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门前的衣箱后面忽然“啪”地响了一声,胡襄险些跳起来。

  “谁!”

  李鱼战战兢兢地从衣箱后面站了起来,错愕地看向李秉笔。

  “要命了!”

  胡襄喝了一声,上前便要拧李鱼的胳膊,李秉笔忙一把扯住胡襄的后襟,胡襄被扯地一绊,朝外喝道:“来人!有没有人在外面!”

  李鱼有些吓呆了,惶恐地看着李秉笔,“干爹,我……”

  “跑……”

  李秉笔口中吐了一个字。

  “什么……”

  “愣着做什么!赶紧给我跑!”

第130章 还君故衫(十) 一张白布朝天抖开。……

  思缮门上,百官命妇正在临哭。

  为了给这些人吃饭休憩的地方,宫殿司在思缮门西面百十来米的地方沿宫墙临时搭了十几间毡棚。宋云轻整理完赞司的公文,走出局堂,见尚仪局的饭已经放过了,底下的女使对她说:“司赞,膳房忙乱,这几日的伙食都是敲着时辰送的,不过思缮门上一直没断炊,好些内官们都去那儿吃,你要肯走几步,也过去吧”

  宋云轻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

  雪已经下轻了,风也渐渐平息,即便没有人少雪,道上也好行了不少。

  宋云轻回堂取了一把伞,披衣从尚仪局的侧角门走出去,沿着无人的宫道,朝思缮门走去。

  宫道拐角,一抔枝上的积雪落到宋云轻身上,她忙低头拍雪。忽然听到拐叫前传来追喊的声音。

  “抓住他——”

  宋云轻本能地避在墙边朝拐角前看去。

  积雪的宫道上,李鱼跑得肺疼欲裂,雪风不断地往他的口鼻中灌去,几乎封住气道,以至于他难以呼吸,他又惊又怕,慌乱地从司礼监值房夺路逃出,下意识地想要去尚仪局找自己的姐姐宋云轻,谁知才跑出养心门,司礼监的内侍就追了过来。

  他人还小,身量都还没长全,哪里能真正地逃掉。

  两个内侍追上来一左一右将他的胳膊往下一撇,手臂顿时骨节错位,李鱼疼得双腿一软,猝地跪倒在雪地里。雪粉灌了他满口。他大声喊叫着,手动弹不得,双腿就拼命地蹬踹着,一个内侍被他蹬踹了一脚,恼羞成怒地照着他的脸就扇了一巴掌。

  一旁的内侍忙道:“别坏事,赶紧把人绞了。”

  说完朝后道:“拿绞绳!快,拿绞绳过来!”

  李鱼趁着二人回头地空挡,拼了全身的力气,朝前一挣,整个人摔伏在地。

  他抬起头,朝着尚仪局的方向地绝望地喊道:“大行皇帝的遗诏是假的!我李鱼死得冤啊……老天爷,大行皇帝的遗诏是假的,我李鱼!死得冤……”

  话未说完,两根绞绳已经套住了他的脖子,握绳的人没有给他任何的余地,一只脚抵住他的膝盖,勒紧绳子向后猛地收紧,迫使李鱼跪立起来。

  李鱼瞬间睁圆了双眼,嘴唇颤抖着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阿鱼……阿……”

  宋云轻刚喊了一声,却被背后伸出的一只手一下子捂住了嘴。

  杨婉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云轻是我,别出声!”

  宋云轻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看着李鱼乱蹬的双腿,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顾不上去想他将才喊出来的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想立即奔到他身边,扯掉那根马上就要结果李鱼性命的绞绳。

  杨婉见宋云轻还在挣扎,忙扣住她的一双手腕,将她往后拖,一面低声道:“云轻,过去也就是多死你一个!”

  两人身量差不多,角力之间都使了全力,杨婉脚下一下子没站稳,身子猛地后倒,带着宋云轻一道朝后跌到了雪地里,尽管后背上的撞伤痛得她几乎喘息不过来,她还是紧紧地捂住宋云轻的嘴,哑道:“你一直在教我保全自己……如今换我来求你,别送死啊。”

  宋云轻仰面躺在杨婉的身上,雪花轻盈地朝她的面上飘来,落在皮肤上,居然有些发烫。

  拐角前面的声响渐渐平息了下来。

  “死了没。”

  “都失禁了,应该是死了。”

  “胡秉笔说了,埋的时候要把头砍下来,绝不能人再还阳。”

  “砍头?不至于吧,这……我看是死透了的啊。”

  “哪那么多话,我们照做就是。”

  “……”

  最先出声的那个人似乎有些犹豫,“欸,你说老祖宗为什么非要李鱼的命啊,他刚才那句话……什么遗诏……你听到没?”

