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回过头,“我是那种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不管的人,饭不会做,锅也烧穿,我爸妈太想找个人照顾我了,不过这样一点都不公平,男孩子再好,再懂得怎么生活,人也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情绪,在我还没学会和别人相处之前,我不想让那个人吃亏。”

  “我懂。”

  婉婉听完这话便笑出了声,“你懂什么呀邓瑛。”

  “我明白,我要等婉婉。”

  婉婉似乎怔了怔,拿起汽水罐却没有喝。

  “我以前难道救过你?”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捏了捏罐身,张口道:“我喜欢你,但我不能冒犯你。”

  婉婉沉默了一会儿,“这样公平吗?把主动权全部交给我。”

  我稍稍弯下腰,试着离她近一些,轻声回答她:“放心,是公平的。”

  过去的婉婉和现在的我应该都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转化,需要时间。

  我与过去的婉婉相处了几十年,但现在的她,认识我才不到半年。

  正如杨婉杨婉所说,这对我看起来有些不公平,可六百年前的婉婉,应该和现在的我一样,小心翼翼地试图保持好距离,拿捏好分寸,不愿意自以为是地侵害我的人生。在如此自由平等的世界里生活过,拥有过这样幸福的家庭的婉婉,在我身边究竟活得有多么疲惫,我至今才能感受到她内心的一隅。

  所以,现在这样的关系很公平。

  我来给婉婉还债了,我唯一希望婉婉为我做的,是给我机会。

  值得庆幸的是,她给了。

  “你有我电话了吧。”

  “之前我住院的时候,杨临给过我。”

  “嗯。我微信也是那个号码,我平时不在学校图书馆,就在我导师的研究室,你下次如果要找我,就不要食堂了。”

  我终于不用蹲食堂了。

  不过,婉婉后来去外地参加研讨会去了,我所在项目,也因为合作的实验室出现参数缺失的问题,部分工程不得不停工进行重新取样。我临时支援就近一个项目的二次结构施工。这个项目的工地就在我租的房子附近,且项目上有交通车接送,解决了我暂时不能开车的问题。但由于他们在赶这个阶段的工期,因此我也变得很忙。

  婉婉这天晚上发消息说她明天上午会回来。我提前跟总负责人打好了招呼,准备早一点走,想晚上跟婉婉吃饭,然而我谁都没有想到,第二天的下午,也就是2008年5月12日的下午,工程正在堆料,我准备上第三楼层去看植筋,地面突然开始跳动,下面的工程师立即朝我喊:“邓工,不要往上走了!找稳固的地方抓稳站好!”

  接着楼体开始摇晃,工人们全慌了。

  “是地震,都抓稳!”

  大约过二十几秒,楼梯的摇晃平息下来,我和另外一个项目工程师立即查看墙体和梯身,二次结构施工的时候,为了植筋、浇筑混凝土,临边的安全防护早就被拆得乱七八糟,经过这一震,脚手架的连墙件几乎全散了,我对下面喊道:“连墙件松了,你们先往外撤,我们马上带工人下来。”

  重楼上下来,退出工地,我们才意识到这次地震有多严重,外面的人全部惊魂未定,手机信号全断,交通几乎瘫痪,项目组里有几个地质方向的工程师在讨论,说不知道震中在哪里,但照这边情况来判断,多半高于七级。

  我站在路边试着打杨婉的电话,得到仍旧是一串忙音。

  项目上开始启动地震应预案,开始切断输电供水,清查人员,安置物资,我也暂时不能离岗,等接到可以离项的通知时,天已经黑透了。

  路上开始下雨,公交车大部分停运,出租车就更打不到了。

  我在工地上借了一把伞,冒雨往家走,走到小区的门口的时候,看到好多人站在小区外面的自行车棚里躲雨,其中有一个拉着白色行李箱的人,混身湿透地蹲在人群里。我忙走过去将她扶起来。

  “婉婉……”

  谁知她看见我眼睛一下子红了,“说你们那边工地塌了……”

  “我没事,别信谣言。”

  婉婉咳了几声,“对不起,我不懂,我乱说了……”

  “没事没事,别慌婉婉,你怎么到我这边来了。”

  婉婉揉了一把眼睛,“机场专线走到这边就遇见封路了,我没地方去,哥哥和爸妈他们也都联系不上……”

  我看着她滴水的头发,“是不是很冷。”

