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要怎么对待你。”

  “收下我的身籍,让我……”

  “邓瑛。”

  她突然打断他,“我是为你而活的人。”

第159章 竹纸雕心(五) 一颗文心,对一个亡故……

  她好像说过这句话。

  一时间竟有一种贯穿感。

  贯穿大明这四年,也贯穿悬于二人头顶的那片讳莫如深的混沌。

  说是缘分也好,说是巧合也好,或者说是某种当下文明无法解释的“因果”也好。总之,杨婉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个曾经把最好的年纪都献给“邓瑛”二字的女子,终于张开了口,对着这具鲜活的血肉,以及容纳于其中,清澈如冷泉般的灵魂说出:“我是为你而活的人。”

  “邓瑛。”

  她温柔地唤他的名字,凝着他的目光道:“我最初并不想与这个时代共情,只想看着你,走完你惨烈的一生,所以我从来都没有跟你说过我的来历。但时至今日,我很想让你知道,我究竟是谁,很想让你明白,你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说完,低手拾起一旁的《东厂观察笔记》,摊放于自己的膝盖上,翻开扉页,指着著书者的名字对邓瑛道:“这是我的名字——杨婉,来自距今六百年以后的另外一个时代。和你一样,也是一个读书人。在我们那个时代啊,天下清明,百姓们安居乐业,女子与男子都能读书。文心载世,可以观史,可以著文。我便是前者。”

  她说着翻开书册,“前人观君王诸侯,著书无数。而我观的是你,除了几篇学术论文之外,我也写过一本《邓瑛传》,可惜我还有看到它出版。不过,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本《邓瑛传》的开头——贞宁十二年……”

  她顿了顿,换了一个更平和的口吻,向邓瑛闭眼默诵。

  “贞宁十二年是大明历史上极具转折意义上的一年,内阁首辅邓颐斩首,宛如长夜的大明朝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很难说邓瑛的人生是在这一年结束的,还是从这一年开始的。邓瑛,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写下这个开头,此后十年,我所有的灯下时光,都属于你。作为一个学史的人,我挖掘你的人生经历,揣测你的心声,试图替你向后世开口。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没有婚姻,也没有子女,只有一颗文心,对一个亡故之人,终生不渝。所以……”

  她弯目笑了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你在我死后六百年,翻看过我的一生吗……”

  邓瑛的声音颤栗。

  超过六百年的时空间隔,文明的差异在他与杨婉之前划卡了一道思想的鸿沟,他看不见后来的世界,不知道封建是如何颠覆的,也不知道“平等”是如何的诞生,“阶级是如何改变的。他只听懂了,六百年后有一个叫杨婉的女子,知道他的名字,为他写了一本书。

  “那时的我是罪人吗?”

  他轻声问杨婉。

  “是。”

  杨婉的声音微哽,“但以后就不是了,邓瑛,我下笔了,即便我从那个时代消失了,也会有人从我写过的文字里,看见你。如今也一样。邓瑛,即便我和你要亡于大明,但我落笔了,我开口了,一定会有人因为我,在靖和初年间重新看见你。我历经两世,而无遗憾。我曾是你的身后名。”

  他说着冲他笑了一声,“我也做了你的身前名。所以邓瑛,我可以敬你,也配爱你了。你呢,你愿意爱我了吗?”

  她用了“愿意”这个词。

  由始至终,她好像都没有拒绝过邓瑛交给她的“卑微”,她接受他在“性”中的颤栗和羞耻,接受他把“爱意”解释为“赎罪”,让他把镣铐交到她的手中,温柔地牵引着他,往他想走的那条“绝路”上走。

  可是,在这一段看似不极不平等的关系当中,真正谦卑的那个人,其实是杨婉。

  她不强求邓瑛在这个时代的一切,甚至连他的“爱”都不强求。

  因为她始终是先敬了他,然后才爱上了他。

  邓瑛恍惚有些明白了。

  “问你呢?”

