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半个月后,胡桃重新回到学校。

  她母亲去世这件事,也无须隐瞒,早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所有人都知道了。

  胡桃因为请假落下很多功课,可是时间不等人,高考迫在眉睫。她一大堆试卷没补上来,而且上课的时候根本集中不了精神,右手才刚刚能写字,扯着肌肉有点疼。

  胡桃三模的成绩非常差。她落下了那么久的课程,虽然能勉强跟上进度,但是大脑是要定期维护的,久了不用,就只能生锈。

  胡桃本来就是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她情绪波动太大,生活中任何小事都能引起她的哀伤。这导致她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上课的时候看着老师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连左耳都没进,更别说右耳出了。

  每天回家,望着空荡荡的沙发,胡桃就崩溃到想哭。

  自从胡母去世,胡桃夜夜不能入眠。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从前生活困顿,好多年她都是和母亲一起挤在一张单人折叠床上睡觉。母亲的身体很温暖,胡桃喜欢拉着她的手,用大拇指指腹摩挲母亲手心,光滑细腻,母亲总是嘲笑她还没断奶。再后来,因为常年做粗活,胡母连手心也变得十分粗糙,她就不再让胡桃触碰。

  事事都能叫她流泪。可是她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必须让周围的人都以为,她已经渐渐好起来了。

  而此时林向屿已经决定了保送的学校,有高考加分,对方学校承诺只要他能够上一本线就一定会收到录取通知书。而按照许成的话,“林向屿闭着眼睛也能上一本线”,但是他放心不下胡桃,还是每天坚持出席。不听课的时候,他就找来许多与海洋保护相关的书籍,大多是英文版,厚厚一摞,令人咋舌。

  胡桃偷偷把三模的试卷藏起来,不让林向屿看到,怕他担心自己。

  为了这件事情,老蒋隔三岔五找胡桃去办公室。

  “……总不能耽误了自己的学习不是?你看你成绩,比最近股市跌得还厉害,你母亲要是知道了,也是会伤心难过的。”

  胡桃只顾低着头,让人看不出心思。老蒋也不敢讲重话,丧亲是至痛,别说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换作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也承受不了。

  胡桃从老蒋办公室出来,一走入教室,所有人都抬头看来。胡桃不喜欢这样的感觉,那些目光里全是同情和怜悯。从她返校以后就是这样,周围的人说话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到她。

  这样反而更加伤害她。

  胡桃只当统统没有察觉,拿出书本写作业。她右手上还缠着纱布,脸颊上的伤口已经结疤,医生说过注意的话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胡桃不习惯用左手写字,钢笔老是握不住掉地上,每掉一次,和她隔一个过道的白冬远就弯下身帮她捡一次。胡桃很过意不去,给他说了很多次谢谢,白冬远淡淡地点点头:“专心听课吧,有人帮你做笔记。”

  胡桃一脸疑惑,可是白冬远已经埋下头继续全神贯注地看武侠小说,拒绝回应她。一直等到放学的时候,林向屿走到胡桃面前,递给她一个笔记本:“这段时间的笔记都在这里了。”

  胡桃翻开来,林向屿是从来不做笔记的,他的书每一本都崭新得跟没用过似的,可是此时胡桃手中这厚厚的一本笔记上的字迹却无比工整,大概是林向屿这辈子写过的最认真的字了,而内容详细到连老师也不会相信。

  “谢谢。”胡桃低声说。

  林向屿拍拍她的头,在她身边坐下来,递给她一只耳机。他们还是同往常一样,一人趴桌子的一边,戴上耳机听歌。天空澄澈,歌声响起,周杰伦依然发音含混不清:“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胡桃忽然转过头,林向屿不知何时也转过头来看着她,他用手支起下巴,冲她笑了笑,一曲终了,他收起耳机:“不听了,带你吃东西去。”

  胡桃坐在林向屿自行车的后座上,他也不说去哪里,冲过一个下坡道的时候他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飞起,街景和树荫飞快地往后退去,路上行人统统与他们无关,好像就此驶向不可知的未来。

