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月泉星河(五) 你给我吃什么,我就吃……

  夜里,杨婉也洗了澡,和邓瑛躺在一张床上。

  邓瑛的手上和脚上都有伤,杨婉怕自己夜里睡不稳重,反而要伤到他,便刻意地贴着墙,与邓瑛隔出一段距离。

  然而睡到半夜的时,邓瑛却还是被一只拍在他脸上的手给弄醒了。他睁开眼睛,杨婉面朝着他缩成了一团,一只手按在他脸上,另外一只手则握成了拳头,押在她自己的胸口处。

  邓瑛将手从被褥里伸出来,把杨婉摁在他脸上的手轻轻地放回被中。谁知她却仍不肯安分,不一会儿又将手搭在了邓瑛的腰上。

  邓瑛不敢再动了,仍凭杨婉得寸进尺地缩入自己怀里。

  杨婉虽然睡着了,但却睡得并不踏实。

  邓瑛隐隐约约地听见她在梦里唤他的名字,声音仓皇失措,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场景。但邓瑛不忍心将她唤醒,只能顺着她的头发,慢慢地安抚她。

  其实相处地久了,邓瑛逐渐感知到了这个女子隐于内心的恐惧。

  哪怕她从不主动表露,但只要跟着他,一无所有地躺在一起时,她就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脆弱。那种脆弱,自她在镇抚司受刑之后就一直存在,然而,好像是为了压制住那种脆弱,她抗争地反而越来越厉害,有的时候,甚至不惜像邓瑛一样去自伤。

  然而,比起邓瑛对自身的规训,对皇权的顺服,杨婉的抗争却一直都带着锋芒,她不认可邓瑛的命运,也不认可她自己的命运,甚至不认可杨伦,周慕义等人的命运,她总是站在所有人的身后,拼命地把他们往洪流之外拖拽。

  历史没有改变过,但人心在变。

  邓瑛无法跳脱出来,感知到自己内心具体的变化。但他发觉,他敢在衣衫单薄时,让自己的身子和她靠在一起。

  他敢让残缺之处在她面前曝露。

  他敢抱杨婉了。

  窗外风声起,寒意丛窗隙里渗了出来。

  淅淅沥沥的雨水敲着屋檐。

  护城河上秋声渐起,邓瑛搂着杨婉,任凭她的膝盖抵在自己的两腿之间。

  “婉婉。”

  杨婉背脊一颤。

  邓瑛顺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抚摸,轻道:“对你,我一生都不卸罪,你不要害怕,我会跟着你。”

  杨婉其实根本没有听清这句话,但梦魇却散了。

  ——

  之后的一连五天,邓瑛都被杨婉拘在床上。

  杨婉去承乾宫把自己的被子抱了过来,缎面儿十分柔,厚实温暖,带着淡淡的女香。

  邓瑛每天呆在床上,到也很安静,大多时候都在睡觉,醒着的时候就坐在榻上看云崖殿的工图。

  张展春的营造手记已经遗失了,邓瑛凭着当年的记忆和手上的图纸,开始一点一点地重新绘制独柱的结构。工部负责重建的官员,是刚从荆州河堤上回来的徐齐,此人与邓瑛一道重建过太和殿,彼此倒是很熟悉,人亲自来过一次,将云崖殿垮塌的细节说与邓瑛听。邓瑛一面听,一面修绘,不过两三日,独柱结构最要害的几处就已经绘出了大半。

  此时的杨婉则开始了一项令人闻风丧胆的事业——做药膳。

  她找膳房的女官借了食单,坐在邓瑛身边,陪着邓瑛一道“研究”。

  和她写笔记的时候一样,她一旦在文字书本上认真,就会变得十分专注。邓瑛发现她习惯画一种框线很多的图,先建线基,再在上面添加文字,杨婉把它称为“思维导图”,看起来阵势骇人,但是最后的成果却并不太能匹配上她的态度。

  李鱼连喝了两日杨婉熬的乌鱼汤以后,终于忍不住问邓瑛,“你每天喝杨婉熬的汤,晚上睡得着吗?”