  她说着说着,眼眶渐渐红了,“你知道你有多过分吗?你啊,你曾经是我的事业,是我立命的底气,是我人生最大的意义。可是你却逼我给你,对奴婢的怜悯。我想要牵你的手,你却把你手腕上的镣铐递给我,我不想你在我面前屈辱地对待自己,你却偏要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黄书。我还不能怪你……”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戴着刑具的手,抹了一把眼泪,“我杨婉活了将近三十年,对谁都没有屈服过,只拿你没有办法,我……”

  话未说完,她已将头埋入膝间,肩膀微微耸动。

  被剥去外裳,穿上囚衣的人,仿佛被去掉了大半的尊严。单薄的衣料遮蔽皮肤,经不起一点点带着侮辱性的触碰,可是又比任何时候,都期待纯粹的肌肤之亲,渴望被温柔地抚摸。

  “婉婉,别哭……”

  邓瑛抬起自己的手,扶住她的肩膀。她身上轻轻地颤了颤。

  “别哭,是我做错了,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他说着,轻轻地搂过杨婉的身子,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

  “我从前什么都不知道。我父亲有罪被诛,而我戴罪而活,后来受刑入宫,我不可能再有身份,去爱我挚友的妹妹。可是你太好了……”

  话至此处,邓瑛也哽咽了。

  “我骗我自己,把自己当成你的囚徒,跟从你,受你管束,听你的话。这样一来,哪怕跟你在一块的时候,我也可以当成是我在服侍你,所以我才去看那本书,对不起婉婉,我真的去学了,就算被你说,我也偷偷地学了好多……我……”

  “我没有怪你。”

  她嗡着声道:“我知道,你想要我保护你。邓瑛,从六百年后回来一趟不容易,我一定要保护好你,一定要……而你要做的……”

  她轻轻咳了几声,“你要做什么你知道吗?”

  邓瑛没有回答。

  “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

  “在宫门前我们曾约定过什么?”

  邓瑛怔了怔,张口道:“不论我有多厌弃我自己,只要婉婉喜欢我,我就会好好活下去。”

  “对啊。”

  她说着伸手环住了邓瑛的腰。

  “邓瑛,不要自毁,你要爱重你自己,这样我才敢,让你看那本小黄……”

  她说完这句话,意识有些发混。

  单薄的衣衫下,邓瑛感受到了杨婉的温度,和平时不也一样,她今日很冷,呼吸也有些急促,似乎是在像他索取温暖。

  “你怎么了,婉婉。”

  “没怎么……就是有点冷。”

  邓瑛忙将还未及更换的絮衣拖过来,遮照在杨婉身上。

  杨婉咳了几声,在邓瑛怀中道:“我累得很,想你抱着我睡一会儿。”

  ***

  诏狱的深墙困锁二人。

  阻隔了京城所有的风物。在杨邓二人听不见的秋声之中,逐渐响起了鸣冤之声。

  连日不断的秋雨,令护城河的水暴涨,无数艳丽的秋海棠被冲水中,又在一夜之间,被全部渡走。

  天放晴时,一个老者抱着自家的孙儿从河边走过,小孩子搂着老人的脖子道:“爷爷你看,水涨得这么高了,会不会淹上来啊。”

  老者道:“不会的。”

  小孩问道:“为什么呀。”

  老者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和地回答道:“因为开凿这条河的人他很聪明,他把河道建得特别巧妙,所以啊,再大的水都能被渡走,而河呢,就能保卫住皇城了。”

  小孩子趴在老人肩上,抬头朝城门看去。

  一只漏秋的大雁孤鸣着从金灿灿的琉璃瓦顶上飞过,窜入积雨云中,不见了踪影。

  小孩子看着天幕道:“爷爷,那你知道,这条护城河是谁凿的吗?”

  老人托着小孩的后臀,将他往肩膀上又耸了耸。

  “开凿护城河的人,自然是香山的能工巧匠,至于领建的人……是个太监。”

  “太……监……”

  小孩儿奶声奶气地重复了一遍。

  老人点了点头,“是啊,他除了是这一条护城河的修建之人,也是皇城营建者。”

  “哦,我知道。”

  孩子咧开嘴笑道:“他就像张先生一样,我们学堂里的老师跟我讲过,张先生建了皇城,是大明第一工匠。”

  “是。”

  “那这个人呢,他是大明第二工匠吗?”

  老者笑了笑,而后暗叹了一声。

  “他不是,他就快要被处死了。 ”

  “为什么。”

  “因为他犯了罪,陛下下了旨意,要处置他。”

  “哦……”

  小孩扑闪着眼睛抬头又问道:“可是他能修建皇城,那么厉害,为什么要做坏事呢。”

  老人犹豫了一阵,终开口道:“或许他有难言之隐吧。”

  说完,指着河水道:“你看,这水啊,明日还要涨。”

  小孩低头道:“祖母跟我说过,护城河的水涨起来,就是沉冤之日。”

  “你祖母今日去什么地方了。”

  小孩指着西面道:“她和母亲去上香了。”

  “为谁上香。”

  “嗯……”

  小孩抓着脑袋想了想,“那个人,好像叫邓瑛……”