  这一刻,胡桃心中顿时涌起千万思绪想要向他诉说。

  “昨天胡近跟我说,我做他一天女儿,就是他一世女儿,让我哪里也别去,就留在这里,他供我一辈子。”

  “其实我和他都知道,我哪里还有可以去的地方,不过就是他可怜我收养我而已,说起来,寄人篱下,我应该是从小就懂了。”

  胡桃慢慢地说着,林向屿不出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到。

  他载着她穿梭在旧城区里,爬山虎爬满了一整面墙壁,风一吹,像海浪一样呼啦啦地摆动。拿着蒲扇赶蚊子的老居民说一口地道的方言,嚷嚷着这天儿可真热啊。

  路边的烧烤油烟缭绕,卖酸梅汁的老板自己先喝光了两碗,林向屿这才在一家糖人摊前停下来。老板是位穿着藏青色短袍子的老人,六七十岁的样子,头发花白,满身都是旧时光干净的味道,声音温和地问林向屿:“要写字还是画画?”

  “写字吧,”林向屿转过头,看了胡桃一眼,回答老板,“就写‘不开心’吧。”

  老板拿起装糖浆的木头勺子,手腕青筋暴突,手臂又平又缓地悬在大理石画板上方,“不开心”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一气呵成,糖浆很快凝结,老人拿着竹签递给林向屿。林向屿接过来,将写好的“糖”字伸到胡桃嘴前:“张嘴。”

  胡桃依言张嘴,“咔嚓”一声咬下去,然后自觉地接过林向屿手中的竹签,慢慢地将“不开心”三个字吃得干干净净。

  夕阳西下,天边火烧云翻滚成一片海,衬得眼前少年眉目愈发清晰英俊。他站在胡桃面前,挡住了原本如排山倒海似的向她袭来的难过,他声音低沉,却又像是有魔力般,他说:“胡桃,笑一笑。”

  等到两人要离开的时候,林向屿才发现自行车的气门芯不知道被谁拔掉了,两人只好推车回家。

  胡桃大步走在前面,忽然尖叫一声。林向屿连忙上前,原来是路边停了一排癞蛤蟆,疙疙瘩的皮肤,肚子一鼓一鼓,有节奏地“呱呱”叫。

  胡桃被吓得不轻,林向屿笑得直不起腰:“怕什么?它们又不会吃了你。”

  胡桃瞪他一眼:“我小时候在镇子上被野狗咬过!”

  “这是蛤蟆,又不是野狗。”林向屿摇摇头,努努嘴指向自己的自行车后座,“胆子真小,坐上去,我推你过去。”

  胡桃赶紧跳上去,坐好了又伸出手:“我帮你拿书包吧。”

  林向屿啼笑皆非:“还不是我推。”

  林向屿的书包很轻,他平时就不怎么背书,胡桃一用双臂环抱住,书包就泄气一样瘪下来了。他慢悠悠地推着胡桃,胡桃将脚盘在前方的横杠上,走到癞蛤蟆最多的地方,林向屿故意停下来,胡桃“哇哇”乱叫两声,路边一群癞蛤蟆“呱呱”叫两声然后飞快地跳入了黑夜里。

  “你看你多吓人!”

  “你才吓人!”胡桃还嘴。

  “喂,林向屿。”胡桃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男生低低的鼻音,在夜里有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魔力。

  “以前约好了,要考去同一座城市,大学还要一起吃喝玩乐轧马路……”胡桃顿了顿,故作洒脱地说,“抱歉,我可能要失约了。”

  “说什么呢。”林向屿轻笑,像是轻蔑,又像是低喃,让胡桃捉摸不透,他说,“胡桃,我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车轮碾过地上的水坑,破碎的月光轻轻飞舞。

  我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寂静的街道上,只听到自行车轮转动的声音,那一刻,胡桃有一种错觉,他们就会这样,一直向前,驶向天荒地老。他说得对,胡桃抬起头仰望漫天繁星,心想,当黑夜过去总会有阳光。

  2.

