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璐觉得心里凉凉的,但又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情况叫做“对号入座”,不知道还有多少女孩子在那个夜晚听了那个故事后潸然泪下,缅怀自己曾经失去的爱情,甚至怀念起当年那个令自己痛心疾首的人。但她们永远不会知道这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编出来的,但即使知道了又何妨呢,她们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借口去怀念,只是这个借口最能唤醒脆弱神经中那敏感的细胞。

乐乐忽然指着站在取餐口的一个人,说:“就是他写的。”

书璐望过去,愕然地说:“阿宽?”

整个下午,书璐都在写“潘彼得”的采访稿,她对这个女作家没有好感。她时而神经质,时而又头脑冷静,最令人抓狂的是,一旦她想要知道什么,就会想尽办法撬开别人的嘴。

或者,只有这样她才能耐住寂寞不断地创作。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奇怪的人。

小曼回来的时候,那束99朵玫瑰的捧花消失了。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打开收音机,边听边翻着桌上各种新书,偶尔还要对正在播的节目评论一番。她总是负责介绍新书,只要看一遍她都能背下来,因此她录节目常常都不用播音稿,看着纸上一个个书名就能说出故事梗概。书璐想,跟自己比起来,小曼更有天赋。

“婚礼准备地怎么样,”下班之前小曼问。

“不知道,”书璐直直地看着她,“反正就是在准备。”

小曼骂了句脏话,手中的书被随意地丢到乱糟糟的办公桌上,然后她起身拎着包走了出去:“真不知道你走的什么狗屎运!下班了,拜拜。”

办公室又恢复了宁静,小曼走时关了收音机,大概她也知道她喜欢安静吧。

书璐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手机忽然响了,她跳起来去背包里找,但是心急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直到那曲《天鹅湖》接近尾声,她才翻了出来接通电话。

“喂?”

“…你好像很有活力,”电话那头是家修疲惫的声音,“我已经二十几个小时没合过眼了。刚洗过澡,打算去睡觉,临睡前想看看你在干什么。”

书璐叹了口气,有一点心疼:“我还在办公室写稿子…泰国热吗?”

“一般,比较闷。”

“你去看人妖了吗。”

“…”老男人愣了愣,然后有点无奈地回答,“我是来工作的。”

“好吧…国际长途是不是很贵?”

“不清楚,我是用酒店的电话打的。”

“前天婚纱店打电话给我,说可以去看照片了,我说要等你回来才去。”

“没关系,你去挑吧,反正我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我昨天中午去你带我去过的那家小餐馆,老板娘还问我你到哪里去了。”

“是吗,”家修问,“你怎么回答。”

“我说你是卫生检疫局的,最近被派到泰国去了。老板娘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他笑了,笑声很低沉。

“小曼刚走,你知道吗,今天有个老外送了一束99朵玫瑰的大捧花给她呢。”

书璐很想多听听家修的声音,所以她不停地说着他走以后发生的一切,仿佛这样他们两人就不会相隔万里。

“妈妈说,你回来以后要赶紧去定做西装,不然…”书璐忽然打住了,因为她听到电话那头家修均匀的呼吸声,她可以想象他睡着的样子,刚洗过的头发有点微卷,表情就像一个安静的孩子。

书璐轻轻说了声“晚安”,然后挂上电话。

实际上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讲,还差两句,她就讲完了,然后她就可以假装不在乎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下班?”老赵浑厚的声音突然响起。

“嗯…”书璐抓了抓头发,好像开小差被抓住一样,“在写采访稿。”

“据说今天晚上会下雨,还是回家去写吧。”

她看了看桌上的电子钟,“17:45 星期五”,猛然想起今天要去给小兄妹补习。于是三两下收拾好,奔了出去,只留下老赵错愕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溜这么快,还想叫她先帮我打份饭上来…”

书璐从肯德基出来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她没带伞,只有加快脚步。好在只有五分钟就到了,她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心想婚礼那天可千万别下雨。

她按了好几下门铃,雅君才来开门,他腼腆地叫了一声:“小婶婶。”

书璐隐约听到雅文说话的声音,走进客厅才看到有个女子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雅文见她来了,甜甜地说:“妈妈,这就是小婶婶。”

田心宜转过头,露出跟雅文一样甜甜的笑容,书璐有点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她一点也不像两个高中生的妈妈,看上去顶多比书玲大一两岁。

“啊…你好。”书璐放下手中的肯德基袋子,有点狼狈地抓了抓头发,眼前这个女子,就是老男人的初恋情人…

“你好,我是雅文和雅君的妈妈,”她说话的声音也甜甜的,正在跟雅文下着飞行棋,“你和家修就要结婚了是吗,恭喜你。”

书璐也使劲露出微笑,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雅文妈妈好。”

心宜失笑:“雅文的同学见到我,也是这么叫我的。”

“呃…”书璐尴尬地拉了拉衣领,她确实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她。

“你叫我‘田心宜’好了,如果我们再熟一点,你就可以叫我‘心宜’。”她落落大方地说。

书璐傻傻地笑着点头。

雅文看到地上两袋肯德基,立刻跳起来扑了上去。雅君很熟练地拨开她的手,将袋子拎到厨房。

“我去放在盘子里。”

田心宜示意书璐去沙发上坐。

“雅文和雅君说,你是电台主持人。”

“嗯。”书璐脱下外套,连忙点头。

“是什么类型的节目?”