第160章 尾声:数点秋声侵梦短 你不需要开口,……

  靖和元年九月初三,秋决日。

  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长满青苔的石壁上。

  天还没有亮,北镇抚司内禁卫森严,身着玄衣的校尉沉默地排立在正堂前面。张洛亲手点燃一盏灯,堂中一下子亮了起来。

  邓瑛从后堂被带了出来,他走得有些慢,但押解的人并没有催促他。

  他双手被绑绳束缚于背后,绑绳勒进肩骨。

  张洛问道:“什么时候绑的。”

  校尉应道:

  “大人,按的规矩。”

  “先松开。”

  “不用。”

  邓瑛平声道:“反正是要绑的,不在这一时。”

  他说完顿了顿,“我想喝一口水。”

  张洛道:“给他水。”

  狱卒递上水杯,邓瑛低头慢慢地喝了一口。

  张洛示意押送他的人暂时退到堂下,“你可以在此处坐一会儿。”

  邓瑛抬起头,问道:“监刑的官员定的是谁。”

  “刑部尚书齐淮阳,刑前的所有事,我与他都有默契。你想要如何,在我的职权之内,我都会尽量帮你。”

  邓瑛摇了摇头笑了笑,“我想活下去。”

  张洛微怔,在场的人则陷入了沉默。

  “这是我的心里话,但我也知道,此时说太晚了。”

  话音刚落,堂外禀道:“大人,刑部的人来提囚了。”

  张落冷声应道:“知道了。”

  说罢侧身让了一步,抬手行揖道:“既如此,我便送你一路好走。”

  ——

  辰时。

  雨渐渐停了,潮湿的地面被人足踩得一片泥泞。

  顺天府附近的轩馆大多闭了门,府衙左面的皮场庙(1)前,官差正在往刚建好的刑台上泼水。大片大片污秽从刑台上被冲下来,流入台下的旧沟槽中。

  五城兵马司的护卫将观刑的众人阻在刑台十米之外,然而人群越聚越拢,与兵马司相互拥推,时不时有人摔倒。齐淮阳站在围帐后面,对身旁的刑部司官道:“你过去,告诉兵马司指挥使,绝不能在此时伤及百姓。”

  不多时,兵马司来禀,“尚书大人,这还不到辰时,已有上万百姓来聚,不是我们行举粗暴,而是拥推之下,实在难免误伤啊。”

  司官道:“大人,巳时取囚待刑,是不是早了一些,不如将取囚的时辰再往后押一押。”

  齐淮阳道:“倒不是不可,但你们觉得作用大吗?”

  “这……”

  正说着,督察院御史匆匆忙忙地走进来道:“尚书大人,你且看看外面。”

  齐淮阳伸手撩起围帐的一边,司堂的官员也聚了过去。

  人群之中,周慕义和几个翰林院的官员身着襕衫,护着行路蹒跚的白焕慢慢地朝刑台走去。他已年过八十,无法独行,即便被送云轻搀扶着,也是五步一歇。他曾是两朝首辅,亦是翰林院众多官员的老师,病退入野之后,一直行走不得。众人不曾想过,今日竟在此处能再见到他。纷纷呼其尊位:“白中堂来了,给中堂大人留一条路!”

  刑部的两个司官挤出人群,上前作揖道:“中堂,尚书大人请您往后面来。”

  白焕扶着宋云轻战直身子,朝二人身后看了一眼,“我已不在朝廷多日,有何资格与你们尚书大人并立一处。”

  “阁老您不要这样说,您年事已高,我们……”

  “非监刑者,何以立高台,我……”

  他抬手朝抬上指了指,“我今日来,只是为了看看,我的学生……”

  他说完,伸手扶着刑台前的栅木,将孱弱的身子倚靠下来。

  齐淮阳放帐角,转身见身后的众官皆垂头沉默,不禁道:“有什么话说吧。”

  众人起先没有说话,最后一个末等的堂官抬头道:“尚书大人,下官不忍。”

  话刚说完,外面传来一声鸣锣。

  押送邓瑛的囚车到了皮场庙前。

  邓瑛被人从囚车上带了下来。

  时有时无的细雨,沾润了他身上的囚衣,然他却因为被绑缚得过紧,丧失掉了大半的知觉,反而不觉得冷。

  他抬起头朝皮场庙看去。

  皮场庙是太祖时期开建,在顺天府的左面,之前曾是剥皮之所,后来改为极刑的刑场。血污之地,不论如何洗刷,气味都不好闻。然而周遭的树木却长势甚好,几乎遮蔽住了皇城中的高檐,唯剩几片琉璃瓦顶,被雨洗得干干净净。

