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长安携行日,衣冠似雪袂如烟。

剑客惭恩南山下,少年报士易水边。

引得长虹贯白日,又使意气醉朱颜。

——唐·贺铸

黄昏的阳光穿过窗户上的铁栅栏,投下一道道浓黑的影子,打在云真瘦削的身体上。她不说话,苍白的脸埋在头发里,背着光,隐没于无尽的虚空之中。清风坐在她脚边的地上,抱住了膝盖,发呆。

没有办法,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是忍不住偷看她的脸。他记起好象古代有个什么帝王曾经得意洋洋地说过,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没错,他就是喜欢她,怎么样。大剌剌的一眼看到了,再乜斜了眼偷着看一看,心中也就很是欢喜了。

云真的一张脸,用四个字就可以形容,眉目如画。她很少笑,一笑便是风情万种,颠倒众生,至少,是切切实实地颠倒了吴清风的。可是,她让人感到无从把握。这对一个男人而言,是怎样深刻而无能为力的悲哀。

曾经有那么一次,清风被彻底冲昏了头脑,竟然脱口而出一句,你真好看。云真诧异地看了他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她的眼睛里含蓄了太多太多东西,包裹不住,下一秒就要流露出来了。他走向云真,伸出他的右手,搭上她的左肩,再伸出他的左手,搭上她的右肩,然后慢慢地,将她拥进怀里,抚摸她瘦削的背。他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麻酥酥的,他说:“我……”

云真推开他一点点,盯着他的眼睛。

清风也盯着她的眼睛。铺陈在他面前的,是怎样一幅画呢。她的眼睛。眼睛。烟波荡漾的眼睛。沧桑清亮的眼睛。令他万劫不复的眼睛。他心下一痛,那种眩晕感竟然不失时机地袭来了。

一辈子虽长,却能有几次和她一起,执手相对。清风感到难过,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再看云真,嘴唇紧紧抿着,仿佛埋着一个童话,让人想偷偷地吻。这个想法折磨着他,使他狂躁不安。

为什么她是他的姐姐呢?为什么呢?他想暴怒,想狂呼,想痛喊,可一看到她的面容,是说不出来的恬静,心就软成一片片了。

“时间不早了,我困了。”云真不再搭理清风,径直去睡了。又一次梦见竹林小屋门前的小河,清幽的水声哗哗啦啦,中间荡漾着绿润润的水草。坐渡船到对河去,只要一文钱。

她穿着师娘做的有荷叶边的布裙,走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手里攥着一枚铜钱,对船家说,我要过河去,那边有新鲜的水稻田。忽然听到谁喊她的名字,云真,云真,云真。男人的声音,是摆渡的吗,他要起锚了吗,不等我了吗。她心中着急,从台阶上纵身跳下,就惊醒了。

月亮移到了中天,消瘦了,皎洁得不可逼视。微醺的风阵阵吹来,清风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拍拍这小少年的脸:“弟弟,去睡吧。”

清风又嘟囔着:“我不会叫你姐姐!”跳起来,一溜烟地逃走了。

刚出得云真卧室,麦加急急地朝这边走来,看到清风,竟也没有动怒,只道:“随我来。”

麦加住处屋内,燃着两盏明灯,她将手中的地图展开,放到桌上:“这是黑虎峡地形地势图,你仔细看看,注意记下地形的特征。”

清风仔细看了看,不解道:“这地形有点怪,看上去像一只锅……”

“说得不错,这就是一只锅,我们要把他们都装进这锅里,然后,再把水烧开……将他们一网扫尽!”

“哦?看来这倒是个风水宝地。”

“我们现在做每一件事情,都关系到我们的前途命运。你说为什么我选会州作为这次武林大会的地点?比柳玉成有号召力的人多,可是比这个地方更好摆开我们这群英阵的地方我还没发现。

“群英阵?对付雷惊蛰、铁敖?”

麦加满意地点头:“此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孩儿明白。”

麦加将地图嚓的一声,推到清风面前:“现在,我们有最好的诱饵,太后就在那锅底,不愁雷惊蛰、铁敖他们不会过来。这黑虎峡群英阵,就由你来布派。注意不要打草惊蛇,轻举妄动,此次务必将他们彻底灭绝,一网打尽。”

天已微明,一线鱼肚白的天际那端,暗暗的群山上,依稀可见树木的影子。铁敖耐心地在巨石上磨铁锁链头上的利刃,用手试试锋刃,十分满意。

山林小道上,周行天匆匆走来,边走边喊着:“老铁,老铁!”

