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林先生一怔。但越是残疾人,做事越是专注,他倒提起了几分兴趣,说道:“来,吹一个。”

郑司楚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一见这笛子,林先生已然倒吸一口凉气,叫道:“等等!让我看看!”

郑司楚见他果然一下注意到了,心知自己先声夺人的计划已然告成,心中暗笑,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将铁笛递过去。施国强也没想到这少年居然拿出了一支铁笛,心想只怕这人真有几分鬼画符,因为能吹铁笛的人并不多。林先生摆弄了两下,问道:“这笛子很不错啊,来,吹一曲试试。”

郑司楚吹得最好的便是那《秋风谣》,但如果吹这支曲子,只怕林先生震惊更甚。这些日子因为没什么战事,他一有空就吹笛,连思考问题时也借此来排解一下心情,此时的手法比上回假扮施正来东平城时更精熟了许多,便顺口吹了一支《落梅风》。这支《落梅风》又称《三落》,也称《三弄》,分为三段,因为曲调简洁优美,流传极广,连很多要饭的都会吹,他信口一吹,林先生立刻动容。

要吹响铁笛,比平常竹笛更加费力,他见这哑巴少年十指灵动,极有传授,更是又惊又喜。待他吹完一段,林先生已叫道:“成了!成了!国强,快给严公安排个地方住下,给他点事做,以后就算我府上的人了。这位青杨小哥马上给他做身新衣服换上!”这严青杨笛技出乎意料的高明,他对严四保也顿时改了称呼。

他这乐班服饰整齐划一,郑司楚现在穿的只是件粗布衣服,自然要换装。施国强见林先生如此看重,问道:“林公,他吹得很好吗?”

“很好!很好!过两天程主簿过来听听,准挑不出毛病了。”林先生已几乎要手舞足蹈,站了起来道:“好,大家先歇一歇,让青杨量完衣服,再一块儿练一遍。”

果然顺利无比。郑司楚在裁缝给自己量身的时候想着。林宅自然不能久留,接头后自己就要马上脱身,后续计划他早已安排好,只等一步步进行。现在这第一步已然顺利达成,就看后面的情形了。

只是到时林先生又要大失所望了。他想着,不禁有点想笑。

郑司楚来到东阳城是十二月二十四。接下来两天,他每天除了在林府乐班中练笛,得空便上街走走。现在东阳城中来来往往都是军人,不过因为邓沧澜军纪甚严,因此军人虽多,却不扰民。来时的第一天,郑司楚趁人不备,在墙角用粉块画了些记号。这是当初他受余成功命令,安排那裘一鸣来这儿当细作时便说好的暗号,说自己在林先生处,裘一鸣看到后就会见机前来,若没机会也在后面添一个记号,说明接头地点。因为这些记号看似顽童涂鸦,谁也不会注意。二十五号、二十六号两天,郑司楚都去看了看自己画记号的地方,仍没有回应。

这一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七日了。共和二十三年马上就要过去,现在也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这天上午郑司楚借机又去看了看,发现一处暗号后被添了一个记号,正是先前商量好的暗号,说随时都会前来。他松了口气,心想终于接上头了。现在已是年关,林府上下都忙作一团,裘一鸣来林宅接头,谁也不会多加注意,确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如果运气好,今天便可以顺利渡江回去。

因为得到了确切消息,郑司楚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只是一回林宅,刚吃过午饭林先生便召集乐班开始了一轮紧急练习,连半点空都没有。郑司楚暗暗叫苦,也只能在乐班中随众人练习。他是哑巴,连话都不能说,只能借上厕所的机会出来看一看,可一直没发现裘一鸣前来。

这一天白天天气还好,黄昏时却飘起了片片雪花。东阳城的临时帅府中,可娜夫人见女儿不时调着琵琶的音调,笑道:“阿容,你这么急做什么?还有点时间。”

邓小姐试了试音,将琵琶装回布囊,笑道:“妈,今天林先生家里要来不少客人呢,听说程主簿的笛子妙绝天下,真想早点听一听。”

可娜叹了口气道:“他的笛子妙绝天下,那也不用这么急。喝口水,歇一歇吧,车子早就备好了。”

