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重复了一遍,“委身阉人,不知廉耻嘛,我听得多了,我自己都信了。今日不如我反问一句,“廉耻”二字究竟有何意义?能救人性命吗?”

  “救人……”

  “能杀人吗?”

  她赫然提高了声音,朝人群又走近了一步。“你们想用‘廉耻’杀我吗?”

  说着抹了一把眼泪,噙笑道:“你们杀不了我,因为正如你们所说,我杨婉委身侍奉阉人,我杨婉不知廉耻!”

  说完抬手指向申明亭上,“但我请你们好好看看。这个地方,招贴过很多处决人犯的告示。邓瑛的老师张展春,桐嘉书院的院生们,御史黄然,都曾在这里被呈罪。如今朝廷为他们平反,建庙祭祀,优待他们的后裔。你们都知道,这些人皆知廉耻。然而他们都死了。”

  话至此处,她顿了顿,声里挑起了一丝戏谑,“但不知廉耻的我反而还活着。你们想活?”

  说着头一偏,挂泪的唇角牵一丝凄惨的笑。“还是想死?”

  人群哑了声,不是被杨婉压倒,而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个问题,在自由意识尚未萌芽,三纲五常为尊的大明朝,没有人能问得出来。

  杨婉曾经谨慎地认为,不该让后世的文明过早介入。毕竟颠倒时代观念 ,对过去的人来说相当于建立空中楼阁,没有落地于当下的基础,陡然爬上去的人,最后必然会被摔死。

  但此时,杨婉忍不住了,或者说,她有些想不开了。

  她把后世文明当中,对“人”的关照集成了一个“或者活,或者死”的问题,直截了当地掷了出来。所有人都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人人都能感觉剐肉的刀在皮肤上刮过的冷感。人们本能地有些恐惧。

  将才领头说话的老者退隐在了人群里,原本激愤的人们也逐渐沉默下来。

  杨婉闭上眼睛,任凭眼泪夺眶而出。

  “是,我夫是死囚,我认,但我不认他和我一样不知廉耻。”

  她说完再次朝那道御书看去。那一瞬之间,她忽然看清了,那个藏匿在文字背后的素衣人究竟是谁,不是尚且年幼的易琅,而是那个一直不肯对着世人开口的邓瑛。

  文人堪留绝命词,将一生思想和命运统述在一起,供后人悼念。

  而他则写《百罪录》,亲手斩断他身为奴婢的这一生,从此不需凭吊,不受香火。邓瑛这个温和了一辈子的人,事实上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狠,都要‘清冷’。

  “君子死节,也是铸刀跪呈,让世人杀他。”

  杨婉终于将这一句话说出了口,随即含泪弯下腰,朝着面前的人群深作一揖,“我替我夫拜谢诸位。”

  说完直起身,背对人群而去。

  至此之后,宋云轻再也没有看杨婉哭过。

  靖和初年的秋天,比往年要冷一些,雨水多,清波馆内四处发潮,但却滋养了芭蕉树,越发冷翠,即便入秋,也依旧精神。

  杨婉将自己锁在清波馆内,沉默地誊译那册笔记。与此同时,她开始以清波馆和宽勤堂的名义,从京城和附近的几个县采购印墨纸张。掌柜对杨姁和宋云轻说,“我们清波馆从前一直在做考市的生意,积存的印墨不少,原本想着宽勤堂的话本有市,准备多多刊刻,但东家都叫停了,如今拿出那些钱去购纸张,又不在我们平时采买的时候,价钱贵不说,逢着雨多货也不见得好,哎……”

  他说着叹了一声,“我们都知道,厂臣判了凌迟,东家心里难受。所以也不敢说,只能跟姑娘们说说,别的就算了,好歹劝东家保重身子。”

  宋云轻对杨姁道:“这最后一句话到真,我见她这几日忙乱,连药都接不上了。”

  杨姁拍了拍宋云轻的手,“生意上的事,你们照着她的意思做吧,至于她的身子,我来照顾。”

  宋云轻和掌柜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杨姁绑起袖子,走进厨房照看杨婉的药,趁着看火的间隙,下了一碗阳春面,和汤药一起,用托盘端着走进杨婉的居室。

  居室内点着灯,杨婉披着衣坐在灯下,正停笔揉眉心。

  杨姁放下托盘,看了一眼摊放在杨婉手边的坚果和果干,轻声道:“光吃这些够吗?”