  “他那吓疯了的胡话,你还当真的听,赶紧闭嘴吧,要再提我们都得死。走,趁着没人,把尸体拖走。”

  “行勒,用白布裹了,你抬前面,我把他的腿捞着。”

  杨婉躺在雪地里听着这一段对话,口腔泛出了一阵血腥气。

  她忽然想起,在内学堂中,她也曾听到外面杖毙宫人。

  那时的她当着邓瑛的面呕吐,并不是因为她对“死”这件是事情有多深刻的认知,相反,隐秘的现代处刑,把“死亡”遮掩得滴水不漏,她之所以呕吐,是因为她接受不了,一堆她从来见过的死肉,对她所散发出来的腥膻。

  而如今,李鱼尸体就在外面,隔她不过几十步,但她却再也没有当年那种想要呕吐的欲望。

  死了的人不是一堆腥臭的肉,不是一个单薄的名字。

  而是终结了的情和谊,他们死在王朝的中心或者边缘,再也无法向亲朋,喊不出一个“冤”字。

  杨婉闭上眼睛,将眼泪忍回。

  宫墙下的雪地里,李鱼的眼睛却仍然睁着。

  面色乌青,唇色惨白。

  好在连日大雪累得极厚,轻而易举地遮挡住了他下身的污秽。一张白布朝天抖开,几下便缠住了他尚未长全的身子。两个内侍各抓一头,就这么把他从大明朝的天幕下,抹杀干净了。

  “云轻。”

  杨婉低头唤了宋云轻一声。

  宋云轻没有出声。

  杨婉咬着忍痛站起身,将浑身瘫软的宋云轻架到自己肩上。

  “尚仪局不能回了,我带你走。”

  ——

  承乾宫的偏殿内,合玉烧了四盆炭火,又将自己的被褥抱来,紧紧裹住宋云轻的身子。杨婉的手拧伤了,正用棉布蘸着酒,拿火烫热了来揉。

  合玉帮样婉移灯,回头见宋云轻仍然浑身发抖,嘴唇发乌。不禁忧道:“怎么暖不起来。”

  杨婉侧头看向宋云轻,叹道:“她不是冷。”

  “不是冷是什么,抖成这样。”

  杨婉摇了摇头,“你去煮一点滚的汤水进来。”

  “好……”

  合玉拢好宋云轻身上的褥子,起身往外走,将好邓瑛也推门进来。

  杨婉回过头,“怎么样。”

  邓瑛看着坐在杨婉床上的宋云轻,轻声道:“我去晚了一步,李鱼的头……”

  “啊……”

  床上的宋云轻忽然痛呼了一声,仰起脖子张开嘴,口涎牵出粘腻的细丝,挂在上下齿之间,喉咙里却怎么也哭不出声音。

  “对不起。”

  邓瑛侧目,不忍再看。

  “我令东厂将李鱼尸首收了过来,我亲自来葬,请司赞放心,我不会轻贱他。”

  “为什么……为什么会死……”

  宋云轻捏紧了被褥,“为什么拜了干爹,还是活不成……我们姐弟在宫里苟活了这么久,一句痛快话没说过,一样痛快事没做过,为什么还是成了鬼,成了鬼啊……阿鱼,姐姐看着你死却救不了你,姐姐也……也该死啊。”

  “宋司赞……”

  “邓瑛。”

  杨婉示意邓瑛不要出声,自己屈膝坐到榻边,搂住宋云轻的肩膀,“宋云轻,我冒死把你带回承乾宫,你要是连累殿下出事,就是害我也做罪人。我知道李鱼死了你痛不欲生,但就算你跟他一起死了,又有什么用?你知道他为什么死吗?你知道是谁杀得他吗?你知道恨哪一个人吗?啊?”

  宋云轻怔在杨婉怀中,忽然连咳了几声,“对了……他说,遗诏……遗诏是假!”

  “李鱼怎么会知道遗诏是假的。”

  宋云轻道:“他每月的初五,都会去给李秉笔送糟好的肉……”

  杨婉抬头看向邓瑛:“李秉笔?”

  邓瑛垂下眼,沉默了须臾,方道:“已经晚了。”

  他说完走到榻边,撩袍蹲下身,抬头对宋云轻道:“宋司赞,李鱼出事之前,是去尚仪局找你是吗?”

