,最终胜利的必将是我们。”

屈木出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霁色,点点头道:“不错,尽力而为吧。”

屈木出与顾清随会面后一月有余,十二月二十四日,在五羊城里,有人前来请见五羊城水军新晋的校尉宣鸣雷。

宣鸣雷到五羊城后,和郑司楚一样,军衔暂定为骁骑,升为校尉看似连升了三级,其实他在东平水军时就已是翼尉,而此战他立功极大,所以晋升时就按他原有军衔晋级。郑司楚也一样,本来就是校尉,他在此战中功居第一,甚至邓沧澜“水战第一”的称号都让他夺了过来,所以他按原军衔升为都尉。五羊城后起的七天将中,年景顺和谈晚同两人军衔都是校尉,其余几个都是翼尉或辅尉,如此一来,郑司楚和宣鸣雷后来居上,已经超越了七天将中大部分人,但五羊城军中对他二人都已传为神话,谈晚同和崔王祥更是已将宣鸣雷补了战死的纪岑之缺,成为新的水天三杰,因此军中无人对他二人的越级提升感到不满,甚至有人觉得他们升得还太慢。

这一天在民间是祭灶的日子,申芷馨在家和父亲一块儿做祭祠没过来,宣鸣雷便在住处喝了点酒。五羊城的饮食精益求精,只是申芷馨严令他不得酗酒,他这阵子从来没有喝醉过,便是申芷馨不在边上,他也很是自律,没敢和以前那样每喝必醉、每醉必发酒疯。当那人找到他时,宣鸣雷正在自己小屋中一边喝酒,一边烤海贝。听得有人来找自己,他还一愣,只道是郑司楚、谈晚同这些人,待见到一个水军士兵引着的人进来,他便是一惊,叫道:“泰”

那人不等宣鸣雷说完,已笑道:“鸣雷兄,好久不见了!”

宣鸣雷脸颊抽了下,也笑道:“是啊,好久不见。”

那水兵见宣鸣雷与来人已经认识了,便笑了笑道:“宣将军,你们聊吧,那我先走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好。”待这水兵一走,宣鸣雷压低了声音道:“泰不华,你怎么过来了?”

这泰不华拱拱手道:“鸣雷,我是奉令叔之命,前来拜见郑国务卿的。”

宣鸣雷听得他说要见郑昭,更是吃惊,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要见他?我不是告诉叔叔了,郑大人是有异术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泰不华微笑道:“所以现在根本不用瞒了。”

宣鸣雷更是吃惊,呆了呆,忽然道:“叔叔决定放弃复国之念了?”

泰不华点了点头。宣鸣雷犹豫了一下,又道:“大师公也同意?”

“正是大师公的意见。”

宣鸣雷沉默不语。

宣鸣雷的叔叔名叫屈木出,是手创狄复组的高层。狄复组共有三组长,而这三组长之上,更有一个从没人见过的谋主大师公。宣鸣雷自然也自幼就是狄复组成员了,由于他很小的时候就崭露出军事天赋,加上自幼就被当成中原人养大,没人知道他是狄人,所以一直在东平水军做到了翼尉军衔,舟督之职。只是当他得知大统制派下了一个身怀秘术、能够读心的马先生下来时,宣鸣雷便知自己已面临绝境。不论那时他把郑昭一家放走还是交出去,郑昭一旦被抓住,马先生肯定能够知道自己与郑氏一家碰过头,那时自己这个秘密也再不可能继续隐藏下去了,所以只能当机立断,全力协助郑昭一家南逃。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却又因此与马先生狭路相逢,只是马先生为什么竟放了他们一马,宣鸣雷直到今日都没搞懂。可不管怎么说,他这个秘密在郑昭面前也已不成为秘密了。郑昭曾表示过,对狄复组持有限的同情,现在双方既然共同与大统制为敌,可以有一定的合作。只是宣鸣雷明白,只消狄复组坚持狄人复国这个宗旨,大统制被打倒的那一天,狄复组的末日也就到了。让他没想到的是,狄复组居然放弃了狄人复国这个执念,那合作的前景便更加看好。只是他虽生得有点粗豪相,其实精细之极,思虑深远,泰不华的这一席话他听来已打了个七折八扣。虽然泰不华传来的消息如此,但这到底是不是狄复组高层真正的意思?

他想着。他自幼就是跟随中原人长大的,那养父母很是善良,将他视若亲生,也根本不知道他是狄人,和他说起当年狄人杀掠之事,充满了愤恨。但说起那些诚实狄人遭中原人欺凌时,也一般充满了同情。那时宣鸣雷就觉得,也许大统制提出的各族共和,一律平等才是更好的出路。至少,就算将来狄人复国已成,要杀戮无辜中原平民,他也绝对干不出来。这个想法他曾向叔叔提出过,但那时叔叔分明对自己一顿破口大骂,说自己吃多了中原人的饭,已忘了身为狄人的根本。现在叔叔突然改变了观点,宣鸣雷心头的怀疑远比欣慰为多。

更有可能,叔叔只是作一下表面上的退让,为双方的合作扫清障碍。郑昭肯定不会如此轻信,而叔叔也并不需要郑昭真正相信,只是为了在双方心照不宣下达成合作的协议罢了。宣鸣雷突然发现自己的心里竟是如此苦涩。

狄人复国,真个如此重要?