  邓瑛笑着道:“我这几日喝药喝得多,已经败了味了,觉得比药好喝些。”

  李鱼翻了个白眼,“谁给你开的药喝啊。”

  “彭御医。”

  李鱼咋舌,“姜尚仪现在还肯卖杨婉面子啊。”

  邓瑛笑笑没有说话。

  虽然姜尚仪没有出面,但还是默许杨婉借她的名义,去请彭御医给邓瑛看病。

  邓瑛刑伤已经在诏狱里好得差不多了,要命的是脚腕上的那一处旧伤,本来就损得很厉害,如今又叠新伤,彭御医在给邓瑛诊看的时候,稍稍用些力,邓瑛就疼得皱眉。

  杨婉弯下腰,拿被子罩住邓瑛的腿,对彭御医道:“您轻点,他疼。”

  彭御医笑道:“这当然会疼,我碰的还只是淤血处,用药疏散开就好了,最疼在这个地方。”

  他说着就要拿手去捏,杨婉忙道:“欸,您别捏,疼……”

  彭御医抬头道:“我捏的是他的脚,婉姑娘你疼什么。”

  杨婉一怔,不自觉地挽了挽头发,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我看着紧张。”

  邓瑛握着杨婉的手,牵她直起身,“婉婉你坐着看吧,我其实不疼,就是看着肿得厉害。”

  彭御医道:“你也别编瞎话骗她,这都能不疼,那世上也没什么伤是疼的。”

  杨婉坐在邓瑛身旁,看着邓瑛的脚腕道:“还能怎么治啊。”

  彭御医抬头问邓瑛道:“平日能走吗?”

  邓瑛点了点头。

  “走的时候是不是一直都在忍。”

  邓瑛悄悄看了杨婉一眼。

  杨婉恼道:“你看我干什么,御医面前你能不能老实点。”

  邓瑛忙把头转了过来,当真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走得久了,是会疼得很厉害,不过这几日一直没下床,我自己觉得好像好了很多。”

  彭御医抬起邓瑛的腿,抬头道:“我试着抬你的脚腕,抬到疼的地方你就说。”

  “轻……”

  “我明白我明白!”

  杨婉一个轻字还没说完,就被彭御医打断了。

  他接着看向杨婉,不耐道:“婉姑娘,以前我给他看病的时候,你都知道在外面回避,现在你不回避了,坐在他边上,反而聒噪得很。”

  杨婉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出声了。”

  说完又叮嘱邓瑛道:“痛了你要说的,别傻忍着。”

  彭御医忍不住道:“婉姑娘,我看以后你找我给他看伤的时候,你还是避到外面去吧。”

  杨婉垮着脸站起身道,“我真的不闹了,您别撵我出去。”

  彭御医看了一眼邓瑛,“你是不是管不了她。”

  “我……”

  邓瑛说着,伸手去拉扬婉的手,“婉婉,坐回来。”

  “好,我坐回来。”

  她说完立马坐到了邓瑛身旁,一双手乖乖地握在膝上。

  养伤的这几日,杨婉很少会听邓瑛的话,只有御医在的时候,她才会认怂。

  邓瑛看着杨婉的模样,不禁也笑了笑,低头对彭御医道:“有劳御医了。”

  彭御医这才托住邓瑛的脚跟慢慢地向上拧,邓瑛抿着唇,疼得浑身一颤,杨婉在边上不敢出声,最后索性闭着眼不肯看了。

  彭御医松开邓瑛的脚,拍了拍手,站起身道对邓瑛道:“好了,你坐上去吧。”

  说完又对杨婉道:“我回去写方子,但药是不能再御药房里取了,婉姑娘,你得自个想法子。”

  杨婉道:“好,您写给我,我找人在外头买去。”

  彭御医道:“说你们承乾宫被罚了俸啊。”

  杨婉笑笑,“这不打紧,我自己还有一些结余。”

  彭御医听了,看着坐在床上的邓瑛笑了一声,“我在这宫里这么久,还没见哪个宫女肯养着宦官的,你啊,福气可真的大。”

  杨婉见邓瑛低着头没说话,忙扶着他朝外走,一面走一面道:“您在我这儿总为老不尊,您出来,尚仪有话叫我带给您呢。”