  杨婉听到杨姁声,这才松开手,起身唤了一声:“姐姐。”

  杨姁将面碗移到她面前,搀她坐下,“吃药前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杨婉看着热腾腾的面汤,眼睛忽然有些发热。

  她忙拿起筷子,低头吃了一大口面,抿唇道:“自从姐姐教我煮面之后,我在宫里图方便,老煮面给邓瑛和陛下吃。陛下还好点,邓瑛是肯定吃腻了,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给他吃,就想把他摁在桌子边,让他再吃一碗我煮的面。”

  杨姁温和地笑了笑,“他和易琅都吃不腻的。”

  杨姁说着拍了拍杨婉的肩膀,“吃吧。吃了把药喝了,好接着写,姐姐帮你把墨研好。”

  说完,起身走到杨婉身侧,退下手上的镯子,用银调舀水,为杨婉研墨。

  杨婉低头吃面,忽听杨姁问道:“来得及吗?”

  杨婉一怔。

  “什么?”

  杨姁看向她的笔记道:“你写的东西来得及吗?”

  “姐姐知道我在写什么吗?”

  杨姁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自从在宫里见到你的时候开始,你就一直在写这本笔记。四年之间从不间断。”

  杨婉握着筷子点了点头,“是。”

  杨姁放下墨石,“为厂臣写的吗?”

  “对。”

  杨婉垂下眼睑,“这曾经是我一生的意义,如今也是。我记录从贞宁十二年,到靖和初年,所有与他相关的事,零零碎碎,有二十万字。现在我将它缩整为一册。我想……把它刻印出来。”

  杨姁沉默了一阵,问道:“为他平反?”

  “不是。”

  杨婉摇了摇头,“只有朝廷才能为平反。我不过是一个“不服”的逆民而已。不甘只做身后名,也妄想做身前名。”

  透窗的秋风吹动烛焰,将手边的那盏灯吹灭了,秋天一阵一阵地敲响门面儿,像有人在外孱弱而不甘的等待,一句一句地陈述,他想要回家。

  “你不害怕吗?”

  杨姁问杨婉,“这是逆文。”

  “怕。”

  杨婉咳了一声,“所以在这之前,我要安顿好姐姐和云轻。”

  杨姁摇了摇头,“不需要。”

  她一面说一面握住杨婉的手,“姐姐身负憾事,余生望月如受凌迟。你不一样,姐姐很想看着你,做姐姐这一生做不到事。”

第155章 竹纸雕心(一) 《东厂观察笔记》……

  杨婉之后时常想起杨姁的那句“身负憾事。”

  大明四年,她有遗憾吗?

  如果说是在二十一世纪,她身上的憾事倒是挺多的。

  比如她还没有看到 《邓瑛传》出版,不知道最后定稿的封面好不好看,以后销量如何?能不能成为她的代表作。她妈看了以后会不会流泪?她爸看了以后会不会沉默?她哥看了以后,会不会觉得IT精英其实是不适合她的。

  这些遗憾留在了现代,但好像也被带回了大明。

  因为那个研究对象对她这个研究者的献祭,上苍似乎准许杨婉,重新将那场“旧梦”做完。

  她是《邓瑛传》的作者,也是眼前这本笔记的出版者。

  在中国古代印刷全盛期的大明朝,在官坊,藩坊,以及民私坊共盛的大明京城,她再一次亲手将邓瑛人生的记述成册。

  靖和元年中秋,杨婉将誊译完成的笔记交到了宋云轻的手中。

  宋云轻抬手接过,扶着杨婉在床上靠下,“你歇几日吧,人都病得不成样子了。”

  杨婉连咳了几声,抬手指向自己的书稿,“你拿去,让坊匠刻版。”

  宋云轻问道:“定什么名呢。”

  杨婉听完这句话,闭上眼睛靠在床头,回想她曾经看过的明版书籍名。

  《世臣总录》、《大话武臣》、《臣戒录》、《大礼集议》、《登科录》、《会试录》(此处参考明朝六部的书籍名)……和她当年写的《邓瑛传》一样,清晰直白地像工具用书。然而这一本笔记,‘配不上’“传”、“录”二字。

  它没有层层地推的架构逻辑,甚至零零碎碎地记录下了一个人的起居生活,以及伤病疗养。

  在这个时代,它能叫什么呢?