铁敖回头:“有什么消息吗?”

周行天走过来:“你知道黑虎峡吗?它是靠近会州城附近的一处山崖。会州府丐帮弟兄们说,有人看见一位气度不凡的老妇人……我猜想是太后。”

“哦?那……我们去探探虚实?”

惊蛰从客栈内踱出:“先甩开黑虎峡,我们去会州。”

铁敖一怔。

“不救太后?”

惊蛰冷笑:“黑虎峡明知是陷阱,我们为何要进?倒不如先来个出其不意,搅了他的武林会盟!”

铁敖焦急地问:“可是太后呢,不管了?”

“鱼不上钩,鱼饵就有用,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在,太后就无事。”惊蛰压低声音,“再怎么说,太后也是洛阳王的娘亲,他掳了她去,只是想起牵制作用,绝非要致自己的娘亲于死地。”

三人立即向会州赶去,周行天感叹不已:“看不出什么啊,一路之上倒是满平静的。”铁敖哼了一声:“鸭子浮水,面上平静,水底下抓挠得厉害着呢!”

远远地望见得福酒楼的招牌:还没有到门口,却已有人去通风报信了。柳玉成跨步走出来。众人在得福楼坐定,铁敖咂了口茶,看着坐在其对面的柳玉成:“依柳帮主所说,北方各大门派已经汇聚会州了?”

柳玉成道:“能来的可以说都来了。”

铁敖针锋相对:“也就是说,不能来的都没来。”

柳玉成怔住了:“铁兄此言何意?”

“会州城周围最近祸事连发,少林弟子不见踪影,白鹤门被不明身份人截杀,恒山派前来赴约者群英阁袭击围攻,武林会盟不会是屠宰场吧?”

柳玉成故作糊涂:“有这等事?”

惊蛰道:“我们亲身所遇,亲眼所见。”

柳玉成推脱着:“这个我就不懂了,是否昔日恩怨所致呢?”

“江湖武林中的恩怨纠葛,是靠刀剑来解决的吗?以往门派所争虽然有时候也有相互火并之举,但从来没有人敢把事情做的如此决绝,因为对官府毕竟有些忌惮。”

柳玉成点头:“那倒也是。”

铁敖喝光杯中茶:“所以,好多人难免对这次会盟产生很多疑问……群英阁实力雄厚谁也不敢小觑,但其最近的所作所为,却为江湖武林正派人士所不齿,柳帮主请他们来趟这个混水,似乎是有正邪不分的嫌疑。”

柳玉成看着铁敖等三人,起身哈哈大笑起来,他凑近铁敖道:“我的看法正相反,铁兄,没有群英阁,这场武林大会盟,倒没有必要举行了。

铁敖、雷惊蛰和周行天交换了一下目光。

柳玉成从容发问:“铁兄,江湖武林,有多少门派依附群英阁?”

“不多,即便是这不多的门派,恐怕也不是真正喜欢依附,而是为求自保。”

“这不就结了……实不相瞒,柳某本意可以对你们说,北方武林聚首会州,真实目的是为了向大劫门这几年的所作所为讨个说法。

周行天疑惑:“真是这么回事?”

柳玉成肯定道:“当然。如若群英阁不交待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们就共同联手剪除!哦,三位也该累了,请下榻豪客来。”

通往豪客来客栈的二楼楼梯上,店老板引着铁敖等三人向客房走去:“本客栈在会州城数一数二,柳帮主安排三位入住,足见三位身份高贵。”

铁敖笑问:“只是不知房价如何?”

店老板也笑了:“武林会盟期间,凡来会州的江湖武林人士,吃住行有会州派事后结算。”

周行天道:“呵呵,柳玉成出手豪爽。”

店老板开门,将三人引进:“小钱,会州府商家,哪位敢不孝敬高帮主?”铁敖正要说什么,惊蛰抢先说话:“我们都很累,想早点歇着,告诉伙计,我们不喊,就不要来打扰了。”

“是,公子。”

惊蛰大步走到门前插上门,回头看看铁敖:“铁先生,咱们走。”周行天问:“去哪儿?”

