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傲然说:“书不好,写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内容,真正好玩的还没写进去呢。”

他拉她吃饭,一边给她讲欧洲见闻。

讲他初到巴黎,租房子遇到刁难蛮横的日本房客,十分头痛。实在气愤不过,也有心要捉弄对方,他在房里把石膏像套上衣帽,地上倒满红色颜料,伪造了一个凶杀案发现场,晚上还故意只虚掩着门。

客观上说,这项行为艺术十分见效,那日本房客吓得第二天连滚带爬地搬走,连押金都不要了。

艺术家自有艺术家的办法。

他讲得绘声绘色,她听得捧腹。

粥味清香,姜和葱像是天然绝配,可口得胜过天下任何山珍海味。

他伸手擦去她鼻尖一片葱末,温柔地笑:“慢点喝,小心烫,捧我的场也不用这么卖力。”

她扮个鬼脸,刚才特地梳洗了一下,希望看起来不会太糟糕。

睡了一觉,又有可口的粥菜,还有林霏白,她觉得人生简直十全十美。

喝到第三碗,她还是忍不住问:“是你亲自做的吗?”其实是废话,只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林霏白举起勺子:“如假包换的‘林记’爱心粥。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乔樾笑起来,舀一勺蒸鸡蛋:“可你是艺术家。”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艺术家就不吃饭?”林霏白一边盛粥一边笑,“做饭很有意思,你看蔬菜水果多新鲜漂亮。我在巴黎也经常自己做饭吃,不然就得老是吃西餐。世界上最好吃的还是中国饭哪!我的胃跟我的心一样思乡。”

乔樾点点头。

她一直觉得真正的艺术家,一定是能把生活过得十分美好的人。无关金钱,无关地位,甚至无关年龄和阅历。假如对生活都没有热情,怎么可能对艺术充满真正的热情?

林霏白是真正的大师。

他敲她脑勺:“在想什么?”

她嘿嘿傻笑:“艺术家,我冰箱里的菜都被你用完了,我们一起去逛逛菜市场吧?”

林霏白买菜完全不知道讲价,小贩开多少就是多少,买了麦菜,又买生菜,又买韭苔,西兰花…像是打算把她的冰箱塞满。乔樾直嚷嚷:“够了够了,一会儿该扛不动了!”很像恩爱夫妻。

果然买多了。

“等我一下。”他拎着菜转进小卖部,不一会儿笑嘻嘻地推了一辆手推车出来,春风得意。似乎那不是一筐菜,俨然是一筐法国红玫瑰。那种不羁的洒脱风度,真是足以笑傲江湖。

她忍不住笑起来,紧走几步追上他。

病合上班,乔樾意外地收到摄影协会的快递,打开一看,都是她的照片,厚厚一又叠。

其实她很少拍照,连旅行都大多只拍风景,什么时候拍过这样的艺术照?看到海滩背景,才想起来是周六的外景。不知道哪个摄影协会的同学,顺便把她拿来练手了。

她问过林霏白,结果他矢口否认。也对,信封上的字不像是他写的。他的字行云流水,不是那种力透纸背的风格。

专业水准的确不一样,她一边看一边叹服,自己都不敢相信照片上的人就是她。小小的虚荣心作祟,忍不住扫描了几张,回家挂在QQ上。

其实她的QQ除了两个闺蜜,全是业务伙伴和同事,都是熟人,谁也不会留意。贪就童贝洁一眼看到了,惊艳不说,逼着乔樾把扫描的几张都传给她看。看完之后半天没说话,最后打过来一行大大的字:“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乔樾敲:“你才有问题。你们全家都有问题。”

“老实交代,一共有多少张?是不是艺术家哥哥给你拍的?”

“没数过,几十张吧。不是他拍的。”

“周末聚会带过来,全部!一张不许漏,听见没有?!”

乔樾头大。

不过,周末她不是听话地带去了所有照片。

童贝洁一张一张细细审查,看了又看,最后把照片往桌上一放,带着胜利的微笑说:“说吧!这人是谁?”