  打发走了彭御医,杨婉这才关上房门,走到床边坐下,“你别听彭御医瞎说。他近来跟我熟起来了,也越发不客气了。”

  邓瑛笑着望向杨婉,“他说得没错。”

  杨婉托了托邓瑛后脑上的丸子头,岔话道:“丸子都松了,我帮你重新扎一个,你坐起来。”

  邓瑛依言坐直身,仍凭杨婉坐在背后折腾他的头发。

  “婉婉。”

  “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存下些钱,给你买些东西。我现在只是二十四局里的一个奴婢,俸禄比原来少很多,要不……我也像陈桦那样,把俸禄都交给你吧,你拿着买些你想买的东西。”

  杨婉摘下邓瑛的发带咬在口中,略有些含糊地说道:“那是不是以后我给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是,你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

  杨婉挽好邓瑛的头发,重新用发带系上,“行,那你给我吧。”

  她说完起身坐到邓瑛对面,“今天这个扎挺好的,一点也不会挡眼睛,你要不要接着看云崖殿的工图。”

  “要。”

  “那我去给你拿过来。”

  “婉婉……”

  邓瑛揭开被子,“你不知道是哪一张,我自己去拿吧。”

  杨婉转身道:“我之前说什么了,不准下床,坐回去。”

  邓瑛忙将被子盖了回去。

  杨婉一面往书案边走一面道:“彭御医在我不敢不听你的,他走了你还是得听我的。才养了四五天,又折腾,你是扑棱蛾子变的吧,真的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我觉得吧……”

  她蹲在书案旁一边找一边唠叨。

  邓瑛靠在床上轻声道:“婉婉,就在你手边,那本厚书下压着。”

  杨婉照着他的话找出图纸,拿过来之后仍在唠叨,“就准再看一个时辰,等我煮好饭,吃了就休息。”

  “好。”

第118章 月泉星河(六) 他久病,我自然成医。……

  八月至尾,尘暴渐平。

  内阁会揖这一日,六科的官员汇集内阁朝房,大病初愈的内阁首辅白焕也在席。

  自从白焕下厂狱,六科的官员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今日得见,纷纷近前来行礼。

  “阁老身子大好了?”

  白焕扶案笑道:“还能扎挣个几年。”

  户科的一个给事中道:“原本以为这次陛下必会处死那人为阁老伸冤,谁知这一阵的尘暴,塌了云崖殿,又把他的性命赦了。”

  白焕摆手道:“今日不提此事。”

  那人听了忙道:“也是,阁老大愈,我等是不因该再提那人。”

  杨伦扶白焕坐下,直起身走到案前,提声对众人道:“今日不是会揖的正日子,劳动众位大人过来,是想在内阁交章之前,先听一听诸位的意思。”

  礼科的官员道:“前几日就听说内阁和同礼部,要奏立太子,我们一直等着部里吹风,至今也没听到个准儿信,侍郎大人,您今儿亲自提此事,是因为陛下的病又重了吗?”

  杨伦道:“事关国体,倒不仅是陛下病重的缘故,不过,陛下近日的喉疾的确不好,已渐成蛾喉之症。”

  “蛾症啊?”

  底下的官员不禁议论起来。

  “哎呦,我记得,先帝爷的贤太妃,去年就是薨在这个病症上啊。”

  “是啊,起初瞧着就是个风寒,后来不知怎么的,喉咙上就生痹堵了气道,半个来月,便薨了。”

  白焕咳了一声,平声道:“请诸位前来,不为议这病症如何,而是要我等在奏里太子这件事上,拧绳成股,合力而行。”

  将才说话的礼科官员道:“那便没旁的话,陛下只有二子一女,皇次子年幼体弱,且至今尚不能语,岂能正位东宫,唯皇长子堪举。”

  此话一出,底下众人立即附和。

  只有内阁辅陈唐先继道:“白阁老,您有探过司礼监的意思吗?”

