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一下学期,胡桃开始找一些兼职打工,做家教、发传单、出礼仪、当模特。二月份的冷空气还没散开,她穿着超短裙站在大街上,晚上回到寝室用体温计一测,38.5℃。

  她给林向屿发短信的时候,正一个人在校医院的走廊上坐着打点滴。夜已经深了,胡桃坐的位子正对着窗户,窗户半开半掩,看得见学校里的一座山丘,树影婆娑,月光似水。

  她把手机设置为了震动,握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里,没多久,林向屿的短信就回过来了,他问:“方便接电话吗?”

  林向屿在电话里不满地问她:“你干吗这么拼命?”

  胡桃实话实说:“我想存点钱,不想再用胡叔的钱。”

  胡桃轻声说:“我很早以前就想过了,我迟早得独立出户,胡叔待我再好,没亲没名的,始终不好。我小时候就特别渴望能自己挣钱,现在终于能存一点了,虽然不多,但是至少让我觉得安心。”

  林向屿无言以对,胡桃向来早熟,她肩膀上的负担、考虑的未来,始终比同龄人多太多。

  林向屿想了想说:“上海消费本来就要高一些,你全靠自己,你胡叔和胡琳都不会答应的。”

  “我也没打算这么早告诉他们,胡叔的钱我都留着,毕业的时候,都还回去。”

  林向屿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像胡桃这样的女孩子,她的安全感永远不是别人给得了的。

  “要不然这样吧,”林向屿说,“我教你做理财,本金我出,等赚了你再还给我。”

  高考结束后,林向屿的父母给了他两百万的启动资金,随便他投资。林向屿脑子聪明,找关系让许成承包了园林工艺,他负责资金,很快就赚了一大笔。

  胡桃想了想:“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林向屿蹙着眉头,显然已经有些不悦,他说,“你一个人在校医院打点滴就很好吗?还要多久?”

  胡桃估算了一下时间:“两个小时。”

  “那你等会儿怎么回寝室?门都关了吧。”

  胡桃哑口无言,低头认错:“我知道错了。”

  林向屿干脆也不睡觉了,去寝室的客厅里给胡桃发短信陪她聊天。两个人挂着耳机打着电话,不说话也没有关系,胡桃知道,他在就好。自从寒假结束后,他们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打电话了。

  彼此间的话题越来越少,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连天天在网上刷明星的室友齐悦都察觉出来,问胡桃:“你和男朋友是吵架了吗?”

  “没,”胡桃苦笑,百口莫辩,“他不是我男朋友。”

  “真的吗?”在床上敷面膜的项洁洁“噌”的一下坐起来,含混不清地说,“我手上有好货,你要不要考虑看看?”

  唐菀静听不下去了,对项洁洁说:“女孩子怎么能这样说话。”

  唐菀静的男朋友是她的直系学长,两个人都是上海本地人,高中就是同校,一起创办文学社。他常常请唐菀静全寝室的人吃饭,两个人志同道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唐菀静会一改往日的安静,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项洁洁曾经摇头晃脑地点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真是让人羡慕不已啊。”

  唐菀静数落完项洁洁,又转过头跟胡桃说:“不过她说的也有道理,喜欢你的男生那么多,不要对每一个都拒之千里。”

  “就是就是,你翻翻你的通讯录和校内网的好友,性别男、爱好女的,五根指头都数得过来。”

  胡桃笑:“你们怎么都不去说说齐悦?”

  齐悦一把抱住自己桌子上的胡歌的公仔:“我有我的逍遥哥哥就够了!”

  项洁洁冲她翻了个白眼,走上去戳了戳“胡歌”的眼睛,戏谑地说:“是是是,月如妹妹。”

  齐悦拼死护住自己的周边们,让它们免遭项洁洁的毒手。

  正好这周有学院篮球比赛,唐菀静要去给男朋友加油,项洁洁是学生会的干事,必须到场。

  “明天八点起来吧?”

  “八点?”项洁洁夸张地鬼哭狼嚎,“会死人的,我好不容易才从中学生活脱离出来!八点起床是绝对不可能的!”

  唐菀静无奈:“那我先起来,帮你带早饭。”

  “万岁!”

  齐悦忽然开口:“菀静,你帮我也带一份吧,我也要去。”

  “你去?”项洁洁打量了齐悦一眼,“有诈。”

  “哎,不是说和经济学院的打吗?他们队里有对双胞胎,集齐了世间的大爱!啊啊啊,兄弟爱什么的,完全就是我的萌点啊!”齐悦捧住脸,眼冒爱心。

  项洁洁决定不再搭理她,将目标转向胡桃,煽动她一起去:“走吧,整天窝在自习室里,人都快窝出病了,你看你脸色那么苍白,就跟没晒过太阳一样。”

  于是第二天,全院的人首次见到了院花胡桃出现在篮球场边。胡桃打扮得很普通,只穿了普通的白色T恤加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辫,扣一顶棒球帽,看起来高高瘦瘦。日常生活原本就无聊,大家便开始交头接耳,猜测胡桃出现的原因。

  英语学院的男生们都没想到胡桃竟然会来当啦啦队,一个个兴奋得跟刚下山的猴子一样,隔着大老远就开始吹口哨。经济学院的人见了这阵势,也频频回头来看胡桃,对她指指点点。胡桃硬着头皮,在观众席上坐下来。

  经济学院的人穿红色球衣,十分打眼。他们的队长穿10号球衣,和林向屿喜欢的那件球衣一模一样,胡桃习惯性地多留意了两眼。

  这一看,胡桃倒是吃了一惊,“10号”的身高体形和林向屿都很相似。运球的时候左手会向后摆动,也是林向屿的小习惯。

  胡桃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想起林向屿,觉得很难过。

  想起他已经是别人的男朋友,想起他们现在分别在两座城市。

  不知道他此时此刻,正在做着什么。

  “经济学院打得挺不错的。”胡桃说。

  “是啊,他们队长人气超高,是个富二代,长得也帅,有兴趣吗?我给你介绍介绍。”项洁洁随口说道。

  “……不用了。”

  这场球赛打得很衰,炎炎烈日,大地都快被烤化了,胡桃他们学院被全方面碾压,输了十四分,遭到一片嘘声。唐菀静跟着男朋友走了,两个人约好了要一起看电影,不过看学长的心情十分低落,胡桃她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情绪低落的人不止唐菀静的男朋友,还有齐悦,她的双胞胎兄弟都没上场,连个人影都没有,就算经济学院赢了,她也觉得自己被骗了。

  项洁洁却十分开心,因为英语学院被踢出局,她终于解脱,从此再也不用来当跑腿的小妹。上了大学,大家似乎都没有什么集体荣誉感,什么团结一致啊,优秀班级啊,中学时代的凝聚力,如今说起来都觉得幼稚可笑。

  “不过,经济学院的人长得可真帅啊。”项洁洁一把勾住齐悦的脖子,咂吧着嘴,“对吧,胡桃?”

