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离和映蓝这俩混世魔王对视一眼,都来了兴致,问道:“何为‘炼金’?”

“所谓‘炼金’就是把不是金子的东西变成金子。”繁茵笑道,“没有几个人天生就是王者,也没有人天生就会拿起杀人的屠刀的。即使没有争夺王位之心,可是你的心谁瞧得见?在‘炼金’时,你不杀别人,别人会杀你,多是求生欲让懦弱的皇子在恐惧里眼泪成长起来,每一代都是如此。”

说不定那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还没有寻常百姓过得幸福。

玉老板将打好的紫星花簪子用绣金的丝帕一层层地裹起来,装进镶珠的沉香木盒里。他这个人喜欢把事情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做完,再去做下一件事。因为他不确定,还有没有机会把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那陵飞羽邀请我去宫里住几日,我应下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看好家。”

“咦?”繁茵皱眉,“玉老板你一个男人住进宫里于理不合。”

“那个女人能安什么好心?”映蓝惊慌地劝阻,“老板你可不要为美色所迷跳入火坑啊?虽然说您长得可能……嗯,那什么了点,但是你只要把全身上下洗干净,不要遮着脸,总会有女人喜欢你的吧,虽然可能找不到长得很漂亮的,但是……”

……一枚铜钱朝眉心飞过来,映蓝向后一倒险险躲过,蹲在角落里磨牙。

玉老板不反对他说话,但是反对他说废话。

男人嘛,还是要有内涵,外表又不能当饭吃。交待完这一切,他没什么可收拾的,带上他的宝贝烟袋锅子,又嘱咐了几句,这才踱着步子慢悠悠出门了。

映蓝翻了个白眼:“哼,老板这人闷骚得很,长得丑还不服气

他们从没见过老板的真实模样,不过紫离都没什么好奇心,他一个男人也不好意思纠结在这上面。不过这并不证明没人见过老板的脸,比如说,总是服侍他沐浴的繁茵。

繁茵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无比神秘:“……怎么会,老板可是我见过的长得最美的男人哟。”

只可惜说不定,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丹青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朵在幽谷月光下盛放的昙

花,这世上本不缺美人,可从皮到骨都好似沐浴着光华,淡金春衫倾泻着墨色妆成的发,深邃的眼波沉入湖底,怎么都猜不透了。】

 

凤帝星夜赶往赤松都城,路上一刻都没耽搁,等到了徐塘说的城北首饰铺,却见那铺门关着。

他失望里竟夹杂着一丝庆幸,这样莽撞地见了,又要说什么好呢,于是跟着徐塘去了对面的糕饼铺子。这里是徐塘布置下的,每日坐在门口守着的小伙计阿福是徐塘的徒弟,很懂事机灵,将来他百年后接管他的位置。糕饼铺的内堂布置得很简陋,不过也算舒适。阿福笑盈盈地跪下,按照师傅交代好的,口头声称公子。对外只是说,从流苍国来倒卖丝绸的丹公子,特意来恭贺安家公子的婚礼的。

阿福收敛了那副聒噪无知的模样,口齿伶俐无比:“公子,奴才一直盯着,玉老板昨日出门后就一直没回来,奴才早饭时去打听,守铺的繁茵姐姐说,老板应赤松神女的邀请去宫里住几日。”

“进宫了?今颜与那赤松神女是什么关系?为何偏偏这时进宫?”