“读书节目。”

田心宜微笑地说:“一定很有趣吧。”

“…还好。”书璐顿了顿,“老男…家修说这个节目很闷,催眠正好。”

“哈,”她跟雅文一样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的确像是家修这个老古板说的。不过我想,他真正的意思是‘我每集都有听’。”

“…”书璐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比她更了解老男人。

“别拘束,在这里我也是客人。”田心宜拍拍她的背,“你见婆婆的时候也是这么紧张吗。”

书璐傻笑着摇摇头,因为家修就在她身边,所以她没那么紧张。

雅君把汉堡和鸡块放在大盘子里端到客厅的桌上,书璐看着盘里三个汉堡,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在,买的份数可能不够…”

“没关系,我等下约了人吃晚饭。”她抬手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原本看着汉堡两眼放光的小兄妹失望地看着她,大概他们不常见到她的关系吧。

“别这样,”她伸手捏捏两兄妹的脸,“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们的,下次来保证带很多礼物给你们,好不好。”

雅文扁扁嘴,没有说话。

“你能送我出去吗,”她忽然对书璐说。

“哦…好。”书璐连忙把刚脱下的外套穿上。出门的时候,雅君给了她们两把伞。

外面还是下着小雨,一沾上衣服就湿了。田心宜穿着麂皮的高跟鞋,踩在湿湿的地上,却一点也不显狼狈。

“自从跟家臣离婚后,我一直在为WHO工作,”她忽然说,“一年只有两周假期,跟这两个小家伙在一起的时间更加少。我听说你和家修一直帮他们补习是吗。”

“嗯。”书璐点点头。

“我很感谢你们的照顾。”她的眼睛好像有点湿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着雨。

“别这么说…”

“有时候我很内疚,生命中90%的时间用来照顾别人的孩子,忽略了自己的孩子。”

“…”

“但是,”她忽然转过头,温柔地说,“我一点也不后悔。”

书璐看着她自信的脸庞说不出话来,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即使被背叛了,家修却并没有责怪或怨恨眼前这个女人。她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如果她选择了放弃,再多的争取也没有意义,因为选择权始终在她手中。

“我下周就要走了,可能没办法来参加你和家修的婚礼,你能给我一个你能够收到信的地址吗。”说完,心宜从漂亮的绸面GUCCI包里拿出一本有些破旧的笔记本,显得不太相衬。

“哦。”书璐把电台的地址告诉了她,一边揣测,她要寄什么给她。

记下地址后,心宜又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放好,然后露出跟雅文一样甜甜的笑容:

“你快回去吧,不然东西都被小家伙们吃完了。”

书璐微笑地说了声“再见”便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心宜说:

“家修是个好男人,恭喜你们!”

可当她再回头的时候,心宜已经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书璐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坚定的女人。

好几个晚上,书璐都坚持写稿,直到困得不行了才去睡觉,但家修一直都没有来电话。周六的下午,书璐又来到图书馆,对面的座位空无一人。

她的面前放着书,书上说了什么,她不知道。她看到窗前的盆栽随着风吹过,叶子轻轻地飘动,风吹在脸上有一丝暖意,原来春天已经来了。

她看着对面这个座位,她曾坐在这里为了工作一筹莫展,也曾经为了一封信嚎啕大哭,每一次都是老男人陪着她,他的表情很严肃,但看她的眼神却很温和。此时她坐在这个“专属”于他的座位上,忽然觉得,不知不觉中他在她的生命中已经占据了一个位置,一个谁也替代不了的位置。

她忽然很想他,想握着他有点粗糙的大手,央求他去楼下买一杯温热的珍珠奶茶,然后换来他拒绝的白眼。但在回去的路上,他会去星巴克买一杯焦糖玛奇朵放到她手上,当她强调想要的是珍珠奶茶,他会有点不理解地说:

“有什么不同吗,都是甜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完全不了解他,他虽然沉闷、古板、固执、严肃,但有时候也有可爱之处,尤其是不知所措却强作镇定的时候。

他们或许是这茫茫人海中的两条平行线,曾经相遇,却又离开,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然而命运终究让他们交汇在一起,从此之后变成同一条线。

书璐摸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

下午,她留到图书馆关门才回去。站在大门口,她想起有一次下雨,老男人在这里等她,然后随手把风衣披到她肩上,说:

“下雨,你披着吧。”

