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什么了吗?”

  邓瑛没有说话。

  “旁人杀你,你也铸刀杀自己。”

  “婉婉……”

  “不过也好,那把刀是你铸的,它不敢羞辱你。”

  她说完挽住邓瑛的胳膊,“走吧,进去吃饭。”

  **

  三月初五这一日,内廷外朝两大班底在司礼监的内衙门会揖。

  也就在同一日,京城内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同嘉书院一个院生的妻儿被人发现溺毙在城郊一处庄子的堰潭中。原本是一个意外,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被其余的遗属告到了顺天府,说是东厂行凶杀人。顺天府勘察之后,本不想把这件事当成案子受理,不想将才驳回,左督御史便亲自登衙过问,所表达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把这个案子问下去。

  杨伦在内阁听到这个消息,看着手里的《内训》新稿,半天没说出话来。

  齐淮阳见他额头生汗,禁不住劝道:“没有实证,顺天府也不会胡乱断案。”

  杨伦喝道:“断案?这是个案子吗?你们明明知道如今桐嘉案和张案在重审,这个时候,说院生的妻儿死于东厂之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你们这是激民愤!”

  “民愤如何,错了吗?”

  白玉阳一把拍下手里的票拟,“有人告,而府衙不审,这才是逼民起愤!”

  杨伦操起《内训》新稿朝白玉阳逼了几步,“白大人,你见过这样规训内侍的宦官吗?”

  “杨伦!”

  白玉阳喝断他,“你是内阁次辅,你问问众位阁臣,你如今这个样子,像话吗?”

  杨伦朝其余阁臣看去,众臣皆劝道:“杨次辅,您不能让天下人对我们寒心啊。”

  杨伦哽住,一时憋闷得很。

  高举的手也慢慢垂了下来。

  “我杨伦今日耻立此地,就此辞出!”

第150章 银沙啄玉(五) 踩百骨登东厂位。……

  杨伦心里有闷气,一个人走得飞快,转眼就出了端门,直至户部衙门。

  这一日户部发俸饷,大堂在整修,户部的主事们就在堂前临时搭了一个棚子给等俸的官员们容身。京中的大户很少指望着俸禄开支生活,但诸如翰林院,督察院这些清水衙门中末等官员,却都靠着俸禄供养一家老小,户部每次发俸,这些人年轻,精力好,来得也最早。此时内堂的主事还没有坐堂,棚子里已经站年轻的官员。

  日头大,棚子里人味难闻,熏蒸得人脸色发红,几个人气性上来,难免发牢骚,其余人也逐渐跟着骂咧起来,户部的一个主簿官满头大汗地站在棚前解释道:“诸位大人,你们来得早了,那么些钱粮,搬挪也得个把时辰……”

  正说着,晃眼看见杨伦跨进来,忙提袍上前揖礼。

  棚内的官员纷纷走出棚门见礼。

  杨伦看了一眼日头,拱手道:“诸位遭罪了。”

  翰林院的一个庶吉士道:“遭罪是小事,清得了我们的俸银债,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说得是,开年你说给我们清债,清到了现在,也没到三层,我家的老母,如今病重在床,指望着银子请大夫,若再领不到俸,我是活也没脸,死也不敢了。”

  他这话一说完,将才那个庶吉士道:“杨尚书,别说是我们不忿。”

  他说着朝外面一指,“东厂的几个千户,在地方上又是买地又是购院,如今在城外头闹出了妇孺人命,也不见官逮,仍见他们一日一日地在京城地境上快活。”

  一旁的人附和道:“是啊,都说内阁为了荡清阉党遗祸,不遗余力,结果只是死了一个何怡贤,他死了,旧案翻起来艰难,这些我们不是不知道,但连事关人命的新案,也处置不了吗?”

  杨伦站在日头底下没有说话。

  他本就是容易出汗的人,此时背脊湿腻,手心发潮。

  主簿视图替自己的尚书大人解围,上前道:“杨尚书,今儿还有部议。”

  杨伦摆了摆手,“叫停了,催促内堂,尽快把俸饷发出去。”

  说完转身出了户部衙门,弃轿骑马,朝顺天府衙门奔去。

  顺天府的堂门外聚集了很多听堂审的百姓。

  府尹还未升坐,公堂上只跪着死者的母亲,身着素衣,白发苍苍,瘦得只剩下一层老皮,松松垮垮地该在骨头上。

  “哎……惨呐。”

  “是啊,案子翻不了,人还死了。”

  “这些东厂的,真的不是人!”