  白焕道:“此事不能探,只能同他们议。”

  唐先继道:“二皇子一直养在皇后身边,由司礼监遣人照料起居,而皇长子则是教养于其姨母杨婉的身边,此女之前虽与邓瑛关联甚深,但邓瑛获罪之后,皇长子在内廷就再无支撑,内阁虽然能够奏立太子,但事关内廷,若司礼监和东厂不流意思出来,这一章交出去,是很险的。”

  白焕点头应道:“唐阁老所言甚是,但我等必得有一个态度,才能与内廷司礼监博弈,如今邓瑛虽已获罪,但东缉事厂也因此暂交司礼监统领。此事对皇长子并无助益。”

  礼科的官员道:“敢问阁老,此话是何意?邓瑛在厂狱中迫害阁老至此,难道还要让他翻身?如此还有王法可言吗?”

  白焕没有说话,杨伦提声道:“你急什么,‘王法’二字切勿轻易出口,邓瑛判了八十杖,流南京为奴,云崖殿建好了就要执行,哪里就没王法了。”

  “杨侍郎,陛下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自古大赦不赦贪,陛下改斩刑为杖、流二刑,又令其修云崖殿,这殿宇修好了,不得再加恩我看到时候,不仅不用受杖、流二刑,还能重回司礼监。”

  “他重回司礼监不好吗?”

  白焕忽然出声打断那人的话。

  房内的众人都沉默下来,朝白焕看去。

  白焕端起茶喝了一口,抬头恳切道:“我知道你们恨这个人,他所犯之罪,也确当受刑,但我等为官,不能在“清流”二字上吊死,把道理守死了,也就相当于把路走死了,所谓循吏,必要革故鼎新、勇创新局。我已是垂老之人,但你等尚且年轻,万不能先个人名器,再朝堂社稷啊。”

  这番话说完,六科中有几个年轻的官员面上动容,“阁老能为……”

  白焕抬手示意他们暂时不要出声,稍稍平复语气,续道:“我说这番话,并不是要你们将我当成一个因公不记私的人来看,我不过望诸位在仕为官,能看得远一些。”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虽不是会揖的正日子,但难得人齐,六科有什么要论的,接着议吧,我今日精神尚足。”

  朝房内茶换了两轮,六科官员终于相继辞出。

  唐先继等阁臣也纷纷出会极门而去。

  杨伦扶着白焕站起身,“学生送老师回家。”

  白焕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问道:“符灵出狱这几日,你见过他了吗?”

  杨伦摇了摇头,“他出诏狱那一日,我原本想去见他,奈何吾妹……”

  他不太好在白焕面前直说,顿了顿方道:“奈何吾妹不准……”

  白焕站起身,“他还住在护城河那边的值房子吗?”

  “是,他入宫以后一直没有挪过地方。”

  “哦。”

  白焕应着冲杨伦摆了摆手,“你先回府,我走过去看看他。”

  杨伦忙跟了一步道:“学生服侍您过去。”

  白焕点头笑道:“那也好。”

  ——

  二人朝护城河边走,深秋的落叶从脚边滚过,四处萧瑟冷清。

  但邓瑛的那间屋子确很热闹,今日有两个阉童过来看他,正在外面帮着李鱼替邓瑛熬药,一面拿着书本教李鱼识字儿。李鱼抬头看见杨伦和白焕二人,吓了一大跳,他在宫门上当差,这两位阁臣的样貌,他是认识的,只是没想到这二人会亲自到此处来,愣了须臾,忙在药炉前站起身,手足无措地行礼。

  杨伦问他道:“邓瑛在里面吗?”

  “在……但但但……是,让奴婢先进去跟他说一声,让他穿好……衣裳起来,杨婉之前一直不让他下床,他在床上坐……坐着呢。”

  他说得语无伦次,白焕听完笑了一声道:“无妨,我们只是进去看看他。”

  说完,示意杨伦上前去开门。

  邓瑛正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看工图。

  他的脚腕被杨婉包了药,又被杨婉拿被子捂了两层,几乎动不得,听见身后门开的声音,还以为是李鱼,便随口问了一句,“李鱼,能帮我递一下案上的水吗,我想喝一口。”

  杨伦朝案上看了一眼,看到案上放两只杯子,开口问道:“哪一杯?”