  她们走到小卖部门口,胡桃在思考买冰淇淋还是酸奶,有些心不在焉,点点头,随口说道:“嗯,10号球技挺不错的。”

  但还是林向屿帅一点,胡桃偏心地想,啊,好想看林向屿打篮球啊,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真的吗?你真看上他们的10号了?那个男生叫——”项洁洁忽然住口。

  胡桃不解,看了一眼项洁洁,然后顺着她僵硬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群穿着红色球服的男生站在自己面前,个个脸上都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胡桃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站在中间的男生手指转着篮球,似笑非笑地看着胡桃,接上了项洁洁剩下的话:“——周珩。”

  当天晚上,英语学院院花胡桃看上了经济学院风云人物周衍的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火速传遍全校。两个人的社交网络下,突然多了一大堆不明来路的留言,比如“还我男神!!!”“我女神会看上你?呸!”“不要脸!”“有种来单挑!”……

  项洁洁在寝室里兴奋地现场播报,胡桃毫无兴趣,背着书包出门去上自习了。

  2.

  大二上半学期,林向屿发表了两篇很有分量的SCI论文,关于海洋生物保护和环境检测,得到了学术界一致好评。林向屿从来没有向胡桃提起过这些,还是几个星期后许成在班级QQ群里,吵着嚷着要大科学家的签名,她才知道。

  胡桃觉得林向屿是自己见过的最神奇的人,理所当然地吊儿郎当着,可是面对决定要做的事情,又努力认真得让人害怕。

  胡桃打电话去给他道喜。“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林向屿实话实说,“发表论文,并不算得是荣耀,只是对自己学习成果的一个总结。”

  “接下来呢,有什么打算?”

  “最近在抢托福考位,”林向屿哭丧着脸,“要是这个月再刷不到,就只有打着飞的去考试了。”

  “好啊,飞来上海,请你吃蟹黄小笼包。”

  “你还真希望我没有考位啊?”

  胡桃吐吐舌头:“我们学校规定十二月才能报名,我周围同学也有考托福雅思的你是要出国吗?”

  “有这方面的打算,在生物保护方面,欧美发达国家确实做得比我们好很多,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我一直在看外国的文献,被他们的思想所震撼。他们的教育方式和我们差别很大,对于自然和生命的理解,也让我大为佩服,觉得自己真是井底之蛙。”

  林向屿难得严肃认真,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我所见过的只是这个世界极小的一部分,我想要看得更多,走更多的路,遇见更多的人。”

  胡桃趴在自习室外的栏杆上,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风吹得她发丝飞舞,她由衷地感叹:“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总有一个人,会让你觉得,能生于世上,是那么好。

  他是欢快的、明亮的、充满希望的。

  林向屿告诉胡桃,C大有去美国的2+2项目,明年有一个TOP 10的名额,对方的教授看过林向屿的论文,主动给他发邮件,钦点了他的名字,并且破天荒地拨出全额奖学金。现在双方学校正在进行前期的准备,一等到他的托福成绩出来,就能发放录取通知书。

  “所以你大三就要去美国了?”胡桃倒吸一口凉气。

  “不出意外的话。”林向屿说,“那名教授曾经获得诺贝尔生物学奖,以前曾经小时候我爸带我去美国,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但我从来没有奢望过,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他的学生。”

  林向屿的论文刊登以后,收到许多国际学术会议的邀请,开始频繁地往欧洲跑。他不常更新自己社交网络的状态,但是每到一处,都会写一张明信片给胡桃。海外邮寄时间长,等上一个月是常有的事。看着明信片上林向屿说夏天海岛的味道,说炙热的阳光和金色的沙滩,而上海已经进入梅雨季节,雨水绵绵不断,天空郁积了厚厚的乌云。

  许然然主攻的方向是海洋环境治理,据说跟了在国内鼎鼎有名的一位导师,她是实验室里最年轻的学生。听说她常常一个人四处跑,做考察和测量记录,胡桃看过她最新的一张照片,整天风吹日晒的,黑了不少,但是神采奕奕。

  胡桃很少过问他们二人的感情,那毕竟再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他们在各自的命运上行走,终于越来越远。

  这周五,胡桃中午午休时被闹钟吵醒,她关了手机,利索地下楼梯。

  寝室里另外三个人还在床上,齐悦睡得迷迷糊糊,问胡桃:“你要去教室吗?”

  “嗯。”

  “下午‘马哲’帮我占个座。”

  听到“马哲”两个字,项洁洁和唐菀静也清醒不少,表示也要占座。

  “要后排的!后排的!”齐悦强调道。

  胡桃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让她安心继续睡。

  马哲课在第二大节,是公开的必修大课。胡桃提前到了教室,用本子占好座位,来得晚的同学,就只能去坐前排了。上课前五分钟,学生们陆续来了,项洁洁和唐菀静跑着进入教室,气喘吁吁。

  “齐悦呢?”胡桃问。

  “别提了,起床失败。”项洁洁摆摆手,从书包里拿出高数的作业,再立一本马哲的课本在桌面上。

  这时,两个男生从教室的后门走进来,站在走道上,看着全场爆满的情景,耸耸肩:“走吧,翘了。”

  胡桃没有注意,忙着和项洁洁说话,得知齐悦不来后,顺手将右手边占位子的书收起来。两个正准备转身的男生一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胡桃。

  其中一人认出了胡桃,捅了捅周珩:“哟,这不是英语系那个美人儿吗?还特意给你占位呢。”

  他这一开口,周围人的目光全部聚集过来,在胡桃和周珩之间来回扫视,再看看胡桃旁边的空位,异口同声地发出“哦——”的感叹。

  周珩双臂环抱,用有趣的目光盯着胡桃,然后拉开椅子坐下来,顺便给好友一记飞吻:“要翘你自己翘,别拉上我,我可是好学生。”

  “重色轻友啊重色轻友!”