现在正值战时,东阳城的临时帅府当然没有东平城里那么宽阔,便是蒋太守的临时太守府也小了很多。当时邓沧澜提出弃城而走时,蒋太守曾经瞠目结舌,拼命反对,但这时大统制倒发下批文,一切由邓沧澜便宜行事,蒋太守才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放弃东平城代价很大,但也一下扭转了当时的不利情形。现在后防已稳固无比,不似东平城孤悬江南。如果当时困守东平城,一旦江面被南军截断,现在实是不堪设想。

放弃东平城,自然只是权宜之计,丈夫现在肯定在策划着复夺东平的计划了。这一次夺还东平,就不仅仅夺还一座城池,而是向南军全面进攻的开始,那时现在这种久违的平静也必将打破,所以现在女儿想听个曲什么的便让她去好了。

邓小姐整理好了布囊,问道:“妈,你真不去林先生家中吗?他可是请了好几回啊。”

可娜夫人摇了摇头道:“不去了,我还有很多事呢。”

虽然可娜夫人现在并没有官职,但邓小姐知道父亲的很多举措都要和母亲商议,这一次弃城别走之计,最初便是可娜夫人一力赞同的。她道:“好吧,妈,那我走了。”

她背好布囊,带着两个侍女出门。一上车,却有一队士兵过来,当先一个少年军官向前道:“邓小姐吗?”

这少年军官全副武装,不过和一般军人不同,背后插着两支短枪。邓小姐向他行了一礼道:“请问将军是”

这少年军官打了个立正,“邓小姐,末将冲锋弓队辅尉陆明夷,奉邓帅之命前来护送邓小姐启程。”

这陆明夷年纪不大,但脸上却坚毅之极,没想到他小小年纪便已是辅尉,邓小姐也有点吃惊。不过她亦知道现在大统制发下了擢贤令,军中大力提拔少年将领,一旦有功便越级提拔,不必再层层请示。只是她就在东平城里行走,父亲居然派了个辅尉过来护送,实在有点小题大作了。她笑了笑道:“多谢陆将军,那送我过去便行了,回来时我自己回来吧。”

陆明夷的脸却仍是铁板一块,一本正经地道:“多谢邓小姐,但这是邓帅将令,末将不敢有违。”

这支人马也不多,不过十几人,但个个精干之极,而且是东平城很少见的骑兵。离开了临时帅府,向城西的林先生宅第而去,此时天色渐渐昏黄,雪越来越大,飘飘洒洒,将街面都盖了一层。虽然现在正值战事,但东阳城一下子人口多了一倍,而且又要过年,街上人也是川流不息。他们一路而行,正待拐个弯,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斜刺里有一辆马车猛地冲了出来。邓小姐的车夫见这辆车来得突然,吃了一惊,将马一带,哪知路面积雪被人踩实了,已凝成一层冰,这些石板路更滑,嚓一声,右边车轮竟滑到路边的阴沟之中,连大车也侧倒过来。陆明夷大吃一惊,飞身下马,他身边几个士兵也冲了出来,几人一起用力,这才扛住了大车没翻,只是车轴别断了一根。

在城中居然也出这事!陆明夷一扶住车,敲了敲车门道:“邓小姐,您没事吧?”

邓小姐本在车中,根本没想到有这事,车子一滑,她险些从座位上摔下来,亏得两个侍女扶住了她。只是这般一来,琵琶在车厢上一磕,她听得里面发出一声脆响,心头便是一沉,打开来一看,有一根柄折断了。这琵琶是她爱用之物,见断了根柄,更是心疼,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听得陆明夷在车外问,她顿了顿才道:“我没事琵琶坏了。”

陆明夷听得邓小姐声音里已隐隐带着哭腔,心头亦是一疼,沉声道:“邓小姐,请不用担心,我去和他们理论。”

这辆车出来得实在太突然,如果车里不是邓小姐,陆明夷实在已忍不住要过去叱骂了。但现在这样过去,只怕会让人觉得仗势欺人,他压了压心中火气,走过去道:“是谁赶的车?”

那辆车的车夫已吓得脸都白了,还没说话,却听车中有人道:“真对不住,对不住,我催得急。有什么损失吗?一切都由我包赔。”

这人态度很是和气,陆明夷倒不好发作了。车中出来一个年轻人,虽然穿着士人服,但跳出车来却很是利落,他不由一怔,心道:这也是个军人?