乔樾莫名其妙:“当然是我啊。什么意思?”

徐砚君摇头叹息:“小樾,你已经笨到一定境界了,堪称傻瓜界的奇葩。”

童贝洁急得只差没跳脚:“我是问替你拍照的这个人是谁?是不是最近勾搭上的?”

“不知道啊,完全没有印象。”乔樾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我发誓真的不知道。”

童贝洁一脸失望,叹道:“唉!可惜啊,可惜!”

乔樾翻翻白眼:“姑奶奶,你到底要说什么?这照片到底有什么问题,你倒是说啊!”

“噗!”徐砚君叹口气,直笑,“别卖关子了,小洁你就说吧!你都知道她是缺心眼子,你不说,她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

童贝洁长叹一声,悲愤交加:“我说,乔女士,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的智商是不是13点?这些照片拍的全是难得的瞬间,如果不是对你了解至深,根本不可能拍得出这么自然又这么好的照片!”接着把照片一张张往乔樾面前拍下去:

“看!这张,焦点是你的嘴唇和鼻尖!”

“这张,突出了你的长脖子和肩膀!”

“每张都拍出了你的神韵!连你的一对招风耳和脚趾头都拍得那么好看!”

“这人根本就是通过镜头在爱抚你!缺心眼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

振聋发聩的一番话,乔樾吓得不轻,赶紧拿照片细看,暗暗惊讶。

照片的画面异常唯美,周围的杂乱都模糊成了深深浅浅的背景,焦点只有她,无比清晰明亮。光线柔和均匀,准确地捕捉了她每一个动人的瞬间。表情细腻,眼神透亮。那种没有心机的娇憨,发自内的微笑,倔强的温柔,散发着独特的气质。每一张的表情都是生动无比。

绝对的高手。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喜欢起自己来,越看越脸红。

童贝洁还在感叹:“连我们两个都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拍得真好!啧啧!可惜呀!”

其实话说到这份上,乔樾心里已经一片澄明。

还能是谁呢?还一脸无辜,死不认账。

她不禁莞尔。

他不说,她也就不问了。

“摄影器材贵吗?”徐砚君拿着几张细细鉴赏,“我要拿几张回去给吴家暄看,让他也去学摄影,把我拍得美美的。”

童贝洁机灵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漏洞:“拿回去?你俩搬一块儿住了?”

“八婆!”徐砚君干脆地点头,“搬一块了,原来的房子租出去了。两个人过,省钱。”

九月的天气,风不似炎夏那样滚烫,仿若带着一丝清凉。

周日的《南海都市报》头版头条是:

“透过欧洲反思中国传统文化——林霏白个展开幕酒会将在下午举行”。

报载,“林霏白是国内新自然主义画派的代表人物。他近年创作的艺术作品,即日起将在南海美术馆进行为期十天的展出。此次展览汇集了油画、素描、手稿等艺术形式,是林霏白艺术创作心路历程的一次展示…”

