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是贵州人,当年参加远征军出国作战,经九死一生回国,又参与了收复腾冲的战役。后因负伤,且不愿中国人打中国人,便脱离队伍留在了当地。娶妻生子,一晃便近七十年。

老人一生多舛,却生性豁达开朗,对加诸于身的各种不公从未有半句抱怨半点不甘。总是笑呵呵地说,比起他们啊,我已经很知足了。

他们,指的是那些战死的战友。

我见过好几位已然神志不清的老兵,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今夕何夕,甚至连身边的亲生子女都完全认不出来。却能清晰地说出当年的队伍番号,参加过什么战斗,班长叫什么排长是哪儿的人…

支撑这些老兵咬牙活下来的,或许正如袁老所言,是为了记住那些埋骨他乡的战友,是为了活着看到他们的报国之举得到承认的一天。

我曾亲眼看到一位病重的老兵,在得知来看望自己的朋友是来自北京时,顿时老泪纵横,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政府派人来看我们了,政府没忘了我们…

没有人想要对他解释,其实来看他的,只是普通人,谁也不代表。

袁老的老伴多年前一场重病后,便有些痴痴呆呆。

平日里,袁老摆摊做小生意,她就老老实实坐在一旁,谁跟她说话也不理。

袁老下葬那天,她忽然抬起头望着天,用苍老含混的声音悠悠地喊了句:“好喽,归队喽!”

整个送行队伍,无不痛哭失声。

天上的云卷云舒,是战友们来接他了吧?

一个甲子后,终于归队了啊。

当年‘十万青年十万军,一寸山河一寸血’,而今惟愿,魂兮,归来。

送完袁老最后一程,我和林木森来到‘国殇墓园’。

来凤山下,叠水河边,长眠着八千远征军的英灵。

此处终年草木长青,松柏挺立,墓前的祭拜鲜花一年四季从未间断。

我望着在松杉竹柏间怡然自得的小松鼠,心中的难过渐渐平静。

虽然看上去我们是来帮助那些生活困难的老兵的,然而事实上,被帮助的人,是我们。

就像飞满刀常说的,和老兵们这一生比起来,咱们这些人无论功绩还是挫折,都毛也不算!

所以,有什么理由自怨自怜,又有什么资格不好好活下去呢?

此间的静寂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所打断,我接起:“喂BOSS,你可算有空想起我了。”

何决爽然一笑:“得得得,我现在时间紧迫没工夫跟你闲扯。记住了,9月9号上午9点9分,来参加我的婚礼。”

“好嘞!”

“对了,要携家属出席,我可给你留了两个位置。”

我一愣。

因为不想再拿自己的事情去烦何决,所以他一直不知我与沈佑已成陌路,正犹豫要不要说清,便听他又问了句:“你俩什么时候办事啊?”

身边的林木森恰好转头看过来,眉目疏朗,唇角含笑。见我发呆,便将掌心覆上我的手背,轻轻按了一按。

我思绪蓦地一沉,旋即笑着回答:“我们,不着急。”

是啊,不着急。

再给我点时间,只要,再多点时间。

放下电话,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林木森,要离开这儿了,真舍不得啊。”

林木森的指尖微微一颤,旋即紧紧握住我的手,淡淡地应着:“嗯,我也是。”

我原本打算,八月底走,先回校办理相关留学事宜,然后去上海参加完何决的婚礼后,就与林木森直接去美国。

然而,仅仅三天后,我们便匆匆离开了腾冲。

孟爽和夏燕出了车祸,一死一伤。

第四十章

(59)

毕业一年后,全班同学再度齐聚,在孟爽的葬礼上。

八月末的东北炎热未消,明晃晃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眼泪仿佛还未来得及流出,便被蒸发殆尽。

孟爽的父母都是还没到五十的年岁,却在这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中,一夜斑白了两鬓。

白发人送黑发人。

遗像上的孟爽,仍是那般笑得没心没肺,在最张扬最美好的年华,被定格成了黑白的瞬间。

袁老是在尝尽人生百味后溘然长逝,而孟爽,却是生命历程尚未真正开始时,便猝然结束。

短短一周内,我目睹了两个熟悉的人化为一捧骨灰,埋入一坯黄土。

一个苍老,一个年轻。

生死无常。

葬礼结束后,同学们大多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林木森和另外两个读研的留下来帮着孟爽父母处理后续事宜,我则立即启程,去看望夏燕。

孟爽花了近一年的时间,从北到南找了很多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夏燕的踪迹。最后,在那座海滨城市找了份工作,留了下来。

仅仅因为,在北方长大的夏燕曾经说过自己非常喜欢一句话,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天晚上,孟爽加完班回去,在小区门口看到了刚买完水果准备离开的夏燕,以及一辆飞驰而来的跑车…

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孟爽想了些什么。

只知道,当浑身是血的夏燕拼命爬到孟爽身边时,他喃喃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原来,你在这儿…”

孟爽和夏燕住在同一个小区,两栋相邻的居民楼。推开窗户,能看到同一片大海。

却一直不知,原来对方就在自己的身边,原来找了好久好久的那个人就在,这儿…

现实生活永远比编出来的故事更狗血,也更残忍冷酷。

影视剧可以NG,小说可以重写,现实却永远无法逆转。

孟爽死了,他终于有能力保护自己所在意的人不再受到伤害,他终于实现了当初的承诺,用自己的生命。

夏燕因为伤重,所以没有办法回东北,便由她的父母代为送孟爽最后一程。

事发时虽是夜晚,但因路口有摄像头,路边有小贩和行人,根据车牌号第二天便抓到了逃逸的肇事者,一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只有十六岁。