他的关心总是不着痕迹,当时的她只顾着避雨,后来想起来才有点动容。

今天晚上仍然下着雨,图书馆前的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路灯有点昏暗,书璐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走过通往面馆的拐角。

忽然有人从后面抱住她,力道不重,但她的身体却动不了。她的喉咙想尖叫,但那人已经扳过她的脸,野蛮地吻住了她。

书璐吓坏了,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推开了他。

老男人抚着被她用力捶过的胸口,龇牙咧嘴地说:“你…力气还真大。”

书璐的心脏漏跳了几拍,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惊喜,但家修就站在她面前,穿着单薄的灰色西装,衬衫领口因为没有系领带而敞开着,就像刚从飞机上下来。

她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有十几秒钟,他们只是静静地对望着。她的心情很复杂,好像刚刚从歹徒手中逃脱,思念了很久的人又忽然出现在眼前。他却是因为不知所措,他对她的眼泪从来不知所措。

书璐“哇”地哭出声来,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因为见不到他而苦闷,从来不知道自己因为听不到他的声音而委屈。

家修伸出手臂温柔地抱住她,吻着她的额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吓坏你了。”

书璐哭得更大声,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珍藏了一个星期的巧克力被舅舅吃掉时的心情,那时候她也是像这样狠狠地哭,大人们都好笑地安慰她,然后爸爸带她出去买了一盒新的巧克力。

然而这个夜晚,她要的不是一盒巧克力,而是一个男人珍贵的爱情。

CHARPTER 7·流波上的舞

“不知不觉间,我独自主持‘书路漫漫’已经一年了。小曼刚走的时候,我总是有点不习惯,每播完一段稿,都看着身边这个空空的座位,等待小曼接我的话…不过现在,我却习惯了一个人霸占一整间录音室。

不知道,收音机旁的你们,也习惯了吗?”

书璐轻快地说:“如果还没有习惯的话,从今天开始,不如让我们来习惯另一个人的声音。我相信,你们不止一次地收听她的节目,今后,她也会加入‘书路漫漫’的大家庭,接下来,请她跟大家问声好吧。”

“大家好,我是乐乐,很高兴同书璐一起主持这个节目。”

“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乐乐,因为她是我们电台的超级代班王,无论谁请假,都可以找她帮忙代班。”

“这说明我比较空,呵呵。”

“乐乐是一个很厉害的主持人,任何类型的节目都难不倒她。”录音稿早就被书路丢在一边,主持了七年的电台节目,最拿手的不是读稿子而是跟搭档在话筒前聊天。

“谢谢,”乐乐笑着补充,“事实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很高兴今天迎来了新伙伴,但是我们也不可以忘记旧朋友哦,前几天我收到了小曼的来信,关心她的朋友们一定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吧,下面我们就来看看小曼的信是怎样写的。”

乐乐一手托着头,眼神很期待。书璐把放在最上面的那一张淡黄色的纸拿在手里,兴致勃勃地读了起来:

“书璐:

你好吗,好久不见,我很好。

离开上海,离开你,离开可爱的听众朋友们已经有一年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时间过得竟然如此之快。

一年前,我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为了追寻我内心一直渴望的真爱,我放弃了一切来到法兰西的土地上。幸运的是,我放弃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这一年来,我又回到了久违的学校,学习一窍不通的法语,在生活中,我学习如何做一个守护爱的人,我感到很满足。

我现在常常去市立图书馆看中文书,看书已经不再是一份工作,而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想,是你,是听众们教会了我这一点。下雨的日子,我就坐在公寓的露台旁或楼下的咖啡馆里一边喝着热巧克力一边细细地读书,这让我回想起我同你、以及听众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好像又回到了上海,回到你们身边。最近图书馆来了一批新书,但你可以想象那实际上已经是一、两年前已经在中国出版的书了,我读了《流波上的舞》,非常喜欢,我想或许你已经一早读过了吧。

你最近读了些什么呢?

…”

书璐放下手中的信,微笑地看着小曼充满幸福的笔迹,真心地为她感到高兴。她有一种,放弃一切、再去获得一切的勇气,在内心深处,书璐对她羡慕极了。

乐乐用轻快而温暖的语调接着说:“没想到我们大大咧咧的小曼,也有细腻的一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了妈妈的关系——关于这一部分,我们会在接下来的节目中继续读她的来信。下面就让我们来看看小曼说的这本《流波上的舞》,这是一本,关于等待的书。”

至今回想起来,书璐对千禧年五月的那一场婚礼的情景已经毫无印象,只记得自己不断地听从所有人的命令,这与她幻想中浪漫而美好的婚礼截然不同。直到抛出手中白色的百合花球,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一场婚礼,一场属于她和家修的婚礼。

家修从泰国回来的第三天,他们去民政局登记结婚。戴着老花眼镜的阿婆使劲核对着两人的身份证、户口簿和单身证明,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抬起头笑着说: