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数的,你怕什么?”张海峰不为所动,“况且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就是不说,我难道就查不出来了吗?”

杭文治不敢再说什么,心中却深感对方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被单独带到管教办公室,如果随后小顺就受到重罚,自己回到监舍怎么可能说得清楚?

“行了,这事我会处理好的。”张海峰知道杭文治心中不爽,但也懒得再和对方解释什么,他招了招手,“你搬张椅子坐过来,我还有别的事情找你。”

“嗯?”杭文治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海峰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那个空位,再次强调说:“你把那张会客椅搬过来,坐在这里。”

杭文治确信自己的耳朵没出问题,便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搬到了办公桌前,然后他探着身子坐下,却只敢有半个屁股落在椅面上,保持着十足的谦卑姿态。

要知道,任何囚犯来到管教办公室接受问训的时候,都只有远远站在一边的份儿,像杭文治这样能获准接近办公桌已属难得,现在张海峰居然进一步恩赐他平等就座,这简直有点要折杀杭文治的意思。所以后者不仅没有觉得幸运,反倒是更加忐忑难安了。

见杭文治老实坐好,张海峰打开身旁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页纸张递到对方面前,说:“你看看,这几道题你会不会解?”

杭文治连忙把那张纸接在手中,定睛一看时,原来却是张试卷,他略略扫了扫卷子上的试题,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不答反问道:“这是您儿子做的试题?”

张海峰点点头,又追问:“你解得了吗?”

“能解。”杭文治这次给了个确切的回复,然后有评价说,“不过这些题对小学生来说还是挺难的。”

“这是奥数卷子,是我托人从市里培训班搞出来的。我儿子今年要进行升学考试,听说数学卷最后会有一道奥数附加题,虽然不计入总分,但这道题会成为给尖子生划分档次的参照。我想让我儿子上到全市最好的中学,你明白吗?”张海峰解释了一通。自从对方坐下之后,他身为管教的威严变卸去了,现在颇有点和朋友拉家常的感觉。

在这种情况下,杭文治紧张的情绪自然也得以放松。他甚至冲着张海峰微微一笑表示理解。要上最好的中学,就要有最好的表现,所以即便是一道附加的奥数题也绝不可错过。

“不过这些题我儿子以前没接触过,我也不会解。”张海峰这时摊摊手,显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我看到你的档案,你曾是名牌大学理工科的高材生,所以我才想到找你过来看一看。”

这个过程对方不说杭文治也能猜到。他也不急于炫耀什么,只是又仔仔细细地看了遍卷子,然后自信满满地说道:“这份卷子对我来说应该没啥问题。”

“好。”张海峰衷心地喝了声彩,满脸笑意。

“那我现在就解题吗?”杭文治表现出跃跃欲试的姿态。

“现在解也行。”张海峰沉吟着说道,“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当面给我儿子讲讲,这样效果才好。”

杭文治对此也表示赞同:“能当面讲当然好。不过——我现在的身份,怎么当面讲?”

张海峰其实早已经筹措好了,立刻便回答道:“我可以让我儿子过来,你就在我的办公室给他讲。”

杭文治当然毫不含糊:“只要您觉得合适就行,我一切听从管教的安排。”

“那好,就这么定了。”张海峰顿了一会,又补充说,“不过有一点我还得和你商量商量:因为我儿子只能在周末过来,而周末是你们法定的休息时间,如果你不愿意这个时间被占用的话,你可以拒绝我。”

说起来是“商量”,但这“商量”纯属冠冕唐璜的套话,只是为了表明张海峰并未刻意去违反监狱内的管理条例。事实上杭文治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即使真有,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这样一个讨好管教的机会,转而毫无必要地去得罪对方。所以后者几乎没作什么考虑,立刻便配合地回答说:“我是自愿放弃休息时间的,这种事情对我也有帮助,我可以温习温习文化知识。”

这番玲珑的言辞令张海峰倍感满意,后者“嗯”了一声,说:“那你就把这张卷子带回宿舍,提前先准备准备。不过一会你还是先去车间加班——我知道你平时表现不错,这种场合最好还是不要缺席,这也是在保护你。”

“我明白的。”杭文治很识趣地站起身,往远端撤开了两步,恢复到毕恭毕敬的姿态。

张海峰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内部号,很快就有一个年轻的值班下属走进屋来:“张队,有什么事吗?”

“你把这个犯人带回车间参加劳动。”张海峰挥手指示道,“另外,把四二四监舍的黑子和小顺逮出来,每人一顿电棍,然后关一个星期禁闭!”

