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裳虽被沈皓岩重伤,深究起来却是自己理亏,他不敢把事情摆到台面上,便借口在江陵一带游历,躲在京郊别院养伤。

卫清樱遇到这样的尴尬事,更加不愿张扬,私下禀明了父母。三夫人大怒,花大力气整顿家中下人,卖了十来个不安分的仆妇,与秦裳勾结的丫鬟小彩也被三夫人灌了哑药,送到开封县依律处置。

秦裳失了内应,拿着灵药却找不到机会下手,不免焦躁。林挽香一边劝着秦裳,一边为他打探消息。她的留春院虽然歇了业,京中熟人却多,听闻今年的新科进士已经授官,一甲第五名的崔熹照出任富阳知县,不日便要离京。

林挽香知道卫清樱和崔氏姐弟交好,想来小崔出仕,她必要饯行的,倘若酒席办在府外,便可乘隙下手。林挽香使人跟踪清樱惯用的管事,果然探到她的饯行酒摆在方宅园子。

这方宅园子溪流宛转,花木扶疏,园中建了数十阁子待客,自酿的琼酥酒口感清醇,是京中有名的正店。因熹照爱吃烂蒸杏酪羊羔,此菜极费工夫,需提早烹调,清樱才命管事来店预订,却让林挽香钻了空子。

第二日,熹照按时赴约,观音奴与沈皓岩作陪。熹照赞这园子清静,清樱便道:“你这几日应酬同年辛苦了,在这儿舒散一下也好。”

四人一路谈笑风生,却勾起了另一人的满腹幽怨。

留春院解散后,院里的小姐们倒也不愁去处,与沈皓岩有过一夜之缘的盼儿,被另一家行院高价聘去。这日盼儿正陪一个扬州富商在方宅园子吃酒,忽然听到阁外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依稀便是她日思夜想的俊俏郎君。

盼儿又惊又喜,走到窗边一瞧,正是那冤家。她觑着沈家三郎进了附近的枕流阁,便抽个空子出来,也不好直接闯进去相认,便躲在一丛芭蕉后窥视阁内。

与沈三同行的两名少女摘了帏帽,发梳双鬟,不施粉黛,看得出是良家女儿。坐在沈三对面的那位肌肤明莹,气质温婉;挨着沈三的这位肤色浅蜜,五官明丽,长着一双清泠泠的凤眼,顾盼间像是会说话一样。

盼儿见沈三专给那浅蜜肌肤的姑娘布菜,对她照顾有加,心里已是酸溜溜的,再听沈三唤她“夜来”,更是如坠冰窟。

盼儿在行院中经历过不少男子,与沈三那一夜,他将她误作“夜来妹妹”,当时虽然气恼,过后回味,那样的温柔缱绻和体贴爱护,竟是生平第一次领略。盼儿越是回想,越觉得放不下,一缕情丝飘飘摇摇,系到沈三身上。

自中秋夜一别,盼儿就没见过沈三,好容易今日有这巧遇,实在不甘心就此错过。她振作起来,理了理发髻,挟着排箫,款款走进枕流阁。

清樱以为盼儿是方宅园子蓄养的歌妓,见她不请自来,便递过一串赏钱,笑道:“自家人吃饭,图个清静,小姐还请自便。”

盼儿不接钱,不说话,只盯着沈皓岩。

沈皓岩有些诧异,转过头来扫她一眼,七分漠然,三分不耐,并没有认出她。

盼儿又羞又恼,面孔烧得通红,三步并作两步地退出枕流阁,心想:“这狠心绝情的冤家,早将我忘得干干净净,偏我还记着他,念着他……”

盼儿蹲在溪边,正在自怨自艾,忽然瞥见一双熟悉的鞋子,便抬起头,有气无力地招呼道:“阿标。”

晏夺标吓了一跳,左手掌着托盘,右手按着发际线,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抚了又抚。

盼儿没好气地道:“别按了,你脸上的功夫出神入化,谁认得出来?丝丝每次替你做鞋,鞋帮上都要绣只牛头,我是认鞋不认人。”

晏夺标是糕团铺老板晏夺锦的弟弟,除了林挽香,留春院上下都不清楚这层关系,只知道他叫阿标,小名牛头。听盼儿这么说,他放下心来,赔笑道:“盼姐儿的眼睛就是毒。”

盼儿撇嘴道:“你是林娘子跟前第一得用的人,怎么跟她走了没几日,就沦落到给人端碟送菜了?也不知道是顶了谁的名字混进来,鬼鬼祟祟的,打什么坏主意呢?