车中出来那人走上前,深深作了一个揖道:“这位将军,实在抱歉得很,是我的不是,一切我都会负责,不知有什么损伤?”

陆明夷见这人长得倒也甚是俊秀,神情一团和气,不好再说重话,便道:“别的没什么,只是邓小姐的琵琶被撞坏了。”

这人呆了呆,“邓小姐?邓帅的女公子吗?”

陆明夷点了点头,还没说话,这人已抢到车前,深深一揖道:“邓小姐,小可程迪文,冒犯了小姐的座车,实在万死莫赎,还望小姐恕罪。”

邓小姐在车中听得“程迪文”三字,亦是一怔,撩开了车帘。程迪文一见车帘半启,露出半张脸来,心口猛然一震,心道:死了死了!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大雪纷飞,雪花中,车帘中那张脸直如雪地中一朵寒梅,娇红欲滴,他看得眼睛都直了。

邓小姐见程迪文呆看着自己,抿嘴一笑道:“程主簿?”

程迪文新近刚晋升为礼部主簿。固然是他父亲复出,成为礼部司掌实权的侍郎,也因为他编制《大曲》有功。这一次随报国宣讲团来东阳城劳军,他满脑子都想着久闻东阳林先生乐班的大名,急着要赶到林府去见识一番,所以催着车夫快赶路,没想到出了这事,待一见到邓小姐,他更是魂飞天外,险些要笑出来。不过总算知道这时候是笑不得的,正色道:“正是小可。邓小姐,实在抱歉,不知您要去哪里?先从我的车去吧。那面琵琶由小可拿去请高手匠人修理,定然恢复如初璧还。”

邓小姐见他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禁又有点想笑,却也正色道:“多谢程主簿,我正是要去林先生宅中。”

程迪文一听她也要去林先生宅中,更如平地里捡到宝一般,急道:“那正好,邓小姐,请您屈尊坐我的车吧。”

“那程主簿您呢?”

程迪文听她温言柔语,更觉气如虹霓,笑道:“小可也能骑马,分一匹马便可,请小姐不必过虑。我车中还有一面琵琶,正好赔给邓小姐。”

邓小姐本来也并不很想坐他的车,但听他说车中有面琵琶,大感兴趣,便道:“那有劳程主簿了。”

换过了车,邓小姐的车便由车夫赶回去修理,驾车的马解下一匹来。陆明夷见这马没有鞍鞯,便道:“程主簿,这光背马由末将来骑吧,您骑我这匹。”

程迪文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能骑光背马。将军贵姓?”他一见邓小姐,心思哪还在别处,直到现在才问陆明夷。

陆明夷对他实是一肚子气,但不好失礼,回了一礼道:“末将辅尉陆明夷。”

程迪文噢了一声,说道:“原来是陆将军。”

陆明夷故意把军衔报出来,见程迪文毫无惊叹之意,心中更是不满,心道:好,你骑光背马吧,看不把你摔下来。他却不知程迪文当初被开革出伍时已是翼尉,一个辅尉还真吓不住他。虽然陆明夷一见程迪文就有点看不惯,但见他上了光背马竟然颇为利落,倒有点吃惊,问道:“程主簿,您也能骑光背马?”

程迪文当初在军中时枪马虽不算特别出色,但也不是泛泛之辈,远征朗月时更与现在的楚国大帅薛庭轩交过手,骑个光背马自是不在话下。他见陆明夷有点吃惊,笑道:“在下也当过两年兵啊嚏!”他骑在马上虽然稳当,不过现在正在下雪,他身上穿得单薄,倒是有点冷。邓小姐见他打喷嚏,忍不住一笑,向一边侍女说了句什么,那侍女答应一声,解开包取出一件毛皮披风道:“程主簿,外面冷,请你赏光披上这个吧。”原来可娜夫人心疼女儿,生怕夜凉,让侍女给她带着不少衣物。

程迪文接过披风,险些要从马上摔下来,笑道:“多谢多谢,邓小姐,小可如何当得”他还想再客套几句,却见邓小姐和两个侍女都进了他的车,这才不说了。把披风披在身上,程迪文只觉暖意融融,哪还觉得冷。