这条新闻,乔樾早已看过十遍八遍了,此刻她换上休闲裙,下楼坐车去美术馆。

林霏白是公众人物。为了避人耳目,她特地趁结束前才赶到。

酒会已经接近尾声,林霏白还握着杯子站在一群人中间应酬,看见乔樾,眼睛亮起来,朝她微微翘起唇角,轻微地眨了眨眼。

乔樾心领神会地笑笑,悄悄溜到一旁去看画。

这次参展的作品,出乎意料地完整,连他出国前的作品都有。

那时候的画是暖色调居多。看得出来,他喜欢用热烈温暖的颜色,大块大块地铺陈在画布上,笔触奔放,落笔肯定。

《风景之三》是窗外蓬勃的勒杜鹃,葱郁树阴。乔樾认得,正是他的画室窗外一景。

《风景之五》是中国西部风光,天阔去高,牧场金黄苍莽,牛羊肥美。

然而他在欧洲的作品,画风迥异。

《静物之二》是刚到巴黎时画的。桌上一条泛着银光的鱼,张着嘴,旁边一盆水。

《脱水的威尼斯》空洞黑暗,近乎抑郁。

《思念》是风暴下怒吼的英吉利海峡,巨浪滔天,惊涛拍崖。

还有《雪夜》,《伦敦雾》,《阿尔卑斯山脉的积雪》…

其实不论是写实的技巧,还是抽象的意境,他的画较之前都更具有艺术感染力,然而无一例外全是冷色调,弥漫着浓烈而压抑的情绪。乔樾看得喘不过气来。

只有一幅画,是唯一的亮色。

毫不吝惜地用了大面积的暖调子,带几缕黛色,画法抽象,像是一抹暖橘色的朦胧天鹅绒,在幻化的光景涤荡下,显出不同的色相,只为了烘托画面的主角。

主角是一位少女,大概十来岁年纪,形体还未发育完全。面部是整幅画的高光部分,刻画得尤为仔细。头发黛青泛光,额头饱满光洁,鼻尖亮晶晶,嘴唇是玫瑰花瓣中间的那段颜色。颈项很长,缀着一朵茉莉,隔着油彩似乎能闻见一缕清香。

那少女神态娴静,仿佛清溪般恬淡。

画家技艺十分高超。明明采用了厚涂和画刀的技法,却偏偏令人觉得那少女的肌肤玲珑剔透。

乔樾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打动,不禁驻足。所有的压抑郁结都烟消去散,内心一片平和喜乐。

一个穿着白纱裙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来到这幅画面前:“妈妈,这幅画里画的是不是我们中国人啊?”

“嘘。”年轻的妈妈含笑抱起女孩,瞥见乔樾,诧异地看看画,又看看她。

“喜欢吗?是不是很熟悉?”不知何时,林霏白端着酒杯站在她身后微笑,眼含着期待,晶晶发亮。

“是有点。”她点点头,转回头问,“叫什么名字?”

他指了指画旁边的说明标签,没有说话。

标签上写着:《中国茉莉》。旁边一个水晶挂牌:“非卖品”。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夏日清晨,阳光画室,带露的茉莉…她猛然转头去看他,喜悦在胸中膨胀,指着那画中的少女迟疑地说:“这幅画…这幅画…”

林霏白注视着她的眼睛,轻轻颔首,沉醉地一笑:“是,就是你。”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画框,似乎沉浸其中,“从构思到完成,这幅画,可以说是一夜而成,也可以说画了很多年。”

她大胆地与他对望。他也不避讳,一双眼睛明亮温柔,像澎湃的湖水。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馆长,馆长?”有人不识相地打断,“这位先生对这幅画很感兴趣,一定要来见您。”

来人四五十岁年纪,衣着考究,举止得体,握手时面带微笑,不卑不亢:“林先生,久仰。”

“你喜欢这幅画?我也是!”林霏白眼睛一亮,欣喜地握住对方的手大力摇着,“先生贵姓?”

“不敢当,小姓井。”那人笑道,面容和蔼,“林先生的画,每幅都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不过前两天开展的时候,我单单对这幅画情有独钟,回去之后牵肠挂肚,所以今天特地赶过来,恳请林先生无论如何要割爱,成人之美啊!”

林霏白笑起来,指了指那个白色的小牌,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来者不为所动,不屈不挠:“我知道这幅画对于林先生来说,意义非凡。不过,凡事总有例外,能否通融一下?”

林霏白朗然一笑:“蒙您厚爱,这实在是我的荣幸。但是这幅画对我来说,意义非常特殊,暂时还找不到的衡量价格的标准。抱歉让您失望。如果喜欢,请尽管欣赏,甚至欢迎您常到我家来小坐,我保证热忱款待!”

“林先生误会了。”井先生徐徐说,“我并不会为这幅画支付一分钱。但是,如果能得到这幅画,我愿意向您主持的‘缤纷基金’捐赠一笔款项,数额是。”他说了两个字,又补充说,“或者,也可以用这位年轻女士的名义,投给‘合家欢’基金会。”

“合家欢”是华南地区的慈善组织,为家庭残破的青少年儿童提供心理帮助。

林霏白错愕地看着他:“冒昧问一句,您到底是…?”

