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谈静十分高兴,连忙搂着他,“你讲得太对了!妈妈是听得入了迷!平平真厉害!”

  “是啊!”王雨玲也笑着说,“我都听入神了,这么拗口的名字,难为他记得下来,我反正是不知道负荆请罪是谁向谁请,就只知道有这个词儿。哎,平平,你将来肯定要考个状元!”

  孙平非常开心,笑得眼睛弯弯像月牙儿:“妈妈说她涨工资了,马上就有钱给我治病了,等我病好了,就可以去上学了。”

  “对了,”王雨玲想起来,“还没问你呢,你到底换了一个什么工作?”

  谈静一五一十,就将自己去面试的事讲给王雨玲听了,王雨玲听得简直要跳起来:“哇!谈静你真厉害!”听到值班经理为难谈静,不给她调班,王雨玲又气得没有办法,“这种小人,亏你还帮他写英文信!真是恩将仇报!”

  “我这工作,也多亏了那两封英文信,也多亏了你。”谈静将菜单递给王雨玲,笑吟吟地说,“来,点菜,咱们好好吃一顿。”

  吃完饭之后,孙平拉了拉谈静的衣角,小声说:“妈妈,我还想去小公园玩。”谈静还没说什么,梁元安已经爽快地答应了:“走,梁叔叔带你去!”

  孙平欢呼了一声,谈静看着梁元安抱着他快步走到街角的小公园去,不由得一阵心酸。王雨玲笑着说:“这两个人,倒挺有缘的。”

  谈静说:“喜欢孩子的人,心坏不到哪里去。梁元安其实人挺好的,你就别总是跟他吵架了。”

  小公园里有免费的健身器材什么的,孙平不能做剧烈的运动,梁元安把他放在长椅上,自己去爬器材给他看,逗得孩子咯咯笑,拍巴掌叫好。谈静跟王雨玲也坐下来说话,王雨玲似乎有很多烦恼,一股脑儿地讲给谈静听。主要还是愁钱,她看中了一个店面,就在很大一个居民小区的外头,人流量什么的都没问题,而且整个小区都还没有蛋糕店,按理说在那里开店再合适不过了,可是他们手头的钱付完租金,就没钱买烤箱了,没有烤箱,怎么开得了店?好的店面租不到,开店的事情就是遥遥无期。她和梁元安都已经辞职了,每天的房租水电吃饭,都是坐吃山空。凭他们各自的那一点积蓄,耽搁不起太长时间。

  谈静问:“那还差多少钱?”

  “差一万多呢。”王雨玲苦笑,“老话说一文钱难死英雄汉,我可算明白了。”

  “要不我那个活期存折上有一万多块,先借给你们用吧。”

  王雨玲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可不行,那是留给平平治病的。”

  “那钱是别人借给我的,我用了一半,还有这一半,到时候再还给他。平平治病我有钱,这钱你先拿去用。”

  “别说了,我才不会要你的钱。”

  “我又不是借给你,我是入股。等你们挣到钱了,给我按比例分红不就得了。这是投资。我现在工资虽然涨了点,可是要攒到平平的手术费,还早着呢。现在利息这么低,不如把这一万多块钱放在你们店里投资,说不定两年时间,连本带利你们就替我挣回来了。”

  王雨玲听见这话,犹豫了一会儿,说:“那要是亏了呢?”

  “你看梁元安那手艺,能亏么?”

  王雨玲说:“做生意的事情,怎么说得准呢?”

  谈静知道她已经动摇了,于是说:“我就算不相信他,也会相信你啊!有你在,生意亏不了!”

  王雨玲还在犹豫不决,谈静又说:“其实这钱,是个挺讨厌的人借我的,我不想把它花在平平身上,你就先拿去用吧。”

  刚到店里打工的时候,谈静年轻,长得又好看,总有人借着买蛋糕来店里看她,还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蛋糕西施”。有个人就仗着自己有几个钱,在店里买了几千块钱的蛋糕,然后点名让谈静去送货,当时闹得谈静差点被迫辞职,后来店长帮忙,想办法给她调到了另一家店上班,事情才平息下去。所以王雨玲一听到她这样说,立刻紧张起来:“啊?那个混蛋又找上你了?”