“公子有所不知,最近都城乱着呢,太子寻迦被刺杀现在还昏迷不醒,杀手已经抓住押入水牢,满城的百姓都在等着那杀手吐露幕后指使。奴才知道玉老板进宫后觉得不妥,就去找了云雀公子询问老板与神女的关系。结果云雀公子说,前些日子一直有人监视首饰铺子的一举一动,一直到老板进了宫,那些眼线才收回了。大约老板是被神女抓住了什么把柄所以才应下的。”

这一路水路旱路地折腾,刚来到赤松连口水都没喝,人影也没见到,就听见今颜进了宫,还是如此凶险的状况。丹青眼前一黑,几乎稳不住,胸口气血翻涌,喉头一甜竟然吐出一口血来。徐塘和阿福惊慌的喊声越来越远,年少时的一幕幕愈加清晰起来。

——那是他们决裂的那一天。

先帝自从册封了太子以后,身子愈加地衰弱下去,入冬以后感染了风寒,时常昏昏沉沉的,也不大上朝,奏折堆积成山。只是朝政不可延误,太子又年幼,老臣们反对皇后干政,于是代理朝政的任务便压在了大皇子丹青身上。

丹青赶鸭子上架,整日手忙脚乱,人都瘦了大半圈,单薄的身子在袍子里逛荡。不过他再累,每日也准时去寝宫给父皇请安。只是大多数他都是在睡着的,面色蜡黄,像纸扎的人。他趴在父皇的床头,有时会疲惫过度睡过去,宫里慢慢起了谣言,说陛下已经修改了遗诏,改立大殿下为太子。这空穴来风的事却让朝堂之上一片哗然,皇后甚至跑去皇帝的寝宫去求证,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秋湖,这江山我不要,你懂的。”偶尔他也会委屈,“今颜,你懂就好。”

那是隆冬,刚下了一场薄雪,红梅还没长出花苞。

今颜心血来潮,与他在堂屋里拥着火炉画画。冬日没什么可画的,就画枯枝,画薄雪飞檐。与处理政事比起来画画更有趣得多,他的脸被炉火烤得红彤彤的,生动无比。

“殿下,你就那么不想做皇帝?”

“不想。”他描完一笔,笑道,“难道你想叫我做皇帝?”

“为什么不?”

丹青本以为他在说玩笑话,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不愿他做皇帝,那也是玉今颜。他笑着抬起头,“今颜,你呀……”遇见那双眼中却怔住,那是只有他认真时才有的坚定,眸子荡漾起水纹,叫人看不清,笑意也深邃得也叫人看不清,他直起身子,笑容收敛,“为什么不?”

他怔怔的,有些傻住:“秋湖……”

“殿下。”今颜勾起嘴角,是比以往更缠绵更温情的叫法,也能诱人沉迷似的,“以前是我太幼稚,总觉得那皇位没什么。殿下近时总处理政事应该也知道罢,虽说辛苦了点,可全天下的百姓生死存亡都捏在您的手中,满朝文武都跪拜在您的脚下,没有人敢违背您的意愿,这便是皇位最可爱的地方。依我看来,改立太子并不是空穴来风,如今陛下病里只见您一人,就算不是真的,我们也能……把它变成真的。”

就算不是真的,也能变成真的?怎么变成真的?私自改遗诏?还是……威胁父皇改遗诏?丹青又愣怔了一会儿,像是没办法消化似的,半晌突然脑子里炸开,他要自己……篡位?!

丹青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案上的墨,满纸污秽。他哆嗦着跑出门外,从洗笔的缸里舀出一瓢带冰渣的水,又奔回去浇了他满头满脸,声音微微颤抖:“玉今颜,本殿看你是烧糊涂了,病得不轻胡言乱语,本殿命你回府养病,等病养好了再回来罢。”

玉今颜下了塌,默默地叩了个头,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日后,丹青很久没见玉今颜。

因为内侍总管徐塘从云国请来位巫医,本没报多大念想,父皇的病却一天天好起来,不出十日已经精神奕奕地上了朝。本来动荡不安的朝堂渐渐安稳,等丹青想起玉今颜这个人时,他已经与二皇子凤丹沉走得很近了。朝中多了一些风言风语,大多是议论玉家的小公子的谨慎与得体是出了名,如今公然易主,明摆着不把大殿下放在眼里——看来大殿下在皇位之争中已失格了。

这些文臣们听风就是雨,无事生非的程度丝毫不输市井泼妇。丹青不听,不信,不理。他不知道别人会如何,而今颜绝不会背叛他——直到他听闻玉今颜已经搬入了二殿下凤丹沉住的沉香园。

丹青气得疯了,直接杀到沉香园。

不等宫人通报就硬闯进园子,一进门那郁郁葱葱的苍竹间,今颜与二殿下正在用竹枝比试。

他哆嗦着一把扯住今颜的袖子:“你可是在生气?”