  无论胡桃再如何挣扎和痛苦,决定命运的六月还是到来了。

  六月七日高考,学校按照惯例,要设考场,提前几日放假。在学校的最后一天,大家都很浮躁,没有人静得下来。同学们正左顾右盼地闲聊的时候,不知道谁大声提议了一句:“干脆把课本和笔记本都拿到高二去卖了吧?”

  “这个主意不错!”

  说做就做,大家立刻把柜子和抽屉里的资料全部翻出来,按照科目在讲台上分类,不一会儿就堆起了一座山。

  林向屿坐在讲台前的凳子上负责指挥,他大大咧咧地坐着,手里甩着粉笔,一下一下的,瞟了一眼旁边的资料:“这堆这么多的是什么?语文?真头疼,你们赶紧先拿下去卖了吧!”

  大家都兴高采烈的空当,白冬远扔了瓶矿泉水给林向屿,然后一边拧着瓶盖一边用手指了指胡桃在的方向。林向屿看过去,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埋着头在纸上涂涂画画,在杂乱喧嚣的教室里一下子显得另类起来。

  自从母亲去世后,胡桃性格变化很大,不太爱凑热闹和参与班级活动。她一夜长大、失去至亲、寄人篱下,远远地望着同龄人,她仿佛成为了生活的旁观者。

  “一个人坐这儿干吗呢?”

  胡桃抬起头,看见是林向屿。她撇撇嘴,把试卷上的空栏指给他看:“‘莫待无花空折枝’上一句是什么啊,记不得了。”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一边轻佻地笑着一边轻而易举地从胡桃手中抽出钢笔,“别写啦,走,带你挣钱去!”

  胡桃从来不会拒绝林向屿,她跟着他走到讲台边,他抱了一摞书,努努嘴指了指桌子上的水:“美女,你负责拿水啦。”

  等胡桃和林向屿来到高二的走廊,场面已经如火如荼了。先到的许成最是卖力,站在被丢在外面没人使用而全是灰尘的桌子上,他把试卷卷成喇叭形状,扯着嗓门喊着:“卖书啰卖书啰,便宜又好用的辅导书啰!”

  “买一赠一,亏本大甩卖!”

  “年级前十独家笔记,堪比《葵花宝典》!”

  “月考试卷,一块一套!全校最低!”

  “高考真题模拟,假一赔十!”

  “含泪清仓大甩卖!”

  胡桃瞠目结舌。林向屿用膝盖抵上抱着的书本,把它们向上抬了抬,侧过脸对胡桃扬扬下巴:“别愣着,一起来啊!”

  胡桃笑着拿起最上面一本,拍了拍,迎面向众人走去:“少在那里耍帅了你!”

  林向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喂喂喂,话说清楚,我可不是耍帅,我是真帅!”

  林向屿和胡桃在高中部知名度挺高,有低年级的学生认出他们,一拥而上,留短发的女生眨着眼睛问:“学长,这里有你的书和笔记吗?都卖给我吧!”

  “啊,我找找,”林向屿把书放地上,随便翻找着,“喏,这本是我的,不过我劝你还是别买了,我的语文书至少九成新,也就写了个名字。”

  “没事没事,学长这个多少钱?要不我原价给你?”

  “哈哈哈,哪儿能啊,”林向屿笑笑,提高了音量喊,“许成,教科书你们卖几块?”

  “三块!”

  林向屿回过头来,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听到了吧?三块。”

  小学妹赶紧拿出钱要递给他,林向屿摇摇头,拍了拍胡桃:“回神了,收钱还不积极点?”

  胡桃瞪了林向屿一眼:“谁卖的谁收!”

  林向屿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我负责卖书,你负责收钱,分工合作啊。”

  正好过来帮忙的白冬远用胳膊肘顶了顶林向屿的后背:“有没有搞错啊,没看到人家小妹妹对你有意思吗?”

  林向屿淡淡地回答:“是吗?”

  胡桃冲白冬远耸耸肩:“他呀,朽木脑袋。”

  “到底谁朽木脑袋了?”林向屿似笑非笑地向胡桃看过去,“刚刚是谁嚷嚷着一本两块,两本五块的?”