初步将此事定性为普通的交通案件,虽撞人后不顾而去,但念在肇事者未成年,且愿意支付受害人一笔数额可观的赔偿金,故而考虑酌情轻判。

孟爽的爸妈在得知儿子出事的那一刻便情绪彻底崩溃,什么都不想管,也无力去管。沈佑便让其带着孟爽的骨灰回去办理后事,入土为安。自己则留下来照顾夏燕,顺便等待最终的判决结果。

事实上,沈佑是觉察到这个案子绝非表面看似的那样简单,担心二老再受什么刺激才让他们先行离开的。

事发后,夏燕在医院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而那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她看了警方提供的资料,却一眼便认出抓错了人。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当时驾驶座的车窗曾探出一个脑袋,五官虽看不清,发型却是板寸无误,而并非被抓少年那一头染成酒红色的过颈长发。

但她的质疑,却被不由分说判定为重伤所导致的记忆混乱,不予采纳。

待到沈佑闻讯赶来至,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周半。经托人调查确认,肇事车辆的持有人是当地某官员的独子,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就出国旅游了。据其父所言,被捕者是儿子的朋友,擅自将车开出去玩才酿成的惨祸。

而再想要去找那几个当日的目击证人时,却或是有事暂离,或是一问三不知,或是坚称自己看到的就是红色长发。且,当日路口的影像资料,也已全部被洗去。

沈佑选择相信夏燕,当即悬赏二十万现金寻找目击者,十万现金买任何一个对案情有用的消息。

此事在当地掀起了不小的动静,只是目前为止尚未有任何进展。

因为火车晚点的缘故,我到达时天已经黑透了。

南方的八月底很是闷热,空气中隐约有股海水的咸湿气。

夏燕的电话关机,想必这会儿也已过了医院的探病时间。不想打扰她,便只有直接找沈佑。

年三十那天在北京一怒之下摔了手机后,我顺便也换了卡号。

重建的电话簿与之前的几乎没有不同,只是联系人的列表里没有了沈佑的名字。

但到了需要用的时候才明白,SIM卡是否储存了那个号码根本无关紧要,因为已然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想忘也忘不了。

一个键盘一个键盘地按下,我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那串数字深吸一口气,拨通,只响了一下便被接起,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略有些疲惫沙哑,问得直截了当全无废话:“到了?”

我愣了愣:“在宾馆楼下。”

“我马上过来。”

“好。”

放下电话,我的思维一片空白。

孟爽的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直到现在我依然有种不真实感,在紧接而来的各种纷乱信息中,更是只能全凭本能去应对,整个人彷如梦游般始终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

所以虽然明知会不可避免的单独面对沈佑,在此之前却也委实没有那份精力去给自己做什么心理建设。

此时此刻,看着匆匆而来的这个人,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沈佑他,瘦了许多…

“还没吃晚饭吧?”

“没。”

“走,一起。”

“嗯。”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自然而然得我无话可说。

沈佑让人将我的行李送回房间,便带着我去了附近的一间餐馆。我跟在他的侧后方,看着他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影子,一路沉默。

落座后,听沈佑对我大概说了一下夏燕的情况后,我问:“那她的情绪怎么样?”

“表面看起来一直很平静,至于实际上…”沈佑苦笑着摇摇头,点了根烟:“她的伤势恢复得不错,只有两处骨折比较严重,需要慢慢养着。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移动了,我已经订好机票,到时你陪她一起回家。”

“回去?”我有些意外:“她不是要在这里等结果的吗?”

沈佑又给自己倒了杯啤酒,话语淡淡:“我在就可以了。”

“可她是当事人,也是重要的证人…”

“阔阔…”他忽地抬眼,沉声打断我的话:“夏燕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环境,是家人的照顾,你难道不懂吗?”

沈佑的脸部轮廓因消瘦而略显嶙峋,面容憔悴不堪却越显双眼亮得乃至凌厉。

我静静地看着他:“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他向后一倾,半靠着椅背,满不在乎地低低笑了一声:“意料之中。”

我正想再问,沈佑的电话忽地响了,他接起,却并不说话,几口烟几口酒后,方冷冷道了句:“成,我等着。”

第四十一章

(60)

在沈佑的安排下,夏燕转到了一家保安系统相对严密的私立医院。

这几天,我除了晚上回去睡一觉外,基本都在病房里陪着夏燕。沈佑则偶尔过来一趟看看情况,其余时间一直在忙案子的事情。

孟爽的父母相继病倒,本打算过来与我会合的林木森于是改变了计划,决定留下来帮忙照应,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陪在一旁说说孟爽在学校的琐碎小事,对晚来丧子的二老来说都是莫大的慰藉。

夏燕的状态正如沈佑所言,看起来很平静,比那次面对网络的谩骂、亲人的误解以及种种不公时,更加平静。

每天按时吃药按时休息积极配合治疗,拼了命地做一个最听话的病人,拼了命地要以最快的速度好起来,只为了能早一刻站在孟爽的墓碑前,让他看一眼健健康康的自己。

夏燕的话变得很少,总是望着窗外长久地沉默,若是开口,则十有八九的内容都离不开孟爽。

她说,孟爽会在班级校友录里发些留言信息,所以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在找自己。一个多月前,看到孟爽发了一张大海的照片,她才知道,原来两人正身处同一个城市。在那个瞬间,她心中涌起了一个念头,不躲了,就是这个人了,就是他了。

只不过,她忽然又觉得紧张,觉得胆怯,因为不知在经历了那些之后,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见面时,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于是这么一犹豫,便一天天拖了下来。直到那晚,见面即成永诀。

她说,以前孟爽追她的时候,始终也讲不清楚究竟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又究竟喜欢她什么。所以她总觉得,这家伙或许只是一时冲动甚至纯粹是快毕业了闲得无聊。因为毕竟对于她而言,爱情这种东西,实在是太不值得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