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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没做什么……”

  说话的人是李善手底下的少监,见他鬼祟,毫不客气地从背后踢了他两脚,仰了仰下巴,“赶紧起来去把人带出来,今儿一早司礼监的人要过来。”

  看守忙站起来,胡乱拍了拍身上的雪,凑近问那少监问道:“这会儿就要带过去啊,那张胡子回海子里来了吗?”

  少监掩着口鼻朝后闪了一步,“真是毛躁得很,给离远些。”

  等他抹着衣襟站好,才放下手,慢条斯理地应他将才的问题:“听说昨晚让李爷从外头庙子里抓回来了,连夜给醒了酒。”

  看守听完,高兴地“欸”了一声,“行勒,我这就把人给带出来,交了这差事,我们今儿晚上也好过个大年。”

  说完正要往里面走,又被背后叫住。

  “回来。你那袖子里藏的什么东西。”

  “哟,这……”

  “拿来。”

  看守没办法,只得把那块芙蓉玉捧上去,赔笑道:“小的是捡来的。”

  少监将玉摊在手里细看,晃眼见他还站在面前,低声喝斥道:“还站着干什么,带人去啊。”

  看守见他赶人,便知道是要白孝敬了。心里虽然不痛快,面上却也只能悻悻地答应着,回头嘟嘟囔囔地提人去了。

  ——

  他心情不好,对邓瑛也就很粗鲁。

  邓瑛为了受刑已经有三日水米未进,虽然走不快,却在尽力地维行走时的仪态。

  看守看得不耐烦,便在后面搡了他一把,喝他道:“快点吧,还嫌晦气少么?”

  他说完把手拢在袖子里,骂骂咧咧,“都说你在海子里活不了多久就要自尽,你还愣是活了半个多月,刑部和司礼监每日抓着我们过问,也不知道是想你死还是想你活,今天你有结果了,就走快些吧,拖再久,不还是要遭那罪的吗?难不成你现在怕了想跑啊?省省吧。”

  他被人抢了玉,说话格外地难听。

  邓瑛低着头沉默地受下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再抬头时,已经走到了刑室门口。

  刑室是一间挂着棉帐的庑房,里面烧着炭火,点着灯,朝南坐了两个刑部的人并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郑月嘉,门外还站着是四个锦衣卫。

  看守知道自己的差事在这几位爷跟前就到头了,小心地把人交出去之后,头也不敢抬地走了。

  邓瑛独自走进刑室,里面的人正在交谈,见他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刻意地停下。

  “杨伦一早也来海子了。”

  郑月嘉点头“嗯”了一声,“杨家还在找他们家三姑娘。”

  “这都失踪半个多月了,他家的三姑娘,出了名的美,这要找到死人也许还能是堆清白的白骨,找到活人,啧……能是个啥呀。”

  郑月嘉是宦官,对这些事显然没什么猎奇心。

  他冲着说话的人摆了摆手,抬头看向邓瑛,示意人关上门窗,把手从手炉收了回来,搭在膝盖上,提了些声音对他说道:“陛下的恩典你已经知道了吧。”

  “是。”

  郑月嘉不是第一次跟邓瑛打交道,虽然知道他之前为人处事就有很好的涵养,但不曾想到在如今这个境况下相见,他仍然能维持礼仪。

  “好。”

  情绪不能给得太多,多了就都是话柄。郑月嘉抬手示意,“把刑具给他卸了。”

  趁着空档儿,又继续和刑部的官员交谈。

  “所以大人今日过来的时候,遇见杨大人了?”

  “哦,是。我们是跟着他一道进的海子,他带着人去的西坡,不过我看也找不到什么,今年海子没收成,西坡那里更是连根草也不长。”

  郑月嘉笑笑,“杨大人是很心疼他那个小妹的。”

  “可不是,我看张家都放弃了,就他还在找。不仅找,还维护他妹子得很,我今儿多嘴说了一句,让他去问问那些有成年男人的海户,看有没有什么消息。郑公公猜怎的,要不是有人拉着,我看他都要上来动手了。”

  郑月嘉不接他的话,“大人也不积口德。”

  那人笑道:“我也就和您说说,这不是知道您上面那位老祖宗一直和杨伦不对付嘛,他这些从六科里出来的人,天天地骂部堂,骂司衙,骂司礼监和二十四局。何必呢,这年头,朝廷上哪个人是容易的,他杨伦口舌造的孽,报不到他身上,可不得报到他家里?”