  杨婉睁开眼,望向那一本手稿,忽温声道:“《东厂观察笔记》。”

  《东厂观察笔记》。

  杨伦在府中看到这一本书时,是他生辰那一日。

  他原本没有心情,但这是他升任内阁次辅后的第一个生辰,即便他没有在家中设席,甚至谢绝了各处的贺礼,户部的几个司堂官,以及户科的给事中们还是登了他的门。

  在朝为官,人大面大,杨伦只好从部里回来,让萧雯在花厅上摆了两桌,又把齐淮阳请来作陪,招呼他们吃酒。

  厅外风吹得有些冷。

  萧雯将酒烫得温热,入腹发散得快。

  杨伦闷闷地喝了几盅,仍没起一点醉意。

  他无心应付这些人,便盼着齐淮阳快些过来,偏偏齐淮阳一直不来。杨伦遣人再三去请,终于在酒过三巡时把人等了过来。

  家仆撑着伞送齐淮阳入花厅,众人见他进来,忙放下酒杯过来见礼,齐淮阳抬手示意他们自便,转身将杨伦拉到一边道:“我立马就得走。”

  杨伦道:“叫你来喝酒就是作陪的,我今日半分应付的心情都没有,你走是什么道理。”

  齐淮阳回身让人呈上一个油布包,“你先看看这个吧。”

  杨伦揭开油布,扫了一眼便愣住了。

  齐淮阳道:“我原本是过不来的,但我想着她是你的妹妹,无论如何,都要先知会你一声。”

  杨伦有些躁,拈起纸张往后疾翻了几页,险些撕破了边角。

  “她到底写了什么!”

  齐淮阳摁住杨伦的手,“你猜不到吗?”

  杨伦怔了怔。

  是啊,他难道猜不到吗?

  齐淮阳道:“五城兵马司已经调动起来了,督察院那边,尚不知道总宪会不会入宫,你今日不当值,我得回内阁值房,不然督察院必会将此闹大。”

  杨伦道:“兵马司的人去清波馆了吗?”

  “是。”

  齐淮阳点了点头,尽力压平声音,“杨大人,先冷静。今日是你的生辰,科、部的人都在,这里的酒不能停,你人也不能走,更不能去帮她,我先试着斡旋……”

  杨伦打断他道:“兵马司的人一旦带她走,你我哪里还有斡旋的余地!”

  齐淮阳被他一喝,人也窒了声。

  萧雯从花厅内走出来,对杨伦道:“你怎么跟尚书大人吵起来了。”

  齐淮阳忙道:“夫人不要怪,是我们说急了。”

  萧雯道:“里面的客人都在问,你别在外面……”

  “妇道人家休要多言。”

  萧雯被他呵斥,人怔了怔,随即止住了声音。

  “让他们散了!”

  杨伦高喝了一声,说完就要往外走,齐淮阳忙跟上去道:“我说了我去斡旋,你就先等我的消息,你这样冒然过去,不是给督察院那帮人留话柄……”

  杨伦回头喝道:“齐淮阳,那是我亲妹妹!”

  话音刚落,便撞了一个匆匆忙忙奔进来的家仆。

  他内心焦躁正要发作,却听那家奴道:“大人,这是外头镇抚司的上差递进来的,请您务必当下就看。”

  杨伦抬手接过,齐淮阳忙问道,“是什么。”

  杨伦低着头,的声音稍稍放平了一些。

  “张洛的手书。”

  ——

  清波馆门外,杨婉被五城兵马司的人从病榻上拖拽到了门前。

  她尚在养病,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中衣,此时周身曝于风中,一阵一阵,抑制不住地发抖。

  宋云轻跟着奔出来,扑跪在兵马司的人面前,“我们清波馆这就闭门,我求求你们,别带她走……”

  “云轻……”

  杨婉咳了几声,“起来不要求。”

  宋云轻回过头,“可你怎么办……”

  兵马司指挥使道:“把这个女子拉开,锁了人带走。”

  几个人应身上前来,一把拧住了杨婉的手腕,宋云轻哭喊道:“你们不能这么对待她。”

  指挥使不耐烦道:“让你们把她拖走,愣着做什么!”

  正说着,道中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兵马司指挥司抬手示意众人戒备,回头看时,见是一队玄衣人,行在最前面的正是张洛。

  “妈的。”

  指挥使忍不住骂了一声,却又不得不上前去见礼。

  “上差大人。”

  张洛在门前勒住马缰,看了一眼马下的杨婉,抬起马鞭指向她道:“解开。”

  “张大人……”

  张洛根本没看他,提高了声音,喝杨婉身边的人道:“听不明白吗?”

  几个兵卫背脊一寒,忙将杨婉手上的镣铐解开。

  兵马司指挥使眼看着自己的下属对张洛唯命是从,忍不住道在旁道:“张大人,你这般行径,让我等如何回复督察院。”

  张洛在马上道:“你回复督察院做什么。”

  “我……”

  张洛冷笑了一声,“你这个指挥使到现在都还没当明白,我在这个地方,你还不知道是谁护她吗?”