  “嘘……小声些。”

  “有什么可怕的,如今他们的掌印死了,内阁的老爷们发狠要肃清他们,他们就算势大,也是强弩之末!”

  杨伦站在人群里,听着众人的议论,他想起阁臣那句“不能让旁人对内阁心寒。”喉咙里哽得厉害。他捏袖退出衙门口的人群,走向西侧门,侧门处的通判官认出了他,忙上前行礼唤道:“杨次辅。”

  杨伦顿下脚步,朝门内望去,“你们府尹怎么还不升座。”

  “这……”

  通判张了张嘴,声音有些迟疑,“东厂的厂臣来了,在内堂与府尹大人说话。”

  杨伦脱口道:“他来做什么。”

  “这个下官不知。”

  他一面说一面打量杨伦,见他穿的常袍官服,便又跟了一句,“您进内衙去坐,下官去告诉府尹大人一声。”

  顺天府内衙正堂。

  顺天府尹掐着下巴在邓瑛面前踱步,治中官在门口催时辰,顺天府尹这才站住脚步,看了一眼立在邓瑛身后的东厂千户覃闻德道:“这个案子一样实证都不见,我本不想过问,但督察院的总宪一日走了三次,我才不得不过问。我找东厂拿人,也料定掌印要问话,可这已经不是我顺天府一个衙门的事儿了。死的是谁掌印知道,如果当下平息下来,这个案子我现在还可以推驳,但眼见闹成这样,若转刑部过问,我也要写请罪折子。”

  “我明白。”

  邓瑛站在背阴处,转向覃闻德,“你……”

  “督主你放心。”

  覃闻德打断他道:“我老覃自从跟了督主,前没少拿,但老百姓的性命,是一点没沾过,等到了堂上,我还是这句话。”

  邓瑛没有说话。

  顺天府尹道:“覃千户,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们督主单独说。”

  覃闻德应声退出,顺天府尹这才走到邓瑛面前,“老师,昨儿点我了一句。”

  他说的老师正是白焕。

  邓瑛闭目沉默了一阵,侧身走到窗边,外面阳春如梦,风声,鸟鸣阵阵入耳。

  顺天府尹见他不说话,叹了一声道:“你我虽年长于你,未曾与你同窗,但老师既然开了口,我再不愿意,也得想一想。内阁此举是为了收缴东厂的职权,这个案子判成人命官司不要紧,紧的是,你不能过问,只要你不过问,这件案子在你身上尚有余地,但你一旦干涉司法,弹劾你的折子马上就能堆满内阁的案头。”

  邓瑛抬起头,“老师想救我?”

  顺天府尹不置可否,只道:“老师致仕以后,很少见在仕的官员,昨儿是破的例。”

  话音刚落,治中官催起第三回 时辰。

  顺天府尹理正冠袍,“时辰已经晚了,掌印请回吧。”

  邓瑛与府尹一道走出堂门,见覃闻德已经被卸了腰刀,正挣扎着不肯受绑,府尹喝道:“覃千户,你若不肯受绑,本府要问的就不是你一人的罪了。”

  覃闻德看向邓瑛,随即停止了挣扎,高声喝道:“娘的,绑吧绑吧,欺我们督主性子好,哪个知道,你们身上那些硬顶的气性看着我恶心!”

  他说完,伸长脖子对邓瑛道:“督主,你放心,哪怕他们要断糊涂案,我老覃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督主您安心回厂衙里坐着,他们底下人说,今儿婉姑娘买了牛肉来炖,您叫他们给我留一碗,嘶……你绑轻点!”

  他说着耸了耸肩,好让肩上的绑绳松动些,抬头又对邓瑛道:“督主,我将才那是胡话,我们跟着你,真没干过滥杀的勾当,每一条人命案我都有话说,顺天府他判不了我的罪。”

  邓瑛仍未出声。

  府尹负手朝前面走去,覃闻德也被人押着往前面的正堂去。

  “魏府尹。”

  邓瑛忽然挡住覃闻德,返身走到府尹面前,“我以东缉事厂提督太监的身份,介查这个人命案,今日不得堂审,你等我厂衙的函文。”

  府尹转过身,“本府刚才的话,掌印……”

  “我听明白了。”

  “那……”

  “叫人松绑。”

  覃闻挣开押着他的人,跌跌撞撞地朝邓瑛走了几步,一面道:“督主,没必要这样,我皮糙肉厚地,哪怕他们要用刑,我也不会给督主惹祸。”

  邓瑛低头道:“少言。”

  “可是……”

  覃闻德顶了一句,“桐嘉书院的那些遗属,就是因为我们才骂您的。”

  “少言!”