  婉婉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摇头道:“还好,都顾不上了。”

  我拉起她的行李箱,“去我那儿换一身衣服。”

  “可是听说还有余……”

  “婉婉,我家是一楼,没关系的。”

  家里除了浴缸裂口以外,其余的家电家具到都是完好的。

  地震引起了停水和停电,不过好在天然气还是通的,一楼水压够,龙头里暂时能放出些水,我接水烧上,给婉婉洗澡,转身去房间里给她找浴巾。

  婉婉一声不吭地站在我身后,打着手机的灯帮我照明。

  “婉婉,把手机电留着,我看得见。”

  “好。”

  她仍旧惊魂未定,但人却变得特别听话。

  我找了一套自己的睡衣放在沙发上,去厨房里提水,一面跟她说:“是新的,我没有用过,你先将就我这里洗个澡,把衣服换了。”

  “邓瑛……”

  “怎么了。”

  婉婉看向浴室,“太黑了。”

  我提着水顿了顿,心里忽然一软,她曾经保护了我几十年,好像什么都不怕,如今我才知道,原来她也有惧怕的东西。

  “不怕,我们点蜡烛。”

  我把蜡烛点燃,固定在水台上。

  婉婉抱着浴巾站在浴室门口发呆,我试探着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她这才抬起眼看我。

  “进去嘛。”

  “不会再地震吧。”

  我摇了摇头,“理论上,余震不会大过之前那一次。”

  “嗯。”

  婉婉点了点头。

  这才穿着拖鞋走进了浴室。

  我走到玄关处,去把她的行李拉进来,却忽然听到她叫我:“邓瑛。”

  我忙应她:“我在呢,怎么了?”

  她似乎犹豫了一阵,“你在做什么。”

  “在搬你的箱子。”

  “哦。”

  “可以打开吗?帮你找衣服。”

  “可以,第一层就有。”

  我蹲下身借着浴室的光打开箱子,正想把她的衣服拿出来,却听又在叫我的名字。

  “邓瑛。”

  “啊?”

  “你在什么地方。”

  “我就在卫生间门口。”

  “哦……”

  她又不说话了,我站起身走到卫生间的门前,“婉婉,你是不是害怕。”

  她先是没有应声,半晌之后才“嗯”了一声。

  我把衣服放在衣架上,对她道:“那我在卫生间门口坐着。”

  “我不是要你坐在门口,我……”

  “没事婉婉,你跟我说话吧。”

  婉婉的话还是和从前一样多。

  “你们项目场地还好吧。”

  “具体不知道,要等后震后评估。”

  “你联系上你爸妈了吗?”

  “还没有。”

  “他们一定特别着急。”

  “我会尽快联系他们,你是女生,一晚上联系不到,叔叔阿姨应该比我爸妈着急。”

  婉婉一时没有说话。

  我避开浴室磨砂玻璃上的影子,对婉婉道:“你今晚睡我的房间,我一会儿去把床上东西都换了。”

  “那你自己呢。”

  “我不睡,我在沙发上坐着。”

  杨婉又沉默了下来。

  “或者,我去门外坐着。”

  “邓瑛。”

  “你可以从里面把门锁了……”

  “邓瑛!”

  她出声打断我,“这是你家,你傻不傻啊。”

  “我不傻。”

  婉婉的影子落在我腿边,“我要让你一点都不害怕。”

  “你快到客厅里去坐着。”

  “……”

  “我洗完了。”

第172章 我和杨婉的现代日常(完结篇)

  我煮了一碗番茄鸡蛋面, 加了一根蟹柳,四片煎豆腐。

  杨婉洗完澡出来,坐在客厅里,用我的手机听广播。

  通信还没有恢复, 广播里的信息也很有限, 一直在重复播报地震的震中还有震级。我把面端到茶几上, 将筷子递给她, 她刚一低头, 湿漉漉的头发就垂了下来。我起身去拿毛巾, 回来看到她正在吃面。

  “帮你……擦头发,可以吗?”