  胡桃一脚向林向屿踩过去。林向屿“咝咝”两声,抱着膝盖装作很疼的样子。

  有女生举着手抢着问:“学长!我最讨厌数学了,上次考试才考十八分,我是不是没救了?”

  “这个嘛,”林向屿故弄玄虚地摸摸下巴,忽然将胡桃往前一推,“这位美女学姐最有发言权了。”

  还在偷偷看林向屿的胡桃被他一推,猛然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她站直了身子,回过头狠狠地瞪了林向屿一眼,然后不好意思地说:“是这样的,我刚刚升高一的时候数学也特别差,于是我自己做了个错题本天天看,错题不在多,但一定要是典型的例题,然后就是一定要反反复复地看这些错题。什么时候学习都来得及,永远别放弃。”

  “可是做错题本好浪费时间。”

  “你不要手抄啦,直接把题目剪下来贴本子上。错误嘛,谁都不想面对,可是只有逼自己面对了,才能有进步。”

  胡桃说完,大家不禁不约而同地拍掌。林向屿拍了拍她的头:“说得不错。”

  高三年级其他班的人听到风声,都不想复习,也一窝蜂地跑下来卖书了,市场竞争太过激烈,一时场面火爆到不行。

  这个时候不知道谁通风报信大喊了一声:“阿童木来啦!快跑!”

  “阿童木”是教务处主任,被大家戏称为“四十多岁的老处女”,留一头短发,有点像阿童木,于是在学生之间都这么传开了。学生们都很怕她,她只有一个必杀技——请家长,芝麻绿豆大点的破事,也要请家长。

  一听到“阿童木”来了的警报,大家顿时一哄而散,抱着书的,拿着钱的,跟夜市上小贩们撞上城管的架势差不了多少了。

  “往楼下跑!笨!”

  “大家分头跑!”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不要绕道!”

  “……”

  大家在教学楼后的操场上集合,把卖书得来的钱都交给了生活委员,她清算了一下,卖了一百多块钱:“平均分了大家自己去买零食吃。”

  一个人没分到几块钱,每个人却高兴得像是中了头彩。胡桃跟着林向屿、白冬远和许成去小卖部,男生自己贴钱买了冰可乐,胡桃选了半天,选了一支娃娃头雪糕。林向屿买了两篮子的零食小吃,两份一模一样,结账的时候胡桃跟在他身后,知道他是买给自己和许然然的。

  学校里一片绿意盎然,天空蔚蓝,经过操场的时候能看到低年级的学生们在做广播体操,许成看到了,非要装模作样地摇摇头:“老了,老了啊。”

  他们走在路上随意聊着天,话题总也逃不过毕业和高考,许成用手枕着头望着天空:“不知道啊,我成绩这么烂,英语选择题都只能靠蒙。有书读就不错了。”

  “少说丧气话了,还没试过就放弃,可别说我们是同学!”

  “就是就是,少丢我们的脸了!我们可是全市优秀班级!”

  许成“嘿嘿”一笑,有些感动地别过头,将手中的可乐瓶子高高一抛:“说得对,谢谢你们,大家都要努力啊!为了明天加油!”

  全班嘻嘻哈哈地闹了这么一下午,放学的时候却又都依依不舍起来。胡桃刚背着书包走到门口,林向屿就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飞快地掠过,刮起的微风吹得他衣袂飞扬,胡桃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前方不远处画了个弧线又绕回她跟前:“走啦,考试加油。”

  “你也是。”

  “考试别大意,不要犯低级错误,不要像一诊的时候那样,答案写到密封线里!”

  胡桃作势要踢他的车轮,可惜林向屿身手敏捷,已经先她一步骑走了,他穿着白色衬衫的背影在阳光下越来越远,下一个转角,终于消失在了胡桃的视线里。

  3.

