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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真听出来了,这男子便是当日在深巷里遇见的那吹笛之人,他赠她的玉雕木兰,被她好生珍藏着。

“是你救了我吗?”

男子负着手背窗而立:“你都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这里是哪里?”云真疑惑地问。她又想起王府里出现的老妇人,和丛林深处的那位金发女子了,恍然如梦。

“我且问你,刚才是否经历了异常的梦境?可有一个貌美的金发妇人向你索要一件物事?其实,那并非梦境。”

云真闻声向古琴望去,又摸了摸出师前师父送的碧玉竹牌,它们俱在。

男子转身,摇头道:“不。她想要的,是别的。”

“别的?”

“不是古琴。该是别的。”

云真望向外面的天空:“除了古琴和碧玉竹牌,我身上再无任何更珍贵的东西。”想一想,声音低不可闻,“还有,玉雕木兰。”

惊蛰听了她这么一说,浑身还是一震。他朝她望去,虽已帮她做了男子装扮,仍难掩秀丽之色,清秀的脸,是一枚月白色的温玉。眉眼素净,仿佛玉上的几点水渍,轻轻一拂便没了踪迹。

秋天的霜从窗外树叶的缝隙里洒将下来,空气里有细微入骨的凉意。若说女子如茶,她便是银针了吧,清苦,新鲜,尔后渺远,以及回忆当中一点点的甘甜。

都没有别的话要说,便都沉默下来。这男子神形疏朗,眉眼清俊,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放旷之气,嘴唇紧抿着,窥探不出一点秘密。

“我想听《折柳曲》。”云真说。

很快,她便又听到了多年来萦绕在梦中的曲子。寻常的笛箫,奏出鸟叫以及流水的哗哗声,令她恍恍惚惚地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全然不能回忆起来的从前,可能在某个山庄住过吧,趴在草坂上玩,吹柳笛,斗草,逮蚱蜢,或者什么都不干,净趴着,看天上一列列的云有韵地飞过。那个时候,耳畔回荡的,应该就是这样干净的笛声。

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笛声,有老妈妈推门而入,关切地问:“她醒了吗?”

“娘,她还好。”惊蛰道,“我看这情形,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离开。”

云真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你家?”

惊蛰道:“正是。姑娘你的衣服……便是我娘换上的。”

老妈妈朝云真一笑:“他要求得急,只好将邻居二小的衣服借来了,姑娘肯定穿得不合身,刚才二小的妹妹兰丫头去添置新的了,我这就让她送来。”说罢向外走去。

云真向老妈妈道了谢,转向惊蛰:“我遭到王府的人追杀?”

“不错。”

“这沿途都有人追杀我,起先我以为仅仅是想阻止我为一宗命案报官,之后才觉得那些人对我的古琴也……”

“不错,他们都是有所求的,有些人是为了古琴,有些则为了别的。”

“哦,在街上我所听到那几个人说王府有琴会,原是故意让我听见的……那我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惊蛰沉思片刻:“我先去做饭,晚些时候出去探探风声。”

“我也去。”

这是一所不大的房子,住着一对老夫妻,原是惊蛰接济多年的,此刻老妈妈在喂鸡,老爹爹蹲在墙角扎笤帚,惊蛰疾步上前:“爹!娘!”

老爹爹耳朵不好使,眼睛也花了,惊蛰帮老爹爹扎好了笤帚,才道:“爹爹,今儿我来做菜。”

老妈妈怕惊蛰和云真累着,几次要求帮忙,都被他们好言相劝地弄到堂屋歇着,老爹爹过来拉了老妈妈一把,她便会意,不再打扰这两人。

惊蛰的厨艺竟然很不错,云真只有打打下手的份了,不多时,便端出了蜜汁葫芦、扒驼掌、牡丹燕菜和糖醋瓦块鱼焙面,并照顾了老人的口味,烩得酥软可口,入口即化。

老妈妈边吃边赞叹:“姑娘好手艺,我儿若是娶了你,真是福气啊。”

老爹爹却是向着惊蛰:“三儿心眼好,又懂得照顾人,我看哪个姑娘跟了他,才是好命呢。”

老妈妈拿筷子敲了敲老爹爹的碗:“哪有这么夸儿子的?”