晏夺标被盼儿戳穿,暗自恼怒,却不好与她翻脸,笑道:“盼姐,我可从来不害人,不过是成人之美罢了。”

盼儿听阿标语气暧昧,暗想从这条小径过去只有一座枕流阁,不知道他是要成谁人之美?盼儿心里打翻了醋坛子,面上却不显,站起来道:“哎哟,蹲得腿都麻了。”她娇滴滴、颤巍巍地扶着溪边的木栏,头上的蝴蝶金钗晃了两晃,坠进溪中。

盼儿顿足道:“我最喜欢的蛱蝶钗!阿标,劳烦你帮我捞上来可好?”

晏夺标忍气将托盘放到栏柱上,探身下去帮盼儿捞钗。溪流不算湍急,不过金钗小巧轻薄,已被冲到八九步外。

盼儿斜眼看那托盘,四只明晃晃的缠枝海棠纯银碗,盛的都是桂花酒酿。这些行院中的鬼蜮伎俩,盼儿早就熟知,见四只碗一模一样,便不动声色地将顺序调换了。

晏夺标帮盼儿把金钗捞上来,托着四碗酒酿,急匆匆地去了。

盼儿站在原地,见阿标果然进了枕流阁,冷冷一笑,自去应酬那扬州富商不提。

京郊别院。

晏夺标垂头丧气地道:“混进方宅园子后,诸事顺利,我本以为得手,谁想撤碗碟时细看碗底的暗记,那碗放了药的酒酿并未送到九姑娘手上,却是沈三用了。”

林挽香正含着一口茶,闻言全部喷了出来,气急道:“阿标你一向精细,我才放手给你安排,怎么竟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天幸小爷还没有服药,不然……”想到相处如寇仇的沈三和小爷忽然间看对眼的情景,林挽香不禁打了个寒战。

晏夺标辩道:“本来好好儿的,中途遇到盼姐儿,给她一打岔,这才把酒酿摆错了。”

秦裳躺在榻上,听两人还在琢磨哪个环节出了岔子,恹恹地道:“就算这梦只有七天,老天爷也不肯给我机会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么稀罕的东西,浪费了怪可惜的,我那半付药送给谁才好呢?”

林挽香忙道:“中秋夜跟沈三成事的盼姐儿,对沈三一直念念不忘,不如成全她吧。”

“我凭什么要遂她的心?我自己还难受着呢。”秦裳想起开宝寺遇到的夏国蛮女,还有其时沈皓岩的奇怪态度,冷笑道:“我这儿有个绝妙人选,只要阿标不失手,咱们就有好戏看了。”

晏夺标信誓旦旦地道:“小爷放心,这回一定把你交代的事情办好,将功折罪。”

过了两日,观音奴突然接到卫慕银喜的帖子,约她申时正到无比客店见面。银喜也接到观音奴的帖子,告知今日申时正要登门拜访。两边都不知是秦裳做的手脚。

无比客店位于里城东南的丽景门内,屋舍壮丽,格局大气,京中没有一家客店比得上,故名“无比”。卫慕银喜来京后,便下榻在无比客店,包下了西角的荷风院。

似卫慕氏这样的贵客,柜上一问便知。掌柜见沈皓岩器宇不凡,观音奴落落大方,估计是客人的朋友,也不支使小二,亲自给两人带路。

绵绵细雨中,沈皓岩帮观音奴撑着伞,随掌柜走进荷风院,见两旁是长长的游廊,中庭有一个大水池,堆着太湖石砌的假山,种着数百株荷花,这时节已是枯萎零落,不堪赏玩了。水池后有一幢三层小楼。

观音奴讶然道:“掌柜的,我瞧你这客店倒像是私宅,这小楼更适合藏书。”

掌柜笑道:“姑娘好眼力,小店原是参政赵侍郎的宅子,荷风院正是赵老当年藏书之所。”

一时到了楼下,分宾主坐下,掌柜自去安排茶点。两边都没什么话好说,因萧铁骊不在东京,架也是打不起来的,场面颇为冷落。

寒暄过后,沈皓岩异常沉默,观音奴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没藏空闲话。卫慕银喜听不懂,也不着恼,懒洋洋地倚着茶几,姿态娇柔,她虽不说话,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都是话。

阿佛洛狄忒的诅咒在沈皓岩和银喜四目相对的瞬间应验了。

沈皓岩过于追求完美,而世间事常有缺憾,矛盾不断产生,他努力化解,表面上日趋理智,潜意识里却藏着一种毁人与自毁的倾向,像地壳下流淌的炽热岩浆,不知哪一日就会爆发。

银喜过于执着,为了复仇,也为了没藏空,不惜撕毁与野利氏的婚约,随没藏空辗转万里、流离数年而不言悔。

两人的性子使阿佛洛狄忒的诅咒发挥出惊心动魄的效果,把理智与责任焚烧得干干净净,让人忘乎所以、不顾一切。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散漫的谈话仍在继续,袅袅的茶香散逸在空气里……身外的人与物尽数化为虚景,世界只剩下自己和对方。沈皓岩和银喜静默着,彼此的呼吸和气息就像两万八千摄氏度的闪电一样,带着极热划过空气,留下闪耀的轨迹和尖锐的爆鸣。