今颜不留声色拨开他的手退了一步,躬身,秀美的眸子带着疏离的笑意:“今颜不敢,请大殿下回去罢。"

“你是父皇给我御选的伴读,你竟然私自易主?!”丹青瞪大眼睛,“你这是违旨!”

违旨?这句话说出丹青就后悔了,他这是在威胁今颜?他并不是……他只是……要他回去而已……啊。可今颜的眼神变了,那汪秋水一瞬间冰封,寒冷的,讽刺的,像在看个可笑的小丑。

他身子躬得更低,还是习惯性柔软的腔调:“可是殿下,是陛下让今颜好好教导二殿下武功的啊。”

丹青一下子傻住了,回头又往父皇的春华殿跑,后面的人都追不上他的步子。不等徐塘通报,他已经一个箭步冲进去,“噗通”跪在父皇的塌前,却什么都没说,氤氲着水汽的眸委屈得发红。

正在御塌上养神的皇帝遣散殿中的人,挥手让他过来。与幼时一样,受了伤的丹青只会抱住他的膝盖,缩成小小的阴影。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一个有血有肉的皇子,最终的命运是被蚕食。

“丹青,一个不再拥有忠心的人,你留着他做什么?现在的你根本比不过丹沉,他比你懂得忍,懂得如何用鱼饵引诱别人为他卖命。若我是玉今颜,我也会选丹沉的,跟着你只会莫名其妙的死去而已。”

“父皇,他是儿臣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丹青,从你降生在凤氏皇族的那天起,你就没有朋友了,你是孤身一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不,父皇,我信他。”

“即使如此也信他?”

“我信他!”

——

从那天开始丹青与今颜便少有来往。

每次在宫里遇见,今颜都会恭敬行礼,不过每次见,今颜都与以往不同一些。原来内敛的芳华好似在悄悄酝酿,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昙花,会在某天深夜措手不及地绽放它惊心动魄之美。

第二年初春,是东离国君的整年寿辰,作为友邦邻国自然是要去贺寿的,出使东离国之人便是大殿下凤丹青。

他春寒料峭走,一直到炎炎盛夏才回来。

等回宫那日便听到了一个噩耗,太子丹素偷偷溜出宫游玩,再也没有回来。整个流苍国都乱了套,都城内几乎把地皮都翻了个遍,可是丝毫没寻到半点踪影。一个五岁的孩子如何能在重重守卫下溜出宫?专使一层层地盘查下去,便查出那夜宵禁后有马车持令牌出宫,守卫正要盘查,却被三殿下臭骂了一通,只得作罢放行。

皇帝命人将三殿下打入水牢,只问他马车里到底装的是不是太子丹素。谁知三殿下起初激动地矢口否认,结果那娇生惯养的身子在水牢里熬了几日,就招认把太子带出宫弄丢后不敢负责,于是便欺上瞒下。还未等处死的皇令下来,就活活病死水牢里。尸体抬出来时,身上都泡烂了,无比凄惨——即使如此,太子丹素依旧音讯全无,宫里上下都知道太子凶多吉少,可陛下不下令禁止搜寻,还是要找,哪怕是一具尸体。

事情很快便在皇后宾天后告终,自从太子失踪后,皇后开始辟谷礼佛,在佛堂里不吃不喝地跪着,连皇帝亲自来劝了几回都没用。终于有天早上侍女照例拿早膳劝皇后进食,叫了半天没人应,一摸鼻息,原来已仙去了。