  郑月嘉笑而不语,抬头看向邓瑛,他正抬手配合替他开解刑具的人。

  镣铐和铁链被稀里哗啦地解了下来,堆在他脚边。

  刑部的官员自觉将才自己的话说得有点过,看这边的差事完了,便撑了把膝盖站起身,“成了,郑公公,从今日起,这个人我们刑部就不过问了,彻底交给你们司礼监了。”

  郑月嘉也站了起来,“劳驾了。”

  刑部官员看了一眼衣着单薄的邓瑛,忽然感慨,“哎,今年年生是真的不好,眼见着邓党那一窝子的人就都死了。”

  说完摇摇头,带着人走了出去。

  郑月嘉等那人走出去后,才背手走向邓瑛。

  邓瑛垂着手沉默地看着他,目光没什么变化,只是人比上一次见的时候瘦了一大圈。

  郑月嘉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邓瑛的肩膀。

  “身子还好吗?

  “还好。”

  “好便好。”

  他说完收回手,正了正声音。

  “老祖宗的意思是让你进内书堂,虽然你是宦官,但仍然和杨伦那些人一样,做咱们内书堂讲学,得空的时候,给内书堂的那些子孙说说诗文,若能看到好些的嫩苗子,在工学和易学上给一些提点。再有就是皇城三大殿的事,那里修筑工程仍然以你为主,工部会指派一个司官协同你,当然,这得等你身子好了以后。”

  “是。”

  邓瑛应得平静。

  郑月嘉见他没有多话的意思,也跟着沉默了,半晌过后忽然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吗?李善做不了的主,我可以做。”

  邓瑛抬起头,开口却说了一件让郑月嘉意外的事。

  “请替邓瑛跟杨伦大人说一声,海子里有一个女人,也许是他家里小妹。”

  郑月嘉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邓瑛摇头。

  “邓瑛戴罪之身,不便细说。”

  郑月嘉点了点头,也没再深问。

  “她人现在在哪儿。”

  “暂不知,她身上有伤,也许之前坠过坡,这十几日一直在关押我的仓房外逗留。”

  郑月嘉皱眉,“那恐怕不对,这半个月,海子外面一直在找她,闹得沸沸扬扬,她没有道理不知道,为何不找李善求助。”

  这也是邓瑛心中的疑问,若不是在这里听到郑月嘉和刑部官员的交谈,他自己也很难相信,杨伦的妹妹,那个已经许嫁阁臣嫡子的女人,会在自己受刑的前夜说出这辈子为他而活的话。

  郑月嘉见他不说话,又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杨伦的妹妹?”

  邓瑛垂眼,“她身上有两块芙蓉玉坠子。”

  杨氏一族崇玉,族人无论男女,皆爱佩玉。

  邓瑛点到了这一点,郑月嘉不由叹了一口气,“可能还真被你看准了。”

  说完,朝外面说了一句:“让李善过来找我。”

  说完,抱臂又问邓瑛,“除了这件事呢,没有别的话了?”

  “没有。”

  他声音很淡,有疏离的意思,郑月嘉领了他这份意,点头道:

  “行,那我走了。”

  话冷了,意思也就淡了。

  郑月嘉走后,庑房的门户被严实地锁死,里面留了个不太烧得暖的碳火炉子。火星子零零散散地跳到邓瑛的脚边,邓瑛蹲下身,靠着火炉慢慢地脱下自己的鞋袜,安静地坐了很久。

  张胡子还没有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郑月嘉的安排,想要再多给他些时间。

  如果是,那真的有些多此一举。

  炭火逐渐烧完了。

  邓瑛终于站起来,转身半跪在木方榻上,用手指掀开一点点的窗纸。

  他也没有别的目的,就想看一眼外面的人或者物。

  以前他没有起心倚靠过任何人,包括父兄和挚友,但此时却想要肢体的接触,隔着囚衣也好,如果可以,最好身上要比他温暖那么一点。

  此时外面有人吗?

