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我先走了。你在这里想清楚了,随时找我,给我你的答案。告辞。

“咦,你怎么哭了?我们这里是不作兴哭的。你快点好起来,我带你走,好不好,好不好?看,笑了吧?笑起来多好看啊。”

“那,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这里好吗?”

两个孩童的一问一答又清晰地回荡在惊蛰耳畔。那年,他十岁。清扬八岁。而那个女孩,才三岁多。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女孩,是随大师兄上集市打刀,独自溜达一边去玩,在街的拐角处,小女孩缩在墙角,脏兮兮的小脸,浑身是伤,好不容易捡到的半个烧饼刚被人抢了去。她那么小,连话都说不清楚,受了重伤,却努力忍着,不哭。

那个秋天的黄昏,他把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带回了山庄。

半个月后,女孩才康复。她常常站在小阁楼的窗户后面,望着楼下的天井。他得着闲了,经常地跑上来陪她玩,吹笛子给她听,有时手心里攥着一只小蜻蜓,或者一朵小花儿,笑嘻嘻地问:“小妹,你今天好些了么,要不要我带你出去玩?”

她看着他兴奋得发红的脸。眼睛明亮。牙齿洁白。她的呼吸肆无忌惮地喷在他的睫上,好痒。

有一天,小女孩终于忍不住问他:“大哥哥,你为什么总能这么高兴啊,师父打你真的一点都不疼吗?”

惊蛰就笑了。少年时,他是个多么快乐的人呀,他总是还没有说话就笑的:“怎么会不疼呢,你真是个傻瓜。但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从来没有人知道的山谷里,我发现了一种青色的果子。它们是透明的,很漂亮。味道有点酸,还有点甜。就我一个人知道它,喜欢它。所以,它是我的果子。每次我都在想,没有关系,我还有我的果子。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

“那师父为什么打你啊?”

“师父对我好,才会打我呀……咦,你怎么哭了?我们这里是不作兴哭的。你快点好起来,我带你走,好不好,好不好?看,笑了吧?笑起来多好看啊。”

“那,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这里好吗?”

“当然了!你顺着我手的方向看,看见了没,就在那座山的后面,后面的后面,就是洛阳城了,有尽是蜻蜓的黄昏和飞着萤火虫的夜晚;有太阳,可暖了,还有月亮,很干净的;有坐着小船出去看风景的像你和我一样的小孩子……”

快乐的日子很短暂,那天他和师兄们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发现小女孩不见了。师妹清扬坐在小女孩的房间里,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他奔到房间,四处找寻小女孩的踪迹,但确确实实,她不见了。清扬问:“你在找什么?”

“她呢?”

“谁呀?”

“小妹。她去哪儿了?”

清扬彼时才八岁,举手抬足竟有了女人的味道,她将梳子上的长发拈下来,卷在手指上一圈圈地玩着,眼波流转:“看把你紧张的,她自己走掉了嘛。”

“胡说!她才四岁,根本就不识路。”

“是嘛,她不识路,因此我把她送回大街后,才走。”

惊蛰说不出话来,冲了出去。但没有用,他再也找不到她了。那个小小乖乖,满心依赖和崇拜他的小女孩,那个过早地历经人情冷暖的小女孩,再一次被命运抛至人世浊流。

会有人收留她吗。这么冷的雨夜,她会不会饿着冻着,她怎么办。

此后惊蛰不愿再搭理清扬。对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她就能如此狠心。虽然事后她一再解释,自己只是个孩子。

但那个小女孩,是个更小的孩子。

事隔多年,他还记挂着她,如果她还活着,今年,也该十六了吧。

如果她还活着。

第十章:天涯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烦透了乾坤太小,只乐得壶中天长。幼时随爹爹在王府做客,与你一见如故,两名恶少直搅得偌大洛阳王府鸡飞狗跳,是不是还记得?

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食酒多自欺。秋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唐·皎然

北风正紧,正是夜半时分,空荡荡的铁敖府上黑灯瞎火寂静无声。只听得寒风呼啸中,一阵轻咳声由远及近,依稀却是一位手提酒壶,脚步沉稳的豪迈汉子。稍顷,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敢问哪位?”铁敖被惊醒,隔门高声相询。

“铁兄还请开门,小弟周行天!”

“呵,是周兄,稍候稍候!”