  邓瑛一怔,转身见白焕与杨伦站在他身后,“老师……”

  他说完,忙起身下床,在床边跪下向白焕行礼,“老师……请恕邓瑛失礼。”

  白焕伸手搀住他的胳膊,“起来,上去坐着,我是过来看看你,不是要折腾你。”

  杨伦接下白焕的手,扶邓瑛上床坐下,看了一眼他脚腕道:“这不会就是杨婉让买的那二十两银子一包的药吧。”

  邓瑛没应他,只顾对白焕道:“老师对不起,我这里没有好坐的地方,您坐我那一张椅子吧,子兮,你帮我拿我的袍衫替老师垫着。”

  杨伦道:“行,我今日受你这个病人的差遣。”

  说完搬来椅子,扶白焕坐定,自己则就着邓瑛的床沿撩袍坐下。

  他见杨婉不在,随口问道:“婉儿呢。”

  李鱼端着茶水进来,应杨伦道:“她在护城河边做饭呢。”

  “做饭?”

  杨伦笑了一声,对白焕道:“我妹妹以前倒是会做几个小菜。”

  李鱼手一抖,“大人说的是真的吗?”

  杨伦“嗯。”了一声,“母亲教过她一些……”

  话还没说完,便听杨婉在外面唤李鱼,“让你看着熬药,你怎么进去了,快出来帮我端菜,摆好桌子咱们吃饭了。”

  李鱼忙走到门口道:“白阁老和杨侍郎来了。”

  杨婉一怔,“什么时候。”

  “来了一会儿了。”

  杨婉听完,忙快了几步,走进房内,放下食盘朝白焕行了一礼,“白老师。”

  白焕慈笑应声:“姑娘请起。”

  杨婉站起身,又冲杨伦笑了笑,“哥哥也来了。”

  杨伦刚要说话,却又听他道:“你起来站着,我帮他看一下他脚上的药。”

  “什么……”

  杨伦才说了两个字,就被杨婉毫不客气地从床边薅了起来。

  杨婉半屈了一只腿跪坐在邓瑛身边,捞起一半的被褥,伸手捂了捂邓瑛脚上的药包道:“你刚刚是不是乱动了。”

  邓瑛看了一眼杨伦,压低声音道:“婉婉,我跟老师行礼。”

  “哦,那就算了,我重新帮你包一下。”

  杨伦站在杨婉伸手,看着她利落地扎紧邓瑛脚腕上的药布,不禁道:“谁教你的啊。”

  “我自己学的,包得可爱吧。”

  杨伦翻了个白眼,“以前在家磕破一点皮都哭,不让下人上药,自己这会儿倒当起医者来了。”

  杨婉抬头笑道:“他久病,我自然成医。”

  说完,拢好邓瑛腿上的被子,起身到门前去洗手,一面回头对白焕道:“白老师,我做的饭菜实在是很难吃,也就邓瑛和我吃得下去,我不好意思让您跟着我们吃,不过……哥,那个猪骨汤还是可以喝的,你要不……试一碗。”

  杨伦听她这么说,倒也不客气,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仰头就喝了一大口。

  “不是……你这熬的是……”

  杨婉举着湿漉漉的手走到杨伦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还是很难喝是不是。”

  杨伦半天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你以前很会做饭的啊。”

  杨婉道:“之前摔了,忘了呀。”

  杨伦无言以对,回头问坐在床上的邓瑛道:“这几日都是她做饭给你吃啊。”

  邓瑛点了点头,“嗯。”

  杨伦转向杨婉,“他在养病,你都不让他吃好。”

  杨婉道:“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虽然味道还是不怎么样吧,但都是对他身子好的东西,你和白老师过来看他,又不是过来训我的,我把饭菜端出去,等你们我走了,我再跟他一快吃。你过来坐下,跟他说正事吧。”

第119章 月泉星河(七) 婉婉,为什么这样绑我……

  白焕笑着看完杨婉与杨伦的兄妹斗嘴,侧身对邓瑛道:“云崖殿的复建你有把握吗?”

  邓瑛将手握于膝上点了点头,“学生有。”

  “大约需要多久。”

  邓瑛道:“我在养病,还没有去垮塌的现场看过,不过按照工部徐齐的描述,我大概估计了一下,需一个月整。”

  “时间准么?”