  胡桃抬头瞟了周珩一眼,撇撇嘴,没说什么,低下头继续写作业。

  这节马哲课,全班恐怕只有作为当事人的胡桃上得最为认真。她甚至听到了手机拍照的“咔咔”声,胡桃无奈地在心底翻着白眼,偷偷给齐悦发短信:“这辈子都甭指望我再给你占座!”

  而在寝室里,刚刚醒来的齐悦揉了揉眼睛,点开这条消息,发出死得不明不白的惨叫声。

  不过胡桃和周珩的“缘分”,显然远远不止如此。周末的时候,胡桃她们一寝室的人按照惯例去学校外面打牙祭,改善伙食。

  四个人走进她们聚餐最爱去的那家火锅店,才发现今天被别的学生包场了。四个人馋虫上脑,胡桃和齐悦还在和老板好说歹说,问有没有空出来的座位,项洁洁忽然大声说:“咦,菀静,那不是你男朋友吗?”

  于是一寝室四个人终于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可是胡桃系好围裙坐下后,赫然看到了正坐在她对面的周珩!她挑眉看了看自己寝室的另外三个女生,只见一桌子的人,除了她和周珩在大眼瞪小眼以外,其他人都开始左顾右盼,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胡桃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总归是有肉吃了。

  吃饭的时候倒没有出什么让人尴尬的事情,一盘接一盘的肉下去,一群人不用自我介绍,自然而然就熟了起来。

  “毛肚好了!”

  “快!把鸭肠捞起来!”

  “慢着!土豆要最后放!会败锅的!”

  “强烈要求再来一盘肥牛!”

  “猪脑猪脑,谁吃?”

  “王老吉,辣死我了,我要王老吉!”

  “……”

  项洁洁她们大概是做贼心虚,不断地给胡桃夹菜。她的碗满得冒出来,胡桃低头在寝室的QQ群里说:“回去再找你们算账!”表面上却仍带着微笑,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解决完了面前的“小山”。

  中年人吃火锅,讲究一边摆龙门阵,一边慢慢涮,从中午涮到华灯初上,一杯酒一个故事,打燃锅再来一轮。而年轻人吃火锅,大多速战速决,风卷残云,酒足饭饱后,相约下次再聚,青春的劲儿,从筷子尖一路传递到胃里。

  吃到散场,有人提议转战KTV,一群人开开心心地附和着。周珩举手:“今晚有事,算我头上。”

  然后他站起身,拿起外套准备离开。项洁洁赶忙一推胡桃:“等一下!这里也有人要回去,你们结个伴吧。”

  胡桃一脸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回去了?”

  齐悦冲她挤眉弄眼:“是的呀,来的路上,你自己说晚上还要背单词,快走快走,作为祖国的栋梁,一定要好好读书,天天向上。”

  周珩将外套搭在手臂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胡桃,一副“别演了,我已经知道你想要跟我单独相处”的眼神。胡桃百口莫辩,抓起背包,硬着头皮走到了他面前。

  从火锅店回学校不远,两个人走路回去。周珩走在靠马路的那一侧,他身材和林向屿相似,都是高高瘦瘦的男生,他将手插在衣兜里,和胡桃保持着安全距离。

  好在周珩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是话不多,没有刻意找话题,那样只会显得更尴尬。

  胡桃看着前方的路,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酸楚,想到如果身边的人是林向屿,如果他们还是中学时候的彼此,他一定会说很多笑话逗她开心,还会做鬼脸,还会唱歌给她听。

  绿灯亮起,过马路的时候,周珩忽然扯了扯胡桃的背包,将她拉到自己的左边。胡桃有些诧异,抬头看他,周珩睨了胡桃一眼,撇撇嘴,没说话。胡桃这才反应过来,右边是车来的方向。

  “谢谢你。”

  这是胡桃对周珩说的第一句话。

  这天晚上回去,学校的BBS再次炸开了锅,有人拍到了胡桃和周珩并肩走在一起的画面,标题劲爆:“公开恋情!少男少女心碎之夜!”

  胡桃坐在电脑前,哭笑不得地点开照片,夜晚黑再加上拍照的手机像素低,只能看个大概。项洁洁凑上来,指着屏幕上的周珩说:“看看,这身高,这侧脸,货真价实的美男子啊!”

  胡桃面无表情,抓起后背的靠枕向她砸去。

  3.

  胡桃流年不利,刚刚才在学校的网络上出了一下名,晚上从自习室出来,刚好楼道的灯坏掉了,她下楼梯时没踩稳,摔了下去。

  林向屿正好打电话来问她,最近过得如何,胡桃哭丧着一张脸,告诉了他这个“喜讯”。

  “那你是回不来了?”林向屿幸灾乐祸,“我们吃火锅的时候,一定会给你发来亲切的问候。”

  “禽兽啊!”胡桃说,“见色忘友,还说是最好的朋友,有了女朋友,连假惺惺慰问一句都给省了。”

  “哈哈,你想要怎么慰问?”