未多久,室内有灯亮起。吱呀一声,木门半开,丐帮帮主周行天闪身而入,笑道:“如此寒夜,冒昧扰兄清梦,勿怪勿怪!”

“哪里哪里!周兄这便是见外了,咱哥俩好久没有聚了。”铁敖一面寒暄,一面早拿出干净棉衣,教周行天换上。

一灯如豆。昏黄灯下,但见年近半百的铁敖,两鬓染霜,眉间川字形皱纹有如刀凿,然长眉似剑,双目有神,看不出来家破人亡的惨状,周行天暗暗叹气,心陡然一酸。

燃起红泥小火炉,两人便就着半壶温酒一碟花生,聊了起来。两日前,周行天接到会州封城派掌门人柳玉成邀请函,邀其速速赶往会州参加武林会盟,“依你看,这会州会盟是怎么回事呢?”

铁敖眉头微皱:“这其中有鬼,不错,这次武林会盟是轮到柳玉成主持。可是武林会盟本来是三年一度,按理来说,应当是在明年举行。柳玉成为何要提前举行武林会盟呢?这就是问题所在!”

周行天点头:“有蹊跷,柳玉成办事素来以稳重著称,这么匆促发出贴子有点不合常理。” 半晌方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不管为何,本帮是不会去的了。”

“也好。”铁敖将瓷杯重重一顿,料到此事必与群英阁有关。

周行天次日清晨方离去,铁敖则赶去客栈找惊蛰。惊蛰正在院落里和云真比剑,只听剑光闪耀,叮叮当当长剑相击,一道青光一道红光,绕来转去,破空有声,火花四溅,自空中洒落朵朵剑花,煞是好看。

剑花停处,惊蛰和云真一个退开三尺,一个斜飘两步,人影分开,却不知谁占了上风。

听得铁敖来意,惊蛰道:“很明显——柳玉成发帖,吴长天暗中作局!”

铁敖疑道:“如果真是吴长天在背后指使的话,那这次武林会盟就不是一般的凶险了,很有可能是陷阱!不过,柳玉成怎么说也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为什么会听吴长天的指挥?”

惊蛰神色不动:“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当得起这个称呼?任何人都有他的致命弱点,只要找准了下手,就不愁别人不听你的。”

“有理,只是……吴长天就不怕天下武林中人汇到一起,合力铲除群英阁?”

云真给二位奉上茶,挨着惊蛰坐了:“依我所见,吴长天决不会等到所有人到齐会州后再动手。再说,武林中人在明处,群英阁在暗处,动起手来岂非很容易?”

“也就是说,他会各个击破?”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怕到了会州的,全是听他号令的人。”

“吴长天的野心太可怕了。我们必须及时赶到会州!”

惊蛰道:“我尚有些事得拜访故人,可能得耽误些许时日。”

“老夫就先行一步。”

“那就劳烦铁先生了。”

铁敖急急告辞,云真看着惊蛰,轻声道,“我想入群英阁。”昨晚她便已知道现任帮主为麦加所扮。惊蛰明白她的心念,摇头道:“不妥。”

云真信心十足:“我去认亲,取得她的信任,关键时刻与你们里应外合,必有帮……”话未说完,脸色一变,身子摇晃,双手捂腹蹲到了地上。

她这病情时常发作,倒也有对付之道,急急地引导气流流回丹田。意念动处,那股气流化作一个漩涡,打着转一圈圈旋转着,自各处要穴开始聚集,这是最为紧要的关头,当真动弹不得。

惊蛰觉出异样,起身惊问:“怎么了,云姑娘?”

云真摇头,脸上汗珠沁出:“没,没事,惊蛰,老毛病,小时候就,就有……”

惊蛰单掌探出,贴到云真后背上,想到了什么,收回手,手指疾点云真穴位,而后将其抱了起来,将她扶在床上坐好,再不避嫌,内力疾吐,侵入她体内。

云真只感身子一轻,竟睡着了,惊蛰帮她躺平,她翻了个身,露出右手。

惊蛰欠身,拉过被子欲盖,愣住。

云真右手腕上,有着鲜明的梅花胎记。他盯着它看,表情时悲时喜,长长吐出一口气,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我终于找到你了!

约莫到了黄昏,云真才醒转:“谢谢你,惊蛰。”

“你这病,多久了?”