一进车里,一个侍女忍不住笑道:“小姐,这程主簿真是呆头呆脑的。”

邓小姐也淡淡一笑道:“别说人家坏话。”

另一个侍女想说句趣话,但见邓小姐神情淡淡的,似乎对这程主簿也并没有什么大意思,心想:这话还是别说了,不然小姐要生气。

第十三章 风雪之夜

虽然出了这个波折,不过接下来倒是一路顺利。街上人很多,程迪文的车夫先前出了个乱子,这回更是小心,车赶得平稳之极。到了林宅,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已是宾客盈座,林先生听得程主簿和邓小姐一同来了,连忙出来相迎。本来他也要把陆明夷迎入大厅,但陆明夷却说军令在身,在外等候,只和十来个冲锋弓队在下房烤火歇息。林先生见他执意不进去,也不好多说什么,让厨房给他们也开了一桌酒席,便让他们在下房等候。

一进门,里面已有不少客人了,见他们进来,纷纷起立相迎,除了报国宣讲团的几位有名艺人,以前来过的琴师宋成锡,文校教师侯功山,礼部致仕侍郎苗进和也都在。苗进和本是礼部侍郎位上退下来的,接替他的正是程迪文的父亲,更是熟络,程迪文倒也客气,一个个见礼,见到苗进和时更加礼数周到,苗进和只觉这年轻人少年英俊,果然不差。

看到程迪文进来,后院等候的郑司楚差点把笛子都掉在了地上。林先生说的程主簿居然指的是程迪文!他当真想不到。看来程迪文被开革出伍后,在仕途上倒是一帆风顺,比军中升迁更快。一年多不见,程迪文脸白净了许多,倒是气宇轩昂。

幸亏合奏中笛手共有三个,另两个都吹不了铁笛,他也换过了一支竹笛,可万一林先生为了炫耀得到一个笛子好手,吹上一番牛,而那铁笛就是程迪文给自己的,被他看到了岂不立刻穿帮?虽然他相信程迪文不会出卖自己,可万一被他认出来终究不是见好事。郑司楚正自想着,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扭头一看,却是严四保。严四保站在他身后,关切地说道:“青杨,用心点,别让人看不起。”

施国强给严四保和严青柳安排了个打杂的活,严四保一有空就过来看看郑司楚,还关照两句,旁人都说他对这大儿子当真关怀备至,对小儿子就没这么关心了。严四保倒是煞有介事,跟真的一样。郑司楚有点奇怪,不知父亲怎么跟他交待的,严四保完全不似作伪。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严四保这才安心走开。

此时厅堂里已高朋满座,都在高谈阔论,其中申公北的声音尤其响亮。便是这等寻常饮宴,他还是和在台上时一般说得慷慨激昂,旁人听得都有点目瞪口呆。因为郑司楚现在名声大噪,他对郑司楚便肆意讥弹,郑司楚在内室听他说什么自己无耻下流,在军中时整天吃喝玩乐,随意打骂士卒,跟毕炜西征时贪生怕死,逃回来还要冒功,真个一肚子气,程迪文在座中也听得甚是不自在。林先生倒是发觉了程迪文的神情,心想程主簿当初在军中时和郑司楚是好友,毕炜首次西征失利后他与郑司楚一同被开革出伍,申公北对郑司楚破口大骂,等如也在骂程迪文,待他说得累了喝口水的时候插嘴道:“申公,今番您与程主簿前来,不知准备说一段什么?”

申公北这人其实千伶百俐,方才说得兴起,把郑司楚臭骂一通,听林先生这一说,马上省得方才这一席话在程迪文听来有点指桑骂槐,只怕程主簿会不悦。他笑道:“林公,今番公北准备的,乃是一个小段,名谓‘雾云城三军大战,金枪班一将逞威’,说的乃是程侍郎当初在金枪班时的事迹。”