  “我……”

  覃闻德颓了肩,愤懑地“哎”了一声,侧向一边不再说话。

  顺天府尹道:“既然如此,那本府就等东缉事厂的涵文。”

  说完提声道:“叫前面撤掉公堂,遣散堂外的百姓,给覃千户松绑。”

  前堂一听说要撤公堂,顿时人声鼎沸。

  那下跪的老妇人口里猛地呕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歪便扑伏了下去,堂里的衙役忙奔出来,拦住群情渐起的百姓。

  杨伦原本在西门侧,也被惊动了,他示意通判官先进去,转身朝堂门前走,还没走到近,就听人道:“东厂的人审不得吗?老爷们不是说了要为苦主们翻案吗?”

  衙役道:“府衙审案也有府衙的规矩,再不走,都打出去。”

  杨伦正要上前,忽听背后有人唤他。

  “子兮,回来。”

  杨伦回过头,见邓瑛正站在他身后,“前面的那些人,是东林的刀笔,你今日但凡开了口,不论你是不是想维护我,你都脱不了身。”

  杨伦疾步走向邓瑛,忍了一日的火一时全烧到脸上,“为什么摆堂后又不审了?”

  邓瑛垂头,“东缉事厂介查……”

  “邓符灵!”

  杨伦捏拳打断他,愤恨道:“你救他做什么?”

  邓瑛抬起头,“那你救我做什么。”

  “你……”

  邓瑛咳了一声,“你自己看看。”

  杨伦转身朝衙堂门前看去,人们簇拥着堂下呕血的老妇人慢慢地走上正街,遗属们一路泣血,令人闻之心颤。

  “内阁不能压的民愤,我东厂一个千户的性命,平息得了吗?况他何其无辜。”

  杨伦松开拳头,“邓瑛,你不让我开口,我在这个位置上就什么都做不了。”

  “我与你说过了。”

  邓瑛沉下声音,“往后退,不要跟我走得太近。”

  杨伦沉默地看着邓瑛,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邓瑛笑了笑,“从当上东厂厂臣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奢望最后能被善待。”

  他说着又咳了几声,“琉璃厂案的罪人本来就是我,不要挡着刑部替我老师昭雪。”

  “桐嘉案呢?踩百骨登东厂位,你怎么辩。”

  “不辩了。”

第151章 银沙啄玉(六) 让你回家你不回,跑他……

  不辩了。

  这三个字堵回了杨伦所有的话。

  如果说他以立于内阁为耻,那么站在邓瑛面前,杨伦的情绪复杂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只唯独不准自己对这个人生出怜悯。

  邓瑛不是没有手段保全性命。

  位至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提督太监。就像白玉阳所担心的那般。他完全可以像何怡贤一样,一手遮住少帝的耳目。

  但他垂下手,说他不辩了。

  “为什么不辩了。”

  杨伦脱口问道。

  邓瑛看向正街上的人群,平声道:“很难讲,若我未受腐刑,我会不会也身在其列。”

  这句话,似乎印证着杨婉那一句‘铸刀杀自己’。

  邓瑛想起杨婉,竟觉有一丝暖。

  他抬头看向杨伦,“子兮,我一生潦倒,该做的事却都做了,如果没有婉婉,我早就想把一副残躯埋了。可是她至今没有离开我,所以……即便厌弃自己多年,我也还想为她再活久一点。但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背弃我走这一条路的初衷——不令为国者死于冤屈。他们要翻的案子,都是该翻的,那就让他们翻吧。我……”

  他顿了顿,面露一丝笑容,“我回去吃牛肉。”

  杨伦沉默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转身唤道:

  “符灵。”

  邓瑛回头道:“想吃一道来。”

  杨伦站在那儿半晌没出声,最后憋出来一句,“那你等一下,我过去买几个橘子给婉儿。”

  邓瑛一怔,随即点头笑应:“行。”

  ——

  东缉事厂的内衙中,杨婉独自一个人坐在跨门前。

  她着实有些累,门口的风一吹就犯困,索性靠在门框上闭着眼睛小憩,谁想竟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个人大力捞起,随即劈头盖脸的便是一顿数落。

  “让你回家你不回,跑他这儿睡大门口。”

  说完转身又冲着身后的人一顿吼,“她最近病着你知不知道!”

  杨婉恍惚着睁开眼睛,这才看见拽着她的人是杨伦,又见邓瑛立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敢接,不禁抬着笑了起来。

  杨伦愤道:“你笑什么?”