  “没有没有,好几年前的事了,人家早把我忘了,怎么会还找上我。”谈静说,“钱是一个熟人借我的,这熟人原来欠我一个人情,可是我不想用他的钱,就先投资在你们店里吧。”

  王雨玲还是犹豫:“可是……”

  “别可是了,就这么说定了。蛋糕店算我入股,你们给我分红就行了。亏了我也不找你们,反正这钱我压根就不想要。”

  “那好吧。”王雨玲暗暗下了决心,挣着钱了一定给谈静大大一笔分红,万一真的亏了,自己就算把压箱底的嫁妆钱拿出来,也会将这一万多还给谈静的。因为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着实太难太难了。

  “我明天要上班,反正存折在你那里,我把密码告诉你,你直接去银行取出来,快点把店面的事定下来,快点开业,快点挣钱。”

  王雨玲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谈静,我该怎么谢你?”

  “你们赶紧把店开了,好好挣钱给我分红,不就谢谢我了?”

  王雨玲豪气地说:“放心吧,我一定在年内就替你挣到大大的分红!”

  第一天到总公司上班,谈静心情是很激动的。她早就留意到总公司的人都不穿制服,所以第一天上班的时候,特意把平时不舍得穿的一套套裙换上,又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才赶公交车去上班。到人力资源部报到之后,同事就领着她去行政部取了胸卡,还有一些办公用品,然后带她去企划部。穿过大片的开放式办公区,跟上次谈静来的时候不一样,现在这些空位上已经坐满了人,每个格子间的电脑后边,都有人忙碌着。

  盛方庭正在忙着讲电话,见到人力资源的同事领着谈静进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人力资源的同事就先走了,谈静一个人留在盛方庭的办公室里,还是有点心慌的。盛方庭接完电话,才笑着对她说:“不好意思,刚才是个很重要的电话,不方便挂断再跟你打招呼。”

  谈静很拘谨:“没关系,盛经理。”

  “来,我们出去,我向同事介绍一下你。”

  谈静又跟着盛方庭走到外边的开放式办公区,盛方庭拍了拍手掌,所有人都抬起头来,于是盛方庭介绍了谈静的名字和职位,大家都鼓掌表示欢迎。谈静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于是鞠躬说:“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盛方庭又指了指一个格子间,对谈静说:“这是你的位置。”

  谈静心里是非常忐忑的,虽然同事们都看上去很和气,可是马上就开始做自己手头的事情,再没人抬头多看她一眼,这样忙碌的气氛让她有点紧张,而那个格子间里干干净净,除了一台电脑,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因为整洁,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盛方庭是很细心的人,知道她不太熟悉这种环境,于是说:“明天你可以带一些个人用品到这里来,比如杯子什么的……”谈静发现前后左右的格子间里,桌子上都零散放着一些东西。除了水杯,还有小盆的盆栽、文件夹、笔筒、即时贴……看来这一个格子,就是每个人的独立空间。

  盛方庭叫过一位同事:“Lily,你过来一下。”

  那个Lily就像电视中的白领精英,穿着合身的套裙,化着精致的淡妆,长发披肩,一丝不乱,笑容和蔼:“盛经理。”

  “新来的行政助理谈静,这是我们部门的秘书Lily,她会带你熟悉工作。”

  谈静连忙伸出手去:“你好!”

  “你好。”Lily只握了握她的指尖,可是笑容看不出任何怠慢痕迹。

  盛方庭非常忙,将她交给Lily后就回自己办公室去了,Lily让谈静打开电脑,注册一个内部邮箱,告诉她说:“大部分工作都会通过内部邮件来沟通,你给自己取一个英文名字吧,然后直接用作邮箱的前缀。”谈静没有英文名字,Lily直接替她取了个叫Helen,说这样方便好记。

  谈静于是成为了企划部的Helen,在整个圣美中国公司,就有六个Helen。圣美公司在美国、日本、加拿大等国家还有分部,加起来的Helen就更多了。谈静上班的第一天是在混乱中过去的,公司有一套独立的办公系统,而且谈静上学那会儿还是office97,现在都已经是office2010了。好在谈静是个很刻苦的人,Lily似乎很忙的样子,她不敢经常去打扰,就把所有问题记在一张纸上。中午吃过饭,又拿去请教Lily。Lily见她很多常识都不懂,心中除了好笑又是吃惊,心想眼高于顶的盛经理怎么允许人力资源部弄来这样一个宝贝,不过碍于面子,她还是牺牲咖啡时间耐心地教了谈静。