这一段乃是当初申公北最得意的一套大书《共和大业》中的最后一段。这套《共和大业》是根据《共和国发展史》编的,因为《共和国发展史》部头很大,一般人不耐烦去看,申公北便将其中概要添油加醋,编成这一套大书,其中《坠星原血战录》也是当中最热闹的一段。他口才极好,这套书也编得深入浅出,完全没有和《共和国发展史》相抵触的地方,因此得过不少奖励。他所说的这一段乃是《共和大业》的最后一回了,因为《共和国发展史》对这一场战事一笔带过,以前他也并没有刻意渲染。不过这一次带领报国宣讲团的乃是程迪文,而程迪文的父亲又刚被大统制重新起用,由武转文,成为礼部侍郎,申公北见风使舵,连夜把这一段大加渲染一般,其中最热闹的一段便是程敬唐三番与杨易对枪,胜不骄,败不馁,最后一枪刺死地军团首席统领杨易。刚编成时,程敬唐也来听了点,说这一段也太离谱了,自己并没有和杨易对过枪,不过申公北的脸皮也真如城墙般厚,说是说书不能完全依照历史,只为激励人心,反正程侍郎乃是名将,这些细节问题无关大局,杨易也正是死在这一役中。程敬唐被他说得没法,何况他还是拼命地捧自己,只能要他尽量少说这一段。因此在雾云城后来申公北便不说了,这回来东平城,要是老是说以前那些只怕旁人听得厌烦,他便又将这一段拿了出来。林先生还不曾听他说过这一段,叫道:“原来是程侍郎昔年功绩!申公,能不能让我等先听为快?”

申公北被他一捧,乐不可支,高声道:“甚好甚好,那我便说其中最热闹的一段对枪!”

申公北的说书,名闻遐迩,一听他要说一段,旁人更是起劲。申公北是个人来疯,见旁人凑趣,也不坐着了,站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块惊堂木往桌上重重一拍,高声道:“共和得道多助,匪寇犹逞凶顽。英雄沙场百战,收拾万里江山。几句闲词说罢,这一回说的便是金枪班横扫贼寇之事”

申公北的口才果然不是吹的,他一开口,旁人登时被吸引住了。申公北对说书便极是用心,特别擅长描述马上单挑,而且每每别出心裁,将打斗描述得极细。这一段《三番对枪》更是热闹非凡,说帝国匪军余孽不甘失败,故意诈降,在雾云城外发动了突然袭击。当时共和大军尚在外围未至,措手不及,金枪班率数千将士坚守城池。为防止帝国军巨炮轰城,金枪班不惜自身安危,出城向敌人单挑。当时金枪班有五绝枪之称,为首的便是队长程敬唐,手中一杆“刺地饮泉枪”,乃是一杆宝枪,因为扎入地下,能一下刺透泉脉,故得此名。而帝国军也有五个统领,每个统领都有一个外号,比如一直活到前两年的陈忠,名号就叫“癞皮象”云云,而杨易更是人称“吐海鲸”,是当世枪王,于是五绝对五统领,各有胜负,血战一场,最后程敬唐和杨易三番恶战,刺地饮泉枪终于破了杨易的长鲸吐海枪,将这贼军骁将挑下马来,为共和军的最终胜利赢得了时间。他说得绘声绘色,简单就和当时他就在边上一样。

邓小姐还没听申公北说过书,听得惊心动魄,小声道:“程主簿,令尊大人真了不起!”

程迪文厚着脸皮坐在她边上,一直想和她搭话,却又不敢,见她主动和自己说话,登时乐不可支,小声道:“邓小姐见笑,其实家父说没那事,这是申先生编的。”

“编的?”

程迪文点了点头,“家父说,当时雾云城有重兵把守,贼军根本不能有什么作为。”

原来如此。邓小姐也微微点了点头。这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再过几十年,当事人都已去世的时候,只怕申公北说的这些也要成为旁人深信不疑的历史了。这时申公北已说到程敬唐最终用“翻山倒海回马独门枪”刺倒了杨易,夺下了杨易的枪王之号,惊堂木一拍,说道:“从此河清海宴,共和大业江山永固,英雄丰功盖世无双!”旁人听得心旷神怡,纷纷叫好,把林先生的厅堂弄得好似戏馆一般。

林先生听申公北说了这一段,暗自赞叹,心道此人得享大名,倒也名下无虚。他赞了几句,说道:“诸位,再过两天报国宣讲团便要在东平城新年晚会上一展身手,此番敝乐班也要登台献艺。区区小班,趁此机会,请诸位多多指教。”说着,唤过一个人道,“让乐班进来。”

