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酒?”

“你们尝尝,自个儿体会。”

酒极烈,惊蛰拿过来一饮而尽,皱起眉头。云真亦一口气喝完。

“两位好酒力!”清风道,“你二人都喝完了它,不但证明酒量奇佳,更说明心怀强烈的信念,为完成信念不惜任何代价!”

云真淡淡以对:“这酒确是好酒,入口呛辣,回味甘香,至少窖藏十五年以上,烈酒浓香,辣口爽心,令饮者醉卧荒原而神游四极八方。我虽无酒量,却不想辜负酿酒人一片苦心。”

清风闻言甚喜:“姑娘奇人妙语,冰肌玉骨,却胸怀钢铁之意。”看向惊蛰,“壮士也是意志坚定之人,不过请恕我直言……”

“但说无妨。”

清风凝望云真:“这酒性猛烈,一般汉子喝上一口都受不了,姑娘能面不改色直落一杯,明知道酒烈伤身,还是硬挺下喉,这是勇气,也是傻气。听老兄一句劝告,女子身上太多勇气就会失去福气!”

惊蛰拧眉,频频点头。(紫~雪×草~论×坛~欢×迎~您 Www.zxc.yznu.coM )

云真浅笑道:“哦?”

“以姑娘的面相来看,少时必然受过疾苦,日后方步向安康,应深知如何经营快意人生,知其趣味。”

惊蛰笑道:“一杯酒,却能让将军分析出一番人生道理,好生令人佩服,以将军之才华……”

清风突然变脸:“休得提我!这姑娘乃当世极品,你却将她携入此地!真是暴殄天珍,作孽不浅啊!”

惊蛰默然。

清风把一坛酒狠狠摔在地上:“什么劝君酒!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最后再忠告两位——迷途知返。”

惊蛰有意无意向前踏了两小步,距离清风甚近:“多谢将军点拨,但我二人既已来此,自是决心已定,不会中途生变。”

清风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坚定,那就怪我喝多了胡言乱语,得罪了两位。不过我现在倒想请你们看一样东西,请随我来——”

三人行至酒家外,清风挥掌吐功,落叶纷纷散开,脚下出现一口坑,内有几具枯骨:“坑里是否有你们想要寻访的故人?或者是些迷途的旅人。但愿他们的昨天不是你们的明天。”

月上中天,天空晶莹剔透,云层被刀削过一样的薄,云真立在风里,秀美绝伦,眼眸似夜空寒星,裙袂在秋风中清扬,站在侧旁的清风已然看痴。

云真的眼光远得仿佛飞鸟也不能到达的云端:“人生自古谁无死,将军,请你看清楚,这两副尸骸至死不弃,手脚紧拥,这样的人生已然完满。我不强求什么,但求最艰难的时候,有人肯为我伸出他的双手,其他的,无需过多考虑。”

清风重复着云真言语:“但求最艰难的时候,有人肯为我伸出他的双手……”眼中隐有泪意,转向惊蛰的目光里,多了嫉妒,“壮士,我佩服你,也许是你前世修来的福,今生竟有如此佳人愿意伴你生死,你做人处事定有过人之处……”

惊蛰目光一闪,微笑道:“将军谈吐也有过人之处,莫非你是……”

云真接口:“吴清风。”

清风将脸上面具揭下:“云姑娘冰雪聪明,我的易容术巧夺天工,竟被你勘破!”

云真道:“易容术并无破绽,言谈却大露马脚。一个守城副将,哪会有这样的言辞?我听说群英阁少主吴清风虽然年幼,但才情旷达,天马行空,果然不错。”

“于雪萧于大人事件中,多亏吴兄弟几次暗中指点,杨桃铭记在心!”

清风摆手:“这次我可帮不了你,但还有几句话留给你们:通过前几次交手,感觉云姑娘家学渊博,对各种武林流派阵式了如指掌,切记观看星月北斗之法,关键时刻,必能保命。”

“我记住了。”

清风大笑,飘然离去。惊蛰和云真狐疑地目送他远去,在酒家隔壁的悦来客栈住下。

半夜时分,有小石块击中窗户,惊蛰警醒奔出,总捕头铁敖手下副将递给他一封飞书,旋即消失。

惊蛰就着月光打开飞书一看,眉宇一紧。另一间厢房的云真也出来了,看罢飞书惊讶不已:“洛阳武会?不错,据闻近年来洛阳每年都会举行一次擂台赛,凡是脱颖而出的好手都会被重金聘请,不过他们都是冲银子来的,因此鱼目混珠,真正的高手很是有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人家大门肯开,何不去看个究竟?”