  杨伦搬了个凳子在白焕身边坐下,对白焕道:“老师,他估的基本上就是准的。”

  白焕叹了一声,抬头看向杨伦道:“如今尚不知道,陛下能撑到什么时候。”

  杨婉在旁听完这句话,不禁道:“如今六宫,并殿下,皆在侍疾,我私底下问了罗御医一句,说是蛾症,已到了难以医治的地步了。”

  杨伦忙打断她道:“此话勿言。”

  杨婉坐到邓瑛身旁,抬起头望着杨伦道:“我是就事论事,说的也是实话,如今杭州推行新的赋政,正处要害之时,哥,掣肘你们的人是谁,你心里清楚,江南官政比京城还要复杂,浙江的那位部堂大人,一路走的都是司礼监的门路,你们要动他就要动何怡贤,若殿下即位,何怡贤也就能动了。”

  杨伦没有吭声,邓瑛接道:“老师,司礼监还有中宫的娘娘和皇次子。”

  白焕道:“唐先继也提了此事,如今,我们听不到司礼监的声音,即便与他们公议,也未必能听到真话,陛下写旨,他们握印,立储一事险之又险。一旦由皇次子继位,必受司礼监挟制,这宦祸……就挡不住了。”

  邓瑛低下头,轻轻捏起工图的一角,“老师,子兮,你们容我再想一想。”

  杨伦道:“你能想什么,等云崖殿完工,你就要被流放南京为奴了。”

  杨婉接道:“我有办法让他留下来。”

  她说着站起身,将目光流过杨伦,又扫向白焕,“但是,我想问一句,最后如果他因为立储的党争,而落到千夫所指的下场,你们会怎么样。”

  白焕弯腰握住邓瑛的手腕,“符灵,其实去南京也好……”

  杨伦也跟道:“对,我和老师的想法一样,去南京总好过你如今的处境。”

  邓瑛轻道:“有何好?也是以戴罪的奴婢之身,不得超生而已。”

  他说完抬起头,“都是一样的,老师不必为我难过,婉婉,你说你的办法。”

  杨婉道:“云崖殿的工程你拖一拖,不要建得那么快。”

  她说完又转向杨伦与白焕,“白老师,哥哥,曹真人如今在何处。”

  杨伦应道:“在青天观。”

  杨婉点头应道:“你们可以让刑部将他锁拿审问。”

  “什么?”

  杨伦疑道:“陛下一直非常信任青天观的人,冒然锁拿总得有名头吧。”

  “我听陈美人说,陛下即便在病中,也一直在服食青天观进的丹药,那就是一堆有的没得重金属……不是,反正那些东西对陛下的病百害无一利,此事御药房也不是不知道,只是陛下庇护青天观,他们不敢直禀而已。”

  杨伦续道:“然后呢?锁拿之后怎么样,按着这个罪名审,是死罪啊。”

  杨婉道:“按着死罪问就对了,就是要他怕,他怕了我们才能教他如何在陛下面前说话,陛下病重,若有好歹,他还得靠着内阁活命,命悬在你们手里,他会听的。”

  杨伦站起身,“好,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到时候,具体怎么教他说,我们还得再得议一议。”

  杨婉应道:“不难,只要把云崖殿与陛下的寿数关联起来,陛下就会赦留邓瑛在司礼监。”

  杨婉说完又看向邓瑛道:“邓瑛,房子你得好好修,慢一点,给刑部时间,同时一定不能出纰漏。”

  邓瑛点头,“好,我知道。”

  杨婉“嗯”了一声,转身对杨伦道:“我将才的问题,你和白老师还没有回答我呢。”

  “……”

  邓瑛坐直身子,牵住杨婉的手,“婉婉,别逼老师和子兮。”

  杨婉没有回头,看着杨伦径直道:“我不。”

  说完反手握住邓瑛的手,“我要公义,盖过苍生疾苦的公义。”

  杨伦听完她的话,一直没有出声。

  良久,白焕才开口道:“我在朝为官,一直奉行的是,若为大道,亲子亦可舍,你要的公义,我实难给,但作为老师……”

  他看向邓瑛,“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学生永不超生,我说过,去南京也好。符灵,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论你怎么选,你一直都是我和张展春最好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