  “嗯。”

  她口中的面还没有咬断, 含糊的应了我一声,之后索性从沙发上坐到了地毯上。

  我用毛巾拢住她的头发, 试着力气去揉擦, 顺势半跪了一只腿,以免自己的高度拉扯到她的头发。她用的是我的洗发水, 男士的,味道很淡,但因为她是长发,反而将那种很淡的香味强调了出来。

  婉婉端起面碗喝了一口汤, 捧着碗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尝试, 在一个男人家里过夜。”

  我低头看着她的耳廓, “婉婉,我什么都不会做。”

  婉婉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我在说那种事。”

  是啊, 我怎么知道她在说那种事。

  也许我还是太自以为是, 一见到她就自认为是那个和她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人。

  过去的我做错事,可以把自己卑微的身份剖出来自惩,但现在不可以。我要做正视的自己人,就像我爸告诉我的那样,去保护她,而不是再一次退到她身后,让她牵着我走。所以,我没有刻意地道歉,放下毛巾,弯腰对她说道:“如果我有冒犯到你的地方,你要跟我说。”

  婉婉摇了摇头,用筷子撕开蟹柳,“你也看到了,我哥是个妹控,我父母年轻的时候工作很忙,上小学的时候,他先送我,然后才飞奔去他的自己学校,我读中学的时候,上晚自习,我妈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家,专门给他买了个自行车,让他下课来接我。其实那会儿是有男孩子想送我的,但看到他就都退了。他是我的保护神,也是我的桃花障,但他和我妈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总觉得我在感情方面,太冷漠了。”

  她一面说一面吃蟹柳。

  “其实不是我冷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始一段关系。”

  “你那么聪明,也会觉得谈恋爱很难吗?”

  “会啊。你知道我是做历史研究的,习惯辩证思维,相信唯物主义,但最后的研究方向又是人物史,我对‘人’的评价,往往抽身在外,习惯当一个旁观者。旁观者有一个最大问题,就是自负。因为在观察体系里,我是一个主观,并且单向性的存在。我不需要发现自身的问题,只需要辨析观察对象的问题,但亲密关系当中最重要的,因该是相互沟通,很遗憾,我一直都不懂。而且我明白,没有人有义务,来教我这个走火入魔的人。”

  “我不教你婉婉。”

  我在她身后的沙发上坐下,“但你可以从审视我开始。”

  婉婉捏着筷子没说话。

  蜡烛的火焰晃了晃,雨停了,外面也起了风,但由于没人敢睡觉,窗外人来人往很热闹。

  婉婉抬头朝窗外看去。“你这样说,就像是上辈子欠了我,这辈子来还债一样。被审视有什么好的呢,我会客观看你的善恶两面,你的私隐,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一面都藏不住,邓瑛,不要犯傻。”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我不想藏,我愿意让你知道我所有的私隐。因为我不会说话,我只能让你慢慢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然后等你决定,我可不可以跟你一块生活。”

  婉婉收回了目光,转过身望向我。

  换做以前,也许我会避开她的目光,但这一次我没有。

  我也静静地回望她,等着她对我开口。

  “不知道为什么……”

  她冲我笑了笑,“好像跟你过了很久了似的,连在你家里穿睡衣,都不会觉得害怕。”

  我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婉婉的头,她也没躲,反而抬头看了一眼我的手掌。

  我将手收回来放在膝上,轻声对她说道:“我也是,好像认识了你很久很久,但你却把我忘记了。”

  婉婉将将背靠在我的小腿上。“这么一说,好像是的。”

  她说着闭上眼睛。“你说会不会有平行世界,我们真的认识了很多年,甚至还经历过很多事情。所以你来找我的时候,我才觉得你很熟悉。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你记起来。”

  “我希望婉婉永远不要记起来。”

  “为什么。”

  “会累啊,婉婉。”

  婉婉摇头,“不会累的,如果上天给我机会,让我回到大明,拥有一段人生,那我一定要保留着我当下的记忆,再去观察那个时代,还有那个时代当中的人物,我知道那样会很累,很苦,但我想,我因该不会怕。虽然我这人挺怂的,但我就想成为有勇气的女生。我就要研究被弃掉的课题,找回那个被弃掉的人。”

  她说的没有错。

  我是一个被时代和历史都弃掉过的人。

  即便我如今有一副完整的身子,但我仍然对“残缺”有深刻的记忆。

  现存的史料,记述我在南海子受刑,只要翻开一读,刑中的体验,刑后所有的生活细节就全部苏醒了。我在大明做过的所有的事,《明史》都给了定性,像我当年所期待的那样,笔墨之中,我终于成了一个猪狗不如的人。

  如今已隔世。

  那样一个“我”摆在她面前,真的有些丢脸。

  但就像当年在刑房中一样,她仍旧是那个没有放弃我姑娘,她想要知道我身上的那段历史,虽然我不能打破时间的规则,影响学术研究的程序和规律,但我可以把我这个“人”的事告诉她。

  “婉婉。”

  “嗯?”