  胡桃“不负众望”,高考栽了个大跟头。

  这一年高考题考得刁钻,得益的最大群体是金字塔尖的优生和垫底的差生。前者大多发挥正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后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反正都是猜题,平均分越低,对他们而言越有利。

  语文作文遇上命题作文,《我最爱的人》,胡桃写不下去,强忍着没在考室里当场大哭。她坐在靠窗的座位,窗外是一排绿意盎然的梧桐树,头顶一排老旧的电扇,怕吹走试卷,监考老师不让开。

  树影婆娑,胡桃漫不经心地想,这命运,对她还真的是一点不给甜头。

  交卷铃声响起来的一刹那,胡桃的笔滚过课桌落在地上。

  她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老师经过他们身边,一张一张试卷收上,再回到讲台上,“咚咚”地抖两下,然后扎上密封线。

  蝉鸣声此起彼伏。

  在那阵绵软的风吹过的瞬间,胡桃忽然有一种感觉。

  属于他们的夏天,结束了。

  第二天下午考完理综,胡桃从考场走出来,林向屿站在考场门口,拿了只米老鼠的大红色气球,旁边围了一圈小孩子。

  “这个不卖的,真的不卖。”林向屿哭笑不得。

  见胡桃走过来,他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突出重围,郑重其事地将气球交到胡桃手里。

  胡桃满心的郁积顿时一扫而空,看林向屿将气球的绳子捆在自己的小拇指上,主动交代:“我觉得考得不好。”

  林向屿拍了拍她的脑袋,指了指空中飞着的气球:“米奇都知道笑起来才讨人喜欢,别哭丧着一张脸。事在人为,问心无愧就好。”

  等高考成绩那天,一帮人聚在林向屿家的别墅里蹭饭。

  正值夏日,林家的泳池每天换水,胡桃的泳衣还是以前买的,白冬远不会水,坐在太阳伞下看小说,冷不防,脚边冒出许成和林向屿的头,两个人一人扯一只脚,把他从岸边拽到了池子里。

  “扑通”一声,白冬远挣扎着露一张脸在水面上,大呼救命。

  胡桃笑嘻嘻地游过来,抓起一个哆啦A梦的透明卡通游泳圈,从白冬远的头顶上罩下去。白冬远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住游泳圈,大口吐水。

  另外三个人笑得在水里前俯后仰,游泳圈上,哆啦A梦正在开心地吃铜锣烧。白冬远浑身湿透,他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发亮,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的好友们。林向屿和胡桃用手臂压住游泳圈的一左一右,游泳圈撑不住,连同白冬远一起沉下了水。

  于是泳池里又传来白冬远的哀号。

  林向屿和胡桃相视一笑,伸出手,在空中击了个掌。

  许成连忙捂上眼睛,嘴里念叨着:“非礼勿视。”

  晚上吃过晚饭,保姆阿姨将饭后的甜点端上来,四个人一边啃着西瓜,一边说起高考。班级的QQ群都要炸开了,人人都在里面求爷爷告奶奶,烧香拜佛,誓言从头做人。

  “我死定了,等会儿你们帮我查。”胡桃垂头丧气。

  “不行,”林向屿推了一块蛋糕到她面前,“这个必须自己来。”

  “会死人的!”

  林向屿态度坚决,大家看着墙上的时钟,时针指到八点,四个人一个一个打电话,林向屿是第一个,660分,意料之中,QQ群里的喝彩声快都把手机震爆了。

  白冬远从一模到高考都是一个分数,成了林向屿外的第二个奇迹。许成只有四百分,却也不算发挥失常。胡桃是最后一个查成绩的人,机械的声音重复念了好几遍,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胡桃转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林向屿。

  她轻声说:“425。”

  不只是林向屿,白冬远和许成都怔住。以胡桃以前的成绩,考不上全校前十的大学,考所重点大学总是没问题的,这一跤摔得太厉害,但又有谁忍心责备她。

  屋里开着中央空调,丝毫感觉不到夏日的炎热,胡桃的头开始沉沉地疼,心口堵得难受,前途好似一片灰暗。

  要是让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胡桃想。

  对不起,她想要道歉,却不知道该向谁说这三个字。

  4.