林先生家的乐班名声也着实不小,程迪文对申公北的说书没多大兴趣,一听这乐班要出来,精神一振。待那支乐班鱼贯出来,见服饰整齐划一,心想林先生果然是有心人,看这些人的衣着便是不凡。

乐班一落坐,第一支便是程迪文编的那套《大曲》。这《大曲》很是繁复,全部演奏完要好长一段时间,因此选的只是当中一个章节。郑司楚一出来,一眼便看见邓小姐和程迪文坐在一块儿,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待乐班指挥一扬手,他把笛子凑到嘴边,突然又有种不安,却是程迪文的目光看向自己。他暗自一惊,心道:可不要露出破绽来。自己脸上蒙着面目,谅程迪文认不出来,只是不要被他从指法上看出来,便故意中规中矩,尽量不显山露水,心里只盼望林先生别为了炫耀,把自己用铁笛之事说出来。

林先生知道程迪文乃是笛子名手,其实倒有心向他炫耀。这一段奏毕,却听得出笛声虽然也不算差,但也平平无奇,不觉稍感失望。旁人便是一般叫好不迭,赞美林先生这乐班技艺不凡。林先生见程迪文面含微笑,问道:“程主簿,你听着敝班可还有可取之处吗?”

程迪文晃了晃脑袋道:“林公,贵班乐师大多可圈可点,已不下礼部的乐班了,真难为林公用心。”

林先生听他只是客套,更是失望,却也有点不服气,说道:“程主簿,不嫌冒昧的话,能不能请主簿大人指点一二?”

程迪文笑道:“小子失言了。林公,您这乐班已非凡品,不过这套《大曲》是得蒋夫人指导,我听蒋夫人说过,奏乐贵在和谐,个人发挥尚是余事,而贵班乐师在‘和谐’二字上稍有欠缺。比方说,那位琴手之技,实已不下蒋夫人身边的石仙琴先生,但吹到第三段时,笛声本应为主,琴声却因为弹得太好,就有点喧宾夺主。”

林先生听他一说,微微一怔,马上微笑道:“程主簿之言,实令敝人茅塞顿开,原来如此!”

程迪文一说到乐理,更是技痒。他于此道本来就是高手,得蒋夫人指教,更是突飞猛进,现在便称他是当世第一笛手也不为过。林先生这乐班并不差,而是太好,但演奏这段《大曲》正是犯了当初他编排时的毛病,哪还忍得住,把蒋夫人当初指点的一条条搬出来。那时蒋夫人指出的六处毛病,便有五处和现在对得上号,林先生听他侃侃而谈,无一不是深中肯綮,越听越是心折,便是那琴师先前听他说自己不够和谐有点不服气,此时听他一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这程主簿果然了不起,真是少年大才。

程迪文说得兴起,哪还忍得住,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支锃亮的铁笛道:“单凭口说,犹是隔靴搔痒,还是由小子来试奏一段,便知端的。”旁人见程迪文要亲身演示,更是连声叫好。林先生见程迪文摸出的也是支铁笛,心中已在暗叹,忖道:可惜那严青杨只怕是怯场,不能发挥出十成本事。

此时程迪文将铁笛凑到唇边,信口试了个音,便吹了起来。这一段乃是《大曲》中的一小段,雍容华贵,笛声本来清丽婉转,但宾客中通乐理之人听程迪文吹来,笛声华而不浮,丽而不妖,无不服气。郑司楚此时对乐理已登堂入室,以前听不出好来,现在一听,亦是暗暗赞叹,心想:迪文的笛技确是非我所及,只不过

如果从手法上来看,程迪文当真已至神而化之之境,但他的笛声却越来越少英锐之气,已是一派富贵气。当初郑司楚和他同在军中,程迪文闲来吹奏一曲,郑司楚不服气信口指摘,大半胡说八道,程迪文也一笑而已,知道这好友不过嘴上不服输罢了。那时郑司楚对乐理并无精研,但听得出他的笛声中有怨抑峭拔之意,现在却显得平和,但也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也许,我和迪文在各自的路上,也越走越远了。他想着,心中不禁有点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