他想着,叹了口气。希望叔叔能够真的放弃狄人复国这个不切实际的宗旨吧。宣鸣雷原本身在共和军中,心底却将共和军当成了敌人,但现在与这些中原军人并肩作战,不仅有好友,甚至,还有申芷馨,慢慢地,他发觉再不能将这些中原人仅仅看成是势不两立的异族,而是一样有血有肉的同胞。

假如芷馨知道了我是狄人,她会怎样?

想到这儿,宣鸣雷不由淡淡一笑。自己已有一半血脉是中原人,如果芷馨嫁给自己,生下的孩子就只有四分之一狄人血脉了。当自己成为狄复组的高层时,就一定是狄复组真正改变的契机。他点了点头道:“好,我马上就去安排。”

泰不华与郑昭的会面十分顺利。当宣鸣雷看到泰不华满面含笑地从郑昭屋中出来,他小声道:“如何?”

“郑大人十分赞同。”

泰不华微笑地说着。虽然也是狄复组的重要成员,但泰不华一直都觉得,狄人复国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不仅仅是中原人不会同意,就算狄人中,大部分人也更赞同留在共和国里。风餐露宿地游牧,到底远远比不上农耕安定。所以当他听得屈木出在机密会上提出,大师公建议将狄复组全称改为“狄人复兴组”时,就竭力表示赞同。

泰不华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去的时候,郑昭已在密室与申士图商议这条消息了。

“郑兄,这狄复组真心如此吗?”

郑昭道:“是不是真心如此,其实也不重要。大势所趋,士图兄,你觉得狄人复国现在还真能成功吗?”

申士图闻言想了想,点点头道:“正是。”

狄人复国,仅仅是一些狄人中的死硬派才持的想法,郑昭还在国务卿任上时,曾经关注过这组织,发觉他们就算在狄人中也得不到太多支持,根本不足为虑。狄复组真正的居心,自然不能不防,但顾清随将在二月刺杀大统制,如果真的能够成功,那局面又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申士图听得这消息时,吃惊还甚于欣喜。两人商议了良久,觉得这也是一个机会,只是后势如何,现在却尚不能预料。但有一点他们意见相同,就是一旦没有了大统制,五羊城的处境必将宽松许多。即使北方还会有大统制的继承者,但肯定不会有大统制的能力了。虽然南方接连取得了五羊城水战和南安城防卫战两个胜利,但北方的实力还是远远超过了南方。最好的情况,就是南北双方达成和解,形成真正的共和,最坏的情况,也要比现在这种北方蓄势待发、南方岌岌可危要好。

静观其变。

这是郑昭和申士图最终达成的共识,申士图却叹了口气道:“真没想到,鸣雷竟是狄人!唉”

郑昭知道申士图定是想到女儿的事了。他们都有意结为亲家,谁知申士馨偏偏爱上了宣鸣雷,明年春来就将订婚。本来申士图觉得宣鸣雷虽然不如郑司楚称心,但退而求其次,这也是个前程远大的青年,女儿终身有托,也是件好事。可现在知道宣鸣雷居然是个狄人,他便又有些犹豫。郑昭道:“士图兄,难道你还有这种偏见吗?宣将军是个很不错的少年将才,不会辱没了令爱的。”

话虽这么说,但申士图还是叹了口气,道:“女大不由爹,也是芷馨她没福。”

郑昭笑了笑道:“这种事,我们为人父母的,也不好多加干涉,只要他们自己乐意就是了。”

他这样去宽解申士图,但心里却也隐隐有点痛楚。虽然郑司楚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么多年养育下来,在他心目中,郑司楚已经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郑司楚心里其实也是喜欢申芷馨的,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最终申芷馨选择的不是他,让郑昭亦觉遗憾。只是在五羊城,再想找一个郑司楚的良配,他都已不太想得到了。

因缘聚合,总是如此。他想着,不知不觉间,却想到了自己与妻子之间的恩怨了。

第三章 玄盖门人

虽然过去的一年里有这么多不好的消息,原本一派升平景象的共和国又将陷入到血与火之中,但共和二十三年的新年到来的时候,雾云城里还是一片热闹。

正月十五,雾云城依例大放花灯。直到杉桓以外,各处都张灯结彩,歌舞升平。这一天里,雾云城的数十万居民几乎全都聚集在街上,观赏排满大街的花灯,小孩子也拿到了压岁钱,买些吃的玩的,到处乱走。在人群中,顾清随却完全没有旁人的兴致,心里直如凝结了万丈寒冰。

二月三日马上就要迫近了。依例,这一天大统制将要召见各部官员,共赴迎春宴,表示新的一年又将正式开始。只是共和二十三年的迎春宴,注定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