  “我想吃提拉米苏,想吃芒果千层蛋糕,”胡桃咂着嘴,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石膏,“还要吃猪蹄。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美食街上有家烤猪蹄,多么多么好吃。”

  林向屿哈哈大笑:“好的好的,没问题,我会替你全都吃一遍的,至于你嘛——大白天的,就别做梦了。”

  胡桃恶狠狠地挂了他的电话,正好项洁洁她们提着一袋鸭脖推门而入。

  “亲人啊!”胡桃眼泪汪汪地看着她们。

  项洁洁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拿出手套和鸭脖,和唐菀静、齐悦一起,坐在胡桃的病床前,一边啃一边聊天。

  “等等!也分给我一份啊!”胡桃有气无力地哀求。

  “你啊,早该受罪买个教训,以后走路小心点,还有,晚上那么晚了,不要一个人走路。”

  “知道了,鸭脖鸭脖。”

  项洁洁她们却是铁了心不让胡桃如愿以偿,当着胡桃的面,把一袋鸭脖啃得干干净净,还不忘把垃圾一起带走。

  “你们都给我记住!”胡桃躺在病床上,看着自己肿起来的腿,对着病房的门大哭。

  这时候,有人推门而入,好奇地问:“记住什么?”

  胡桃抬起眼,看到了抱着一大束白色玫瑰的周珩。

  “你——”胡桃一愣。

  周珩不耐烦地看了看胡桃,更不耐烦地看了看自己怀中的玫瑰花,像是很嫌弃地把它丢在胡桃的被子上:“早日康复。”

  胡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你。”

  周珩摆摆手:“正好路过。”

  话虽这样说,周珩却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拉过床边的椅子,面朝椅背坐下,看着胡桃,不说话。

  胡桃躺得百无聊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周珩看到了,一声不吭地走上来,帮她把枕头抽出来放在背后,扶着她的身体,让她慢慢坐起来。

  林向屿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胡桃低下头,靠在男人身上,冲他露出温柔的笑容。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落在两个人的身上,像是撒了一层金色的细粉。

  林向屿脑海“嗡”的一声炸开来,许多画面飞过,最后定格在那个夜晚,她在电话里跟他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林向屿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离开了病房。走廊上只有他一个人,手中的塑料袋勒得他手指有点疼,他垂下眼,看了看袋子里的东西。

  提拉米苏、芒果千层蛋糕、烤猪蹄,还有她最喜欢的车厘子。

  他是在结束了和胡桃的电话后,立刻赶到机场,买了最近一班去上海的机票。下了飞机后,直接打了个车来胡桃的学校,这是他第一次来,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胡桃说的美食街上那家好吃的猪蹄。

  就在几分钟前,他提着沉甸甸的食物,嘴角还噙着笑,想象出现在胡桃的病房的那一刹那,她一定会激动得尖叫。

  到那个时候,他就能摆出一副嫌弃的样子,说:“吃成猪了,可没人要你。”

  而她就会像从前一样,迫不及待地撕开食品包装,吃得满嘴都是奶油。

  剧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吗?林向屿的笑容还在脸上,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年少的时候,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并肩而行,夕阳落下,他们的影子紧紧靠在一起。

  那时候,可能就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过,会有分开的一天。

  短短几年而已,他有了亲密女友,她也有了心上之人,在她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赶来,出现在她身边为她挡风遮雨的人,不再是他。

  或许,她再也不需要自己了。林向屿想。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一年许下的承诺,是不是也走到了尽头?

  林向屿走出校医院,正好看到不远处的垃圾桶边,一只小猫在翻着垃圾找吃的。他苦笑了一下,走到小猫面前,把给胡桃买的蛋糕拿出来,用勺子挖下来一点点,递到小猫嘴边。小猫“喵”地叫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蛋糕。

  林向屿失落地笑了笑,将蛋糕全部拿出来,放在垃圾桶边上,然后站起身,静静地看着流浪猫将它们吃掉。

  上飞机之前,他拿出手机,想要给胡桃发一条信息,编辑好了内容,“好些了吗”,却久久按不下发送键。他的手指顿了顿,最后又一字一字删去,关掉了手机。

  航班在夜晚起飞,这是今天离开上海的最后一班飞机。林向屿低下头,想到要是当初,没有那一念之差,他们仍然在同一座城市,朝夕相伴,是否就不会有今日的这一幕?

  匆匆一瞥,竟然连见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4.

  胡桃不知道林向屿曾来过上海的事情,她脚伤痊愈出院的时候,还给林向屿打了个电话:“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好啦,好啦,”林向屿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你的提拉米苏、你的芒果千层、你的烤猪蹄,吃成猪了,可没人要你。”

  “这个你就别担心了,”胡桃没有听出他情绪不佳,照往常一样和他开玩笑,“追我的人可多着呢。”

  “是吗?”林向屿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翻着桌子上的论文,顿了顿,说,“有个人照顾你,也是好事。”

  挂了电话,林向屿的手指还夹着打印着论文的A4纸,他的目光却无法聚焦,脑海中想起自己曾经问胡桃,究竟怎样,才算是爱上了一个人。

  她回答说,等你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她就在他的身边,他就在她的身边。

  突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许然然抱着专业书走了过来,叫林向屿:“向屿。”

  林向屿回过头,恍惚地看着她。

  许然然问:“你看到我发给你的邮件了吗?就是上次提过的印度尼西亚的那个岛,据说最近有出现虎鲸的消息。我给教授提了申请,他愿意拔一点资金给我,资助这次旅程。我好开心!可以和你一起去潜水了!”

  林向屿看着许然然,没有说话。

  “怎么了?”

  “然然,”林向屿说,“抱歉,我们分手吧。”

  许然然的笑容凝固,她眨了眨眼睛,像是没有听清楚林向屿的话:“嗯?你说什么?”

  林向屿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林向屿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好像,一直以来都弄错了一件事。”

  “很重要吗?”

  “很重要。”

  许然然垂下眼帘,看到自己的裙摆,还有自己的鞋子,远一点,是林向屿的篮球鞋,火红的颜色,看起来又骚包又扎眼。“骚包”这个词自己是从哪儿学会的?许然然想了想,似乎是胡桃,她总是这样嘲笑林向屿。

  还有什么?许然然问自己,眼眶渐渐涌上泪来,还有什么是关于他的?