  到了下午的时候,整个公司抄送的邮件里面,就已经有了企划部Helen的邮件。谈静收到邮件还是挺兴奋的,打开来见是市场部最后确认的大中华区促销计划,光附件中的电子表格就是二十多个,谈静看得头晕眼花,也没看懂那些表格是什么意思。好在也没有人来问她关于这封邮件的事情,谈静觉得自己还没有做什么工作,就已经到下班时间了。

  同事们纷纷离开办公室,她还有几个软件上的问题没弄明白,于是坐在那里苦苦地钻研,不知什么时候,办公室里的人早就已经走光了,也没有人开灯,就是面前显示器的白光,照在她脸上。

  盛方庭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黑暗的开放式办公区里,一点白光映着谈静的脸庞,她的表情虔诚而认真,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液晶显示器,而是一尊佛龛似的。一天下来,她被橡皮筋绑住的头发有点蓬松了,在那白光里显得毛茸茸的,倒显得模样比平常要稚气一些。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显示器,似乎一点也没有发觉其他人早就走光了。盛方庭不知不觉走过去,问:“怎么还不下班?”

  谈静被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楚是盛方庭,才讷讷地说:“有几个邮件没看懂,我就忘了。”

  盛方庭看了看邮件后面一长串CC名单,说道:“这个看看就行了,这一封你要回复一下,这一封不用。”他飞快地指点着谈静,不一会儿就把邮箱里的邮件全都清理了。谈静对办公系统不熟悉,他又解答了几个谈静记在纸上的问题,然后对她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谢谢盛经理。”谈静心中十分感激,一天的相处,她早就看出来Lily对自己只是表面客气,她不好意思总去麻烦她,而其他同事,都更加不熟了。虽然盛方庭没有回答完她的全部问题,但工作中她主要的不懂的几点已经指点明白了。

  “你住哪里,我可以顺便捎你回家。”

  谈静犹豫了半秒钟,盛方庭说:“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知道。所以我捎你一段,顺便替你解答。”

  谈静于是请他把自己带到五号线的地铁站,早上来的时候她就发现,坐公交没有坐地铁划算,因为公交要换好几趟车。她跟着盛方庭到地下车库的时候,正巧遇到舒琴。她高跟鞋嘚嘚的声音在地下车库里回荡着,十分响亮。她的车就停在盛方庭车边,当看到盛方庭和谈静的时候,舒琴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盛经理!”

  “舒经理,下班了?”

  “是啊,明天见。”

  “明天见。”

  舒琴开一部红色的车子,她把包包扔进副驾驶座,就直接启动车子,发动机发出轰鸣声,她倒出车位,扬长而去。谈静只觉得她这一系列动作流利帅气,真是像电视里的女主角一样,却没有想太多。盛方庭却在想着,刚刚舒琴笑容中的那一抹意味深长。本来自己把谈静调到公司来,可能就已经引起了她的误会,现在又让她看到自己和谈静一起下班,她这次肯定会想多了。不过,他决定暂时把这事抛在脑后。

  在车上,盛方庭向谈静简略地描述了一下企划部助理的工作内容,告诉她哪些事情首先要保证完成,哪些邮件不必回复,哪些工作可以延后处理。谈静非常感激,说:“我什么也不懂,给您添了很多麻烦。”

  “其实所有应届生都是这样的,我想Lily一定以为你是应届生,她应该能理解。”

  谈静没有做声,这个工作环境是全新的,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她不仅是换了一个工作,而且是换了一个阶层,而这个阶层的人,虽然很有礼貌很客气,但其实都挺疏远的。她想起刚刚遇见的那个舒经理,她才像是真正应该待在这里的人,一眼看上去就精明能干。

  不过,自己会努力的,因为她需要这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她要给平平治病。想到平平的病,她又想起下周一约了聂宇晟。那正是上班时间,原来自己可以调班,现在自己朝九晚五,没办法调班了,难道刚上几天班就得请假?自己还在试用期,同事们会怎么样看呢?而且去见聂宇晟,对她而言,真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任务。

  不过只一会儿她就不让自己想了,所有的困难都会过去的,现在她要去接平平回家,然后做饭给孩子吃。不管怎么样,生活刚刚有了一线曙光,她乐观地想,比原来总是好多了。

  接完孩子之后她带着孩子去买菜,在路上孩子就饿了,她在菜场里买了两块钱的鸡蛋饼给孩子吃,她知道孙平吃完鸡蛋饼就差不多饱了,所以只买了两样小菜。这个时间菜场里卖的小菜都蔫了,所以也便宜。反正大人吃的菜,粗糙点也没有关系。

  孙平不能爬楼,她背着孩子拎着东西上楼,气喘吁吁刚刚站稳,就听到背上的孙平说:“爸爸在家!”