“是!”年轻管教应了一声,甩头瞥着杭文治,“走吧?”

杭文治老老实实地迈步走在头前,心中暗自思忖:黑子和小顺吃了这通严罚,以后两人的关系势如水火自不用说,只是自己夹在中间,又不知会是个什么局势?

不过无论如何,今晚还是不虚此行,有了给张海峰儿子补习奥数的机会,自己的某些计划或许又能加速前行了!

第六章 兰花计

豹头已经好久没穿过西服了,因为他觉得那套衣服穿在身上很不方便——别手别脚的,连走路都迈不开步子。尤其对他这种经常需要和别人动手殴斗的角色,这般衣着实在是一种累赘。

不过今天豹头却破天荒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西服,虽然还有些不习惯,但他心里的感觉却不错。因为这衣服代表了某种身份上的变化。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打手了,他有了更高层面上的“工作”,这份工作需要他装扮成一副西装革履的体面形象。

他甚至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名片,名片上那行烫金的小字可以随时向别人宣告着他的身份:通达城市房屋拆迁有限公司总经理——钱要彬。

当昔日的小弟改口喊出“钱总”的那一刻,豹头忽然发现这西服穿在自己身上竟是如此的合体,原先那种紧绷绷的不便感觉在瞬间消失无踪了。

他很希望能把这身行头长久穿下去,不过他也很清楚:能不能实现这个愿望还有赖于自己的努力。

这个总经理的头衔是孔老板封赏给豹头的,而后者必须用实际表现来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头衔。

证明的机会就在眼前。

“新城的那块地皮拿下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到现在拆迁协议还没有签完。你过去看下,和对方好好谈谈,尽快把这件事情办妥了。否则拖延了开发工期,我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孔德森对豹头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不紧不慢,但后者却能清楚地感受到话语中渗透而出的压力。对于搞地产开发的人来说,“钉子户”正是令他们头疼的第一道门槛,如果因为拿不到拆迁协议而延误工期,那开发方每天都将面临着数以万计的经济损失。

自从孔德森的势力涉足地产开发以来,通达拆迁公司便成为孔氏集团下属的强势机构。公司前任总经理姓胡,据说曾参军打过越战,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亡命角色。以前但凡有“钉子户”出现,只要老胡出面和对方谈谈,再大的麻烦也会迎刃而解。唯独这一次,老胡却被新城那块地皮给绊住了脚——有一家住户据说是软硬不吃,拆迁协议便迟迟未能齐全。眼看着预定的开工日期渐渐临近,孔德森有些坐不住了。他撤掉了老胡,委派豹头作为新的总经理去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孔德森相信豹头的实力,更相信豹头的欲望。这是一个长久以来被邓骅低估的角色,他曾经获得的地位和他的能力远不相符。所以当孔德森将豹头收入麾下之后,他一定会迫切地想要表现自己,越是困难的任务对他来说才越是开胃。

老胡都没办成的事情,如果豹头出面搞定,那对后者来说将是一战成名的机会,即使是一名新人,日后他在孔氏集团的地位也会变得不可动摇;但反过来说,如果这件事豹头办不好,他恐怕就再难获得孔德森的信任了。

这样的利害关系豹头心中最清楚不过。所以在他出发前往新城开发区之前,他已经进行过充分的思考。

以往豹头解决问题最常用的方式是靠拳头,不过现在他已经穿上了西装,他明白动脑子比动拳头更加重要。

豹头了解过那个“钉子户”的基本情况,他知道那人并不是原先的户主,此人只是在两个月前刚刚购入了那套房屋而已。从时间上算起来,此人购买房屋正是在开发地皮拍卖后的第二天,这里面显然蕴藏这某些信息。

根据豹头的判断,此人收购房屋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赶着拆迁的机会大捞一笔。这对开发方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却也不是什么坏事。

对方既然是冲着捞钱的目的而来,那么在拆迁时他的要价必然要比正常的房主高出不少,至少要满足一个足够的差价区间吧?这个差价应该就是拆迁公司面前最主要的障碍。不过此人这般操作,足以说明他是一个有经济头脑的商人,既是商人,行事必然要坚持利益至上的原则,这样的话豹头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便有了一个清晰的思路。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利益的大小由两部分构成:收入和成本,两者之差即是利益的净值。现在对方在拆迁协议上狮子大开口,无非是想提高收入的数额,你如果总是去想怎样去满足他的胃口,那就错了,因为商人的贪心是无止境的,你根本无法真正的满足他。