  邓瑛踩着道上的泥泞朝前走,目光却一直没有从瓦顶移开。

  从前的时光如瑰丽的旧梦,即便在最肮胀的泥淖里,也能折射出光来。

  过了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将自己视为这座皇城的营建者,直到临死之前,他终于被杨婉摁灭了那颗自毁的心,他才敢直视自己的存在过的痕迹。

  红墙金瓦,雕梁画栋,一如大好的河山,风光无边。

  无关当朝人心,也无关历史的规则,平等地看待着他这个即将被处死的人,向他致意。

  他想要活下去,虽然他知道已经晚了,可是死之前,他好像并没有特别悲伤。

  原来和自己的身份和解之后,即可正视自身。刑余至今,他还是第一次,真正问心无愧。

  邓瑛想着,轻轻地闭上眼睛,任凭差役带着他穿过庙后的烟树,走向皮场庙。

  刑台下的围帐后面,邓瑛被带了进来。

  围帐一揭一闭,雨气和土腥味便涌了进来。

  齐淮阳示意众官都噤声,询问押解邓瑛的差役道:“验身的录文在何处。”

  差役将录文呈上道:“这是北镇抚司使亲自所写,已在诏狱中验明,张大人命我转告尚书大人,此处不必再行。”

  齐淮阳看着文书应道:“知道了。”

  说完看向邓瑛,“我身为监刑官,不能与你私言,但在我向你交代事宜之前,有一句话,我想对你说。”

  “大人请讲。”

  “我虽未曾与你结交,不全识你性情。但观杨婉一文后,至今意不能平,我对先生,心有不忍。”

  邓瑛道:“请大人慎言。”

  齐淮阳道:“我需不需要慎言,你可以出去,自己听一听。”

  他说完,正声唤出他的名字:“邓瑛。”

  “在。”

  “按律候刑示众,你不得开口,否则即刻去舌。”

  “我明白。”

  一个堂官问道:“为什么不能让他说话。””

  齐淮阳看了他一眼道:“休问。”

  说完对差役道:“带他上去吧。”

  ——

  刑台不过十阶,邓瑛却走得极慢。

  喧腾的人群,见他被带上来,却自发地静下来。差役将他带到刑架前跪下,而后退至他身后。邓瑛原本闭着眼睛,却听见台下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唤他的字。

  “符灵。”

  邓瑛肩膀一颤,低头朝刑台下看去。

  焕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白焕。

  他病重在身,站得久了,额前满是汗水,即便倚靠着栅木,身子却依旧虚晃不已。

  邓瑛张口哑然,只能艰难伏下身,向白焕叩了一首。

  白焕仰头望着他,孱声道:“符灵,老师来送你走。你放心,我活着,你即身有所葬之地,灵有所安之处。”

  邓瑛直起身子,含泪摇头。

  白焕向他伸出一只手,虚抚向他的头。

  “符灵,你不需要开口,不需要说话。”

  “是啊厂臣,您不需要开口。”

  宋云轻说着,屈膝跪于刑台下,陈桦也随她跪倒。

  宋云轻抬起头望向他,提声道:“杨婉不在,我替她说。贞宁十四年末,吾弟惨死于何怡贤之手,我受牵连,险些亡命,幸得厂臣与杨婉相救,我才得已保全性命,吾弟之尸,为厂臣所收,今葬于中官,我上香之时,都会感念厂臣之恩。厂臣,宋云轻曾是内廷女官,虚读十年书,却只思自保,然我今日在此直言,只因我信您与杨婉,杨婉说,这天下有冤可沉,有雪得昭,公道尚在,我们一定有开口的那一日。”

  “是!”

  人群之中的周慕义高声接道:“我亦虚读十年书,不识君之良心。滁山湖澹千余田产,厂臣分文未取,还将俸禄散尽,撑我南方私院。我等轻狂,不识别君礼,显丧命于秋考之前,幸得厂臣与杨婉姑娘相救,才有我等今日。邓厂臣,救命之恩已不知何日能谢,当年道上相逢,你举镣问我,是不是想像您一样。我周慕义今日答您,此后不论世道如何,吾等皆愿同您一样,以清正之心赴官政,不惧污秽,守住本心,和光同尘。”

  他说完,亦抬手作揖,向他三揖。

  而后屈膝行跪,高声道:“翰林院庶吉士,滁山书院院生周慕义,跪送厂臣。 ”

  此话说完,宋云轻亦伏下了身,高声道:“厂臣,云轻跪送你!”