  良久,许然然才开口:“我知道了,但是……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她从书中抽出早已打印好的行程表,递给林向屿:“和我一起去看虎鲸吧。”

  转眼又是一个月,托和周珩几次莫名其妙的巧合的福,胡桃这段时间的生活确实比大一时丰富了不少,也出名了许多。不过她也因此更加讨厌社交网络,不再更新自己的状态,每次上网,也只是去关注林向屿的动静,他的每一条状态她还是都会留言,在每一张照片上点“喜欢”。

  她每天都勤恳而努力地活着,常常一个人走在路上,听着歌,看着人来人往,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错。至少她和自己的孤独相处融洽,各得其所。

  直到胡桃接到那通电话。

  当时胡桃正在上《西方文学鉴赏》课,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显示“未知号码”,胡桃以为是骚扰电话,直接挂掉。

  可是打电话的人并没有泄气,又打来一次,胡桃弯下腰,躲在桌子下面,接起来:“喂?你好。”

  回答她的,是叽里呱啦一长串带着浓浓口音的英文。胡桃蹙眉,隐约听到“Mr.Lin”,她预感到什么,弓着腰从教室后门溜出去。

  等到了走廊上,胡桃不得不打断对方,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那头背景声嘈杂,信号很差,所以胡桃不得不重复了两次:“Pardon?”

  对方放慢了语速,胡桃终于听清楚了,像极了每一部电视剧里那冰冷无情的台词,他问:“请问你是不是林先生的家属?他在潜水时发生意外,现在正在医院进行急救,希望能够有与病人相关的人在场。”

  而她是他在潜水前签署的安全责任书里的紧急联系人。

  地址是印度尼西亚的一座小岛,位于印度洋赤道以南,要不是林向屿曾经在电话里向她提起过这里,胡桃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听说这个地名。

  更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去到那里。

  胡桃魂不守舍,一路狂奔回到寝室,撞上出门扔饭盒的齐悦,被溅了一身的菜汤。她顾不得换衣服,赶忙上网订机票,从衣柜里扒拉出行李箱,往里面塞衣服,动作进行到一半,她却停了下来,跌坐在地上,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头人。

  齐悦走过来,担心地问:“胡桃,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什么。”胡桃微笑着眨眨眼睛。

  “要真没事的话,你怎么哭了呢?”

  这个时候,正好项洁洁和唐菀静推门而入,项洁洁看到胡桃,松了口气:“胡桃,你怎么课上一半就跑了,担心死我们了。喏,书包给你拿回来了。”

  “谢谢。”胡桃低着头,整理行李箱。

  唐菀静也瞧出了她不对劲,问:“怎么了?”

  “要出去一趟,”她说,“朋友遇到点事,我不在的时候,查寝和点名就只能麻烦你们了。”

  “什么事?严重吗?你要去多久?去哪里?”项洁洁问。

  “我也不知道。”

  胡桃露出苍白无力的笑容,她茫然四顾,看到自己桌子上放的笔筒,从高中用到现在,林向屿总喜欢往里面投硬币,说那是许愿池。

  而此时,他们相隔几万公里,他生死不明。

  如果真的有许愿池,那么她只剩下一个心愿。

  只求他平安。

  从上海飞去印尼的航班,绝大部分要在马来西亚的吉隆坡转机,中间有整整十个小时的等待时间。

  机场冷气开得过低,胡桃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被冻得嘴唇乌青。有善良的旅客拍了拍她的肩膀,胡桃抬起头,看到一名白人妇女,浅色的卷发和蓝色的眼睛,她递给胡桃一杯热咖啡。胡桃近三十个小时没有休息,双眼布满血丝,脸色惨白,接过她的咖啡,十分诚恳地说:“谢谢。”

  对方点头微笑,在胡桃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来:“你看起来很不好。”

  “是吗?”胡桃手里捧着纸杯,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温暖。

  女人和胡桃随意聊起了天,胡桃虽然是英语专业,但是她的英文算不上流利,她此时脑子又乱作一团,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讲了半天对方终于大概明白了她此时的处境。

  “我每年都来这里,做义工,今年是最后一次了。”女人说,“我身体出了点毛病,以后要一直住在医院里。”

  胡桃很惊讶:“我很抱歉……”

  “可是我并不觉得太难过,能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已十分知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生活总不会只有苦难。”

  胡桃最后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凌晨。她在机场叫了一辆收费昂贵的计程车去医院,她的电话没有信号,只好去医院的服务台询问,有没有一名叫“林”的病人。

  护士还在电脑上进行搜索,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胡桃的肩膀。

  她猛然回过头,看到穿着黑色T恤的林向屿,他站在灯光下,高高瘦瘦的,影子缩成一团。他们确实有一些日子不见,此时此刻,他猝不及防地出现,胡桃觉得时间就此停滞。

  他面色苍白,眼眶通红,有气无力地驼着背,看起来很累。胡桃心疼得要命,想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把疲惫全都刻在了脸上。

  林向屿走到她面前,从包里拿出手机,在上面打字:“你怎么来了?”

  胡桃终于回过神,时间一秒,滴答,她的心跳就一下,扑通。

  她抱住林向屿,在异国他乡,众目睽睽之下,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此时已经是凌晨,万籁俱寂。林向屿见胡桃面色憔悴,嘱咐她不要再多问,先回到酒店休息。胡桃知道林向屿此时不欲多言语,见他平安无事,她心中的巨石落地,这两日马不停蹄的奔波和劳累,在这一刻终于席卷而来。

  胡桃睡得很沉,她做了一个梦。梦到高中最后一次运动会,林向屿报的是跳高,她混在人群里给他做啦啦队。

  裁判口哨吹响,林向屿弯腰向横杆冲过去,天空澄澈,他身上的蓝色是地上的水,和天上的海遥相呼应。那一刻,胡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背跃过杆,她的世界也只剩下他来过的阴影。

  胡桃醒来的时候,才早上八点,她坐在床上,回想刚才的梦,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隐约觉得不安。胡桃在酒店的海边找到林向屿,他蹲在沙滩上,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远方的海。海岛临近赤道,一年几乎有三百六十天艳阳高照,偏偏这天天气阴霾,乌云密布。