“那就去打一回擂台吧。”

两人稍作收拾,次日上午就赶赴武会现场。高耸的旗杆上垂着比武大会招牌,擂台上正在比武,云真暗中观察,低声道:“倒是有些恶徒。”

“招降纳叛,群英阁有意借此扩张势力。”

擂台上两名武师正斗得你死我活,其中一人得势,欲下杀着,被惊蛰飞身阻拦:“比武点到为止,切磋技艺,何苦自相残杀?”

全场哗然。得势者怒道:“你难道不知比武规则?”

惊蛰徉作不知:“小弟初来乍到,不懂规则,还望赐教!”

得势者自得不已:“告诉你,赢家必须杀了输家,可得一分,得五分以上才有决赛资格!”

惊蛰与几名挑战者过招,几番得手又承让,获得众人好感:“众位武功非凡,令敝派大开眼界,可惜在下尚有要事在身,明日正午,忍冬派自不量力,充一回擂主,与各位切磋,武比刀剑、暗器,文比见识、轻功,若是敝派胜出,重定规则,否则,入乡随俗,不再轻狂!”

在场议论纷纷,注视着惊蛰与云真拨开人群,渐行渐远。

回到客栈,惊蛰唤来小二:“来,给这位姑娘上一盏银针!”

云真摇摇手:“不了,我忽然想念三师妹碧落,离开竹林小屋这么久,还真是很惦记她和师父师娘了……来一杯碧螺春吧。”

一阵风至,油灯熄灭。小二惊疑道:“怎么回事?”

惊蛰一跃而起,闪出院门,追出:“有人!”

清风在前飞奔,惊蛰持剑在外紧追,终于越过前人,剑一挑,面纱飞起,见是清风:“吴兄弟深夜造访,有何训示?”

“我怕朝阳一起,群雄会聚,再也见不到壮士与云姑娘。”

惊蛰问:“你对我没有信心?”

清风轻笑:“壮士虽是侠士打扮,但之前我们交手多次,我已深知壮士身手了。不过,群英阁已定下计划,明日擂台先叫你等出尽风头,尔后再由帮主收场,放倒杨桃兄你,扬威立万,之后趁乱摘花,宣扬群英阁威力壮大,天下无敌。”

惊蛰面无表情:“少主身为群英阁栋梁,为何会告诉我这些?”

“我对云姑娘……哦,我对云姑娘与杨兄你倾慕已久,不愿意见到两位身陷险境。”清风脸上露出和年龄相称的稚气,“再者,我对家父大业惴惴良久,并不认可其事能力,但无力反驳,只能出此下策,尽力阻止行到关键一步。”

惊蛰心里波澜起伏,他并没有料到这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竟有此等想法,在忠孝间企图走出一条平衡之路!身为子民,理当忠君,身为儿子,理当孝父,他夹杂其间,小心求存,竭力两全,实是太过难为了:“吴兄弟小小年纪,对大是大非都能明辨,在下深感钦佩。”

“承蒙杨兄夸奖。”清风袖着手,“走吧,我一路上都为你们安排好了!”

惊蛰感激道:“多谢小兄弟,但不查获意图刺杀洁妃的蒙面客,揭穿他的秘密,我是不会回去的。反而是你,小兄弟,你赠送我‘迷途知返’四个字,请你也牢记于心。”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日云姑娘留给我的两个字:悬崖,是劝我悬崖勒马之意。惭愧得很,我群英阁一向是名门正派,近来却屡生事端,令我痛心难当,但……”清风哽住,半晌才继续说下去,“父母为天,我虽不能认同他们的一些做法,但阻止无效,只能暗中作梗,以免事态平滑过度到可以举事之机。我,我必须,必须努力令他们蹉跎下去,毕竟,我不想他们惨烈收场。”

惊蛰回忆起多年前和蔼亲切的师父吴长天,再联想到一系列出自群英阁名下命案,深感不解:“帮主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清风一惊,转了话头:“杨兄人格无瑕,品行高贵,无论将来为敌为友,都不枉交往一场……”

“听了清风小兄弟这番话,我觉得这趟远行弥足珍贵,今夜起,已视你为我的朋友了!”