  兵马司的人一怔。

  张洛冷道:“还要我再说明白一点?”

  “不敢……”

  “既然如此,带你的人走,此处我镇抚司处置。”

  他说完翻身下马,抬手令道:“封门”

  宋云轻见状,忙上前将婉搀了起来,奈何将一牵扯她,立即引出了她的一阵猛嗽。

  “云轻你先别动我……我……我缓一会。”

  宋云轻忙松开她,“好……你靠一会儿,我去里面拿毯子出来。”

  说完便奔门内去了。

  张洛蹲下身,看杨婉浑身发抖,下意识要抬手解身上的披风。

  然而手刚抬起头,却忽听面前的人道:“别给我。”

  张洛手指一顿,低头朝杨婉看去。

  她靠在门上,面色有些发红,但仍然冲着他露着笑容。

  喘息抬起手理了理在有些凌乱的鬓发,忍着咳意道:“我现在虽然有点惨,但我很害怕被人同情。”

  张洛垂下手,“为何。”

  杨婉耸了耸肩,“同情我的人不会看那册书,只会看我的悲情戏,然而我这么拼了命地活着,不是来演戏的。”

  张洛沉默地望着她,忽道:“你怎么敢?”

  杨婉笑了一声,“因为看不开,不甘心。”

  她说着哽了哽,“我知道你们都能看开,甚至走到这一步,连邓瑛他自己都看得开,但我看不开。”

  张洛冷声道:“因为你喜欢他。”

  “不仅是这样。”

  杨婉抿唇摇了摇头,“因为我知道,过后没有人为他平反。他那一缕魂,要在口诛笔伐里等几百年。”

  张洛看着杨婉沉默了半晌,方侧头看向一边,“你已经救不了他了,他身负百罪,必死无疑,而陛下有心护你,你不应该辜负。”

  他说完站起身,“清波馆我可以不封,但你馆内的所有书册和刻版,我今日都要烧销,还有你囤买的全部印墨和纸张,我也必须全部带走,你不得反抗,否则我将你锁拿。”

  “好。”

  杨婉抬起头,“我不反抗,我让你带走。”

  “杨婉!”

  张洛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不要再跟朝廷对抗,你赢不了。”

  杨婉抱着膝盖坐直身子,“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吧,如果我有一天,我也沦为阶下囚,请你像对待邓瑛那样对待我。”

  “你说什么……”

  “张洛。”

  她反唤他的名字,抬头恳切道:“我杨婉也是个读书人。”

  张洛低头道:“非如此不可吗?你还能做什么?”

  杨婉缓缓地向他抬起一双手。

  手臂半遮在中衣袖中,露出的部分苍白而细弱,细看其手指侧面,依稀可见长期握笔留下的茧子。

  “刻版没了,我还有手。除非你们砍掉我的这双手,不让我握笔。”

第156章 竹纸雕心(二) 我们帮你。

  两人对峙风中,一个刀甲齐全,一个薄衣庇体。

  悬殊之下,她的确有以卵击石般的孤勇。

  张洛抬起刀柄,不重不起轻地压下她举起的双手。

  “我是奉皇命而来的,陛下没有旨意,我不会伤害你。”

  他说完转过身,对抱着毯子出来的宋云轻道:“把她扶进去。再叫清波馆所有的男子都出来。”

  掌柜的听了这句话,忙带着伙计们一齐站到了门口。

  好些伙计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幽都官”,心里发怵,哆哆嗦嗦地不敢抬头。

  张洛将自己握着在手上的佩刀,递交给身后的校尉,转身对掌柜道:“你们里面有贵人,北镇抚司的人不能进去。所以,劳你带着馆内的人,把看刻板,印墨还有纸张,全部搬出来,由镇抚司带走焚销。”

  掌柜担忧地朝门内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张大人,我们东家不会出事吧……”

  张洛看着杨婉的背影道:“只要你们不再刻版刊书,暂闭内坊,我不会为难她。”

  “是……”

  掌柜应了声,随即转身对身后的伙计和匠人道:“快,都进去搬东西。”

  馆内的伙计们来往忙乱。

  杨婉于前一个月囤存纸印墨,几乎堆满了整个内坊的仓房。刻板亦有三百余张,几个伙计搬到了黄昏时才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去。

  近夜的寒气袭来。

  伙计们都累得出不了声了,垂头丧气地坐在院内。

  陈桦今日不当值,听到了消息过来帮着照看。眼看着清波馆的人都颓丧着不动弹,到了申时也没有人做饭,只好亲自去将米煮上。

  等他擦着手出来,又看见宋云轻守着杨婉的药炉发呆,便蹲下来劝宋云轻道:“你多穿一身衣裳。”

