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那人轻轻拍了拍她靠在他肩膀上的脑门儿说,“好了,你不能总是想那么多,偶尔要让脑子放空一下。”

第十七章

有人说,过得好的都是想的少的。所以夏雪很少任由自己像今夜这样放肆地回忆过往。可是她又从来不敢真的忘记过去,因为正是这些旧的发黄的琐事丰满了她,让她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也只有这些能证明她不是生来就如此孤单。

夏雪疲惫地靠着陈文铮,他的肩膀结实宽厚,此刻几乎承载着她全部的重量。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气,混杂着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让她的心神渐渐回归宁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样,俩人就这样头靠着头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有人叫他们,是那个被陈文铮称作“大生”的医生。

他对陈文铮说,“你们去看看病人吧。”

说完他又看向夏雪,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夏雪本来还有些恍惚,却被医生这一眼看得彻底清醒过来。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是什么意思?王蕾的手术有什么问题吗?夏雪的心又提了起来。

直到她看到王蕾平平安安地躺在病房里时,她才稍稍安心。可是王蕾的意识仍旧不清醒,脸色和嘴唇都白的吓人。

夏雪很心疼,她问身旁的陈文铮,“她什么时候能醒?”

陈文铮也说不准,“折腾这么久就是醒了也该马上休息了,你放心,医生说没事。”

夏雪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陈文铮又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办个陪护手续。”

等陈文铮帮夏雪办理好手续再回到病房里时,天际已经泛起了微微的鱼肚白。

陈文铮的脸色疲惫,眼里满是血丝,夏雪有些不好意思,“离你上班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吧,你赶快回去休息一下。”

陈文铮看了眼手表,“时间过得真快,你也早点休息吧。”

“好。”夏雪送他离开,突然发现他的左胳膊上多了一块不小的淤青,还有点浮肿。

“咦?你这里什么时候磕伤的,刚才怎么没看到?”

陈文铮看了一眼手臂,面无表情地将挽起的衬衫袖子放下来又重新挽好,这一次袖口的长度刚好遮住那块瘀伤。

他口气清冷地说,“没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吧。”

告别了夏雪,陈文铮从外科大楼往自己的值班室去。有丝丝的微凉打在他的脸上,他抬手摸了摸,是雨。

连续数日来闷得透不过气的夜仿佛在今晚破了个洞。风乍起,树影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手臂上的那块受伤的皮肤在被牵动时发出隐隐的疼痛,陈文铮隔着衬衫轻轻按压,的确肿了。怎么会擦伤呢?他回忆了一下,应该是把王蕾从楼上抱到车上时不小心弄伤的。不过看样子不太严重,并不影响明天的手术。

王蕾刚做完手术行动不便,夏雪跟公司请了一周的假照顾她。

手术后的第二天,王蕾的精神总算好了一些。她望着夏雪缓缓地露出笑容。但夏雪看得出那笑容带着点苦涩。或许是因为伤口在疼,或许是因为她刚失去了一个没有缘分的孩子,也或许是因为李明华。

夏雪朝她明媚一笑,“你可真够能睡的,饿了吧?想吃什么?”

王蕾想了一下说,“咱家路口那家的辣鸭脖我惦记好几天了。”

“这个你想都不要想了,想点清淡的吧。”

王蕾又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真没什么想吃的了。

医院里订的餐王蕾是一口都吃不下,夏雪想去马路对面的粥店买两碗清淡的粥回来,可是王蕾还有半瓶点滴没打完,她也不敢走开。

正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一个小护士走进来问,“谁是夏雪?”

夏雪愣了一下站起身来,“我是。”

小护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说,“陈医生让我送过来的。”

夏雪有点懵,“陈医生?陈文铮吗?”

“不然还有哪个陈医生?”说着那小护士把保温桶放在旁边的桌上就转身离开了。

夏雪也不恼那小护士态度不好,打开保温桶看了一下,八宝粥和几样小菜。

她对王蕾说,“看着还挺丰盛的。”

“呵,不管怎么样,有人送来咱就吃呗,省得你出去买了。”

说话间门外又传来了刚才那小护士的声音,“她们谁呀?陈医生还特地嘱咐我来送饭。”

另一个声音说,“不知道,昨晚陈医生亲自送过来的,会不会是亲戚或者朋友?”

那小护士冷笑一声,“你见过陈医生管过别人闲事吗?还这么上心……”

“你是说……那林医生呢?”

“那我就不清楚了。”

再后面的内容夏雪没有听到,她起身给王蕾盛了一碗粥。

王蕾接过碗暧昧地看着夏雪说,“看来我这位救命恩人不简单呐。”

夏雪不由得想到第一次听小琴说起陈文铮时的情形,也笑了,“可能是吧。”

但是林医生是谁?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夏雪的假期也结束了。她白天开始去公司上班,但晚上依然会去医院陪护。

这天下班,夏雪下班回到医院。她一走进住院处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几个小护士凑在一起神神秘秘地议论着什么,可是当她从她们身边经过时,几个人就像约好了一样立刻噤了声。

她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想太多,径直朝着王蕾的病房走去,病房门紧闭着,她正要像往常一样推门进去,就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夏雪犹豫着要不要先敲敲门,正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不满地质问道,“你为了她跟我翻脸?”