  倒是有。

  杨婉就捏着小册子坐在刑房后面的石头台阶上。

  屋檐上在滑雪,偶尔一两抔落下来砸在她脚边。

  要说受惊倒不至于,但看着也冷。她不自觉地抱紧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沉默地抠着小册子的边角,眼皮很沉,却没有睡意。

  昨晚她睡在邓瑛面前,睡得也并不好。

  大半夜的时候醒了,睁开眼发现邓瑛抬头望着窗上的雪影,好像一直没睡。

  夜里无光,但他眼睛里有一泓粼粼泛光的泉。哪怕他自己穿得很单薄,身子看起来冷得发僵,可那份在受刑前夜,仍然能安坐于墙角的平静,却令杨婉觉得有些温暖。

  入人世,虽重伤而不嫉。

  邓瑛的这种人性,在二十一世纪能治愈很多人大半个人生。

  以前为了知道邓瑛受刑前后的事,杨婉之前几乎翻遍了X京的几座图书馆,也没有找到靠谱的相关文献。

  但却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资料散落在晚明和清朝的文人私集中。

  比如清朝的一个不那么正经的文人,就在他自己的私集里杜撰过这么一段。

  他说邓瑛受刑后把自己的“宝贝”藏在一只小陶罐里,一直带在身上,后来他做了东厂提督,在城里置办了大宅,就把陶罐埋在外宅正堂前的一颗榆树根下,命人每日给酒坛浇水,据说,这叫“种根儿”。种根的时候心虔诚,没准儿躲过内宫刷茬,那底下还能长出来。可惜后来,邓瑛获罪受死,激愤的东林党青年把那酒坛子挖了出来砸开,掏出里面的腐物烧成了炭。

  杨婉看到这里,就果断弃掉了那个清朝文人所有的资料。

  做历史研究,别说立场,最好连性格都不要有。

  那人是有多扭曲才能编出邓瑛“种根儿”这种没脑子的事。

  杨婉扒邓瑛扒到最后,是完全不能接受任何明史研究者,出于任何目的,对邓瑛进行人身羞辱的。而最能够对抗这些乱七八糟的记述的东西,莫过于真正的一手资料。

  有什么比身在当时,亲眼所见更直接的资料了呢?

  杨婉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怎么说呢?

  文献里的那个人是死人,和活人之间没有边界。他们没有隐私,已经熄灭了的人生就是拿给后人来窥探的。但是活在杨婉眼前的这个邓瑛不一样。

  他不是烧不起来的炭火堆,不需要复燃。

  杨婉觉得,至少在这个时空里,他除了是自己的研究对象之外,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是平等的。

  算了。

  她最终决定不要这个一手资料,站起来拍掉头发上的雪沫子,但仍然有点不甘心,回头又朝布满黑苔的墙壁看了一眼。

  算了。

  她又把这两个字默念了一遍。

  等他好一点了再说吧,反正这一趴……也不是很重要。

第5章 伤鹤芙蓉(四)

  杨伦站在马栓边,接过水壶仰头喝水。

  李善从雪道上赶来,招呼杨伦道:“杨大人,您来了海子里也不跟我这儿招呼一声。我这…”

  他上了年纪,边跑边说人又着急,话没说完就在半道上呛了满肺的雪风,踉跄地咳起来。

  杨伦把水壶甩给家仆,朝李善迎上几步,“李公公本不必特意过来,你们给陛下当差,我的事情不能烦你们管顾。”

  他说话自慎,也得体。

  李善得了尊重,心里也有了些底,一边缓气,一边打量眼前这个青年。

  他与邓瑛同年考中进士,既是同门也是朋友,虽然一个入了六科,一个在工部实干,仕途并不相似,但还是经常被京城里的人拿来做比较。

  杨伦时年二十八岁,比邓瑛年长四岁,身量也比邓瑛要略高一些,眉深目俊,轮廓利落,今日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袍衫便服,玄色绦带束腰,绦带下悬着一块青玉葵花佩,站在寒雪地里,仪容端正,身姿挺拔,把坡上劳作的阉人们衬得越发佝肩耸背。