“回柳府,柳玉成的话全是虚的!”

铁敖回头,对周行天道:“走,老兄弟。”

惊蛰飞掠出窗户:“走后边,正门有人盯着我们。”

花草香幽澹,夜气正一点点浓起来,清风住处的桌子上,摊放着黑虎峡地势图,他站立桌前,沉吟着,不时地挪动着地图上放在不同位置的小酒盅,调换着位置。

门外传来敲门声,清风头也不抬:“进来。”

屋门推开,云真走了进来,凑近桌子边好奇地看看:“弟弟,这就是你前日对我提过要忙上一阵子的活计?”

清风见云真主动找她,兴奋得连连搓手:“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猜猜看。”

云真围着地图看了看:“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怎么看?”

清风一笑:“左右上下看。”

云真皱眉答道:“知道了……这是一种兵法阵形。”

“聪明,你看出了什么?”

云真嗔怪地点了点清风的额头:“弟弟,你当我是神仙啊?”

清风自负地背起手:“不是夸张,若是无人传授相教,你好上几年心血,未必看得懂。”

“这么玄?”

清风越说越得意:“此阵之妙在于无形,处处杀机,牵一动十,随时迎机而变、而动,除了我和娘亲,可以说,天下无人能解。”

云真显然不信这套理论:“阵能设,即能解,天下没有破不了的阵。”

“从阵理上来说,你说的当然没错,不过,你没懂我说的‘无人能解’的含意。”

“哦?说来听听?”

云真自从来到群英阁,终日郁郁寡欢,见了这阵形,竟流露出浓厚兴趣,清风大喜,一五一十地讲开了:“因为一旦陷入此阵,你还没有明白前,人已经没了。”

“有这么难破的阵?群英阁花费这么多功夫去确实其志不小。”

清风笑笑:“匹夫之勇,修为再高也成不了什么大器,娘亲要的不是什么武林大侠,而是天下独尊!”

云真惊异:“此阵如何称谓?”

“独门独创,群英阵。”

“我小时候最爱和师父玩阵法游戏。越难就越有挑战,越有挑战就越能让我高兴,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很想试试。”

清风道:“当初娘亲教我,为了弄清楚此阵的方位布局,耗费了我三个月的心血和时光……”

“弟弟,我懂你的意思,你说我看了也无用。不瞒你说,在竹林小屋的那些年,师父不仅教我在各门派武功学识上下功夫,易经八卦、奇门遁甲,都让我涉猎过。”想起小师妹玉露,她的嘴角都洋溢着微笑,那调皮的小丫头,可是最擅长易经八卦了,这么久不见,不晓得她还好吗。

清风噘嘴:“如果你不是口口声声唤我为弟弟,我一定指点你此阵如何破解……”他挠挠头,傻笑起来,“开玩笑的,是我最近空闲时间有限,等这一战告捷,我再跟你慢慢讲解。”

“这阵既然如此难破,那你是要用此阵来对付什么厉害人物了?”

“的确。你想知道是谁吗?”

云真否认道:“这是你们教中之事,我不便多问。”

“不便多问,就是想问了。告诉你吧,这个阵就是用来对付铁敖、雷惊蛰的!”

“哦?对付这两个人还用得着用如此大手笔吗?有弟弟你出面不就解决了?”

清风盯着云真:“你也这么认为?只怕你是舍不得他吧!”

“弟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姑娘,我知道你心里有人,就是雷惊蛰。”

云真镇定地回答:“你错了, 我比你还恨他!”

清风大为意外,惊讶地问:“哦?说来听听。”

“此事太难启齿了……”云真眼中似有泪花,“本来我对他是有好感的,可后来我才知道,他和清扬之间颇为暧昧……我感到孤苦无依,这才投靠娘亲的,说起来,也只有在你和娘亲身边,我才不那么无助。”

清风将信将疑:“真有这么回事?”