是李明华,失踪了小半个月的李明华出现了。

紧接着,夏雪听到王蕾冷冷地说,“不为任何人,我就说我们,我们结束了!”

“为什么?”

王蕾冷笑一声,“你问我为什么?你做的事真令人毛骨悚然,我建议你还是去看看学心理医生。”

“你别老揪着这事不放行吗?我都说了我是没有灵感心理压力太大了。”

“那这些天呢?这些天你又跑去哪了?”

“我那不是跟你赌气嘛,但是你别说你一点错都没有。我觉得你很有必要清理一下你的朋友圈子,多结交些正经人,别总收留一些不三不四女人,不是什么人都当闺蜜的,难道‘闺蜜’的故事你听的还少么?”

王蕾怒极反笑,“如果不是她,你现在就在跟鬼说话了。你滚!你给我滚!”

这个男人自打进了这门一句象征性的解释和问候都没有——不解释他这些天去了哪,也没问问他女朋友的身体怎么样了,更不要提那个跟他们没什么缘分的孩子了。他大概还没有那种认识,认识不到他曾失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也认识不到他的女人曾经与死神打了个照面。

王蕾忍不住难过起来,面前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谦和沉默的小画家了。她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他本质就是如此。

“你够了啊,我忍半天了!说到底还不就是为了她,你有必要跟我发这么大火吗?”李明华吼道。

病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夏雪没有继续听下去,叹了口气默默离开。她不能冲进去替病床上的王蕾骂李明华一顿,她能做的只是不让王蕾觉得尴尬,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从来没有撞破过他们的对话。

夏雪拎着保温桶和一袋子水果在医院里漫无目的地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抬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陈文铮办公室的附近。她在走廊尽头犹豫了一阵,不知道他下班没有。

第十八章

下班之后的医院大楼里显得有些冷清。黑漆漆的走廊深处,唯有一扇门是开着的,银白色的灯光从那道门里射出来,在深色的地砖上铺上一层浅浅的银灰。那是陈文铮的办公室。

夏雪觉得自己挺走运的,提了提精神走过去。可是走到那半掩着的门前,夏雪发现陈文铮的办公室里除了他还有个人。

透过一道不宽不窄的门缝,夏雪看到一个女医生正倚在他的办公桌前跟他聊着什么。那女医生身材高挑,长发披肩,举手投足间是十足的女人味。

夏雪觉得这身形有些眼熟。她突然就想到那天夜里出现在她家楼下的那个跟陈文铮关系不太一般的女人。原来,他们不只是同学。

夏雪觉得手里的东西越来越沉,坠得她肩膀酸疼。她靠墙歇了一会儿,把左右手的东西交换了一下,便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走出几步,听到有人在走廊里叫,“林医生,有您电话!”。

夏雪身后陈文铮办公室的门被拉开,一个女声应了一声,“这就来。”

原来她就是夏雪近期听过好多次的那个林医生。她忽然有些明白大生那欲言又止的眼神,以及小护士们的那些神神秘秘的议论。

再回到王蕾的病房时李明华已经走了,王蕾红着双眼呆坐在床上,电视机里在播广告,她却看得很认真。

夏雪走过去,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叫了声“蕾蕾”。

王蕾缓缓地转过头看夏雪,问她,“加班了?”

“嗯,有点事过来晚了,你等久了吧?”

王蕾沉默了片刻说,“李明华来过了。我想这一次我们应该是彻底的分开了。”

夏雪看到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但就是不肯落下来。

夏雪不愿意看到王蕾这样倔强又坚强的样子,她小声说,“难受就哭吧,或者你想说什么,我听着。”

王蕾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出来,她狠狠地擦了一下脸,骂了句脏话,“想不到老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算了,就当踩了狗屎!”

夏雪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王蕾也笑了。

夏雪知道她认识的女王又回来了。但是她也知道,王蕾看似坚强的外表下,一定已满是疮痍。

爱情真是可怕的东西,从它的到来到结束,最初的那朵阳春白雪也都变成了一个个面目狰狞的“贱人”和欠着自己巨额情债的骗子。

夏雪以为,爱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而分手则是孤注一掷后的一败涂地,在这场战役中本来就没有胜负,每一方都会元气大伤。她不知道,爱后余生能有几人?