清风笑了:“天色将亮,我得走了,此去凶险重重,还有,你……一定要照顾好云姑娘。”

“我会的。”

人头攒同的比武场人声鼎沸,三番鼓后,比武开始,折扇公子跳上场,云真飘逸而出,静立不动。

折扇公子色迷迷地打量云真:“姑娘貌美如花,不如……”

云真甩出软鞭,折扇公子防上,下面中着,滚下台去。

沧浪客登场,亮了一手梅花镖绝技,引起满堂喝彩,云真左手扬豆,右手发针,又倏然退下。

众人尚不知何故,沧浪客瞟一眼,俯首称败。原来那梅花镖心,银针穿豆,又形成一朵小梅花。

此时,台上跳上七个怪物,各执一种怪异兵器。云真认出他们原是陕西七怪,手里拿着的是天下最残忍无良的武器七星锤,听起来堂皇,里头藏的却是用童子骨磨练而形成的毒针。他们专骗五岁以下的幼童,杀人取骨,磨练成针,手段令人发指。

七怪之一向云真射出毒针,云真的银针先一步刺中其喉咙,正待发出第二把,吴长天自高处掠下,一手已夺下云真的银针。

云真出手,却被吴长天一袖拂下台去。她内心隐隐感到另一种无可名状的怪异,不明白为何他有助她脱身之意——莫非他另有盘算不成?

惊蛰挺剑,挑破吴长天衣袖,却被他逼到死角,他审时度势,知道今日大战在所难免,不由长吸一口真气。惊蛰不耐久伺,长剑一举,大喝道:“受我一剑!”直劈而下。

吴长天脸色肃穆,双手握竿,猛提真气,直迎上去。双方距离拉开少许,吴长天不想再试其锋,身走轻灵,使出一股绵力,自剑侧斜点而出,破的是惊蛰脉门。

两人皆是高手,精妙招式层出不穷,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咋舌不已,云真更是屏息不敢声张,只不住抹去额上冷汗。她的性子向来清淡,然而关心则乱,那身处危急之间的,正是她暗暗心许的人,叫她如何放心得下?

且说观战众人虽是旁观者迷,场上的惊蛰与吴长天止水,不染尘埃,一招一式都法度森严,不敢轻进。高手相争,既是相差无几,任你心急如焚亦是枉然。两人斗得性起,一时寻不着对手破绽,以快打快起来。这种打法最是凶险,双方都不敢有丝毫疏忽,全神贯注,局势扣人心弦。

云真惊得一振,右手三指微曲,藉银针弹出三股真力,分袭吴长天的眉心及左右肩井,破空有声。吴长天身子侧开,飘开尺许,闪过指力,长袖如铁,呼地一声横扫惊蛰。

惊蛰哧哧哧接连三剑,破了吴长天袖上真气,吴长天收手:“看样子,你是这次比赛的擂主了,如果你愿意到群英阁来,本帮主将让你成为四大护法之一,你看如何?”

惊蛰已易作侠士杨桃的模样,不肯回答。

云真飞上台来,护住惊蛰,施发银针。吴长天躲过暗算,右手递出一个半圈,幻化出一片掌影,罩住惊蛰上半身。惊蛰不敢分神,劈剑挡住,云真只觉周遭气流迂回,竟有些站立不稳,不忍令他分心,慌忙退到一旁。

场中斗得正是酣畅,吴长天双掌如飞,招式间力度之雄浑,粘得惊蛰长剑无法近身,而惊蛰长剑却是回来绕去,剑光护住周身,怎么也不教掌力破开分毫。

吴长天双手自外向内一收,圈住那道剑光,深吸一口气,连变手法,阻住剑势。惊蛰身子僵硬,动也不动。一只手已握成拳头。另一只手,却捏出一道剑诀。天地同暗。他跃起,三指并拢,自上向上刺出一道指剑。

吴长天亦暴起,发出惊天一掌,正是二十余年前他的成名之掌——神来掌!但惊蛰师从群英阁多年,竟从不知师父的掌风有如此功力,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只一瞬间的功夫,惊蛰旋落立地,剑仍在手。

一滴血,自他袖中滴落。

他竟受伤了。

吴长天的武功当真令人心悸——惊蛰竟在有备之下奋战,犹不敌天机莫测的一掌!

惊蛰生生接住神来掌,不敌摔后。吴长天躬身上前,欲取其性命,云真不顾一切冲过去,情急之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吴长天讶然:“怎么?想随他做一对同命鸳鸯?我成全你!”话是如此,却迟迟不肯发掌。

云真道:“我愿受你一掌。”

“你敢硬接?”

“神来掌为天下第一掌,我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呵呵,如果你接了我这一掌才不倒下,我就放了他。”

云真转身面向场外:“天下武林人为证!”