云真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我有必要对你撒谎吗?弟弟,你还是不相信我。”

清风心里一动,紧紧地抱住云真:“我相信你。”

云真一愣,在他怀里停了一刻,便轻轻挣脱:“弟弟,你记住,我是你姐姐。”

清风失望地垂下手。云真低下头:“弟弟,我不打扰你了,你先忙吧。”

清风怏怏道:“也好,有空我再去看你。”

云真奔出门外,清风看着她的身影,颓然坐在地上,心里紧张,仿佛小时候自己做错了事,隐瞒着,提防着,生怕秘密泄露一样的心情。他没有告诉云真,曾经从她的卧室里,偷拿了几页她随手写就的纸笺。

他的双手在细腻的纸张上反复抚摩,有一种柔软温和的质感。那一瞬,他决定,读下去。

云真的字极为纤细,黑色的斜体,写着一句颇似禅宗偈语的话:告诉你我眼所见,你是否能见我眼。

不知道为什么,清风一见着这几个字,就很想哭。沉痛的生命体验,欲言又止的无奈,汩汩流动的天地至爱,无不现于此。三天前,麦加找到他,说是已从附近村落为他寻回良配,将择日成亲。他一百个不情愿,但娘亲态度强硬,他向来孝顺,看着她殷切期待的眼神,那推脱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无论如何,他想娶的,只有云真一个。但偏偏是她,是他唯一不能娶的。那么娶谁,都对他来说,没有分别吧。他无力地任纸张从手中滑落,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向麦加住处走去。

灯下,麦加将一封信塞到信封里,封好,递给白虎坛主:“马上抵达洛阳王府,交给王爷,武林会盟事三天即见分晓。京城方面,交由他牵制。”

白虎坛主接过信转身而去。清风惊问:“怎么?”

麦加淡淡道:“西域那边配合王爷,派兵力骚扰我边境,皇上自然会派兵抵挡。”

孤月悬天,寒风袭人,一身武行打扮的柳玉成在管家陪同下拉开屋门走出,柳府附近的胡同口,铁敖、雷惊蛰和周行天倚墙站立着,听闻动静,扭脸望去。柳玉成走出,打量了一下四周,悄然走远。

铁敖压低声音:“你猜对了。”急忙闪身,尾随而去。

柳玉成疾行至三岔路口处,略一迟疑,拐向了右边的岔路口。其身后,铁敖等人步步紧跟,一时间,只听见野地的风声吹得正凶。

会州城一处隐秘老宅子内,练功台上,麦加正在练功。门口传来敲门声,她睁开眼睛:“进来。”

屋门推开,守卫门徒领着柳玉成快步走进来:“吴帮主,遵你所嘱,北方江湖武林能够到会州城会盟者都到了,我想,帮主和少主是不是该出面了?

麦加微微颔首:“做得非常好,柳帮主,你在北派江湖武林中的地位和声望,确实无人能及。”

柳玉成拱手道:“谢吴帮主夸奖……”迟疑了一下,“帮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哦,请说。”

“吴帮主之命,柳某也算是圆满完成了,句号和收场,需要帮主来划、来收,我想,这蚀骨丹的解药,您是不是可以给我了?”

麦加面露不悦之色:“柳掌门,为什么不再等等?到时候不仅仅会给你解药,你所得到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柳玉成缓缓摇头:“我不要多,帮主,一粒蚀骨丹解药,免除我心内忧烦足以,我决定金盆洗手,不再牵扯江湖中事。”

“你想撇清你和我们的关系吗?”

柳玉成沉声道:“吴帮主,我抛却了自己的江湖声名,把自己前半生所创立下的一切全都献给了你们,我只求隐居深山,平淡一生,我这种要求不过分!再说,会州城派已举行仪式,我已经把掌门位置,传给了大弟子。”

麦加沉默了片刻:“我很遗憾,柳掌门,你不能和我们共富贵。”

“那并不是我需要的,吴帮主,我只是想……”

“蚀骨丹解药,是吗?”

“是的。”

麦加拿过桌子上的一枚令牌,递给柳玉成:“既然你一意如此,我也不好勉强了。你去黑虎峡找金蛇门主,他会给你解药的。”

柳玉成躬身施礼,告辞道:“谢帮主。”

麦加望着柳玉成的身影:“来人哪!”

守卫门徒走进,麦加冷然地:“死箭令,黑虎峡。”门徒应声而出,将火箭点燃,掌弓对天,将信号激发出去。

柳玉成手持令牌,疾奔黑虎峡,路边的土坡上,灌木丛拨开,铁敖、雷惊蛰和周行天观看着,轻声道:“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