  杨婉任由他提溜着自己道:“好久没见哥了,这会儿见到了开心。”

  杨伦听了这句话,瞬间偃旗息鼓,“你还知道你有个哥哥。”

  “你怪我没回家看你啊。”

  杨伦道:“不管你回不回家,哥都给你做主。”

  他说着,反手指向邓瑛,“把他这段时间没做对的地方跟我说,我今儿跟他算清。”

  杨婉侧身看向邓瑛,笑道:“听到没有,要清算。”

  邓瑛应道:“听到了,我认罚。”

  杨婉这才对杨伦道:“你也别提着我了,进去吃牛肉,云轻和姐姐带着我做饭,我厨艺好多了。”

  杨伦板着脸道:“行,我今日试试。”

  说完松开杨婉,径直跨进了门内。

  杨婉这才拉过邓瑛,问道,“覃千户怎么样了。”

  邓瑛道:“你也知道了。”

  “嗯,还猜你会去救他,然后被骂得狗血淋头。”

  邓瑛听了笑开,“你不生气?”

  “我气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整理被杨伦抓皱的衣衫,“我早习惯了。”

  说着牵着他朝衙内走,“你们今儿喝不喝酒。”

  邓瑛跟着他边走边道:“我喝不了多少,但如果子兮想喝,我可以陪。”

  杨婉回头道:“他肯定想跟你喝,你们先坐着,我去买酒。”

  “不用婉婉,衙里有酒,我去取。”

  ——

  初夏小聚。

  一锅炖牛肉,两坛花雕酒,邓瑛饮食有限,只饮了几杯。

  杨伦最初尚且克制,喝起兴致之后就没了节制。一坛酒见底后,被杨婉夺了杯子。但他竟然没有恼,红着脸在圈椅里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说要出去吹风。

  杨婉起身拢了拢衣,跟着他一道走出去。

  四月的风温柔地吹在二人身上,酒后发汗,经风一吹,不由两肋生凉,杨伦打了个酒嗝,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你跟出去来做什么。”

  杨婉靠在门上道:“出来盯着你,我们怕你想不开。”

  “我想不开?”

  杨伦苦笑了一声,“杨婉,你是怎么想开的。”

  杨婉摇了摇头,“我至今也没想开。”

  杨伦侧身道:“那你为何不骂他。”

  杨婉沉默了一阵方道:“明明知道好日子不多了,还要生他的气,不好好过,岂不是很笨。你看现在我们多好,如果不是想你避嫌,我就经常请你去清波馆,大家忙过了手里的事,一起吃热热闹闹地吃火锅。”

  杨伦揉了一把有些发痒的的眼睛,“如果出事的是我,你嫂子现在早把眼睛哭肿了,还有心思吃什么锅子。”

  杨婉垂下头,轻道:“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用眼泪伤他。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他对大明的初衷,他从未变节,这就证明我所爱不错。”

  她说完转话道:“喝了酒要不要人送你回去。”

  “不用,我散几步。”

  “好,我送你去门口。”

  两人一道穿过跨门,杨伦随口问道:“清波馆,最近有事吗?”

  杨婉淡道:“哦,偶尔会有人过来焚几本书,不过,有兵马司和北镇抚司看着,并没有闹出大动静,我把内坊的事暂时停了,这几日倒是闲。”

  杨伦侧头道:“陛下很想念你和娘娘,娘娘不能再进宫,但你可以。你若无事,回一趟内廷吧。”

  杨婉摇了摇头,“琉璃厂案和桐嘉案都在重审,陛下见了我会很为难。”

  “婉儿。”

  杨伦犹豫了一下,恳道:“你可以求情。”

  杨婉抿了抿唇,“我不求情。”

  “为何?”

  杨婉站住脚步,“因为本来就没有过错,为什么要跪下祈求原谅,谁能原谅他?这个世上除了张先生,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让他下跪。我也不跪,我就活在他身边,看这个世道还能怎么对待我们。”

  杨伦朝杨婉身后看了一眼,摇头忽道:“我也不知道他上辈子是造了孽还是积了德,这辈子落得这样个境地,又遇到了你。”

  杨婉笑道:“他造孽还是积德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是积了德。”

  “你就趁着他不在瞎说吧。”

  他说着收回目光,“我走了,好生照顾自己,不管以后怎么样,你都可以回家。”

  “我知道。”

  “别送了。”

  杨婉依话停下脚步,目送杨伦走出大门,方走回内堂。

  里面的酒肉都凉了,邓瑛趴在桌上将将睡熟,他酒量不好,喝得少也会头重,加上连日少眠,竟渐渐睡沉了。

  杨婉挽起袖子收拾完桌上狼藉,洗了手回来在他身边坐下,看着邓瑛的睡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鼻子。