  “如果你能回到大明,你想问那个人什么呢。”

  婉婉抱着膝盖坐直身子,“那要看我能问他多少个问题,能问什么样的问题。”

  “你什么都可以问。”

  婉婉转向我,抱膝坐好,摇头道:“你是学工科的,你不懂。回溯历史不能过于莽撞,即便我想知道,贞宁年间到底发生过什么,真正去到他身边,面对他那个活生生的人,我也不能不顾及他当时的感受,只顾满足我自己的求证。所以……”

  她挽了挽耳发,“所以,如果我真的能去到他身边,我一定会跟他讲,他腿上那个伤拖不得,要好好治,好好养,像你之前出车祸那样,躺着不要动。至于……我要问他什么问题呢……”

  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我挺想了解他这个人的。”

  “真的不问历史真相吗?”

  “对,不问。如今的我,可以在有限的史料中,尽力还原的人生,而大明朝的那个我,要做更微小的研究。”

  我点了点头,“那你会问他什么。”

  婉婉托起下巴,“第一个问题,他有喜欢的人吗?”

  “他有。”

  “你说什么。”

  “我说他有喜欢的人。”

  婉婉松开托着下巴的手,慢慢坐直了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半晌之后方道:“你编的吗?”

  我点了点头,“是啊,我编的,你可以当作一次演练。”

  烛焰又摇晃了一阵,人影中渗出清冷的古意。

  婉婉的声音轻了下来,但情绪却比将才要浓烈复杂。

  “第二个问题,他喜欢的人是谁。”

  我望着她回答道:“是杨伦的妹妹,官家的小姐,人很漂亮,也十分聪明。”

  “他喜欢吃什么。”

  问题陡然转变,但我仍旧脱口而出。“他喜欢吃阳春面,还有坚果和苹果。”

  “他平时喜欢做什么呢。”

  “他喜欢看书,泡脚养身,吃水果,还喜欢给官家的小姐造箱子,闲的时候,也会下厨,给小姐做吃的。”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因为,那位官家的小姐,要他好好生活。”

  “他们有性生活吗?”

  “有。”

  “他是怎么学会的呢。”

  “他问他的同事,借了一本书,不过小姐最初不准他看,他也是后来,才慢慢学会的。”

  “跟那位小姐在一起,他开心吗?”

  “他很开心。虽然最初他觉得自己会亵渎小姐,可是那位小姐让他发誓,不管他有多么厌弃自己,只要小姐喜欢他,他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和那位小姐一起生活过吗?”

  “生活过,在京城的一座一进院落里,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

  “不对,靖和元年,他就被凌迟处死了。”

  我笑了一声,低头应道:“是,我编不下去……”

  “邓瑛。”

  “你说。”

  “如果让你继续编,你会怎么编。”

  “我会编,那位小姐后来救了他的性命,把他从刑架上带回了家中,然后他听话地养病养伤,在家里吃了好多年的软饭。”

  婉婉听我说完,忽然笑出了声,然而笑着笑着,她忽然逐渐抿住了唇,眼眶有些发红。

  “怎么了婉婉。”

  婉婉避开我的目光,“我原本觉得你编得好离谱,那么严肃的历史怎么可能这么搞笑。可是,你说到他吃软饭,我忽然觉得,如果他真的能吃上软饭,该有多好,至少他没有惨死,对吧……”

  “嗯。”

  婉婉笑着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看向我。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桌上的蜡烛快要烧完了,树叶的影子落了她一身。

  她向我的手腕伸出手,快要触碰到我皮肤的时候,却又停滞了下来。

  她咳了一声,忽然问我:“你是邓瑛吗?”

  我抬起手腕,回望向她:“是啊婉婉,我是邓瑛。”

  **

  “

  婉婉,无论我能不能再一次和你相爱,我都会记住我们之间的“恩”和“情”

  你对大明的谦卑来自于我的谦卑。

  我对此世的勇气来自于你的勇气。

  我不惧成为历史洪流之中的恶之人,受万世骂名。

  我也愿意成为此间平凡青年,走入你的人生,和你一道慢慢地生活。

  你之余我,是善意。

  (现代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