王蕾让李明华立刻从她的房子里搬走,李明华不同意。有人这么做或许是余情未了,但夏雪猜测李明华应该是还不甘心。她有时候特别想不明白这个人的眼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恶意的东西——他揣测别人看不起他,不认可他的才华,也以为别人试图勾引他,然后再彻底的毁掉他。

说实话夏雪特别害怕见到这样的李明华,但有时却不得不面对。

李明华第二次来医院的时候,夏雪正巧也在病房里。

“你让她出去!”李明华斜眼瞥了夏雪一眼命令着王蕾。

王蕾冷冷地问,“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我说你让这女人出去你听不见吗?”李明华眼中似要喷火,向病床逼近了一步。

夏雪忙挡在王蕾前面,“这可是医院啊,你别太过分。”

李明华冷笑道,“我说您哪位啊?是她爹还是她妈啊,我俩的事你管得着吗?滚远点行吗?”

王蕾被他这话气得几乎从病床上跳起来,“你凭什么在我这撒疯?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曾经那么亲近的人何必要闹成这样?好聚好散不行吗?”

“你也知道我们是曾经亲近的人啊?人家夫妻离婚还得双方都同意呢,凭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类人就是眼前这种神经病。他的道德标准总是与常人不同,他就算讲理也只讲他的理。

夏雪和王蕾面对这样的李明华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病房的门猛然被推开了,门把手撞在墙壁上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

陈文铮施施然走进病房,他似笑非笑瞥了眼李明华,“什么情况?”

“你哪位?”李明华挑衅问。

陈文铮冷眼看,“你说呢?”

李明华上下打量了一眼陈文铮,见他穿着医生的白大褂以为他只是王蕾的主治医生,“我们家务事,你们医院管不着!”

陈文铮突然笑了,“我管不管得着还真不是你说了算。”

李明华见陈文铮态度强势,缓了缓口气解释说,“我是来探病的。”

“探什么病?病人让你探望吗?”陈文铮看向王蕾和夏雪。

两人齐齐摇了摇头。

李明华见状又对陈文铮怒道,“警告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啊!”

陈文铮沉下脸来,“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等人把你请出去?”

李明华愣了一下,阴阴一笑,“你少废话,不想惹事就靠边站。对了,你们医生如果跟病人家属动起手来,恐怕后面不好收拾吧?”

这话说的滑稽,陈文铮不由得轻蔑一笑,“好不好收拾我不知道,但我一向不会让别人在我这讨了便宜,尤其是你这种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竟然这样跟我说话!”李明华最受不了别人用这样轻蔑的口吻跟他说话。

“不知道,可你身上这人渣味够浓的。”

李明华气得脸色发白,上前一步便摆出要动手的架势。陈文铮面上风轻云淡,可手上的骨节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病房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夏雪有点着急,他那种见了一点点血都要叫救护车的人怎么能跟人打架呢!

还好这时候,夏雪看到门外大生正带着几个年轻医生正在巡房,她连忙说,“保安总算来了!”

李明华看着朝他们这里过来的人又看看面前气势逼人的陈文铮,恶狠狠地留了句话,“你等着,你们给我等着!”

他没勇气跟医院的人正面遭遇,出了病房直接拐到楼梯间,迅速离开了。

大生也看到了陈文铮,笑着走过来,“这不是陈医生吗?听说你最近没少来我这里串门啊?”

他口气暧昧,说着还瞥了眼夏雪。

陈文铮笑,看着李明华离开的方向说,“我要不来看看还不知道,你们科这门禁系统坏了吧?神经病都不过滤一下。”

大生一看病房内外的情况,猜出个大概,忙吩咐旁边的小护士,“去让保卫科调个录像,以后闲杂人等不许放进来。”

陈文铮摆摆手,“不用麻烦了,没记错的话她明天该出院了。”

大生点点头,“呵,这倒是。能出院了好啊,但回家要多休息,饮食也要多注意。”

王蕾点点头。

大生又低声对陈文铮说,“我还不知道有人来闹事,真对不住啊,回头我请客给几位压惊。”

陈文铮却说,“要请也得让保卫部的老刘请,你到时候作陪就行。”

大生一愣笑笑说,“对啊,我不能给他们部门擦屁股不是。”

“成,你忙你的吧,改天好好谢你。”

大生带着人继续巡房,陈文铮对王蕾说,“我看你明天先别回家了。”

虽然夏雪没有跟陈文铮说过太多王蕾的事,但前前后后连贯起来,他也能猜到一二。

夏雪连忙说,“对,估计他还会去你家骚扰你。你先住我那吧,正好你刚出院还需要别人照顾。”

没别的选择,王蕾只得同意。

陈文铮离开前,犹豫了一下对夏雪说,“明天你不要来了,免得路上遇到那人。医院的事情交给我吧,保证把你朋友带回去。”

陈文铮能为她想到这么多,说实话她挺感动的。可她从来不会说那些场面上的感谢的话,而且对他,她也不愿意说那些。

想说的很多,但她最后只是小声地对他说了句“谢谢你”。

没想到陈文铮却不领情,“别光动嘴,你这前前后后欠我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