  宋云轻哽咽着点了点头。

  邓瑛垂头,“如果李鱼的话是真的,司礼监会连夜寻你,我不能让杨婉把你留在承乾宫,你现在要立即跟我出宫。”

  宋云轻颤颤地摇头,“我……我如今出宫能去什么地方,我怎么活得下去……”

  杨婉握住她的手道:“去清波馆。”

  “那是……”

  “我的地方。”

  杨婉挽了挽被炭火熏得有些发潮的碎发,“你还记得吧,你以前还帮点算过买清波馆的钱,那里不是很大,但是东厂和锦衣卫都光顾过,没有人敢再去查。如今书坊的生意做得还不错,你先去那儿休息一阵,吃穿用度,找掌柜的要。如果之后你的情绪能好些,就帮着我打理打理,你和我从前都是尚仪局的捉笔吏,书本上的事,你信你一上手就懂。”

  她说着,解下自己腰上的牙牌,递给宋云轻。

  “拿我的牙牌,跟着邓督主,不要害怕。”

  “我……”

  “宋云轻。”

  杨婉打断她的话,抿了抿唇,低头握着她的手道:“我一直没有真正认可过你和姜尚仪,对我而言,保全自己固然重要,但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你以为这个世道跟我们无关吗?事实上,只要活着,谁都躲不过去。你我皆是读过书的女子,必然比其他女子要多一份心肠,除了保自己的性命,我们未必不能做些别的事。听我说,别哭了,出宫禁的时候冷静一点,不要害邓瑛。出去就别想别的。活着,总有一天能看到公道。”

第131章 夕照茱萸(一) 我未必不能做你的身前……

  是夜,风雪又盛。

  京郊北面的坟岗,因为多葬宫中宦官,又被称作“中官儿”(1)。

  邓瑛撑着伞静静地立在坟梗上,替躺在棺中的李鱼遮雪。

  李鱼的棺还没有封,覃闻德站在棺旁,看着那颗勉强与脖子拼在一起的头颅,张了两三回口,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这孩子多大?”

  邓瑛低头看着棺身道:“十五岁。”

  覃闻德哽了哽,看向他身上的尸衣。明朝丧仪中,不论庶民君王,皆穿十三道,李鱼身上却只有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白绫衣,双脚也光着,遮在长大的裤腿中。覃闻德不禁扶棺叹道:“才十五岁大,好惨啊。”

  话音刚落,背后忽起嘹声,伴着白帆子呼啦啦地的:“司礼监葬秉笔官——”

  邓瑛稳住手中的伞没有回头,不多时,两只白灯笼靠过来,灯笼后面跟着四个抬棺的人,胡襄走在最后面,“邓督主,让一让,我们过那边的坟头。”

  邓瑛站起身,“李秉笔怎么死的。”

  “哦。”

  胡襄将手往袖子里一缩,“得了急病,今一早忽得就没了。”

  他说完看了一眼躺在棺中的李鱼,“这个孩子也是可怜,就这么跟着殉了。”

  “殉了为什么要割掉他的头?”

  胡襄道:“这你得问老祖宗,总是死之前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话,惹恼了老祖宗,老祖宗本不想让他葬在‘中官儿’这地境上。不过,既然邓厂督要对他开这个恩,司礼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怕他消受不起,到了地下也不得安宁。”

  “住口。”

  这一声“住口”并不算太重,却令覃闻德等人皆怔了怔。

  然而他只说了这一句,之后并没有再出声。

  胡襄见邓瑛沉默下来,又开口道:“邓督主,老祖宗让我跟你说一句,说你做厂臣是做久了,有些气性不是坏事。不过过了大殓,司礼监也该算算你这么多年的过错,到时候百十板子,配北面营里做奴婢,那都是轻的。但是,老祖宗还是肯再疼你一回,你且度一度眼前的情势吧。”

  说完抬手叫起棺,“走,咱们过去。”

  “妈的……”

  覃闻德听完这一番话,跟着便要上去喝骂。

  “覃闻德。”

  覃闻德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踩到了露在棺外的李鱼的尸布,忙退回来道:“这……”

  “封棺吧。”

  ——

  戌时过了,邓瑛撑伞独身入东华门,杨伦站在东华门后等他。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中官儿’在埋人。”

  邓瑛停下脚步,沉默了须臾,方道:“李秉笔和李鱼死了,子兮。”

  他说着抬起头,“遗诏是假的。”

  杨伦一窒,“晚了,是不是?”

  “是,晚了。”

  杨伦朝着雪里猛挥了一拳,“如果能救下李秉笔,证实司礼监呈上的遗诏为假,内阁的新诏,就能直呈中宫!”

  “子兮你想错了,伪造遗诏是死罪,司礼监没有一个人逃得掉,即便你救下了李秉笔,他也不会说的。”

  杨伦握拳背过身,“算了,本也是鹰犬走狗,不足为信。如今遗诏尚未颁行,内阁已草拟了新诏,我们会尽力说服皇后,弃旧拾新,如果皇后不允准,那么等遗诏颁行,内阁即对遗诏行封驳。”

  邓瑛走到杨伦面前,“封驳遗诏,罪同忤君,即便成事,你也会获罪,祸及满门,你身边的人,你一个都不顾了吗?”

  “我能如何?”

  他说完,借着雪声喝道:“但凡大行皇帝肯听我等恳言,早立储君,我杨伦一腔报复,何至于走这一条道,何至于成杨家的罪人!”

  “你不会成罪人。”

  邓瑛抬起头,“子兮,陛下病重期间,杨婉曾帮东厂在养心殿撬过一条口子,陛下弥留之际,不止有司礼监的人服侍起居……”

  他说着喉咙里哽了哽,“还有我这个东厂提督太监,遗诏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知道。”

  杨伦听完这句话,背脊猛地绷直。

  “你什么意思,你做什么!”

  “我……”

  “你不准做!”

  邓瑛上前一步道:“杨子兮,我是奴婢,事过之后殿下施恩典降刑,你再替我求情,内阁的诸位大人,未必不能留我一条性命,但如果你去赌,你,老师,还有杨婉,一个人都留不下来,杨子兮你权衡利弊,信我!”

  杨伦不住地摇头,牙齿龃龉,呲开了声音:“邓符灵,我真的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怎么可以做到这一步……”

  邓瑛笑了笑,侧面道:“因为我不想做一个阉奴,我想死于社稷,而不是死于一个主人,我一直都有我为人的尊严,哪怕我必须要在你们面前伏首,二十多年我没有变过,在东厂厂督这个位置上,子兮,我本来就活不长。”

  此话说完,杨伦失了语。

  “子兮……”

  “你别说了!”

  杨伦避开邓瑛的目光,握拳朝一旁走了几步,“此事我不能独断,我要与老师商议。”

  “不用。”

  邓瑛跟上他,放平了声音,“让我去见老师,我亲口去说。”

  杨伦回过头,“你现在去什么地方。”

  “回护城河的值房,睡一觉。”

  “睡得着吗?”

  “睡不着。”

  但那又怎么样呢。

  二人沉默地别于东华门。

  护城河边,风带着雪,流窜入伞下,一阵一阵地扑向邓瑛的胸腹。

  他觉得很冷,但是又不肯像内侍们那样蜷起身子狼狈地行走。

  受刑后的三年,他对仪态,衣冠的执念从未少过一分,但圄于残躯的灵魂再无棱角,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重话,所有的情绪和痛苦全部内化在身,日积月累,倾于自毁。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下场”二字,他也亲眼目的了郑月嘉的惨死,今日又亲手收拾李鱼的残身。这种凌驾刑余之人身上巨大的“恐怖”,像一条锁链,从入宫时起,就已经锁在他的手腕上。

  他从来没有想过挣脱,只是戴着它尽力地向前走,直到杨婉对他说,“邓瑛,把手伸过来。”

  “回来了?”

  值房的门前传来这么一句话,邓瑛抬起头,见杨婉抱着膝盖蹲在雪地里,头上堆了一丛雪,面上的雪融了大半,沾在皮肤上,一片晶莹。

  “是,回来了。”

  杨婉站起身,低头拍掉脑袋上的雪。

  “我煮了面,可惜都坨了。”

  “没事婉婉。”

  他说着,望向她的面容,“我想吃。”

  “你想吃。”

  杨婉重复了一句他的话,低头笑了笑,“邓小瑛,你对我说话,一直都这么好脾气。”

  “婉婉,我是被你管束的人,诚惶诚恐,不知道怎么对待你,才能让你不放手。”

  “我没想过要放手啊。”

  她说完,踩着雪朝邓瑛走了几步。

  “邓瑛。把手伸过来。”

  有的时候,邓瑛会觉得,杨婉一直都知道他要做什么,在他试图要放弃自己的时候,她总会让他把手伸过去。但她握住邓瑛,并不是为了拽住他。她好像只是想安静地陪他走那么一段。像一个翻尽了他生死薄的人,了解前后因果,比他更清晰地知道,他前路入海覆浪,无法回头,因此也比他更坚定从容。