井先生微笑:“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恶意,而且是诚心诚意想买下这幅作品。”

乔樾被那个数字震呆,过了片刻,拉住林霏白说:“霏白…”

“不用说了,放心,我不会转让的,”林霏白很快地回答。

“霏白?要不我们…”乔樾眼含期待,满是兴奋,“他肯捐钱给你的‘缤纷基金’啊!我们可以帮助更多的孩子了!再说,画其实还在的,只是让给别人了,对不对?而且,这是你为我画的,我就觉得好像自己也为他们奉献了爱心。霏白,就当是为我?你不是最喜欢帮助别人的吗?”她拉着他的手轻轻摇着,声音小小,“霏白,霏白…”

林霏白任由她拉着,却并不回应。

明显是在挣扎。

其实他刚到法国的时候,用凄风苦雨来形容也不为过。

那时候是太年轻气盛了,总以为第二天就会名噪四方,花钱大手大脚。

他不会算账,从来不知道,钱用起来会这样的快。

而他又不屑于画行画。

陷入窘迫似乎是迟早的事。常常是山穷水尽,被人追着还订金,不知道明天的晚餐在哪里。

有一天终于来了个做皮草生意的东欧商人,看中了《中国茉莉》,要送给女儿做生日礼物,并且坚持只要这一幅。

也是,其他作品都是他情绪的宣泄,送人不合适。

出价不算惊人,却也不低,足可以解决一段时间的生存问题。

刚好是他最穷的时候,住最便宜的郊区仓库,又冷又空旷,令人无端生出厌世的情绪。最心爱的大衣被老鼠咬了个洞,他也就那样穿着,去卢浮宫临摹名作。

他是自由自在惯了的人,当年却如此的仓皇被动。以至于很多年以后,Loft变成城中名流效仿的时尚,他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就是那样的走投无路,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卖掉它。

他常常为它吹吹灰尘,擦擦画框,对着画框中的人说话微笑,像个十足的疯子。

皮草商人很不理解,连连追问,甚至说:“我不明白。你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非常不好。”摊摊手,“为什么不肯卖?”

对方并没有夸张。那时候他靠着面包配白开水度日,面色苍白得泛绿。

然而他耸耸肩:“这幅画对您来说,只是礼物。对我来说,它可是爱人。”

皮草商人听到却红了眼眶,仿佛勾起思绪万千:“我以前…也是个画画的。”

最后那人并没有如愿买到《中国茉莉》,却悄悄在画箱上留了一小叠现金。

他发现以后追出去,只来得及看到宾利车扬长而去的尾气。

而他靠着那叠纸币,挨过了最艰难最绝望的时间。

几天之后,画廊老板告诉他,卖出了他的第一幅画,高价。

渐渐地开始有回头客,还有人专门收藏他这样的画家的作品。

办个展、开画廊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报纸上,评论家对他的言辞也越来越客气,甚至是赞美。

他在巴黎一共搬了好几次家,住所和画室,到最后已经完全不用考虑价钱,只要喜欢。

但是《中国茉莉》一直都在身边,从未离开。他甚至习惯新手保养。

就连丛骞都毫无办法。她看着他画,看着他挂,目睹了整个过程。

“我会娶你,但是请答应我唯一的请求。”

最后它终于被挂在卧室墙上,中间偏左的黄金分割点。

林霏白最后转过身来微笑:“好,你说了算,只要你开心。”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我现在已经有你了。”

办完手续离去之前,井先生特地来再次致谢。

林霏白的目光流连在《中国茉莉》上,又看看乔樾,最后朝井先生伸出手:“请善待它!”

井先生用力握住林霏白的手,诚恳地说:“请放心!我保证它一定会得到最好的优待!”

林霏白走到露台上,胳膊支在栏杆上,看他们把画放进车里,井先生坐进驾驶位,起步,转弯,慢慢驶出去,融入车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