  陈桦也随声道:“督主,我也跪送你。”

  邓瑛无声而泪,不住地摇头。

  差役恐他异动,上前将他摁住。

  白焕喘喝道:“他根本就不会反抗,不得羞辱他啊!不得羞辱啊!”

  此声一出,人群中亦响起了附声。

  御史看着刑台下的情景,忍不住走到齐淮阳面前道:“齐大人,眼下这情景,我必要入宫回禀陛下。”

  齐淮阳抬手止住他,“再等一刻,我写章,你亲自带回宫。”

第161章 尾声:檐下芭蕉雨

  正说着,齐淮阳手边的计时香断了。

  香灰掉于地,官员们却没有一个人忍心提醒齐淮阳。

  刑台上的差役们见后面半天没有令出,不得已请报时吏进来问道:“尚书大人,是不是该给人犯去衣了?”

  齐淮阳朝刑台上的邓瑛看去,他被差役摁压得动弹不得,却仍然挣扎着,不住地向白玉阳等人摇头。

  齐淮阳正要开口,忽有人禀道:“尚书大人,东缉事厂千户覃闻德来了,说是次辅大人有话递您,请您亲见。”

  齐淮阳道:“带进来。”

  覃闻德进了围帐,几步便跨到了齐淮阳面前,拱手行过礼,压低声音道:“大人,杨次辅和其余几位阁臣已经入宫了,如今内廷传旨,令将此处的情形一刻一报。杨次辅说,您精通刑场上的规程,请您着力,帮我们督主赌一把。”

  齐淮阳听了这话,低笑了一声,“行啊,他这是把我也往绝路上逼啊。”

  覃闻德深揖道:“请大人着力。”

  齐淮阳点了点头,“我会尽力,你先出去。”

  “是。”

  覃闻德走后,齐淮阳立即示意差役过来,令道:“给人犯去衣。”

  去衣令一下,邓瑛立即被差役架了起来。身上的绑绳被割断,然而松快不到一瞬,即又被锁上了刑架。差役执刀挑开囚衣上的系带。邓瑛下意识地仰起了脖子。虽腐刑之后,衣冠之下的每一局他都会输,他早已有了这个准备。可在这皮场庙前,杨婉不在,他竟然头一次感觉到了心意的不平。他不想被这样对待,不想辜负那个一腔孤勇,想要他赢一次的姑娘。

  “请全我衣冠,请……全我衣冠……”

  他张开口,无声地向众人吐出这句话。

  白焕扶栅泫然,宋云轻忍不住掩面而哭。

  “不要去衣!”

  陈桦跪在地上嘶喊出了声,随即将自己身上的袍衫拖了下来,双手托着向刑台上伸去。

  “不要去他的衣啊!”

  白焕亦直起身,伸手解开襕衫的系带。周慕义等人见此,也都他抬手解袍。

  一时之间,观刑的男子当中,竟有多人附白、周二人之行,试图将自己的袍衫,借与邓瑛遮蔽。

  五城兵马司严阵戒备,既不能让这些人靠近刑台,又不敢过于行激,伤及白焕等人。

  帐内的御史看不下去了,一把拽住齐淮阳的手道:“这样下去不行。”

  齐淮阳道:“写章,问……”

  他顿了顿,“问上是否可以免了刑前的去衣示众。”

  刑部一个司官道:“大人,已经过了巳时了,这只问“示众”一项,不要“杀令”,恐怕来不及行刑啊。”

  齐淮阳负手道:“只问‘示众’一项,其余的不提。”

  说完命人传令,取衣给邓瑛遮身。

  御史转身取笔,疾书间仍忍不住问道:“大人是想拖延行刑的过程。”

  齐淮阳沉默了一阵,方道:“赌一把吧,过了既定的时辰,还不见“杀令”,那便要改刑期,我们这一章递进去,看杨伦能借此耗到什么时候。”

  御史顿笔道:“大人也觉得,邓瑛不该杀是吗?”

  齐淮阳反问道:“这我说不得,你做了这么久的刀笔吏,最能听天下官民之声,你来看呢?”

  ——

  养心殿内,杨伦立在东梯下,将齐淮阳递来的折章高声念了一遍。

  白玉阳忍不住喝断他,“朝皇帝道:“陛下,齐淮阳此时奏议“去衣示众”一事,臣以为没有必要。”

  杨伦道:“为何没有必要。”

  他说着抬起折本,递至白玉阳眼前,“我再给首辅大人念一遍——人犯刑前去衣,中堂白焕以己衣衣之,百姓效其刑,皆送衣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