  胡桃走到林向屿身边坐下,从包里摸出耳机递给他一只。林向屿摇头拒绝。

  耳机里传来周杰伦的歌声:“汹涌潮水,你听明白,不是浪而是泪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胡桃心底的焦虑越来越重,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那时候接到电话,他们说你在潜水时发生意外,我、我、我从上海赶来,以为你真的有什么不测。”

  林向屿的声带暂时受损,医生嘱咐他尽量不要说话。他拿出手机想要打字,胡桃早有准备,拿出一个黑色硬皮笔记本,递给他。

  林向屿写得很慢,胡桃转过头,耐心地等他。他的手指很好看,洁白修长,骨节分明,有一种蕴藏着无限力量的美丽。

  一会儿后,胡桃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这座小岛属于印度洋,偶尔会有虎鲸出现,林向屿和许然然就是为此而来。林向屿已经取得了高级潜水资格证,一连一个星期,天天都下水。最后一天,还是没有任何收获,在他们决定放弃的时候,听说有游客真的发现了虎鲸,于是他们决定再多留一天。

  在胡桃往后漫长的一生中,回想起这件事,她还是忍不住想,造化弄人。

  如果林向屿和许然然没有多留这一天,那么他们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截然不同。

  他们在潜水时遇到小型的海底地震,他的仪器失控,险些丧命海底。最后他被救生员从海底救起,警察在他下水前签署的安全责任书上找到了胡桃的电话号码,通知了胡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胡桃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她抬起头,却看见林向屿怔怔地看着自己。

  他的眼睛里似乎住了一片海,海面平静,而海洋的深处却是波涛汹涌,他是如此深沉而哀伤,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胡桃。过了许久,胡桃终于听到了他沙哑的声音,他说:“然然死了。”

  不远处海浪拍打,乌云渐渐散开,能看见一束金色的阳光射下,仿佛在救赎众生。可胡桃却觉得如遭雷劈,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林向屿,耳朵再次嗡嗡作响。

  两年前,她母亲去世的那一幕重现在眼前,她站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上,听到医生说:“人死不能复生。”

  恍惚间,胡桃觉得自己的梦还没有醒。一定是因为自己太嫉妒许然然了,是的,她嫉妒许然然,可是她从来不肯承认,还总是虚伪地让自己去祝福。

  自己从第一眼看到许然然坐在林向屿身边的时候就嫉妒她,看着她顺理成章地走在林向屿的身边,夺走自己的心上人,怎么能不恨呢?

  一定是这样,她才做了这样一个恶毒的梦。

  生离死别,她比谁都要明白其中的痛。她跪倒在母亲灵堂里哭得昏厥的那日,还仿佛只是昨天。那是她第一次遭遇身边的人离世,没有想到,第二次,竟然是许然然。

  死亡究竟是什么?我们降临在这人间,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在向死亡迈进,那离开,究竟是结束,还是开始?

  5.

  胡桃陪着林向屿,按照当地的法律规定将许然然的尸体火化。他们在电话里通知了许然然的父母,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承受不住这样的噩耗,许然然的母亲当场崩溃。但由于他们没有护照,所有的手续和签字,都是委托给林向屿来办理。

  林向屿捧着许然然的骨灰盒坐上飞机,在飞机起飞的时候,胡桃透过机窗,看到脚下一片汪洋大海。雨后初晴,阳光普照大地,天空中浮现一座七色的彩虹桥,一层一层,明亮热烈的色彩交错,在蔚蓝色的大海之上,瑰丽磅礴,照耀整个人间。

  她轻轻拍了拍林向屿,指着窗外:“你看,奇迹。”

  那一刻,胡桃想到在机场遇到的外国女人,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生命总不会只有苦难。

  胡桃眼角湿润,拼命止住渐渐盈眶的泪水。

  他们转机两次,历经二十三个小时,终于回到C市。

  林向屿一路不言不语,他的车停在机场,交了上千元的停车费。他先将胡桃送回家,之后准备去许家。

  “我陪你。”胡桃说。

  “不行。”林向屿第一次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和胡桃说话,他转过头,见胡桃面色担忧,才放缓了语气,“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我做错了事,自然是自己去承担。”

  胡桃知道他心意已决,她也无可奈何。防风玻璃前挂着一个绣着“平安”的香包,随着车身一起一停微微摆动。胡桃在心底叹了口气,打开车门的时候,胡桃回过头,对林向屿说:“你知道的,无论如何,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林向屿忽然叫住她:“胡桃。”

  胡桃回过头看他。

  林向屿有一下没一下地叩打着方向盘,看着她的眼睛,问:“你说,人在死亡前最后一刻,会看到什么?”

  胡桃想了想,说:“会看到,自己对人世最后的眷恋吧。”

  林向屿盯着胡桃,沉默了许久,低声问:“是吗?”

  “是吧,”胡桃笑了笑,“三千红尘,总有舍不得,求不得。”

  胡桃见林向屿沉默,她鼓起勇气,问:“你……那时候,看到了什么?”

  极乐世界,还是九重地狱?

  林向屿用他黑似深潭的眼眸看着胡桃,摇摇头,静静地开口说:“什么都没有。”

  胡桃心中难受,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她知道,他一定说了谎。

  他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究竟看到了什么?

  下车以后,胡桃看到林向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向许然然家走去。许家住在远离市区的老城区,一大片破旧的老平房,鸡飞狗跳,四处都是垃圾堆。胡桃担心林向屿,心中惴惴不安,躲在墙后,偷偷跟着他。

  几分钟后,林向屿出现在许然然家门外,里面传来许父怒气冲冲的声音:“滚!”

  林向屿抱着许然然的骨灰盒,静静地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房门终于打开。许家的大门用的是最古老的防盗门,推开门的时候,会发出“吱呀”的沉重声。

  许母推开门,同时一个碗从空中飞过来,林向屿不偏不倚,挨了个正着。碗角砸在他的额头上,登时砸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啊!”许母被吓了一跳,尖叫出来,然后心有余悸地转过头,对屋中的许父破口大骂,“你干什么!这是要闹出人命来吗!”

  “已经出人命了!”许父大吼,“一命偿一命!”