“十来年了吧?幼年到处流浪给拉下的。师父操过不少心,需要什么天山之水为根,还要配上什么几十种名贵药材,他到处找,至今还缺几味。”

“……你记得小时的事么?”

云真眉头微蹙:“四岁以前的,都不大记得了,可我时常会觉得恍惚,事后证明,这些都和记忆相关。”

“比如?”

“比如那次我到王府中去,就能识路,后来才知道,三岁之前,那里是我的家。但说来奇怪,初次听到你的笛声,那曲《折柳》,我也有熟悉感。”

“一点都不奇怪,你从王府走失后,在街上流浪,被我撞见,带回群英阁,和做饭的张妈妈住在一起。”

云真眼睛一亮:“那就对了!群英阁的西厅,我就觉得眼熟。”

此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风动之处,群英阁奈何山顶云彩变幻,气象万千。穿过回廊,绕过花厅,越过天井,清风挽着一个略像云真的漂亮女子,说笑着沿楼梯走上:“知道我为何让你来我住处吗?”

漂亮女子撇撇嘴:“男人的心事,我哪里懂?”

清风在她脸上轻轻捏了捏:“因为你长得很像一个女人。 一个我喜欢的女人。可惜你没有她身上的那种气质。”

漂亮女子嫉妒地:“哦?”

清风推开了自己住处的门,不禁一怔。屋内,麦加正冷冷的望着他,右护法严松一旁伴随着。

清风愕然:“爹爹。”

麦加没有表情地看着他:“进来呀,都进来。”

漂亮女子惶惑的目光看着易容成吴长天的麦加。麦加近前,仔细端详着她:“无怪清风迷你,说起来你也倒有点小本钱。”

漂亮女子得意道:“我小桃红本就是‘群芳院’的头牌!”

麦加冷笑:“是吗?”

漂亮女子正要再说什么,麦加手掌拍出,她啊了一声,倒地死去。

清风大吃一惊:“爹爹!”

麦加看也不看他,扭脸对严松道:“你带人去,把流芳院给我烧了!”

“是!帮主!”严松走了出去。

麦加回头,清风忐忑不安地低下头。

“清风,这就是你不问帮中事务的理由吗?”

清风默然不语,麦加厉声道:“该说的话我都说、该讲得我也都讲了,你需要我手把手教你做事吗?你是为你自己,不是为我!”

清风嗫嚅着,揉一揉眼睛:“我,我……”

“我不说别的了,你要自重!你整天嫌我管你太多,束缚了你,可你这样子我怎能放心?你喜欢女人,好啊,这不算错,你设法将天下所有女人都拿来好了,那才叫本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青楼女子算什么?”

清风涨红了脸:“您的意思我都明白,可是,天下对您……不,我是说对我们,就那么重要吗?”

麦加怔怔:“你什么意思?”

“孩儿喜欢平淡,宁愿伴娘亲安然一生,我们不需要那么多,娘,我们……”

麦加哼了一声:“胸无大志。”

“可是……”

麦加叹息了,像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回忆:“我隐忍十几年才熬到了今天,所换的就是你今天这样吗?苍天助我,大业有望,你想让我几十年的煎熬、心血付诸东流吗?”

清风无奈道:“娘亲执意如此,孩儿无话可说。”

麦加转过头去,远远地望着门口道:“随我去会州吧。”

会州是一处繁华小城,众人无心流连,直奔城西梧桐谷。任谁也想不到这鸟兽出没的山谷,却有个小小的村落。远远瞧见几只灰黄母鸡在篱边悠然踱步寻食,一条乌黑的狗却懒懒窝在草垛边打盹,来了陌生人竟也懒得出声。

麦加、清风、群英阁左右护法严松、赵光以及新封的上护法,王府侍卫总领顾青巡视而来。

“柳玉成身为北方大帮派帮主,在武林举足轻重,由他出面发出武林会盟的帖子,应邀者一定踊跃。这也是我以前轻易不动他的原因之一……”

“我们何不自己组织这个武林会盟?”

“树大招风,诸多门派对我戒心很大,再说,我们还要趁机作掉一些人,自己又何必背那个黑锅呢?”

“爹爹说的是。”

“对我们而言,武林会盟的本意在于查明、鉴别武林门派中谁是敌,谁为友;联友诛敌,以绝后患……”

“孩儿疑惑的是,柳玉成和我们也没什么交往,他怎么会照我们的意思出面发武林贴呢!”