  果然家里是有人,因为防盗门没关,木门也虚掩着。谈静心里怦怦跳,一半是因为刚刚才爬完楼梯,一半则是因为上次孙志军走的时候,说的那番话。她很担心他当着孩子的面跟自己吵起来,而且又口无遮拦。现在只希望孙志军喝醉了,这样倒还好点,起码不会跟她吵架。

  她推开虚掩的门,然后弯下腰,孙平从她背上溜下来,说:“爸爸喝醉了。”

  果然,孙志军睡在沙发上,人事不省,还好没有吐。谈静对孩子摇了摇手,孩子就乖顺地回到卧室里去了,她打开窗子通风,才发现窗台上搁的那碟豆芽,已经蔫了。这几天太忙,没有顾得上浇水,所以豆芽也枯死了。她把那碟豆芽倒进垃圾桶里,把盘子洗出来,走出来看到孙志军酒气熏天的样子,知道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所以自顾自又进厨房做饭去了。

  淘米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了两盒米,就算孙志军不吃,明天她热热也可以吃。把饭炖上,然后开始洗菜炒菜,等吃上晚饭已经是八点多钟,再给平平洗澡,又把碗洗出来,平平已经睡着了。

  她实在是困倦了,洗完澡也睡了,迷糊了没多大一会儿,突然听到客厅里有动静。上次孙志军喝醉了,从沙发上摔下来,所以她担心地爬起来,打开门一看,孙志军正坐在桌边吃饭,他用汤泡了一碗饭,正吃得稀里呼噜的,谈静正打算回去睡觉,突然听到他头也没抬,说:“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谈静怕吵醒孩子,想了想掩上了房门,走到桌边,问:“什么事?”

  “这回进派出所,我把工作也丢了,赌债也没还上,说不定过两天人家就会找到家里来,你带孙平躲躲。”

  谈静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了一下才问:“你到底欠人家多少钱?为什么人家要找到家里来?”

  “不是跟你说了吗?两万!”孙志军咧了咧嘴,“那帮孙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没准会往咱家门上泼红油漆,反正你到时候别吓着就行。”

  谈静忍气吞声:“你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不赌钱不行吗?万一人家真找到家里来,左邻右舍会怎么说?房东会怎么说?这房子又便宜又好,房东要是怕惹事不租给我们了,你让我上哪儿找房子去?”

  孙志军哼了一声,把碗一放:“那你给钱我还债!”

  “我没有两万块钱。”

  “那不就结了,你带孩子躲两天,那些人找不着我,自然就消停了。”

  谈静一时气结,坐在桌边,一语不发。

  “后悔啦?你老公就是这德性,谁叫你嫁了我!”孙志军又盛了一碗饭,把剩菜一股脑儿倒进碗里,搅了搅又吃起来,“你现在去找那姓聂的,也还不晚。”

  “我跟聂宇晟没什么了,你为什么要天天提他?”

  “你那不是天天想着他,却不准我提他?”

  “谁天天想着他了?”

  “哟,不承认?不承认我也知道你天天想着他。要不你找他要两万块钱,替我把账了了,我保证以后在你面前不提他了。”

  谈静说:“我不会去找聂宇晟要钱的。”

  “你当然不会去,也不看看你现在这德性,姓聂的还看得上你?”

  谈静站起来,疲惫而沉默地朝着卧室走去,孙志军还在她身后冷笑:“你不去,我去。”

  谈静蓦然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也不干什么,姓聂的那么有钱,找他要两万花花,应该挺容易吧?”

  “你凭什么去找聂宇晟要钱?”

  “那你管不着。”

  谈静终于低下了头:“求你了。”

  “求我啊?我考虑考虑。不过这赌债我还不上,也没办法啊!”

  谈静忍气吞声:“赌债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行,那我等着你的信。不管你找不找姓聂的,只要你给我两万块还债,我保证不干让你不高兴的事。”

  谈静回到卧室之后,看着沉沉熟睡的孙平,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她不知道孙志军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可是他在外头欠人家钱,也不是第一次了。最开始她还替他还过几次赌债,后来她知道那是一个无底洞,就再也不肯给他钱了。可是现在他似乎越来越得寸进尺,甚至开始拿聂宇晟来要挟她。

  无论如何,她不肯再向聂宇晟开口要钱了。她也没有任何资格,再问他要钱。

  两万……她上哪里去弄两万块钱……虽然存折上有这么多,但是那是替孙平攒下的手术费,她怎么能拿这钱去填赌债那个无底洞?