  邓瑛咳了一声,却并没有醒。

  窗透清风,轻轻吹着他的袍衫,他迎着风,时不时地被勒出骨形。

  杨婉也在他身边趴了下来,外面的眼光逐渐隐去,浓云漫入,泥土腥味从草木间幽幽地弥散开来,混合着酒肉的气息,却不是很难闻。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不多时便下大了。

  杨婉抬头朝屋檐看去,雨水流到檐下,挂成了水帘,像一层脆弱而温柔的屏障,将她和邓瑛包裹在中间。

  杨婉将头枕到了邓瑛的手臂上,也闭上了眼睛。

  靖和初年过了一小半。

  历史上的邓瑛死在这一年的秋天。

  “数点秋声听梦短,檐下芭蕉雨。”

  杨婉在笔记的最后一页写下了这句词。

  四月底,桐嘉书院院生妻儿的‘人命案’被顺天府移交东厂狱。督察院骂声一片,加上琉璃厂案与桐嘉案重审翻案,弹劾邓瑛的折子像雪花一般飞到了内阁的案头。白玉阳将这些折子全部堆到了杨伦的案上,就在杨伦艰难写夹票拟的同时,杨婉在清波馆内将自己的笔记翻到了第一页。

  那一页上赫然写道:

  贞宁十二年,在南海子的刑房里,邓瑛对我产生了巨大的误会,他以为我是当时世上唯一一个没有放弃他残生的女人,事实上我只是一个试图从他身上攫取一手资料的学术界女变态而已。

  文字是英文。

  笔调中的戏谑感,如同她曾经与这个时代的割裂感一般,已经逐渐变得有些陌生。

  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学术女变态,她是一个慎重的记录者,一个专业历史研究者,也是浩荡的人潮队伍里,为数不多的温暖之人。

  杨婉撕掉这一页,又在面前铺开一张宣纸,扼袖研墨,取笔喂饱笔尖。落笔时笔画端正,尽可能地收敛住现代的文法,行文却也不刻意雅正。

  靖和初年的夏季,她开始自译这本笔记。

  和《邓瑛传》相比,这本‘流水账’没有体系,没有什么逻辑,没有参考任何的文献,也没有系统的研究理论做支撑,只是她的一家之言。从专业的角度看来,这并不能算是严肃学术的著作,但却是她身为一个研究者,对邓瑛所生活的大明朝,最完整的认知。

  她夜以继日地整理,修改,咳疾也跟着越发地严重起来。

  宋云轻帮她请了大夫,吃了药不见好转。

  然而让她有些无语的是,她开始掉头发了,就像当年写博士论文时一样。

  杨姁劝她道:“这样熬下去不好。”

  杨婉听了只是笑笑,“写文章的人,都呕心沥血,我这才到哪儿呢。”

  杨姁道:“那多是为了功名和才名,你为了什么?”

  杨婉低头望着手底下的墨字。

  “我也一样,为‘名’而已。”

  杨姁道:“婉儿,你不是求名的人。”

  “为人求‘名’也一样。”

第152章 银沙啄玉(八) 将我身上的宫籍过给杨……

  但此名着实难求,杨婉在誊译之余,有了一种与现代人生交错的感觉。

  印象里,她的博士大论文送盲审之前,她也生了一场大病。去医院也没查出毛病,但就是咳得停不下来,后来开始反反复复地发烧,只有睡觉能缓解症状。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时常在半夜“垂死病中惊坐起”,‘顽强’地爬起来打开电脑,生怕脑子里的东西转瞬即逝。

  完全投入一件事的时候,人就会觉得,周围其他的事都是被执念烧毁的灰烬,包括自己的肉身,也逐渐和思维分离开来,成为一个卑微的容器,不值得被在意。

  就在杨婉将笔记誊译到一半的时候,刑部就琉璃厂旧案第一次请旨讯问邓瑛。

  那日京城磅礴大雨,虽是在辰时,天也暗得很厉害。

  乌黑色的云像一张无边的厚布,湿润地浮在头顶。

  内廷宫道上的雨水哗啦啦地向低地流淌去,裹挟着被打落的叶子,在低洼处打起漩儿来。皂靴一踩上去,便溅成一朵水花。白玉阳撑着伞走踏过一个水凼子,官袍的衣摆便全湿了,走在他身后的齐淮阳道:“去年雪灾厉害,想不到今年的雨水也这般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