惊蛰动容,想要阻止:“云姑娘……”

吴长天发掌,众人只听见林间呼啸声传来,黄沙漫天,掌风扑面,大伙都站立不稳,云真后退几步却仍然站立。

吴长天悻悻然,率众遁去。

云真蹲下,扶起惊蛰,眼里关怀之色浓郁:“你……”

比武大会众人作鸟兽散,草草收场。

云真咳嗽不止,惊蛰急切道:“云姑娘!云姑娘!”

云真努力微笑:“不碍事,若不是穿着护身甲,恐怕也倒下了。”

“护身甲?”

“是啊,多亏了吴清风昨夜给我送来,一再叮嘱我必须穿上。”云真奇道,“说来也怪,我感觉吴长天发掌并不霸道,似乎留存了几分内力。”

“你觉得他手下留情?”

云真思索着:“确实未尽全力。还有,我闻到他身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粉气。”吴长天发向她的掌风明显不够气势迫人,可见得内力修为非常深厚,已到了收发由心的境界。她吁口气,“你伤势要紧,我先扶你回客栈再作打算。”

第八章:逆舟

将来有一天,我们去南方,找一所院子里种着花草、阳光很充足的宅子,过平静的日子。春天永远都在。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宋·苏轼

雷声大作,铁敖案头文稿山积,他正忙着查抄撰文,书写缴文。狂风突起,吹得窗门作响,他丝毫不顾,不觉天已大亮。

树叶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露珠儿,铁敖着好朝服,准备离家上朝:“老李!”

回声空旷,家丁无人作答。铁敖奇怪,走出厅堂,院内空荡,轿夫全无,院内老槐树上挂着白布,上书两行字:门内活,出则死,缄口活,举言死!

铁敖先是愣住,接着笑骂:“真是做鬼做到家门口,三尺白布,几句鬼话,岂可吓倒我?”伸手欲扯下白布,老管家从厢房窜出:“老爷!”

“老李?我刚才叫你,怎不见回应?”

老管家眼中含泪,语不成调,再唤了一声老爷,说不下去,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铁敖道:“别哭,有话就说,我撑得住。”

老管家泪流满面:“天未破晓,那伙人就来了,咱铁家……铁家上下老小都被捂上嘴带走了,他们说,说……”

“说什么?”

“他们说,除非老爷告老还乡,否则全家格杀勿论。”老管家担心极了,“老爷……”

铁敖抑制愤怒:“老李,你跟了我三十多年了,老爷我为人如何?”

“老爷清正廉明,是一代忠臣!”

“忠臣!可惜我不配。”

“老爷太谦虚了,官场上的事,老奴一窍不通,但老奴懂得什么叫良心,凡是稍有良心的人,都知道老爷是好人。”

铁敖长长叹息:“好人易作,好官难为啊。我三朝为官,受皇家厚俸,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心怀叵测的王爷作恶而无能为力,迟迟查获不了确凿证据,无法替皇上分忧,这都说明我为官不称职啊。”

“老爷,一家老小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哪!反正这官左右难当,丢了也罢!”

“你也建议我回乡?”

老管家泪水涟涟:“老爷!老夫人和公子小姐可都在……”

“谢谢你,但我意已决,可以舍命归天,不可贪命返乡。”铁敖说着,走向大门,“这一杖,我将抗争到底!”

老管家感动了:“老爷慢!奴才为你开门!”

铁敖摇头:“我自己来,那两行字也许是真的,不必连累到你。”

老管家不信:“我为老爷开了三十多年的门,今天这扇门有何开不得?”

大门吱呀打开,刚成半开之势,一支暗箭射来,老管家当场身亡。

铁敖将中箭的老管家慢慢地放到地上,轻轻伸出手,为其合上双目,随后站起身,环视四周,一片死寂,心情悲愤,目光茫然,心如乱麻。

高墙上一人飘然落下,站到铁敖背后,这蒙面人正是洛阳王手下顾青。

“想行凶,就动手吧。”

顾青夸张地笑着:“行凶?大人满头白发,子孙满堂,大可不必寻死觅活嘛。”

“半夜闹鬼叫,清晨鬼上门,不是行凶,难道是行善?”铁敖猛回身,和顾青眼神对峙,“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像我这样的人,无论朝野,比比皆是,凭他只手遮不了天,掩不住天下人的嘴。”

“我们主子让我来,只是想和大人谈一笔买卖。”

“我不是生意人。”

顾青冷冷道:“铁先生,你一家老小十五口已被我们送到一个秘密地点,暂时性命无忧,只要你肯辞官,安享天年,不再滋事生非,他们会过得很平安。”

“你这是敲诈,不是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