“我拿到了他的弱点,你瞧。”

山谷上,几个年轻女人和男女儿童被捆绑在一起,神色恐惧。群英阁门徒四周看守着,凶神恶煞。麦加、清风以及顾青走到人群前打量着。穿紫衫的中年女子脸上肌肉抽动,似是强压悲痛,双眼却似在喷出火来,拳头紧握,指关节格格连响。

清风瞧见她的怒意,不由退了一步,额上冷汗直冒,低声问:“这些人都是……”

麦加笑笑:“柳玉成的家人,咱们手里的筹码。”近前蹲身,托起一个小男孩的脸,“这大概是柳玉成的独生子吧?”

紫衫女人惊恐地抱住孩子,瑟瑟发抖,应该是小男孩的娘亲。

麦加啧啧连声:“多乖、多漂亮的孩子呀!”站起身来,对清风,“柳玉成老年得子,对会州高家来说,这孩子可是宝贝中的宝贝,宝贝在我们手里,柳玉成当然会俯首贴耳,照我们的意思办理。左护法!”

右护法严松从树上跃下:“参见帮主!”

“打现在起,你扼守所有通往封城的险关要道,朋友,好酒款待,敌人,格杀勿论!不敌不友,放过!”

天高云淡,树木丛生,令人神清气爽,身心俱醉。梧桐谷位于会州城西,据传诗仙李白为此地秋天满目金黄所吸引,小住了半个月,使之声名大盛。

山腰杂树乱石间,立有数百江湖中人。临崖一方丈余宽的青石台上,一个精瘦汉子正与另一个白面侠士斗得正酣。那瘦子一身黄衫,显是群英阁门徒装束,忽然跃至空中,身子一折,剑光暴涨,罩住侠士上半身。

几名少林弟子到此,望见远处台上激战,手心捏了一把汗,生恐双方一不小心便有个死伤。

暗处树枝轻轻分开,蒙面的右护法严松和青龙坛主探出头来。青龙坛主压低声音道:“柳玉成确实有号召力,少林寺也来了。”

严松哼道:“不过是探虚实罢了……我一出手,你们就上。”

盏茶功夫,场上已决出胜负,却是那汉子胜了一招,剑尖直挑侠士心口,侠士口中鲜血狂喷,身子倒飞半丈,重重跌在地上,少林弟子齐声惊呼。

严松双脚一弹,凌空跃起,手中白粉撒去。少林弟子们猝不及防,步履踉跄,显然是中了毒。

群英阁门徒们纷纷跃出,扑向少林弟子。刀光剑影中,中毒的少林弟子们在惨叫声中纷纷倒下。山坡上,清风和麦加冷然注视着:“少林寺会甘休吗?”

“那又怎样?天知道是谁干的?归顺的,我们就收;作对的,我们就杀;杀不了的,我们就让他们去相互猜疑好了。”麦加道,“我感到近来你魂不守舍,不如去趟京城吧。”

“干什么?”

“丐帮帮主周行天派人来给柳玉成送信了,老狐狸可能是嗅出了什么味道,百般推托会盟之事,说丐帮只是靠讨饭谋生的叫化子,既不想觊觎什么武林盟主地位,也无意涉及江湖武林。”

“娘亲的意思是……”

“丐帮独霸京城,是不可小觑的大门派,他们若是不来,会使很多小门派望而却步,必须收伏他。况且,这周行天还是铁敖的好朋友。他们一旦联起手来……”

清风眯起眼睛:“这事简单,我来做。”

麦加笑道:“用我的神来掌对付,事情肯定简单,用你的清风剑,哦,清风断剑对付,也不难。但凡事还是想复杂点好。记住,杀人是最没办法的办法。打蛇看七寸,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所在。你若要制服他,首先就要找到他最弱的一处下手。”

清风走后,麦加召来顾青:“清风心存仁念,此事你善后。”

夜深人静,惊蛰睡不着,走到吊脚楼的阳台上。云真执意要潜到麦加身边,他劝不住,又担心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月亮幽青,远处有浓黑的山。风吹来,有些冷。正在这个时候,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

“看月亮?”云真那条藕荷色的丝质长裙,像水一样滑过他的手指尖。

惊蛰看着投射在她脸上的月光,淡淡地说:“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