  在许母侧身的时候,窗外的阳光直直地射向林向屿的眼睛,一瞬间他眼眶发涩,几乎落下泪来。林向屿这才看清了许家父母。

  几个月不见,他们像是苍老了十岁。林向屿是来过许家的,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总是打理得干净整齐,而此时,家徒四壁,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倒显得房间宽敞了不少。

  林向屿怀中抱着许然然的骨灰盒,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许父,直直地跪了下去。

  男儿膝下有黄金,林向屿天生在蜜糖罐子里泡着长大,连神佛也不跪,却在此时,就这样跪了下去。

  这下,就连许父也吃了一惊:“你——”

  “这是干吗啊,”许母赶忙来扶他,“有话好好说呀,你这孩子。”

  “对不起,”林向屿说,“我没有保护好然然。”

  一室沉默。半晌后,许母才叹了一口气,她面色憔悴,身形瘦弱,遭遇了这次剧变,整个人都没有了精神,她说:“其实然然都告诉我们了,你们已经分手了,对吗?”

  “不,”林向屿摇摇头,“和我们是否在交往没有关系,然然的事故,是我的责任。”

  许母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想起第一次见到林向屿这孩子的那天。许然然做完了功课,来摊子上帮忙,有男孩骑着自行车在摊子前停下来,咋咋呼呼地问:“老板,还有菜吗?”

  “有有有。”许母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夸张的黑色骷髅头短袖的男生,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一看就不是善茬,许母心里想着可别是来闹事的,一边回答,“小伙子要点啥?”

  林向屿却已经看到了正在收拾碗筷的许然然,他冲她挥了挥手:“哟,许然然,是你啊。”

  他应该是认识许然然的同学里,第一个知道她家境如此窘迫的人。但是他非但没有嘲笑她,还因此对许然然特别照顾,有空的时候,经常到许母摆的摊前,帮忙搭把手。

  外人都看得出他家境优渥,林向屿却丝毫没有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该有的样子,做起事来,也不嫌脏嫌累,自己的女儿能遇到这样的男孩子,许父和许母别提有多开心了。

  每个人的命里都有劫,而林向屿,无疑就是许然然的劫。

  遇上了,欢天喜地,在劫难逃。

  “起来吧,”许母无力地叹了口气,捂住眼睛,“我没有办法原谅你,但是如果是然然的话,一定会原谅你。”

  没有办法原谅他的,又岂止许家父母,林向屿咬紧牙关,手握成拳头,青筋暴突,他垂着眼帘,心想,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胡桃在墙后等了一会儿,才看见林向屿出来。他手中已经没有了许然然的骨灰盒,他埋着头,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向屿终于停下来,他用手撑在一棵树上,另一只手捂着眼睛。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那一刻胡桃知道,他哭了。

  她最爱的那个男孩,那个告诉她“不要害怕”的林向屿,正为着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流泪。

  她却不能像当年一样,陪在他的身边。她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他。不能对他说,你的难过和痛苦,都让我来承受。

  Howmanyroadsmustamanwalksdownbeforetheycallhimaman?

  6.

  过了两天,胡桃接到林向屿母亲的电话,她在那头语气很焦虑,问胡桃是不是在C市。

  “是啊,怎么了?”

  林母叹了口气:“桃桃,你过来这边一趟吧。”

  林母在电话里告诉胡桃,学校的老师联系上她,问她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林向屿原定的去美国2+2的项目,原本一切都按照原计划进展,林向屿却忽然向校方递交申请,要放弃这个机会。

  “我知道他这次出了事,可是山洪海啸,大自然的事,也要赖在他的头上吗?桃桃啊,现在也就你说的话他能听得进去了。”

  胡桃说:“阿姨,你别着急,我现在过来。”

  林母让人开车来接胡桃。从她家到林向屿家的这条路胡桃实在是太熟悉了。每一个路口,每一家卖场,她的青春,几乎就是刻在这一砖一瓦之上的。

  胡桃在林向屿的房间门口站了很久,她轻轻靠在门上,闭上眼睛,觉得无法呼吸。过了好久,胡桃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她敲了敲林向屿的房门,没有应答,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睡觉,只好出声:“是我。”

  隔了好久,才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林向屿趿着拖鞋打开房门,一言不发。

  在印尼的时候,林向屿本身也受了伤,但是为了不让胡桃担心,加上还要处理许然然的事情,他一直是靠着精神力在强撑。而此时此刻,看到他糟糕的状态,胡桃才终于明白,他一直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林向屿。”

  林向屿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才侧身让胡桃进自己的卧室。里面的摆设还是胡桃记忆里的样子,她也不客气,坐在了书桌前的凳子上。

  胡桃搜肠刮肚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林向屿的行李包还丢在墙角的阴影里,一眼就能看出从他回家到现在根本没有打开过,他像是刻意遗忘了它。胡桃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好硬着头皮,说:“你还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学校操场围墙边上有棵树,我说那是梨花,你说不是。前几天我买了本有关植物鉴别的书来看,原来你是对的,那不是梨花,是琼花。”

  林向屿没有开口,等她把话说完。胡桃顿了顿,继续说:“传说隋炀帝就是为了看琼花而修的大运河,扬州人说琼花离开了扬州就不能活,结果你看,它比人们想象中还要坚强。”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想说什么,你别笑我。”胡桃低着头,怔怔地看着地板,“琼花是四五月份开的,明年琼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琼花吧?你别搪塞我说等以后,以后的琼花是以后的,我就是想看明年的琼花。”

  “那句话怎么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林向屿,我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可是,有些命运我们无力反抗,只能接受。”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还如此文绉绉的,林向屿居然没有个反应,胡桃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下周你去上学吗?”

  还是没有回答,胡桃毫不气馁:“林向屿?”

  他这才抬起头来,眼里满是痛楚,他说:“别闹了。”

  “我没有闹,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难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胡桃一字一顿,“无论你多么难过,她都已经离开了。”

  她看到林向屿捏紧了拳头,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她知道自己言重了,可是她不得不说,她得拉他一把,让他站起来。她说:“抱歉。”

  林向屿沉默了很久,才用生硬的逐客的语气说:“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手上还打着石膏,笨重的一大块,胡桃想起高中的时候林向屿打篮球骨折的似乎也是这只手,不由得担心地问:“你的手没事吧?”