皇后与太子宾天,全国大丧。

年幼太子的金丝楠木棺就葬在皇后的身侧,黄泉路远,从此常伴左右。

丧后没几日,宫中便传出大殿下卧病在床的消息,是心病,太医们束手无策。连丹青自己都束手无策,觉得痛,痛得喘不过气。可这冷漠的宫闱朝堂不会懂得丹青的悲痛,对于他们谁死谁亡都不重要,只要皇族的血脉犹在。皇后与太子殿下尸骨未寒,朝臣已经开始上奏折,请陛下节哀,为了流苍国的百年基业再立太子。

丹青记得,那时宫里的梨花开了。天气好时侍女在树下铺了毛皮褥子和案,准备好纸笔,他却不动,只是仰头看着花。春风正闹,吹落片片洁白,落满了他的衣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已不在了。

院子里静得只剩风与花,忽闻珠玉琳琅不绝于耳,他抬头,见院口背光站着一个人。丹青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朵在幽谷月光下盛放的昙花,这世上本不缺美人,可从皮到骨都好似沐浴着光华,淡金春衫倾泻着墨色妆成的发,深邃的眼波沉入湖底,怎么都猜不透了。

玉今颜提着一坛子酒,勾起嘴角:“殿下,陪我喝些酒吧。”

【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尸身带回流苍国,为你洗冤正名,把你的棺椁葬在玉家的祖坟里,把你的名字在流苍的历史上画上浓重的一笔。】 

久别重逢,就着满园春色,同吃一坛苦酒,丹青依旧无话。这一年来,今颜已不同往日。如今他已是整个流苍国家喻户晓的人物,其风流韵事在别国也一度流传不绝于耳。

比如在御宴上一副笑脸一张巧嘴气晕了一大票倚老卖老的文臣。又比如经常浪迹与都城各大红馆,眠花宿柳,却从未掏过一两银子。再比如玉家小公子最喜欢买宅置地,也喜欢买人,所以清秀美貌的男女随侍众多。每回上街都要几辆豪华马车,美人成堆,招摇过市,好不热闹。

他还听闻玉大人与今颜断绝了父子关系,而后一个折子辞了官,跟玉家大公子去别国做生意去了。留在霜天都城中以正直端庄出了名的玉殊颜也扬言:男子之德,身为臣子鞠躬尽瘁“忠”字当头,身为人子百依百顺“孝”字为先。而君子者,不媚不欺不畏不附不奉不讳,如玉谦谦万古流芳,古有诗夜长留,今有画凤丹青。故小人者,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廉不耻,过街之鼠人尽唾之,上有败蓝惜寒,下有劣玉今颜。

丹青不知道他为何与家人弄到如此境地,心里只觉得遗憾。

“大殿下真有谦谦君子之风,如今还能给今颜这几分薄面,真让人敬佩。”明明是绝代的风华却带着几分市井的靡靡轻佻,“今颜还以为,大殿下会将这酒颇到今颜脸上,所以连帕子都带好了。”

丹青想起那日与他决裂后,跑到父皇的寝宫还坚定地说,我信他。连对他最为宽容慈爱的父皇都对他冷冰冰地甩了“愚蠢至极,不可救药”八个字,从那以后便没再召见过他,开始正视那个疏于关怀的二皇子丹沉。

即使如此,他笑了:“我信你。”

今颜一愣:“什么?”

“你曾在一树梨花下对我起誓,绝不背叛我,秋湖,我信你。”

“是么?”玉今颜敛下眼,笑意渐浓,“大殿下,我谢谢你,不枉我们相交一场,也不枉我顾念旧情,特意来卖你一个消息。”

丹青心念一闪,激动地睁大眼:“……关于丹素?”

“不错。”今颜点头,“搜寻的兵士一直在都城和顺着官道往北和西找,怕犯了赤松国,南边的搜寻就薄弱可很多。可是我的人却一直往南边找,发觉有一伙人伢子带着一批流苍国的幼童卖到了紫国去。”

“你要我去紫国?”

