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夷一怔,诧道:“他绝食了?”

王离被擒后,陆明夷没有把他开在从逆军官名单上,因此刘安国的处分名单里没有他,他也一直被关在冲锋弓队。米德志道:“是啊,那天起,就一直没吃东西,水也不喝。只怕,撑不了两天了。”

王离在冲锋弓队时,因为米德志亦属后进,王离对他虽然没跟对陆明夷一样刁难,但也谈不上交情。不过后来三人曾齐心协力为保存冲锋弓队番号与万里云亲卫队一战,三人间的关系无形中拉近了许多,前些日子他回来还曾回冲锋弓队看望。只是短短几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离心里多半想不开。陆明夷想了想,向齐亮道:“阿亮,你去打理一下冲锋弓队。米兄,我和你去看看王离。”

米德志怔了怔:“陆将军,他只怕不会听劝。”

陆明夷微微一笑道:“他真有死念,五天前便有机会。”

他跳下马,和米德志向牢房走去。这牢房是关押犯了军纪的军人的,现在只关了王离一个。走到门口,正见一个伙夫拿着食盒过来,一见两人,这伙夫行了一礼道:“陆将军,米将军。”

陆明夷道:“是给王将军送饭么?”

虽然王离被关着,但这其实是陆明夷为掩过刘安国耳目所采权宜之策,给王离的伙食仍然开的军官灶。这伙夫道:“是啊。只是,他这些天什么都不吃。”

陆明夷道:“给我吧,我来送。”

他接过食盒,与米德志向里走去。一进门,就见王离正坐在榻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听得声音,王离抬起头来,见是陆明夷和米德志,眼里闪烁了一下,却还是没说话。

陆明夷打开铁栏门,走了进去,放下食盒道:“王兄,今日刘安国将军带着万将军和徐将军回雾云城了。”

这句话传入王离耳中,让他的脸颊亦是微微一抽。仅仅五天,王离已是形销骨立,精神亦大是委靡。他苦笑了一下道:“你还称他们为将军么?”

陆明夷道:“将者,不在立场。王兄,万将军与徐将军皆非等闲之辈,只论军人,他们并不辱没。”

王离没想到陆明夷会这么说,又是苦苦一笑,低声道:“只是,他们现在已是死囚,命在旦夕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不错。王兄感念他们的知遇之恩,我何尝没有此心。然为人在世,当知进退。你可知我先父之命么?”

王离听他说起先父,更是诧异,忍不住问道:“令尊大人是谁?”

陆明夷叹道:“家父名讳上经下渔,只怕你不知道。”

王离却是一震,惊道:“令尊是陆经渔?”

陆明夷听他知道父亲名字,倒是有点意外,诧道:“王兄听到过?”

王离点了点头道:“陆将军乃是前朝名将,听说生平百战百胜,丁帅、莫帅,还有魏、方、于三位上将军,都是他的弟子。没想到陆兄是陆将军哲嗣,以前真个失敬了。”

陆明夷叹道:“难得王兄你知道先父之名。不过说是百战百胜,那也不确。先父虽有知兵之名,但平生最后两战都是败得不可收拾,最终也是战死沙场,而且连名字都不曾留下。”

王离虽然听说过陆经渔的名字,但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最敬佩的就是历代名将,如果陆明夷不说陆经渔的事,他也没什么心思去听,但说起陆经渔最后是战死的,他已觉好奇,忍不住问道:“究竟有谁能战败陆将军?”

“先是败于蛇人。此战非人力能回,不必多说。最后一战,却是败在了前朝楚帅手下。”

楚帅这名字,王离却有点陌生。他道:“楚帅?这人是前朝的元帅么?”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听说他也是先父弟子。当初先父见天下大乱,欲自立一军,以救万民,只是头一仗便对上了楚帅,结果一败涂地。据说当时楚帅得知对敌的乃是先父,欲让先父逃生,但先父万念俱灰,引刀以谢天下。”

这件事,王离从来没听说过。他怔了怔道:“楚帅既然能击败令尊大人,定然也是前朝名将,为何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陆明夷苦笑道:“前朝覆灭,连雾云城的街名都改了大半,楚帅是敌国主将,自然被严禁提及。连楚帅也如此下场,先父纵然曾经名满天下,最终亦没几人记得了。”

王离心中已是波涛起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听陆明夷说父亲曾经也想自立,结果被楚帅击败,虽然不知道具体如何,多半也是万里云差不多的情形。他叹道:“时也命也,终非人力所能左右。”

陆明夷忽地一抬头,朗声道:“错了,王将军。时则天时,终不可违,命却在自己掌握之中。天下事有如滔滔长河,若是随波逐流,终将被席卷而去。但若能奋起,纵是一叶轻舟,也将逆流而上。”

陆明夷前一阵子一直跟随邓沧澜在大江边与南军交战,看惯了江中舟楫,顺口说来,也是如此。王离听他的声音突然响了,不由一愕,也抬起头,却见陆明夷双眼灼灼发亮,他张了张嘴,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本来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一心想着凭自己本事扬名立万,万里云自立,他本觉对自己实是个绝好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居然成了个泡影,因此一时间心灰若死。现在听陆明夷的话,心底似乎死灰复燃,又有点发热,双手亦为之一颤。

他的手这一轻颤,也已落到了陆明夷眼里。陆明夷将手搭在他肩上,沉声道:“王兄,你有摩云之翅,但如果没了冲霄之志,终将委于泥沙。难道你愿意如此么?”

不愿!

王离差点要叫出来。那天他想自尽,腰刀被陆明夷打落后,陆明夷说的也是“直冲云霄”四字,让他打消了死念。现在又听到这话,他眼里又有点亮光。陆明夷见他神色有变,接道:“王兄,死者已矣,生者还要活下去。机会只属于生者,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你看,外面这天多么广阔,若不能展翅高飞,实是平生大憾。”

王离叹了口气道:“只是”

陆明夷打断了他的话道:“王兄,没什么只是,只有将来。过去属于逝者,将来才属于自己。先前我没放你,只因刘将军尚在西靖。现在他已回雾云城了,你若真个要走,也要吃饱了再走,我给你去拿盘缠。不然,请王兄成为我的臂膀。”

这话如果是以前从陆明夷口中说出,王离只会嗤之以鼻。但现在听来,他却有种异样的感动。徐鸿渐对他有知遇之恩,但现在陆明夷对自己何尝也不是知遇之恩?只是当初两人地位相等,王离还更高一点,所以对陆明夷总是俯视。现在他已成阶下囚,再听陆明夷这般说,便似从上面传来的声音。他沉默了半晌,忽地站起来道:“陆兄若不弃,王离甘为陆兄效死!”

他好几天没吃东西,突然站起,人立都立不稳了。一边米德志一直插不上话,见他这般说了,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是一热。他和王离本无交情,可这时却觉此人比以往顺眼得多了,忙上前扶住他道:“王兄,你小心点,先吃点东西吧。”

陆明夷见王离答应跟随自己了,心里真个有说不出的高兴。王离是员不可多得的猛将,此人能够归顺,实是一大臂膀。他道:“王兄,话也不多说了,你慢慢用饭,我马上让人来给你沐浴更衣。”

他和米德志走出了牢房,向外面守兵交待了让王离沐浴更衣的事,却听得屋里传来几声抽泣。

那是王离在哭。米德志听得王离居然会哭,大感愕然。当初王离受伤后,因为接骨不得法,另行找良医卸骨接骨,据说因为痛苦非常,也惨叫过一阵,却不曾听说过他会哭。他看了看陆明夷,低低道:“陆将军”

陆明夷没有回头,只是道:“走吧,别打扰王兄了。”

王离这种人,只认死理。若他不愿的事,再怎么劝也劝不回。但他心里实是并不甘心如此,陆明夷正是打动了他内心这一点。米德志大为感动,但陆明夷内心深处却并不如何,只是想着:只消是人,终有解决的办法。纵然面前无路可走,但也只要走下去,便是一条坦途。

父亲,只要我踏出一步,即使面前是万丈绝壁,也必将是一道坦途。

他看了看天空,默默地想着。

第六章 国事为重

可娜夫人这些天一直心情很差,时不时会流泪。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一天,连得知父亲去世也不曾落过一滴泪,但现在一想起下落不明的女儿,心里就有如刀绞。

这个女儿虽然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性情却简直就是以自己为模子脱出来的,连相貌都有点相似,如果不说,没人知道她只是义女。可娜夫人没有产育过,对这个义女完全视作亲生,这么多年来,几乎从未分离过,可是东阳城的陷落太过突然,先前郑司楚杀到帅府已经极其意外,更意外的是郑司楚居然没把自己带走。本来可娜夫人觉得危机已经过去,连她都大意了,根本不曾想到后来竟会有这等突变,已经在败北边缘的南军居然能够翻盘,以至于南军冲来时,帅府中人全都措手不及,忙乱中,竟把傅雁容给丢了。

一个年轻女子陷落在乱军中,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可娜夫人连想都不敢想。事后邓沧澜也曾派人潜入东阳城探听消息,可是毫无头绪。她到底还在不在世上?可娜夫人每天都忧心忡忡,好几次午夜梦回,发觉枕畔尽是泪痕。

这一日,已是共和二十四年的五月中。四月初,昌都军的突变使得北军雪上加霜。本来南军夺下东阳城后,人心不稳,立刻发动反攻胜算极大,但由于昌都军的变数,使得短时间里组织不起反攻了。好在南军的东西两条战线也在趁机休整,同样没有能力进攻。东线上,申士图已经行辕北迁到东平城,摆出一副马上要决战的架势,西线的乔员朗都在日夜加修清穹城,同样是一副与胡继棠死战到底的模样。不过,从四月起,共和国倒难得有了短时间的平静。

可娜夫人看了一阵战报,放下卷宗站了起来。这些日子,她随军一直住在秦重岛。这个岛本来没有多少人口,现在却聚集了数万大军,一下子倒热闹了许多。她走出屋子,眺望着外面的夕阳。

屋边,是一丛芦苇。夏日将至,芦苇长得很是茂盛,不时有水鸟飞起,远处则传来水军训练的声音。可娜夫人看了一阵,心里却更是沉重,正待回屋,却听得一阵马蹄声传来。

那是邓沧澜。

邓沧澜见妻子站在门外,远远便叫了一声:“可娜。”

可娜夫人见丈夫跳下马,脸上木无表情。为大将者,喜怒不形于色,邓沧澜这模样她当然见得惯了,只是作为妻子,她隐隐觉得丈夫似乎有点异样。她迎上去道:“沧澜,你回来了。”

邓沧澜将坐骑交给亲兵,过来道:“阿容有消息了。”

邓沧澜说得平静,可娜夫人却如闻惊雷,呆了呆,急道:“她在哪儿?”

“南军中。”

果然是落到了南军手上!不过可娜夫人倒是放下了心。落到南军手上,总比杳无消息好得多。不知为什么,自从见过郑国务卿那个儿子,她觉得有此人在,女儿就不会吃苦。她道:“她怎么样?”

“进去说吧。”

邓沧澜向屋里走去。可娜夫人急着要听消息,忙跟着他进去,走得太急了,在门槛边绊了一下,差点摔倒。邓沧澜听得声音,忙扶住她道:“小心点。”

待进了屋,可娜夫人便急道:“阿容到底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邓沧澜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道:“事倒没什么事,不过,南军给我下书,要我按兵不动。”

可娜夫人一怔,诧道:“这真是南军发来的正式文书?”

邓沧澜苦笑道:“是正式的,申士图的花押还在上面。”

可娜夫人叹道:“真想不到,他们堕落成这样,郑国务卿难道也同意这样的做法?”

虽然邓沧澜没有明说,但可娜夫人哪里会猜不出来,南军发这样的文书,是想以阿容为人质,要邓沧澜不得向南军发动进攻,否则,只怕会对阿容不利。邓沧澜叹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按理,郑国务卿不该是这种人,可申士图本来也不该是这种人。”

虽然郑昭已是大统制明令缉拿的叛首,但邓氏夫妇对他的才干与自律都十分敬佩,因此人后说起他时仍按以前的称呼。而申士图这人,邓沧澜昔年执掌五羊军时也与他多有接触,觉得此人宽厚仁慈,能力超群,是个相当不错的人物,即使成为了敌人,也是可尊敬的敌人。可是现在这两人居然会想出拿阿容来当人质来胁迫的主意,实是让他们大感意外。可娜夫人深深一叹,低低道:“沧澜,人都是会变的。”

她说这话时,想到的不仅仅是郑昭和邓沧澜,也包括大统制在内。邓沧澜倒没听出妻子话中的深意,只是道:“是啊。”只是南军这封密信虽然有点下作,却也让他内心极为不安。可娜夫人查颜观色,已知他正拿不定主意,低问道:“沧澜,你决定怎么做?现在不也正是不能出兵的时候么?答应他们也并无不可。”

昌都军的变乱虽然平定了,可善后事项一定很多,近几个月里,定难向南军用兵,因此答应他们其实是顺水推舟,并无不可。邓沧澜道:“现在确实不能用兵,可是若答应他们,岂不是因私废公?”

可娜夫人没有再说话。她对大统制的性情,比丈夫知道得更深。大统制律己极严,律人更严,邓沧澜目前是共和国的最高军事指挥官,若与敌人达成这种密议,实是一项大罪。她道:“那,我便向大统制上书,请他许可吧。”

话虽这么说,可她的口气却已有气无力。大统制是不可能答应的,而且这样上书,会让大统制觉得那是自己倚仗着身份,要逼大统制答应,只怕后果更为不堪。邓沧澜叹了口气道:“上书是多此一举,反而添乱,还是一口回绝,再将此事禀明大统制为是。”

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可娜夫人眼里不禁又淌下了两行泪水,低低道:“可是可是阿容她”

“阿容不会有事的。”

邓沧澜没有再多说。他本想让妻子帮自己拿拿主意,可妻子显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现在最好的办法也正是如此。他道:“可娜,不用多想了。虽然南军提出这等下作提议,但我想他们还不至于为难阿容一个小姑娘。”

邓沧澜的回书很快由密使送到了申士图案头。当申士图看到这封措词既客气,又严厉,毫无回转余地的书信时,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他将回信交给一边的郑昭道:“郑兄,你瞧瞧吧。”

余成功提出这计划时,申士图也曾与郑昭商量过。郑昭说邓沧澜绝不会答应,但也不妨一试。因为这条计策真正的用意实际上并不是为了用傅雁容去要挟邓沧澜,而是现在其实北军近期已不可能出兵南犯了,一旦邓沧澜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南军将这封回书公之于众,必定会动摇邓沧澜在大统制心中的地位。可是邓沧澜一口回绝了,南军实是枉作小人。郑昭扫了一眼,也叹道:“看来邓沧澜还是无懈可击啊。”

邓沧澜虽然曾在五羊城外失利了一次,可上回南军攻打东阳,却实是明败实胜,五羊水军遭到了一场重创,现在南军短时间内同样没有实力北上了。如果能让邓沧澜地位动摇,无异于给同样处于休整阶段的北军一个重创,这样在南北两军的恢复期间,南军就掌握了主动权。然而此计不售,看来优势也不能这么快就把握住。他道:“士图兄,既然事已至此,那也不必再打这主意了,还是站稳脚跟,尽快恢复实力为上策。好在乔员朗现在也已经稳下来了,暂时没什么可担忧的。只是那位邓小姐拿她怎么办?”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郑兄说得正是。乔员朗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看来今年不会有什么大的战事了,正好趁这机会大力扩军。那位邓小姐么,到时找个机会,将她送还北军,也好让世人知晓我再造共和以人为尚,宽容大度。”

再造共和一方,现在是九省联盟。天水、广阳两省以外,除了朗月省地处偏远,实在派不出什么兵力,其余六省都开始了大力征兵,其中闽榕省的兵力已经扩到了三万,另五省也都有了万余兵。加起来,南军总兵力已有近二十万之多。不过,这二十万兵中,现在称得上有战斗力的,充其量也不过广阳五万、天水三万不足,闽榕一万而已。看来今年的首要任务,已不是发动战争,而是全力训练军队,尽快使九省联盟名副其实。只是这段时间里,北军肯定也会大力扩军。北方有三个军区,原本就有十五万足员兵力,征兵的难度也比南方小得多,就算眼下,他们有实力的兵力起码不会少于十二到十三万。再拖下去,恐怕南方还是赶不上北方恢复的速度。他道:“余成功怎么说?”

“他提出要出兵北伐,攻下北宁城。”

北宁城是首都雾云城的门户,如今东阳一带的驻军,水军驻在秦重岛,陆军大多退驻北宁。在当初五羊城外一场海战中,余成功未见什么功劳,这一次攻击东阳,虽说损失极大,毕竟也是个震动整个北方的大胜利,规模比五羊城海战也要大,余成功的名气也一下大了起来。他原本在十七下将军中名次相当靠后,东阳一战后却已直逼邓沧澜,有人甚至说那是当世两大宿将的决战,余成功下克上,已超越了邓沧澜,因此现在他的名声可谓一时无两,而他也踌躇满志,已在张罗着趁胜北上,一举克复北宁,以窥雾云城的大计划了。郑昭虽然不通军事,可听申士图说余成功在谋划这个,叹道:“士图兄,欲速则不达,此为古人明训,不可不察。”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是,此事不可急于求成,余成功自己也知道。”

他们正说着余成功,这当口一个亲兵在门外禀道:“申公,余帅求见。”

余成功现在是大帅的身份,军中事务繁忙,余成功在调度整编上倒也相当称职,每天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他要来见申士图,定然是有什么要紧事。申士图忙道:“快有请余帅。”

余成功进来的时候,满面春风,眼里都是要溢出来的得意。他一进门,见郑昭也在,向两人行了个大礼道:“申公,郑公,两位都在,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