  “邓瑛,我现在才逐渐明白,怎样做才能让我们生活得更舒服一点。”

  她说着,将邓瑛抬起的一双手腕并在一起,轻轻握入掌中,牵着他走入直房。

  “吃面。”

  “好。”

  他听了话,低头吃面,面条坨得厉害,有些哽喉,他不禁呛了一口。

  “没事。我来。”

  她说着站起身,拿过邓瑛搭在水盆上的抹布,仔细地抹去桌面上的残汤,一面道:“邓瑛,我大概猜到,你要怎么破司礼监和内阁的局了。”

  邓瑛咬断的面条落入汤中,汤汁溅在他的脸上,杨婉笑着抬起袖子,帮他擦了擦。

  “你要自认伪造遗诏的罪名。”

  邓瑛握着筷子,良久才点了点头。

  “你告诉哥哥了吗?”

  “是,对不起,婉婉,我……”

  “没事。”

  杨婉收回手,垂眸道:“我只是没有想到,这条口子是我扒给你的,如果我当时不让陈娘娘去寻太后,你也进不了养心殿。”

  她说着抿了抿唇,“邓瑛,换作三年前的我,我一定会恨死自己,但现在……”

  她摸了摸邓瑛的鼻子,“没关系了。”

  她说完这句话,目光也柔了下来,“ 我知道,你一生所守的是‘文心’,你唯一放不下的人,是我。所以我能怎么样呢。”

  她抬头看向邓瑛,“我只能牵着你走,带你过你想过的生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说道此处,杨婉莫名有些哽咽。

  邓瑛身上历史的必然性,并不仅仅是封建时代的规律,还有眼前这个人的内在修养,和他认知当中,关于“身份”的矛盾。她可以在21世纪的学术界勇敢地为他证明,却必须要在六百年前的大明朝,尊重他唯一的选择。

  “我是不是很厉害 ……”

  她哽道:“我不愧是杨婉吧。”

  “是,你不愧是杨婉。”

  “但我还想做得更好一点。”

  她说完握住邓瑛的手腕,“身后名交给几百年后的人来做,她们会做得很好,邓瑛,我……”

  她顿了顿,“我未必不能做你的身前名。”

  作者有话要说:(1)中官儿:明清时埋葬太监的地方,也就是现在的“中关村”。

  还记得吧,笔墨喉舌里,为他战一场。

第132章 夕照茱萸(二) 他必有一死,但他想活……

  贞宁十四年,年末,大雪夜。

  护城河上的浮雪被寒水渡走,大团大团的地流向城外。杨婉把面碗端到外面,进来的时候,见邓瑛双手放在榻面上,安静地坐在榻边泡脚。

  他垂着头不说话,像是怕被杨婉说一般。

  杨婉笑了笑,脱了鞋上床,半跪在床上拿碎棉去塞窗户上的缝儿,一面唤他,“邓瑛。”

  “嗯?”

  “泡脚的水冷了吗?”

  邓瑛看向自己的脚踝,肿伤处消减了很多。人的身子就是这样,作践起来便会很糟糕,认真地照顾着就会好一些。杨婉把他拘在床上养病的那一段日子,他身上的伤病确实好了很多。可是当杨婉不在身边,他便会忘记天冷的时候,要煮药泡脚,平时要吃一些性暖的食物,偶尔要多睡一会儿,修养好精神。

  他从不自知,他这样对待自己,是因为他内心的“自厌”,日久天长,逐渐趋于自毁,只有坐在杨婉身边的时候,他才愿意打起精神,尝试去修复这以一副残败的身躯。

  “冷了吗”

  杨婉垂手回头又问了一遍,“怎么不说话。”

  “不冷。”

  杨婉挪着膝盖坐到邓瑛身边,低头看向盆中,轻声道:“之前半个多月的修养,好像全废了。”

  邓瑛的脖子僵了僵,也不敢回头。

  “婉婉,我知道错了。”

  杨婉笑了一声,“知道错了,但就是不改。”

  “我会改。”

  “怎么改啊。”

  她说着笑了笑,目光温和,声音也柔了下来,“去诏狱里改啊。”

  “婉婉……”

  “算了。”

  杨婉打断他,“把脚擦干,上来。”

  邓瑛擦干脚,将双腿拢入被中。

  被褥里有杨婉的体温,她已经在床头放好了靠枕,屈膝为案,摊着她时常翻看的那本笔记。

  “邓瑛。”

  “啊?”

  “你坐里面来吧。”

  “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