观音奴从不猜疑亲近之人,也看不出沈皓岩与银喜间的暗潮,只感到说不出的压抑,让她郁闷得想要尖叫。她捱了盏茶工夫,见没藏空没什么要紧事情交代,便起身告辞。

沈皓岩恍恍惚惚地与观音奴出来,亦知道要送她回紫衣巷。待观音奴去午睡,他在书房中独坐半晌,忍不住披衣出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无比客店。

银喜身着汉式的绯衫红裙,神情迷惘地倚着廊柱,雪白手指轻揉着湿漉漉的蕉叶。这种柔媚如水、荏弱如草的风姿深深地打动了沈皓岩,心牢中的猛兽破栅而出,却以最温柔的姿势伏在她脚下。

沈皓岩走过去,握住银喜冰凉的手。他说不出自己有多爱这姑娘,只感到全身热血如沸,用嘴唇反复摩擦她幼滑的掌心,用力吮吸她纤秀的指尖,仍然觉得无法表达。

银喜垂头站着,热量和电流从指尖直达心脏,烧得她雪白面颊上一片酡红,甚至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咬牙克制,末了还是忍不住呻吟出声。

沈皓岩拥她入怀,挽着她的手穿过长廊,攀上木梯。两人连言语都不通,这么一步一步地向上走着,却充满沉沦的快感;虽然隐约察觉前方有噬人的旋涡,还是如痴如醉地踏了进去。

没藏空站在三楼窗畔俯视银喜,见她如此动情,他诧异之余,不禁叹息:“不知道小主人与沈君是什么时候恋上的?意洽情浓,转头成空,世间男女这样自寻烦恼,到底为的什么?”

沈皓岩与银喜紧紧相拥,野蛮地撕扯和啃咬着对方。两人的灵魂就像濒死的鸟儿,竭力用自己的尖喙去啄破对方的心脏,汲取温暖浓稠的鲜血,在堕落中寻找极乐,在交会中寻找重生。

床帐上缀着的银铃声声悦耳,由急管繁弦而舒缓宛转,如是再三,缠绵不已。

天明时沈皓岩醒了过来。带着凉意的晨风穿过窗缝,吹在他汗湿的脊背上。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银喜光裸的肩。她仍在睡梦中,却本能地靠过来,像一只娇气的猫咪,蜷在他怀里。

少年时被十九姨引诱,成年后在东京行院中被秦裳设计,事后都让沈皓岩生出不适和厌恶,没有情的欲就像粪沼一样污秽。这一次却不同,他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和满足。

两人一起沐浴后,沈皓岩盘腿坐在矮几旁写信。银喜躺在旁边的锦褥上吃果脯,头枕着他的腿。她头发的颜色极深,铺开来像黑中带蓝的鸟羽,在日光中泛着幽暗光泽。

沈皓岩写了两个字便忍不住搁下笔,用手指梳理她的长发。他想起古歌中的旖旎句子:“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不禁低下头对她微笑。

银喜着迷地看着沈皓岩的笑容,撑起身子亲了一下他的嘴角。他掌着她的后颈吻回去,尝到了林檎果干的酸甜滋味。

沈皓岩花了很长时间才写完这封短柬,使人送到紫衣巷秦府,柬上称自己有事离京,数日后才能返回,实情则是他与银喜如胶似漆,行走坐卧都在一处,简直没有办法分离片刻。两人每时每刻皆似做梦,形容不出的欢喜与恍惚。

到第五日黄昏,沈皓岩正掌着银喜的手教她写汉字,突然一激灵,停了下来。毛笔就这么悬着不动,墨汁在纸上化开,将刚写完的“喜”字洇成一团模糊。

沈皓岩怔了片刻,缓缓放开怀里的异族美人。过去五日的情景历历在目,让他胸中冰火交织,竟不知是甜是苦。阿佛洛狄忒的诅咒,他比银喜早饮下两日,先于她清醒过来。

银喜眼睁睁地瞧着温柔的情人化作僵硬的石像,牵着他的袖子,唤道:“皓岩?”声音柔软,咬字不清,分外惹人怜爱。

沈皓岩定了定神,和声道:“没事儿,忽然记起我已离家数日,得回去看一看了。”

银喜一脸茫然,沈皓岩只得找她的侍从代为转达。她明白后万般不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沈皓岩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我一定……我,唉,我先行一步。”他本来想给银喜一个交代,临了才发现,这事儿并不是自己想担待就能担待。观音奴这一关且不说,表婶那儿就过不去。他很清楚,当日向崔氏提亲的并不止自己一家,表婶独独看中自己,亲戚情分尚在其次,不近女色给自己加了分。

沈皓岩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失控至此。良家女儿不比行院中的小姐,纳为妾室也好,弃之不顾也罢,不论他怎么选择,终将辜负局中的另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