你必须从另一个角度去解决这个问题。

当你不想改变对方的收入时,你还可以改变对方的成本。如果这个成本足够大,大到令对方坚持的收入都变得毫无意义时,一个理智的商人一定会做出战略改变的,这个改变多半会导致一个双赢的局面。

商人决不会拒绝双赢,他要的只是自己不输就好。这就是豹头解决眼前问题的思路基础。

不要去想该怎么满足他,而去想怎样去增大他的成本,增大到令对方无可忍受的程度。豹头相信自己能找到适当的方法,毕竟他也曾在邓骅手下打拼了十多年,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

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在意的事物,这个事物就是他最难以割舍的成本。有人贪财、有人爱名、有人恋情、有人守义…所以对不一样的人要有不一样的处置方法,只要看准了他最在意什么,你就能控制住他的成本。

所以当豹头出发前往新城开发区的时候,他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赶紧和对方见上一面,他要亲自找到拿捏这个“商人”的死穴。

从市中心驱车前往开发区用了大约四十分钟的时间。作为原先的郊区乡镇,这里的建筑多半以低矮的平房为主。随着近几年土地开房热潮翻涌,这个相对偏僻的地段也成了一块香饽饽。高额的拆迁补偿让不少当地“土著”一下子摇身变为富翁,在这样的背景下,难免有人钻眼打孔地想要搀乎进来分上一杯羹。

豹头已提前和房主约好了今日的谈判。行至半路的时候,小弟拨通对方的电话再次确认,那边倒也爽快,直言早已做好准备,就等着他们来呢。

豹头心中更觉有谱,至少对方看起来也很乐意解决这个问题。接下来无非就是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而已。

汽车开到一片平房民居外,因前方巷道狭窄,无法再继续开入了。豹头等人下了车,有个小弟伸手往前方一指说:“钱总,就在这条巷子里了,58号。”

“嗯。”豹头左顾右盼地扫了一圈,对身边的手下们说道,“你们几个就在车里等我吧。”

立刻有小弟提醒这个新来的老总:“钱总,那家伙麻烦得很,还是人多一点比较保险。”

豹头笑了:“人多有什么用?我们又不是来打架的,是谈判!一张嘴还不够吗?人多了,反而没有诚意。”

小弟们只好陪着干笑几声,心中多少有些嘀咕。豹头的名号他们以前都有所耳闻,知道他是省城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打手,今天第一次跟着这位大哥出来办事,人家却只想着谈判。这还有什么好谈的呢?能谈的话以前胡总早就谈定啦,又何必有劳您老人家出马?

不过想想也就罢了,他们可不敢违抗老大的意愿。于是在诸小弟略带困惑的目光中,豹头独自一人向着巷道的深处走去。

行了大约有百十来米,标着58门牌号的小院已跳出在眼前。看着那个数字,豹头愈发相信对方是个商人。58,谐音正是“吾发”,此人在一片小区中专门挑了这个小院,肯定就是讨的这个彩头。

院门是虚掩着的,并未落锁。豹头上前在门板上轻叩了两下,院内却无人应声。考虑到刚刚还有过电话联系,豹头也懒得磨矶,直接伸手把门一推,迈步来到了院内。

这是一个不算很大的四合院,总共有四间平房构成,中间围出的泥土地却被主人打理成一个小花园,种着些看不出名堂的花花草草。一个男子背对着院门而立,手中提着一只水壶正在浇花,看起来很专注的样子。

“请问你就是这里的房主吗?”豹头停下脚步问了一句。

“你们来了?”男子一边反问,一边悠然转过身来。

“我是通达拆迁公司的…”豹头的自我介绍刚刚说到一半便愕然停住了,因为他认出那浇花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皇宫夜总会的经理严厉,也是他曾经的兄弟。

严厉却未显出任何的惊讶,他甚至还笑嘻嘻地调侃了一句:“我知道,你是通达公司的钱总。嘿嘿,新官上任,兄弟还没来得及赶礼,钱总可不要见怪。”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豹头事先所有的预想都在瞬间变得毫无意义。他的脑袋像是过了电一样,各种思绪飞速地运转起来,片刻之后他终于稳住了心神,也笑着回复道:“什么钱总不钱总的,你还是叫我豹头吧。赶礼更是骂我的话,倒是我应该请大家喝酒啊。”