“是殿下自己要去紫国。”

丹青盯着落在手里的花瓣,眼里一片清明,紫国路途遥远,丹素也许在那里,也许只是今颜的调虎离山计。如今立太子迫在眉睫,他走了,只剩下丹沉。如今也只能有丹沉。今颜,你真是用心良苦。可我信你。我再信你一回。

“丹素真的在紫国?”

今颜坐在那里,像朵出尘而香的昙花,扬眉而后点头。

不,丹素不在那里!

丹青心里透凉,他手中握紧那片花瓣,死死握住,梨花落了还能叫梨花么?

——“好,我去紫国,我信你。”

从什么时候“我信你”三个字挂在嘴上,却再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凤帝醒来是深夜,徐塘与阿福都在旁边焦急地守着,抬眼看见灯火明暗处,坐着个抱着算盘的素衣公子。明明是生得俏丽风流的模样,眉目间却沉着警醒的病态阴郁,倒叫人望而生畏。

“你是丹素的贴身护卫绿云雀?”

“嗯。”

云雀公子已不是流苍人,自然不用给流苍国君行礼。而此时的徐塘也顾不上责怪他的无礼,见陛下醒了过来,膝下一软,跪下就忍不住老泪纵横。怎么办?怎么跟陛下交代?他怎么还给陛下一个好端端的玉今颜?!

“徐塘,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用过度担忧……”

“陛下……子时宫里传出消息,玉老板刺杀赤松王失手被……当场……刺穿咽喉……”

“消息确凿?”

云雀的表情终究崩坏了一角碎片,露出遗憾:“……请您节哀吧。”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我信你”三个字挂在嘴上,却再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可心底也始终只有一个声音。

“我不信!”凤帝听见自己心底战栗的声音,“玉今颜他是个天生的骗子!我不信!”

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尸身带回流苍国,为你洗冤正名,把你的棺椁葬在玉家的祖坟里,把你的名字在流苍的历史长河中画上浓重的一笔。

玉今颜。

你等着,我这便去宫里,带你回来。

……

赤松六大杀手之明若秋湖(下)

文/水阡墨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干净而热情。他身边的臣子,或者他的儿子们,从没有一个人会这样看他。】

夜色沉沉,在整座葬月城沉睡时,王宫的红殿内却灯火辉煌。

那一袭艳红金衣的王者斜靠在御榻上眯着眼打盹,殿内的血腥之气还未散去。内侍们训练有素地提水进来擦拭着那血迹已经干涸的玉砖,擦干净再熏上一炉佛手香。身边上了些年纪的侍女琼将烛火拨得弱了一些,凑过来柔声规劝:“陛下,夜深了,请回寝宫歇息吧。”

“那个杀手的尸体处理好了吗?”

“按照陛下的吩咐已经把那个玉老板吊在宫门外了,神女大人也关押进了水牢。”侍女琼顿了顿,“陛下深夜着盛装在红殿里,莫非……”

赤松王微微一笑:“琼,你现在就去宫门口,本王的贵客应该快到了。”

她伺候了陛下这么多年,少见他有这么近似温情脉脉的笑。在记忆里陛下一直是个霸道狠戾的人,这也是历代赤松王经过“炼金”后保留下来的东西。在九国并立的情况下,各国君主皆称帝,唯有赤松的君主称王。先王说,其他八国还未尽收囊中,何以称帝?于是赤松君王冷酷嗜血野心勃勃,国家重武,好男儿志在上战场杀敌马革裹尸,所以强大而好战的赤松军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琼想,陛下他毕竟上了些年纪,原本漆黑的发里已夹杂了不少明晃晃的银丝,偶尔还会露出怅然失落的表情,越来越像个老人——而赤松,不需要一个连心都开始腐朽老去的君王。