  杨家一直自诩官场清流派,崇玉,尚文。但其实上面一辈的人几乎都是循吏(1),没什么太大的建树,但倒也都混得不差,杨老太爷已经年老致仕,在浙江一处山观里清修,过去曾官拜大学士,入过上一朝的内阁。年轻的一代却不是很争气,除了杨伦以科举入仕之外,就剩下一个年方十四岁的少年,名唤杨箐的还在学里,其余的都是纨绔,混在老家浙江做些丝绸棉布的生意。

  不过,杨氏这一族向来出美人,不论男女,大多相貌出众,杨伦杨箐如此,杨家的两个女儿,杨姁和杨婉更是京城世家争相求娶的对象。杨姁四年前入宫,生下皇子后封了宁妃。杨婉则许配给了北镇抚使张洛。原本是要在去年年底完婚,但年底出了邓颐的大案,北镇抚司的诏狱中塞满了人,张洛混在血腥堆里半刻都抽不出身,邓案了结后,他又领钦命去了南方,婚事只能暂时搁置。

  此时令人唏嘘的是,自从杨婉在灵谷寺失踪以后,张家先是着急,托人四处去找。

  找了几天没找到,却像没定这门亲事一样,对杨婉闭口不提了。

  半个月过去,连杨家人都有些泄气,只有杨伦不肯放弃。

  平时要处理部里的公务,又要在灵谷寺周围四处搜寻,半月折腾下来,人比之前瘦了好大一圈。

  “杨大人还是保重身子啊。”

  杨伦没回应李善的话,直道:“我今日只为找我小妹。昨日听一个海户说,半个月前,好像有几个人坠南坡,所以我过来看看。等太阳落山就要出去,李掌印忙自己的事去吧。”

  李善忙道:“我这儿就是专门来回大人这件事的。”

  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芙蓉玉坠:“今儿底下人在仓房外头捡的,大人看看,是您家的物件不是。”

  杨伦一眼认出了那块玉坠,正是去年他去洛阳带回来的玉料所造。

  忙接过往掌中一握,“我妹妹人在哪里?”

  “杨大人稍安勿躁,海子里已经在找了,但暂时还没有找到。我……”

  李善心下犹豫,拿捏了一阵言辞,又顶起心气儿才敢问道:“冒昧问大人一句,大人与邓瑛是故交,那大人的妹妹认识……”

  “吾妹自幼养在吾母身边,怎么可能认识邓瑛!”

  杨伦不知道为什么李善突然要让杨婉牵扯邓瑛,想起北镇抚司才封了那个为邓瑛鸣不平的京内书院,人就敏感起来,径直拿话压李善,“我自己也就罢了,我妹妹是女子,怎能被攀扯,李公公不可信口雌黄,你们海子里年初事多,已然很不太平,你此时若要再……。”

  “是,知道。”

  李善躬身打断他,也不敢再提他在仓房里查问到,杨婉几次三番去看邓瑛的事。

  “大人,我们做奴婢的,看到这玉坠子也急啊,怕张洛大人回京,知道是我们瞎了眼没认出杨姑娘,让她在我们这儿遭了这些天罪,要带着锦衣卫的那些爷爷,来剥我们身上的皮。这会儿,下面人已经翻腾起来了,杨大人不妨再等迟些,不定今晚就寻到了。”

  杨伦听完这一句话,这才看明白他的本意。

  但李善将才那话,再想起来又细思极恐。

  “你……刚才为什么问到邓瑛。”

  李善不敢看杨伦。

  杨伦放平语调道:“我刚才说话过急,李公公不要介意。”

  李善叹了口气,仍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哎,也不知道是不是海子的这些弱鬼胡说的,说这十几日,一直有个姑娘偷偷在照顾邓瑛,我场院里晒的药近来也被人搬挪了好些去关押邓瑛的地方,点看了之后发现,都是些治皮外伤的药。杨大人,我知道,大人的妹妹是许了张家的,这些事关乎名声,说出去对姑娘不好,所以已经把该打的人打了。”