  胡近得知胡桃的分数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苦了你了。”

  他是真心把胡桃当女儿疼,看到她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眼睛,胡近觉得,这丫头的命,是真的苦。这个分数,足以说明她这些日子有多难熬。

  胡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动用自己的关系帮胡桃打听,怎么填志愿才稳妥,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机会。胡琳的中考成绩也出来了,没比胡桃好到哪里去。

  胡桃一肚子的愧疚感,胡近越是安慰她,她越是过意不去。而胡琳直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好端端的一个家,如今真是全靠胡近一个人在撑着。

  大家都忙着填写志愿,QQ群里交流得热火朝天,胡桃点了屏蔽,反正林向屿也没怎么发言。

  倒是老蒋给她打过一次电话,鼓励她不要沮丧,要振作起来,说填志愿是第二次高考,要好好填,人生的路还很长。

  胡桃心存感激,可是人生的窘境,很难靠着他人的三言两句爬出来。

  第二通电话是林向屿打来的,离提交志愿的时间还剩下两天。

  “选好了吗?”他问。

  “嗯,”胡桃说,“我这分数,刚刚过二本线,我们市里不是有所师范吗,以我的分数勉强能被录取,选不到好的专业,只能服从调剂。胡叔帮我打听过了,一学期之后可以转专业,通过考试就行。”

  “那你想转去什么专业?”

  胡桃说:“英语吧。总觉得那样离你们近一点。”

  林向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什么呢。”

  “真的,”胡桃认真地说,“总觉得以后你们就是那种在职场叱咤风云的人,出口都是流利的英文,会去到很大很广阔的世界,会认识很多很多很厉害的人,所以我也要努力一点……”

  “崇洋媚外。”

  “都说了不是了!”

  “好啦,”他说,“你想好了就好,这几天都不敢给你打电话,怕打扰你。”

  胡桃苦笑:“哪有,是我自己考太差……抱歉,上海对外地生的分数线太高了,我这个成绩过去,可能连三本都读不了。”

  “其实……”林向屿欲言又止。

  “什么?”

  林向屿不肯再说,转移了话题:“许成打算去学土木工程,白冬远读医,本硕博连读,要八年。”

  “许然然呢?”

  “她也留本市,要照顾爸妈。”

  “她挺不容易的。”

  林向屿淡淡地说:“谁都不容易的。”

  挂了电话,胡桃还没来得及喝口水,铃声又响起来,她接起:“你好。”

  “胡桃,是我!程可欣!”

  胡桃很惊喜:“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对啊对啊,高三真是压榨死人了!这下子终于解脱了!”

  胡桃一听她兴高采烈的语气就知道她成绩一定不错,笑着问:“高考如何?艺考如何?”

  “考上了!中央美院!”

  胡桃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恭喜你!”

  “你呢?考得如何?”程可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刚开始想去上海的,说好了在上海见,你不要怪我啊。”

  “怪你干什么?中央美院更好啊!我也不一定去上海的。”

  “那……林向屿呢?”

  胡桃咋舌:“你还惦记着人家呢?”

  “他考得很好,全省前十,想去哪里都可以,”胡桃说,“恭喜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呢,这边还有很多手续要办,回来找你吃饭!我们一起去逛街!”

  “好啊。”胡桃笑着应下来。

  可是一整个夏天,她们都没有见面。而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就此越来越少。许多时候,我们嘴里约定着“下次一定要见面哦”,可是越长越大,就不得不承认,那只是一种客套的怀念。

  毕竟一路走下去,在途中失散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一个月后,白冬远将“国家游泳二级运动员资格证”和“救生员职业资格证”甩到众人面前。许成拿着证书,翻来覆去确认真伪。

  林向屿乖乖举起双手,摆出一副投降认输的姿势,挑着眉头笑:“惹不起。”

  而这个时候,各校的录取通知书也都陆续抵达。胡桃是最后一个拿到通知书的,无论如何,有书读了,她还是喜上眉梢,打电话给林向屿:“学校门口见,请你吃饭!”