这番对话听起来仍像是兄弟间的调笑,但那笑容背后已经没有了曾经的亲密感觉,也没有了相互之间热情的拥抱。

“身份不同了,称谓当然也得改改。”这时严厉又看着豹头说道,言语中隐隐透出些其他意味。小院中的气氛也因此变得尴尬起来。

豹头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有意岔开话题:“你怎么没在打理夜总会,跑到这儿浇花来了?”当然了,他这句话纯属明知故问——严厉出现在这里,显然就是专门等着自己来的。

严厉轻轻地摇了摇头,随即又是一叹,显得颇为感触:“我在这里种花可有一阵子啦,只有你不知道。唉,你是太长时间不跟兄弟们联系了…”

的确。自从龙哥出事之后,豹头自知和阿华等人已难容水火,从此便再无任何往来。现在严厉既然把话题挑起来,豹头便顺势接过话茬道:“哦?那今天倒是赶巧了,咱们兄弟正好能聊一聊。”

“好啊!”严厉一拍即合,他放下了手中的水壶,招呼豹头说道,“来来来,现在聚一次不容易,就在我这儿好好坐坐。”

豹头顺着严厉招呼的方向瞥了一眼,却见院子的荫凉角早已摆好了一张小桌和几张矮凳,显然是有所准备。他一时还想不透对方想卖什么药,暗忖坐下来聊聊倒也好,至少也算个缓兵之策。

于是两人便一前一后坐在了小桌前,那小桌紧挨着院内的花园,头顶搭着竹棚,几绺藤蔓从花园里爬将上来,半遮住阳光,营造出一份颇为雅致的所在。

坐定后发现,雅致的还不光是院落内的景致。在小桌上居然还摆了套紫砂茶具,胎质细腻,造型精美。严厉端起茶壶,浅浅地斟了两杯清茶,说道:“这是上好的龙井,来,品品看。”

豹头有些哑然失笑,他翻眼看了看严厉:“我们兄弟以前都是喝酒的,怎么今天改成喝茶了?”

“以前是以前。”严厉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现在你已经是钱总了,喝酒岂不是太俗?必须喝茶才能体现出你的身份和品味,来,我先敬你一杯。”

说话间,严厉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虽说是在喝茶,但那姿势做派却与喝酒毫无二致。喝完之后,他甚至还“滋”地拉了个酒尾巴,像是回味无穷似的。

严厉这副附庸风雅的样子令豹头觉得颇为有趣,后者于是也举起茶杯说:“好,我陪你干了。”然后将杯中的茶水囫囵吞下,那龙井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却是一点都没品出来。

“好茶啊。”严厉偏偏还要晃起脑袋,大赞了一声。

“你的爱好什么时候变了啊,又是养花,又是喝茶的?”豹头饶有兴趣地问道,“我记得你以前只喜欢喝酒玩女人啊。”

严厉似乎就等着豹头问这句话,他马上把手里的茶杯轻轻放回桌上,压低声音说道:“这件事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要追溯到半年之前…”

“哦?”豹头看着对方那副神秘的样子,好奇心还真是勾了起来。他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两人似乎都把先前的对立状态抛到了脑后。

严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自己点上一根,然后又作势要扔一根给豹头,豹头却摇摇手说:“不用,我还是一边喝茶一边听你讲故事。”

严厉便深吸一口烟,吐出一串烟圈之后说道:“半年前,我在情感世界中再一次受到伤害,这件事你应该知道的吧?”

豹头依稀有点印象,当时有个女孩经常光顾严厉的场子,一来二去这两人就好上了,不过这种事情本来就不靠谱,没多久两人便又分开,各奔东西。

“你说的就是那个天天泡夜场的女孩?这种女人有什么好留恋的?玩玩也就算了,你还真在意了?”豹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严厉。要知道后者是个出名的感情混子,手上过女人就像换衣服一帮频繁。

“话是这么说,但我这个人情义重啊。”严厉翘起二郎腿,把胳膊搭在腿上弹了弹烟灰,然后抬眼仰望苍空,哀怨满面地说道,“当她对我说出‘分手’两个字的时候,真的是深深地触到了我内心最深处的脆弱。”

豹头新倒了一杯茶,刚刚要喝,便领教了严厉这番雷死人不偿命的深情表演。他一口气没憋住,被水呛了喉咙,止不住地连连咳嗽。

“怎么了?你不相信?”严厉瞪眼看着豹头,感觉深受侮辱似的。

豹头努力调整好气息,敷衍了两句:“我信,我信…行了,你别跟我扯这些了。赶紧说正题吧,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