  “福大命大。”林向屿自嘲地说。

  等他走到自己身边,胡桃才看到林向屿刚才挡住的书桌上放了一个水晶相框,上面是他和许然然的合照,两个人肩并肩站着,一脸微笑。

  胡桃镇定地收回了目光,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先走出了房间。

  “妈,我送她回家。”林向屿声音低沉,对自己母亲说。

  林母欣慰地点点头,在她看来,只要他肯走出房门,说说话,怎么都是好的。

  林向屿在两个人出门后到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对面的人群,胡桃觉得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这不是一场事故的后遗症,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一场告别。胡桃一语不发,站在他身边。几十秒后绿灯第一次亮起,林向屿没有动,然后是下一个红灯,人来人往,车如流水,他们一直这样站过了五个红灯,他才终于开口:“走吧。”

  说话间,他伸出手紧紧地抓住胡桃的背包,生怕她会消失不见似的。等到他们小心翼翼地过完马路,林向屿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竟然已是大汗淋漓,他终于松开手,对胡桃说:“谢谢。”

  胡桃背对着他,说:“带你去一个地方。”

  林向屿没有多问,跟着胡桃沉默地走了好长一截路,等抵达小巷子的时候,摆糖人摊的手艺人还在当初的那个位置,穿着浅绿色罩衫,他竟然还认得胡桃和林向屿:“两个人都长高了啊。”

  胡桃笑了笑:“祝您身体健康!”

  老人摆摆手:“要写字还是画画?”

  “写字。”

  “写什么?”

  胡桃瞟了眼身边不吭声的林向屿,说:“写‘不开心’吧。”

  老人拿起盛满糖浆的勺子很快行云流水般写完了三个字,胡桃接过来,举起手递到林向屿眼前晃,不用说,林向屿也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她大口咬下去,三下五除二就解决完了手中的糖,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棍子上残留的糖丝:“怎么样,很简单吧,吃掉了‘不开心’。”

  林向屿看着胡桃认真的脸,想到高三那年两个人在这里的对话,他终于弯起嘴角淡淡地笑了。

  胡桃看到他脸上浮现出来的笑容,挥舞到半空的手不由得停顿下来,她呆呆地仰着头凝视他,心中莫名地一热,竟然落下泪来。

  林向屿一愣:“你怎么哭了?”

  胡桃伸手遮住自己的脸,她微微仰头,想停止流泪,可是没有办法,越是努力,那泪落得越快。她哽咽地开口:“你终于笑了。”

  林向屿脸上的表情凝结,化作淡淡的哀伤,他轻声说:“抱歉,让你担心了。”

  胡桃一边哭一边拼命摆头。因为她知道,林向屿刚才脸上的那个笑容,是专属于她的。因为她努力地吃掉了“不开心”,笨拙地手舞足蹈而露出的微笑。

  我愿守在你的身后,珍惜你的每一个笑容;我愿陪在你的身边,分担你的喜怒哀乐;我愿挡在你的身前,为你承受所有苦难。

  两人没有坐公交车,而是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走路回胡桃家。冬季的夜来得早,远处火烧云浮浮沉沉,有成群结队的大雁掠过天空。他们又陷入新一轮的沉默,但是胡桃觉得这次同刚才不一样,林向屿的心一定得到了些许宽慰。

  走到家楼下,胡桃站稳了身子,说:“那我进去了。”

  她向他挥手道别,才没走几步,夜风吹在脸上,只觉得薄凉一片。她觉得自己突然迈不开脚步了,她只想陪伴在他的身边,分担他的哀愁,为他抚平眉头,一刻也不想同他分开。

  “胡桃!”他忽然在身后大声喊她。

  胡桃回过头来,看到他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看到夜色沉沉,看到街边路灯上扑火的飞蛾,看到百里之外波涛汹涌的江水,看到万里之外巍峨不倒的泰山。

  “是她救了我。”他一字一顿,说得极其缓慢,像是将全部的力气都用尽了,“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林向屿回想起那一幕,他和许然然一起潜入海底深处,隐约中,他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似乎就是传说中的虎鲸。可是海流在这一刻改变了方向,海底掀起小型地震,使他失去平衡,将他向斜下方拖去。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觉得海洋的深处在呼唤着他,据说在深水强大的压力下,人会产生一种类似醉酒一样的迷幻感,称为深水麻醉。

  林向屿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慢,死亡渐渐逼近。肺叶传来剧痛,皮肤被海水刺激得无法承受,他似乎看到许然然在向自己靠近,他竭尽全力抬起了手,想要做手势告诉她不要靠近,却终于失去了意识。

  他在医院醒来,大脑嗡嗡地响,五感麻木,最后医生才告诉他,许然然将自己的浮力控制装备给了他,而自己却因抢救无效身亡。

  林向屿静静地看着胡桃,每一个字都是落在他心头的重斧,他却偏偏要重复道:“你知道吗?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胡桃和林向屿面对面站着,沉默许久,她才开口:“所以呢?”

  “她用她的生命,换得你好好地站在这里,所以呢?所以你就要放弃你的梦想?你努力了这么多年,这么、这么多年啊,林向屿,”胡桃直视他的眼睛,她愤怒、痛苦、伤心、难过,千言万语在她体内碰撞,她微微发抖,“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所作的决定,你现在所放弃的,才是她的生命?”

  她是那样爱你。

  以自己的生命去爱你。

  胡桃内心悲恸万分,眼泪流满脸庞,却咬着牙,对他说:“你不要告诉我,说你忘记了,1999年,你站在水族馆,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在你有生之年,尽你一切的能力,哪怕微不足道,哪怕一无所获,你仍甘愿为此献上自己的生命。”

  满天繁星,一闪一闪,天上的星,地上的人。每一道风,都是一个祝福,终有一天,它会越过万水千山,越过人山人海,降临在爱人心上。

  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人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