  宋云轻这才回过神来,看住火道:“没事,我不觉得冷。”

  陈桦道:“秋天的风是要入骨起寒的,婉姑娘病成那样,你若再病了,谁来照顾婉姑。”

  宋云轻低下头,沉重地叹了一声,抬头对他道:“你今日倒是比我明白。”

  她说着吸了吸鼻子,“也是,我不该这么丧气,但我心里挺难过的。杨婉和厂臣这一路,我都看着,厂臣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知道,真不该落到那样的下场。”

  陈桦叹道:“好在,厂臣有婉姑娘。”

  宋云轻道:“可我也心疼杨婉。”

  她说着朝杨婉的居室看了一眼。“她将出宫的时候,身子就不好,前一段时日,为厂臣没日没夜地撰写那本书,后来还亲自校对刻板,如今书没了,刻板也没了,连印墨纸张,也都带走了……你看这空荡荡的内坊,真叫人灰心。”

  陈桦顺着她的话朝内坊看去,灯暗室空,宋云轻的那一句灰心,还真贴切。

  “你别难受了。”

  宋云轻摇了摇头,“说起来,李鱼死后……”

  她一面说一面环顾周遭,复道:“李鱼死后,这清波馆也是我的家,现也是说没就没了……”

  她逐渐说不下去了,站起身揭药壶的盖子,任凭热气熏眼。

  “你去劈材吧,火不够了。”

  陈桦沉默地点了点头,却蹲着没有动。

  屋宅越空,风声越响。

  “你们都可以走。”

  门廊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宋云轻忙转过身,见杨婉披着一件毛氅站在房门前。

  伙计们看见她出来,也都下意识地站起了身。

  杨婉冲着他们笑了笑,“没事,你们坐着吧,我只是有些话,想趁着我还在,好好跟你们说。”

  她说完,轻轻地咳了一声,清开嗓子,平声续道:“我经营清波馆两年,也有了一些积蓄,我本来想着,留一些来拓展的书坊,再拿一些来修缮我和邓瑛的宅子,但如今应该是用不上了,你们都可以拿走。”

  “东家您不要这样说。”

  掌柜走到门廊下道:“清波馆也是我们的营生,只要您不出事,我们怎么着都能撑下去。”

  伙计们也附声道:“是啊东家,在您这儿不受气,银钱也得的多,如今您病着,却叫我们拿钱散了,我们若真听您的话,那不是坏了良心吗?”

  杨婉摇了摇头,“你们今天看到北镇抚司的人了,就应该知道,我犯了律,是要被处置的人。但对我来讲,每一个人的尊严,都很贵重。我让你们走,不为别的,只因为我知道,把身体交给刑律之后的屈辱。我有罪我认,但你们没有罪,当珍重自由,不必像我一样。”

  她说着咳了几声,宋云轻忙扶住她,杨婉反手握住宋云轻的手臂:“云轻,我在内廷原本没有什么朋友,谢谢你以诚相待,我原本想把清波馆给你,但又怕让你牵连,所以……我把所有的私物都留给你。”

  “杨婉……”

  “云轻,不管你和谁在一起生活,或是以后一人生活,我都希望你能更自由一些。”

  她说完,轻轻地撇开宋云轻的手,没有再说别的话,转身慢慢地走回了居室。

  一灯独燃,一案暖光。

  窗头有寒月在望,窗上落满芭蕉叶的影子。

  杨婉在案后坐下,脱下身上厚重的衣裳,挽起衣袖,伸手取笔。

  用于刊印的棉纸,已经全部被张洛带走了,如今居室内剩下的,是她平常写字的竹纸。纸张有些涩,却也将好帮她稳住了有些发抖的手。她翻开原稿,开始抄写《东厂观察笔记》的第一段字。

  贞宁十二年,隆冬。

  于京郊南海子遇邓瑛。

  是日大雪,满地清白。

  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仰头见春台……

  将所有的身外之物交出去,以临死之心安坐。

  行笔之间,她逐渐体会到了邓瑛的心境——他生来谦卑,所以才肯用一生的修养,将恐惧压入心底,而后温顺地坐在泥泞之中。他不是软弱的人,爱恨也不模糊,他想要做的事,至今都做了,只是他不肯开口。

  他曾是皇城的营建者。

  至死之前,都是这个封建王朝的守护者。

  这个王朝对于杨婉来讲,那是腐朽的过去。

  可对于邓瑛来讲,那是他的家国,是他文心所寄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