  李善说完,面前人却半天没有回应,他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却见杨伦绷着脸,指关节捏得发白。

  “大人……”

  “我知道了,有劳李公公。”

  那话声分明切齿,李善听着背脊冷,忙连连道“不敢。”,

  “大人,我们本有罪。之前司礼监的郑公公来了,也过问起这件事,我们才晓得捅了篓子,不敢不担着,大人有任何需要,只管跟我说就是。”

  杨伦勉强压下心里的羞怒,朝李善背后看了一眼。

  初雪后盖,白茫茫一大片,什么也看不清。

  “邓瑛还在海子里吗?”

  “还在。”

  “什么时候用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握住了悬玉的璎珞。

  李善也朝身后看了一眼,“张胡子已经去了,看时辰……应该就是这会儿。”

  “嗯。”

  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怎么往下问,听起来才不至于牵扯过多。

  “之后呢?”

  “之后会在我们这儿养几日,然后经礼部引去司礼监。”

  “行。”

  他打住了眼下这个话题,翻身上马,“我现在跟你们一道进海子里去搜。”

  ——

  此时刑房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难以忍受的剧痛已经开始平息,邓瑛仰面躺在榻上,张胡子站在他脚边,正在解捆缚着他的绳子,一边扯一边说,“老子干了这么多年刀匠,你是最晦气的一个。说好听就是朝廷的活,说难听就是一丁点钱也没有。这也算了,平日里我给那些人下宝贝,他们都得给我压一张‘生死不怪’的字据,可你不用写。所以这里我得说一句,三日之后,要你那下面不好,被黑白无常带去了地底下,可不能在阎王爷那儿拉扯我。”

  邓瑛想张口,却咳了一声。

  张胡子抽掉他脚腕上的绑绳,“别咳,忍着,越咳越疼。”

  邓瑛像是听进了他的话,硬是把咳嗽忍下了。

  张胡子抹了把额头的汗,粗笑了几声,“不过你这个年轻人,是真挺能忍的,以前那些人,比你高壮的不少,没哪个不呲牙喊叫的,你当时不出声,骇得我以为你死我这儿了。”

  他说完又伸手把他手腕上的绑绳也抽了,挎在肩上低头对他说,“行了,接着忍吧,这三天生死一线间,熬过去就是跨了鬼门关,能另外做一个人。”

  过了三天,就能另外做一个人。

  但这三天着实太难熬。邓瑛只能忍着痛浑噩地睡。

  睡醒来以为过去了好久,可正睁眼看时,外面的天却亮着。

  仍是同一日,只是逼近黄昏,万籁无声。

  窗外面雪倒是差不多都停了,放晴了的西边天上,竟然影影绰绰地透出夕阳的轮廓。

  邓瑛觉得自己身上除了伤口那一处如同火烧般灼烫,其余地方,都僵冷得像冰块。

  房里很闷,鼻腔里全是血腥味。

  他想把窗户推开,但手臂没有力气,只能攀着窗沿,试图抵开窗销。

  “这会儿还吹不得风。”

  声音是从床头传来的,伴着稀里哗啦的撩水声,接着又是走动时,衣料摩挲的声音。

  邓瑛勉强仰起脖子看向床头。

  床头的木机上点着一盏灯,有人正在弯着腰在水盆里淘帕子。

  “杨……婉?”