  夕阳西下,胡桃守在大门口,看到骑着自行车的少年在转角处出现,白色的T恤衣角被风吹得扬起。林向屿一个急刹车,在胡桃面前停下,他单脚撑在地上。

  “我有书读了!”胡桃高高举起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林向屿笑了笑,他单肩背着黑色书包,顺势拉开拉链,也拿出一个航空信封,递给胡桃,笑着说:“Surprise!”

  两个人互相抽出对方的录取通知书。

  林向屿:“……”

  胡桃:“……”

  胡桃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一代美人,差点被气疯:“这是怎么回事?!”

  林向屿的录取通知书,并非来自他提前获得加分的大学,而是本市唯一一所重点大学,C大。

  与此同时,林向屿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十分罕见地流露出吃惊的表情:“你要去上海?”

  胡桃没有告诉林向屿,她在提交志愿前最后一刻更改了大学。

  “三本就三本吧,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总是好的。”胡桃对着志愿表想,“大不了复读一年。”

  胡桃收到录取通知书后,一路上都在想象等会儿林向屿知道真相的反应。

  他一定会很开心,又会强行憋住笑意,一副没办法的样子,说:“那就继续带着你混喽。”

  “一定要狠狠宰他一顿,”胡桃想,“还要装作不经意地告诉他,我可是为了你才去的上海。”

  他会猜到她的心意吗?

  会还是不会?

  她心里幻想过许多许多的场景,却唯独没有这一幕,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怔得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回事?”胡桃一把夺过他的录取通知书,盯着“林向屿”三个字,恨不得盯出个洞来,“林向屿,你不是上交大吗?”

  林向屿没说话。

  “不可能,你高考全省第六,”胡桃斩钉截铁地说,“第一志愿不可能落榜。”

  林向屿耸耸肩,勉强地笑了笑:“没有落榜。”

  “胡桃,C大就是我的第一志愿。”

  胡桃怔怔地看着林向屿,问:“你说什么?”

  林向屿摇摇头,指了指胡桃的录取通知书,另一只手捂住额头,苦笑道:“恭喜你。”

  “恭喜什么?”

  胡桃惨淡一笑,有一阵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命运啊,天意啊,从来没有怜悯过她半分。

  为什么呢,胡桃使劲捏住那张浅色的录取通知书,上面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迹。那是她心头抹不去的无能为力。

  想要和他在一起,她已经那么那么努力了。

  林向屿和胡桃在篮球场边的石阶上坐下来。夜幕终于降临,球场上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刺得胡桃眼睛有点疼,她伸手揉了揉,觉得好像眼泪都要被揉出来了。

  有风吹过,送来夜来香的气味,那是属于夏天的味道。

  “好啦,”林向屿叹了口气,皱着眉头,“以后一个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知道了。”

  胡桃双手抱着膝盖,目光平视前方,篮球场上,白色的线已经褪色,等开学的时候,大概会请工人重新刷一遍。可是他们都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别不开心啦,会认识新的朋友的。”

  “知道了。”

  “我们可以打电话,发邮件,上网聊天,现在通信这么发达。”

  “知道了。”

  “放寒暑假回来,请你吃大餐。”

  “知道了。”

  “遇到不开心的事情,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知道了。”

  “别不开心了。”

  “知道了,”胡桃顿了顿,“你刚刚说过了。”

  “是吗?”林向屿回忆了一下,发现确有其事,摊开手,不说话。

  胡桃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恨不得这一切都是梦,因为实在是太痛了。

  黑板上的倒数计时一天天减少的时候,她没有太难过;坐在考场上写不出作文的时候,她没有太难过;甚至在知道考试分数的时候,她也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清醒地知道,她就要离开他了。

  十八岁这年,她终于和她的男孩分开了。

  她要去的远方,再没有他。

  他们毕业了。

  有一个问题,堵在胡桃的心间,问不出口。她想要问林向屿,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你要放弃你唾手可得的大好前程?

  答案昭然若揭,反而让她失去了问出口的勇气。

  这一年,全校收到C大海洋生物系录取通知书的人,除了林向屿,还有一个人——

  许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