  她在矛盾和焦虑中睡着了。

第九章 最后一根稻草

  周六的时候,聂宇晟值的是大夜班,反正值班室里睡不成囫囵觉,他于是带着笔记本电脑查一些资料。医院当然没有WIFI,不过他买了一个上网卡,也够用了。起初护士们都以为他偷偷玩游戏,后来发现他看的全是英文案例资料,右下角的MSN倒是经常一闪一闪,因为聂宇晟的很多同学都留在美国,时差的关系,他上夜班的时候,那边正好是白天,所以他们也会在MSN上讨论一些问题,基本上都是有关专业的。

  今天晚上一个急诊手术也没有,安静到了后半夜,倒是很难得的情况。聂宇晟去给自己泡了杯浓咖啡,顺便站起来活动一下,走廊里静悄悄的,护士站的值班护士快要盹着了,掩着口又打了个哈欠。就在这时候内线电话响了,半夜时分的电话常常代表着紧急情况,果然护士一接就睁大了双眼,然后挂断电话立马朝值班室跑过来。

  聂宇晟知道应该是有急诊,果然听到护士气吁吁地叫:“聂医生,有个车祸的伤患,肋骨骨折,可能伤到心肺,120马上送过来!十五分钟后到急救中心。”

  “跟车的医生是谁?”

  “急救中心的马医生。”

  聂宇晟稍稍放下心来,马医生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急救中心工作快三年了,而且是外科出身,经验非常丰富。前期处置会做得不错,这样可以为后面的手术争取更多的时间。他立刻去准备手术。

  这一台手术做下来,天也差不多亮了。虽然手术室里空调很冷,聂宇晟还是出了一身汗。回到值班室洗了个澡,有点疲惫,早班的同事已经纷纷来上班了,虽然是周末,可是方主任照例早上会过来一趟,所以谁也不敢怠慢。听到有急诊手术,方主任只问了问谁的主刀谁的一助,听到是聂宇晟主刀,方主任就没再多问了,径直去了值班室。

  看到聂宇晟脸色发白趴在桌子上写医嘱,方主任也知道值完大夜班的人都是这样,何况下半夜还做了个急救手术,再耗精力不过,所以方主任把手里的一包牛奶给了聂宇晟:“你师母非要我带来。我在车上捏着,还是热的,你晓得我最讨厌喝牛奶了,帮我解决了。”

  聂宇晟其实又饿又困又乏,所以匆匆把牛奶喝完,跟着方主任去看了看病人。刚回来跟早班的同事交班,手机就响起来,他一看是张秘书,就不太想接。不过想这么早打给自己,八成又是让自己回家吃饭,自己刚值完大夜班,正好有借口推托。

  谁知道一接之后,才知道今天一早聂东远要到医院来做身体检查,张秘书委婉地说,希望聂宇晟能去体检中心看看,毕竟是父子,何况他就在医院工作。

  聂宇晟说:“他不一直在别家医院做体检吗?为什么这次到我们医院来?”

  张秘书说:“最近可能是应酬太多了,所以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做个检查放心点。你们医院的肝胆外科是最好的,这次主要检查肝胆,所以就到这儿来了。”

  聂宇晟觉得纯粹是借口,常规肝功能在哪个医院做不是一样?不过既然聂东远都来了,自己不去,似乎有点说不过去,而且这次要是自己不露面,没准聂东远会有更多后手等着自己,不如去打个招呼,让他面子上好看,这样短期内他也不会再想别的招数。

  他交完班脱了医生袍就去体检中心,这里是医院的主要创收部门,环境什么的都是最好的,一进体检中心,一帮小护士就齐刷刷行注目礼,甚至还有人激动得立刻掏出手机来发短信,告诉其他部门的同事说聂宇晟到体检中心来了,而且没有穿医生袍,哗,普普通通的衬衣牛仔裤都能被他穿得这么帅,简直令人发指!