  灯下的人一怔,忙抬起头。

  邓瑛开口对她说话,这还是头一次。

  “嗯,又是我。”

  她撩开额前的乱发,自嘲地一笑。

  “你是不是看见我就不自在。”

  说着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水,叠好拧干的帕子朝邓瑛走去。

  “别过来。”

  说话的时候,他身子突然绷得很紧,脖颈上青经突起,不知道是痛的还是热的,汗渗得满身都是。

  如果说之前在仓房里他还能冷静地回避杨婉,那么现在他连回避的资格都没有。

  “没那个意思。”她一边说,一边将帕子盖在他的额头上。

  之后就猫下身背对着邓瑛坐下,拿铁锹子翻挑炭火炉子,“无意冒犯你。我这么坐着,没事不会转过来。”

  邓瑛撑起身子朝自己的下身看了一眼。他的伤处横盖一块白棉布,除此之外,周身再也没有任何遮蔽,身体的残破和裸露带来的绝望,令他柔韧的精神壁垒破开了一个洞,大有倾覆的势头。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居然闪过了“死”这个字。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杨婉忽然又开了口。

  “还冷不冷啊,外面堆了好多炭,要不我再去抱点进来。”

  她的手伸在火堆前面,纤细好看。

  头发被火苗儿烘得又蓬又乱,松垮垮地堆在肩膀上,肩背裸露的皮肤白净无暇。在此时看到女人的皮肤,邓瑛忽然觉得,自己刑前想要的肢体接触,现下想来竟然是如此的卑劣不堪。

  “出去。”

  他只能说这两个字,但他有他坚持的修养,即便在羞恨相加的情境之下,声音也不冷酷,甚至不算疏离,只是想把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自己的狼狈剥离开而已。

  杨婉并不意外,她抬起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地上的影子笑着说道:

  “别赶我走吧,我本来都决定了,不在这个时候来找你,但刚我没忍住过来看了一眼,你……”

  她想说邓瑛太惨了,但又觉得此时给他同情即是在侮辱他,便清嗓掩饰,“我自己太冷了,见你这里有炭炉子,就进来烤烤。”

  “……”

  床板响了一声,邓瑛的手掌一下子没撑住搭到了地上,碰到了杨婉的背。

  杨婉只是往边上看了一眼,并没有回头,反手握着他的手腕,将背后的手臂捞了上去,“别一下一下地撑起来看,你现在不是刑部的囚犯,门没锁,他们只是不敢进来管你。”

  邓瑛按住被他捏过的手腕,侧脸看着杨婉的背影。

  “你怎么知道。”

  杨婉笑笑,“哎,贞宁十二年嘛,姓邓就是罪,沾了你就得见锦衣卫,连杨伦都知道避,谁还不知道躲。”

  这就说得比很多人都要透了。

  “那你不怕吗?”

  “我?”

  她说着笑笑,伸手去揉了揉肩膀,过后继续翻脚边的炭火,偶尔吸吸鼻子,肩背也跟着一耸一耸。仪态绝对算不上优雅,不过很自然,自然到让人几乎忘了她坐在一个宦官的刑房里。

  “别想太多。”

  她如是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刻意的情绪,但邓瑛居然想再听一遍。

  “你说什么。”

  他刻意地问。

  “我说,别想太多,虽然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但也不是人人都想趁着你不好的时候踩上一脚。你人太温和了,我下不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1)守法循理的官吏,没什么建树。

第6章 伤鹤芙蓉(五)

  她知道邓瑛无法完全听明白的,说完低头独自笑笑,虽然照顾背后人的情绪,忍着没笑出声,但整个人倒是因此松弛了下来。丢掉铁锹,轻轻晃动着一双腿伸手继续烤火的,随口问邓瑛“帕子还凉吗?”

  身后人又不出声了。

  杨婉很无奈,刚要站起来去换帕子,他忽然又开口了。

  “还凉。”

  “行。”

  邓瑛开口,她也就没坚持,抱着腿重新缩回去坐着,“那你睡一会儿,我再烤会儿火就出去了。”

  房间不大,木炭的火焰把墙壁照得暖黄暖黄的,两个人挨着一起坐着不说话,一个在刻意保持身体上的距离,一个在努力保持心理上距离。但彼此都没有什么恶意,所以气氛并不尴尬,杨婉甚至起兴哼了一段周杰伦的《珊瑚海》。

  邓瑛想试着挪动腿,钻心的疼痛却令他瞬间脱力,他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

  “没有,姑娘不要回头。”

  杨婉“哦”了一声,伸手又把铁锹捡了起来,随意地去翻炭火,顺着他的意思一道帮他掩饰,他突如其来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