她抬起头,望着突兀地耸立在平地上的木杆,全身浴血的尸首挂在杆顶的铁钩上。

正看得痴迷,却见路口驶来一辆绿顶马车,守门卫正要去盘查,琼挥了挥手,双膝跪地。马车上走下一个老仆搀扶着主子下车,琼不敢抬头看,只瞧那绣着浴火凤凰的银靴走到跟前,递过一块玉。

这白玉莲花是陛下的东西,是陛下刚登基时安家老爷在年礼时呈上的。原本是有一对的,花开并蒂。如今,这并蒂玉也是九国之内记载在案的名器,可已不在陛下身边了。

“那,那是什么?”

琼抬起头,顺着那公子的目光往上望:“回公子的话,这个木杆内是中空灌了铁水,在我们赤松叫‘殛’,是专门招待行刺陛下的杀手的。” “他死了?”

那铁钩子在琵琶骨下穿过,就算不死,也得死了。

“死了。”琼说,“公子,陛下在等您。”

琼突然觉得面前这个气质华贵不凡的公子好像五脏六腑都在流血,可那双淡青色的眉眼却丝毫未见波澜。他慢慢地说:“需要搜身吗?”

“陛下说,不需要搜身,不过他只想见一个人。”

“那就带路吧。”

老仆担忧地看了主子一眼,还是默默地牵着马退到宫门前候着。

这一路这位公子都默默跟着,不多话,也不浮躁。琼暗暗猜着这位公子的来意,这位公子是谁,为何会持有陛下的玉,陛下又为何知道这位公子深夜会来?

凤帝一路跟着行事沉稳的侍女到了红殿,侍女在殿门口轻唤了声“陛下”,听见里面喊:“叫他进来吧。”凤帝推开门,见御榻上艳红金衣的王者已经备好了各色酒菜,酒还在炉火上热着,酒香已经四溢。

赤松王打量着立在面前的男子,与十年前相比,他的模样倒是没变,清秀的眉目,一如既往的斯文有礼。只是他看得出来,他过得不好——赤松王很久之前就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要那个皇位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心甘情愿坐上去的。

“怎么脸那么白,冷吗?”他温声招呼,“丹青,坐过来……”

“陛下!”凤帝打断他,“我是来替他收尸的。”

初遇丹青是在紫国的凤鸣都城。

并不是最好的深秋花季,满城百年老树叠翠,郁郁葱葱,也是一番好景致。

在流苍国的细作传来流苍国君病重的消息,储君未定,大皇子却秘密离开流苍,前往紫国。而掌控全局的并不是那个唯一储君之选的二皇子凤丹沉,而是他身边的谋士,玉家的小公子玉今颜。只是当时赤松王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希望抓住这个机会,把大皇子凤丹青“请”到赤松——凤丹沉做了储君也绝不会放过他皇兄这个隐患。而大皇子在赤松做客,他皇弟动不了他,也不能面对全流苍的百姓置他皇兄的死活于不顾,就像北夜刚刚送来的质子夜榛一样——牵制对方总能捞到不少好处。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他去了紫国,找到了凤丹青。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会这么欣赏这个孩子,欣赏到会对他心软。他有儿子也够优秀,可是从来也没偏爱过哪个孩子。因为他清楚,这些孩子里只有一个是赤松未来的王,而其他孩子不过是为了未来的王成长的磨炼与动力。他从不为他的儿子们操心,甚至他们出生后都没有抱过,只会在他们在练武场上跌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命令他们:站起来,拿起你的剑!

儿子们从小就明争暗斗,偶尔有两个软弱的在宫里被欺负得连个普通的宫人都不如。他听说了,也从来不去管。因为软弱无力的皇子最终的下场依旧是被吞噬,要么就强大起来,要么就死。

红月皇族的皇子们都是从鲜血和仇恨中生长发芽,就像赤松树那样为了生存而深深扎根,吸干其他植物的养分,让赤松这块土地成为其他树木的坟墓,它们厮杀的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