  聂宇晟浑然未觉,因为他实在太困了,平常值完夜班这个时间,早就回家睡觉了。他低头走进来,等看到张秘书,才抬头打了个招呼,又跟聂东远的体检医生打了个招呼。聂东远已经抽完了血,正按着肘弯坐在那里,看到他进来,聂东远自然挺高兴,仔细打量了一下,说:“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刚值完夜班。”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反对你选这行了吧?太辛苦了,现在年轻熬得住,将来老了,有得你受的。”

  聂宇晟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聂东远看到他唇色惨白,无精打采,知道自己儿子体质也就那样,既挑食又贫血,现在熬完通宵没准还上过手术台,这个时候肯定是心神俱疲,自己哪怕再说一万句,他也听不进去。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做过两三项常规检查,医院主管行政的副院长就来了。他跟聂东远是老熟人了,笑呵呵地打招呼,又亲自看了看几项已经出来的检查结果,说:“血压高,血脂高,脂肪肝……聂总啊……饮食上还是要注意控制啊!咦,小聂没过来?”

  “他早来了。”聂东远一边说,一边回头打算叫聂宇晟。心里还在诧异,自己这个儿子虽然有点疏懒性子,连对自己都爱理不理的,可是外人面前从来不会缺少礼貌。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一声不吭,看到副院长来了,都没过来打招呼。一回头才看到聂宇晟不知道什么时候,歪在长椅上睡着了。

  副院长也已经看到了,说:“小聂刚上完夜班吧?他们科室的急诊手术特别多,没准昨天又忙活了半夜。太累了,别叫醒他,让他眯一会儿。”

  副院长走后,所有的检查结果也都出来了。张秘书想叫醒聂宇晟,聂东远摆了摆手,看聂宇晟睡得正香,当然椅子上是非常不舒服的,所以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也不知道梦见什么,从闭着的眼皮也看得到眼珠迅速转动,睫毛微微发颤。他的外貌大部分遗传自聂东远,唯独眼睛眉毛是像他母亲,小时候跟女孩子似的,睫毛长得能放下铅笔,那时候聂东远最爱夸口,说一看就是我儿子,长得多像我。聂宇晟总是一本正经指着自己的睫毛反问:“你有这么长的睫毛吗?”聂东远不以为然:“睫毛长有什么用?”

  “好看啊!能挡灰啊!”小小的聂宇晟嘴一撇,“反正你没有!”

  那个时候的父子之间,总是充盈着笑语。哪像后来,儿子见着他,就跟见着仇人似的。

  聂东远无限伤感,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胳膊:“小晟?小晟?”

  很多年没人这样叫过他了,聂宇晟睡得迷迷糊糊的,觉得好像回到小时候,保姆阿姨早上哄他起床,千般难万般难。每天聂东远上班的时候顺便捎他去学校,每次都是司机来了,车子在楼下等着了,他还赖在床上没起来。阿姨拿他没办法,一边唤着他的乳名,一边给他套上衣服,连哄带骗刷牙洗脸,等进了车子后座,他还差不多没醒,打个哈欠,靠在父亲身上,继续睡。等到了学校门口,聂东远会把他摇醒,司机替他拎着书包,送他进校门。

  “小晟?”聂东远摇着他的胳膊,他迷迷瞪瞪睁开眼睛,才发现早已经不是小时候,自己是在体检中心睡着了。看到他醒了,聂东远也收回了手:“困成这样,叫司机送你回家睡去吧。”

  “我能开车。”

  “逞能。”聂东远嘀咕了一句,“倔脾气,也不知道是像谁!”

  聂宇晟还是把聂东远送走了,自己才去取车子。在停车场遇见常医生,他也下夜班回家,看到聂宇晟就打了个招呼。

  聂宇晟跟常医生的关系说熟不熟,说生不生,因为他们俩并列医院的院草榜首,自从常医生去年结婚了,人气就下滑得厉害,不过还是有大票的小护士喜欢常医生,很多小护士看到他笑眯眯的样子,就脸红耳热。

  “今天聂董事长过来做体检?”

  聂宇晟点点头,常医生是消化内科,最近轮值体检中心的领导是消化内科的泰斗林主任,常医生是林主任的得意弟子,这几天跟着他到体检中心来上班,当然知道聂东远体检的事。

  “别担心了,一切等活检结果出来再说,你也是学医的,知道这时候着急也没用。”

  聂宇晟猛然吃了一惊,睡意全无:“什么活检结果?”

  “肝区有阴影。”常医生的表情似乎比他更吃惊,“体检医生没告诉你?我刚听到他跟林主任说的。”

  聂宇晟心一沉,刚才体检到一半的时候他睡着了,后来聂东远叫醒自己,自己也爱理不理的,没跟他说什么话,谁知道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主任怎么说?”

  “等活检结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