明知两老误会了,云真低下头去,给老爹爹夹菜,又给老妈妈盛碗汤。

再看惊蛰,正帮老妈妈剔出鱼刺,脸上是浅淡的笑意。

吃罢饭,刚过午时,收拾碗筷时,惊蛰轻声道:“村落附近,有一处湖泊,风景很好,若……”

云真答:“好。”

出了堂屋,便望见简朴的栅栏,围住这方小小的园子,是典型的北方农舍,园子里随意地种着槐树,几只鸡在觅食。一床鲜丽的被面晾在那儿,红底儿上有七彩的凤凰和牡丹,真闹人眼。

云样流动的情怀起落着,云真整个人都变得梦梦的,去嗅那空气中幽幽澹澹的香。

出门西行,一群小儿欢呼着跑过来了,为首的小男孩歪着头道:“三哥哥回来啦?”

“回啦。”惊蛰抱起小男孩,在他脸上刮一下,“最近调皮了没有?”只有在这时,他那一向硬冷的脸上才有着笑容。

小男孩认真地答:“明儿听三哥哥的话,很用功地跟着先生习字,没有贪玩。”开心地从惊蛰怀里滑下来,“二牛和小虎也都很听话。”

云真将手中的零食分给小儿们,目光转向惊蛰:“他们都是你收养的?”

“是。”惊蛰挨个拍拍孩子们,“三哥想去云泽湖看看了。”

小儿们看看惊蛰,又看看云真,扮个鬼脸,嘻嘻笑着散开。

记忆深处,有个童稚的声音响起:“大哥,大哥,山庄外面的世界好玩吗?好玩吗?”

好玩吗,他也不知道。但当时,肯定地回答:“当然了!你顺着我手的方向看,看见了没有,就在那座山的后面,后面的后面,就是洛阳城了,有尽是蜻蜓的黄昏和飞着萤火虫的夜晚;有太阳,可暖了,还有月亮,很干净的;有坐着小船出去看风景的像你和我一样的小孩子……”

问话的那个小孩子,去了哪里?他找了那么久。惊蛰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走吧。”

不多时,便到了云泽湖,不大的湖泊,野鸭恣意低飞,洁净的芦花忘情地飘落在水面上。云真低下头,左脚踩住一棵草本植物,惊蛰替她摘了一片叶,温和地说:“它叫荼靡。”

清凉的风吹来,一串气泡缓慢地从湖底升起,破碎。惊蛰取了竹笛,吹了一曲《折柳》。起先声音很低,渐渐地,那曲调略大了些,一圈圈地在湖面上漾开。隐藏在芦苇深处的野鸭和水鸟被这波澜惊飞,却也不大怕人似的,只围住这两人周围,缓缓地,来回飞着。

云真伸出手,一只洁白的水鸟竟然停在她的掌心,她摸一摸水鸟的羽毛,水鸟睁着黑得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瞅着她,轻轻地在她手上啄一啄,和着笛声单立一条腿,舒展着翅膀,跳起舞来。

惊蛰微笑着注视着云真的笑颜。这笑容,如风吹过麦浪,如叶子飘落琴弦,如云掠过水面。

笛声悠扬,夏虫鸣唱,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不愿用言语来打破这份悠然。

其实只要用心,谁都可以听见桃花与微风娇羞的调笑,鱼儿和水草温馨的纠结,一只豁口的鞋子绘声绘色地说起走过的万水千山,一枚铜板还在留恋早晨那个买大饼吃的小男孩手心的温度。

听,你听,很多青蛙躲在布袋莲下面,卖力地敲锣打鼓办喜事。湖泊旁边,草坪里,有一只小蚱蜢在那里。他伸伸腿,擦擦脸,喝了一小口露水,你听到了吗。

笛声飘荡在湖泊上空,芦苇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水面上,水鸟们仍在不知疲倦地跳着舞。

“云姑娘。”

“嗯。”

“云姑娘。”

“哎。”

“云姑娘。”

云真抬起眼睛看着惊蛰,惊蛰笑道:“我只是想这么叫你一声。”

“你叫了很多声了。”她轻轻笑。

“还会叫下去。”他说,但是,静默下去了。

过了半个月,风声才渐小了些,云真仍是男子打扮,看得出来气色好了许多,眉头微蹙,似在努力回忆《折柳曲》,在琴上努力摸索着曲调。

她斟酌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连惊蛰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她以琴声,给了这喧嚣的世界无比清韵的气息,而山河庄严,岁月静好。惊蛰不知说些什么,就站着,看她在郁绿的影子里面,摸索着,试探着,间或想一想,拿一支笔记下曲调。

真傻,她是可以问他的啊。

许久后,云真坐正了身体,无意回眸,才看到门后面的阴影里立着的惊蛰。他很瘦,可是好看。修长身躯,目光灼灼。眩目的光影里,澹然的木香中,惊蛰沉声道:“住这里,还适应吗。”

云真的脸微红,点头。

“你若是有要事在身,可以离开了。”

云真惦记着还得去完成师父交代的事情:“也好。”担心古琴太过引人注目,便先交与老妈妈代为保管,心下虽万般不舍,但形势不容乐观,只好行此下策了。

两人返回城中,在城门口就分了手,云真才行了几步,有人在身后唤她:”是你吗?”

回头一看,原是清扬。当日在悬崖救下的女子。

清扬道:“幸会。”她穿的是绣花长裙,裙幅上缀着两片羽毛状的银灰色叶子,前额上美人尖宛然。眼角眉梢,都是不胜缱绻的柔情。

云真不知她是敌是友,警惕地并不答话。

清扬压低声音道:“虽然你一副男儿打扮,但我能认出,你就是救我的那个女子。”

云真仍不回答,微一侧肩,有挣脱之意。

清扬见她作此打扮,料到有事,笑笑:“你救过我一命,我怎会害你?我当好好感谢你呢,要不我们就到前面那家店,叫上几个菜,边吃边谈?”

“我救你也只是萍水之缘,不必了。”

清扬的眼里现出悲伤之色,落寞道:“我自幼浪迹江湖,孤苦伶仃,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好容易遇见了你,第一面就有了亲生姐妹般的认同感,连这条命都是你给的,只想和你亲近,并不是恶意,你竟是不肯的么?”说完,拉起云真的手,轻轻摇晃起来,眼里的哀色更盛。

说来奇怪,她明明比云真要略长几岁,撒起娇来竟天真如女童,一双清瞳,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你,既期盼,又慧黠,还带一点儿泪意,却教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忍拒绝的,云真想起那个穷苦小女孩的眼睛,心有些酸,道:“好吧。”

丁香阁是一处幽雅所在,墙上挂的字画格调也是高雅的。清净的茶室里燃起一堆火来,时时传出一阵松枝的幽香。

清扬轻轻解开包袱的结,取出一件物事,呈到云真面前。

是一只朴拙的茶碗。天青色的碗沿上,有一抹凄美的红晕。釉色冷峻而温馨,碗身润泽,云真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它:“只有志野彩陶,才有如此梦幻的色彩吧。”

清扬接过店小二端来的茶壶,纤指一抬,摆出凤凰三点头的架势,姿态优雅地给云真斟了一杯银针:“想来云姑娘是爱茶之人。”

云真颔首,并不作答。

清扬喝的却是花雕,几杯下肚,便有薄醉,脸上有桃花红的痕迹,眼风妩媚。云真看着她,这个美丽寂寞的女子,眼里蓄满泪水,但她不知如何去安慰。

清扬话头一转:“今日,我看见你曾和一名男子在一起。”

“他救过我。”

“我认识他。”清扬说,“他是个浪子。”

云真大为意外。虽与惊蛰并不相熟,但直觉告诉她,他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动声色地听下去,想弄明白清扬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

“他很滥情,年少风流,不知辜负了多少女子的心。”清扬又给云真添了一杯茶,“我劝姑娘少和他来往为好。”

云真想起当日在悬崖救起清扬时,她的伤心和绝望,登时明白了大半,这清扬说来说去,无非是想阻止心上人和别的女子交往,只好旁敲侧击:“我和他不过初识。”

“那就好。”清扬摁住云真的手,眸子里的关切之意很浓,“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想看到姑娘日后伤心,因此才不揣冒昧,提醒一二。”

“你费心了。”

清扬的表情忽然僵住,仓促之下,只来得及喊一声:“小心!”

云真身后有人。

那人举着一把刀。

刀在快速逼近的过程中,将静止的空气劈得呼呼作响。云真回过头来,冲着那个持刀的人,毋宁说是冲着那把刀瞥了一眼。

那一眼使时间停滞。

她的银针已从袖口发出,发出冰凉的辉光。

她只是将银针轻轻一推。

就这么一推,已是极尽变化,迅如闪电。

只见那个人的眉心,出现了比针尖还小的一个红点。

后来,血就涌出来了,很慢很慢地,流在那个人的衣襟上,像夕阳般美丽。

“走吧。”云真淡淡地说,碰了碰已然呆住的清扬。

两人走出店外,店小二挤在人群里,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云真招他过来,温和地对他说:“你回去吧。你的老板看夕阳去了,托我吩咐你回去卖酒呢。记住,别人的东西,不是自己的,连想也不要想。”

店小二连磕了几个头,就一阵烟似的跑了。

清扬愣住,这行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否则这寡言的女子,没道理对一个店小二讲这些。

“你不大会武功么?”

清扬道:“惭愧,我习武天赋不佳,只会简单的几招。”

“那你行走江湖得小心了。我先走,告辞。”

“后会有期。”

清扬在向云真张望。直到她走远,消失在人潮中,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席话,希望她是真的听进去了,远离他才好。”她自言自语着,走到合欢树下,拆散发髻,静静地靠在那里。

一滴泪,沿着她美丽的脸,流到了腮边。

当她在街上发现惊蛰时,他正侧着脸和身旁的年轻男子说话,她便隐匿了,悄悄地看着他们,女子看女子总是犀利的,没一会儿,她就发现那年轻男子是女子,且是曾经救过她的女子,再看惊蛰,她的心沉到谷底,她从来没有看过,他会用如此倾慕而端庄的眼神看着别人,从来没有。

这女子,是和别人不同的。清扬握紧拳头,不,她必须尽最大力量,去阻绕这份可能萌生的感情。

他必须是她的,而不是之外任何人。

第四章:离人

惊蛰……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令呢,春雷始鸣,冬虫惊醒,探出头来。如她遇见他,如他遇见她,大地春回,万物复苏。

春天来了。

病得那人妆晃了,巴巴,系上裙儿稳也哪。

别泪没些些,海誓山盟总是赊。今日新欢须记取,孩儿,更过十年也似他。

——宋·辛弃疾

夏天就要过去,然后是秋天。当然,还有冬天。雨落下来,为这个季节的所有期待与悲哀,下一个完美的注脚。孩子们将在街上长大。他们的身后,也将拖着一个长长的阴影。

云真回了老妈妈家,取回古琴,租了一条小船,顺流而下。

船上有现成的锅碗和柴米油盐。到了下半夜,船家捕了几尾瘦鱼上来了,停了橹,任意东西,只管剖鱼下锅了。

一江静默,几个孩子,天地之间幽情的月光,神秘的生命之种种,全部溶进了颜色酽酽的水波。船顺着水,越漂越远。两岸,是夜雾中的村庄,稀稀落落的灯火,松脆的鸡鸣犬吠,洛阳的风光再好,不遇良人,也是枉然。

一群水鸟唳叫着飞起来,夜色中扑棱着翅膀。云真立时有所感应,身形微晃,跃起一脚踩在刚冲水里窜上的一名黄衫人的肩膀,内力透出,借力前跃,往前冲去,身法神速如电。她的衣袖中飞出蛇皮软鞭,啪地击在那男子头上。

又一名黑巾蒙面的黄衫人飞身上前,抽出腰间的匕首,跪地而起,一刀插向云真的背心。

来者不下十人,个个是一流好手,招招凶狠,剑剑直指要害,分明是想夺了云真的命。

云真侧身一翻,背后一凉,那黄衫人正想补上一刀,忽觉颈部一紧,已被软鞭无情缠住,力气顿失,倒地窒息而亡。她一抖软鞭,将尸体丢到水中,听得身侧传来一声惨叫,一条手臂掉下水中。

凝目一看,吓得呆傻的船家被来人齐肩斩断了右臂,倒地痛号不已,状若疯虎。云真连忙上前,迅速替他点穴止血、撒上金创药、包扎伤口,手法纯熟,眨眼间完成。多年的习武生涯,无数次受伤的经历,加上师父的潜心调教,已使她成为医术高手,对付这等小伤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